周滿珍
從《倚天屠龍記》到《刺客聶隱娘》,武當山被影視劇點染太多,不管主角如何變幻,扮演的總是一部叫“武俠”的電影,看多了,現(xiàn)實和戲劇,傻傻分不清楚。好在每過若干時候,趣味轉至新方面,我與武當,總若初見。
第一次謀劃去武當山,應是1993年五一假期。借去丹江口同學家串門,一圓武當夢。學生時代最受歡迎的窮游大法,是吃住在同學家,可省下不少銀子。對我們這些在金庸武俠里泡大的一代,武當派有著至高重要的地位。臨行前,將《倚天屠龍記》復習一遍。如今想來,我自小已帶邊緣心態(tài),讀金庸小說,偏愛的是蓋世英雄成長路上,萍水相逢的小人物,再怎么頹唐卑微,心狠手辣,只用自己的態(tài)度行走江湖,或為知己死,或為情傷,結局各得其所,紀曉芙殷素素是也。如果說這也是一種小人物的一生,金庸能縈人至此,是寫出了其中的心曠神怡,心甘情愿。
金庸寫功夫要言不繁,對山川風物,卻惜墨如金,武當風貌在第二回《武當山頂松柏長》幾筆帶過:“這日午后,(張君寶)來到一座大山之前,但見郁郁蒼蒼,林木茂密,山勢甚是雄偉。一問過路的鄉(xiāng)人,得知此山名叫武當山?!?/p>
那時候車程緩慢,我卻對旅程全無記憶,可見內心之雀躍,一顆芳心全涌武當金頂霄漢。在同學家安頓下來,準備第二天登山的行囊時,卻被告知:武當去不成了,上山的一個路段,剛發(fā)生過泥石流,為安全起見,下次再找機會去。整個人如同突然被澆了一桶冰水,同學媽媽優(yōu)良的烹飪手藝也不能拯救我的極度失落,成了我在旅行中最早經受的挫折教育。元末《倚天屠龍記》時代,從丹江口到武當需大半日腳程,其時只需兩小時。革命建設年代,為建設丹江口水庫,部分武當古建筑群亦被無情地犧牲。吹過來的風里,都聞得到武當?shù)臍庀?,卻只能客隨主便,我與武當,終究緣慳一面。
江湖少年老,旅行日久,臨門失路只道是尋常。去岳陽未游君山,往無錫未謁靈山大佛,置身佛羅倫薩,連進圣馬可教堂觀瞻的時間都不給你,遺憾是苦,卻學會了不執(zhí)不怨,權當為下次留個念想。
很多年后得知,那次夭折的武當之旅并非路況,而是極其微末的理由,我總算明白簡·奧斯汀為什么會在書簡信件里,多次提及旅伴相得的重要性。梁實秋亦云:“真正理想的伴侶是不易得的,客廳里的好朋友不見得即是旅行的好伴侶。”誠哉前輩箴言,旅行中找不到理想的伴侶時,我寧愿孤身走天涯路,至少還可獨享枯寂的趣味。
但我沒想到,我與武當這一失約便是8年,第一次抵達武當已是2001年參加《今古傳奇》雜志武俠版的筆會。2001還是紙媒的黃金時代,雜志動輒發(fā)行數(shù)十萬,這次筆會請來了溫瑞安,黃易亦在他們下屆的邀請名單里,全國一大撥寫武俠和奇幻的好手來襲,井底之蛙如我,大多數(shù)連名字都沒有聽說過,他們卻在網絡上聚集了極高的人氣。好些作家原本有極好的工作,寫著寫著便辭職了,這對循規(guī)蹈矩的金牛座而言,真是職場震撼教育。我們一路從武漢到宜昌再到十堰武當,歡歌笑語,文藝青年風騷起來,亦是十匹馬都拉不回正形。
不記得那個時候武當是否已開設纜車,為了漸次領略武當峰巖兀立、澗水深流的美妙,我和一群欲重走昔年俠客路的武俠小說寫手,從古神道步行上山。一開始游人如促如織,很難體會到天下第一仙山的化境。爬一會兒,便選個亭臺歇腳,從紫金城到一天門二天門,四野空濛,回首十堰,煙火城中,恍若隔世。抬頭武當金頂隱隱在望,大伙齊聲歡呼,選了一處紅色的山門,拗各路俠客造型留戀,美其名曰武當論劍。
