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鴻源　鄧寧

寒食贈卵與“行時令”之間的沖突

舊俗將寒食節(jié)定在上年冬至日后一百零五日，唐代文獻中保留有眾多反映寒食節(jié)日風俗的資料，其中鏤雞子、畫卵等是重要題材。敦煌文獻中所見唐代鄭馀慶《大唐新定吉兇書儀》中的《節(jié)候賞物第二》篇，對唐代節(jié)慶風俗有細致描述，其中便提到“寒食（賞）假花、龍?zhí)?、鏤雞鴨（子）、子推餅、鞭、秋千、氣毯、餳（飴）粥”。張說（《奉和圣制初入秦川路寒食應制》：“便幕那能鏤雞子，行宮善巧帖毛球。”白居易《和春深二十首》之十六：“何處春深好，春深寒食家。玲瓏鏤雞子，宛轉(zhuǎn)采毯花。”

寒食鏤雞子在唐代逐漸形成奢侈之風氣，貞觀、顯慶二朝，朝廷便以“靡費極多”為由，禁止民間寒食雕鏤雞子等行為。宋敏求《唐大詔令集》所錄唐高宗顯慶二年（657年）四月《停諸節(jié)進獻詔》云：“朕撫育黎庶，思求政道，欲儉以訓俗，禮以移風，菲食卑宮，庶幾前軌。比至五月五日及寒食等諸節(jié)日，并有歡慶事，諸王妃主及諸親等，營造衣物，雕鏤雞子，競作奇巧，以將進獻，巧麗過度，靡費極多，皆不由朕心，遂至于此。又貞觀年中已有約束，自今以去，并宜停斷，所司明加禁察，隨事糾正。”

玄宗時期亦有敕令?！杜f唐書·玄宗紀下》載，開元二十六年（738年）春二月甲辰，“禁大寒食以雞卵相饋送”?！短拼笤t令集》所收唐玄宗《禁斷寒食雞子相餉遺詔》：“敕：天地之德，莫大于生成；陽和之時，先禁于卵犢。比來流俗間，每至寒食日，皆以雞鵝鴨子，更相餉遺。既行時令，固不合然，自今以后，永宜禁止。”

值得注意的是，此敕令明確將禁斷雞卵與“時令”相聯(lián)系，較之貞觀、顯慶二朝禁斷雞卵之因由，是一新情況。在對寒食禁斷與“時令”之間關(guān)系展開分析前，有必要首先對《唐會要》卷二十九所載玄宗開元二十六年正月敕令做一分析，其文云：

比來流俗之間，每至寒食日，皆以雞鵝鴨子，更相餉遺，既順時令，固不合禁。然諸色雕鏤，多造假花果及樓閣之類，并宜禁斷。

將此記載與《唐大詔令集》玄