如同所有的道觀廟宇,武當各處宮觀亦是大紅大黃大金錯彩,不吝展示新立門戶的簇新。雜志社還特別延請道觀內一個德高望重的人物,給我們講解、演示武當武術的沿革和絕活,奇怪的是,白袍仙音滿耳滿眼,我并沒有生出想象中應有的肅穆、飛升之感。倒是同行的武俠小說寫手,無視世俗的成功標準,為喜歡而寫作,令我激賞不已。有位當代徐霞客,過段時間便換個城市生活,他以古人的方式行走,小說人物般的際遇,完全可以當游記讀。其時,他剛從青島搬遷至杭州,計劃下一站到武漢。不幾年,聽《今古傳奇》的編輯說,他住在老舍在武漢時最愛的云架橋,現(xiàn)已改名叫糧道街,選址眼光果然佳良,糧道街是了解武漢的佳地,清靜中不乏世俗的美感。就近還有湖北中醫(yī)學院,他得空便去尋經問穴,不亦快哉。
這一次武當行,簡直是武俠功夫史教育,讀金庸小說時一些幽昧未明的地方,經他們一指點,豁然開朗。誰都不是天生的小說家,僅他們開列的金庸寫小說熟讀的史料、雜記、方志諸種,就讓我從此怕做作家夢。
第二次去武當,是因為焦恩俊、李若彤主演的電視劇《武當》,這部以張三豐為原型的電視劇,現(xiàn)在看來戲說痕跡深厚,制作粗糙,當年卻被市場看好,甚至拍出了續(xù)集。因為拍劇,對游客略有管制,我總算領略了“微風吹香氣,眾山靜無聲“的武當清寂之美。但劇組只給一個小時自由活動時間,紫竹林還沒賞完,返程的電話已經追過來了。
2008年張紀中版《倚天屠龍記》在武當山開機,遵循張氏大鳴大放的宣傳套路,全國娛記云集武當山,我當時在一家周刊當主編,也去湊了個熱鬧。兩位主演鄧超、安以軒,麾下已有不少粉絲教眾,那大概是我娛記生涯最后一次親歷粉絲的巨大熱情。尖叫,哭喊,狂奔,視旁人于無物,略一走神,想起令孤沖初上黑木崖,東方不敗的教眾亦如斯瘋狂。
靜觀不語,像暗戀一樣美好的追星時代結束了。
我第三次上武當,行色匆匆,總覺得和武當生出萬分隔膜,像和老友聊天,還沒到重點便完結。直到有一回采訪寫《張居正》的大作家熊召致(其時還未獲茅盾文學獎)。寫作、經商均獲得巨大成功的熊召政,著名的生活方式是遇廟燒香,落地打球(高爾夫),早年的《閑人詩稿》,寫武當山的古體詩便有10篇。想摒棄繁雜俗務時,便上武當山“掃塵”,修篁森森,綠蔭遍地,坐立其間,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我聽得神馳意蕩,留下諸多念想。
9月看侯孝賢的電影《刺客聶隱娘》,拂曉中的武當山門,一身黑衣的隱娘疾回道觀復命,微曦中,紅墻與墨色遠山相映,往昔倚著絕壁天乙真慶宮石殿的墻,在晨色中只見些許紅色的暗影,疾步勁走的隱娘,起來施掃的白衣道姑,隨便亂入哪一段金庸小說,便有十足的戲感。原來,武當姿容最盛的時候在清晨。
所謂文學電影,和山川一樣,滋養(yǎng)的是靈魂,觸情便會生情。突然想起我的偶像,明人張岱在《陶庵夢憶》憶爐峰,攜朋喚友去爐峰絕頂看夕陽,突然其中一人興之所致,提議賞完月再回去。明知爐峰時有虎豺出沒,“勝期難再得,縱遇虎亦命也?!泵卸〝?shù),此時此刻,把月賞完才是人生大事。宋明世家子弟是真的會享樂,我輩日子荒疏粗鄙,偶爾也需要金句大師梭羅的“自然之音”來振奮精神,武當山上的云杉、鐵杉和松樹,也的確沒有使我失望。
趁寒露來臨前,我投宿在武當南巖風景區(qū)一家粗樸的客棧,薄被潮郁,難以將息。我雖貪戀武當?shù)娘L月和層巒,號稱是享樂主義門徒的人,還是沒有勇氣像道教信徒那樣,去紫宵宮十方堂掛單修行,在布衣粗食中,參透人生的復雜與淳厚。是夜無月,一大清早,我便去了電影中隱娘和道姑訣別的南巖,無需等云等風,山谷中云霧升騰,寂寞飄蕩無主。巖上懸松如綠云輕蕩,云杉、鐵杉在晨光中露了個暗影,一林寒露,站久了,感覺人都要被那變幻莫測的云霧吸進去。(電影《臥虎藏龍》里,章子怡演的玉嬌龍便在此縱身一躍入林海。)等到鳥語聲漸歇,清掃落葉的聲音次第響起,觀中弟子開始晨課了吧。我在腦海里把武當所有的大俠都默了默,胸中頓時涌上萬古詩意,天地廣大,世上若真有平行空間,我這個可有可無的點,也算穿越武當千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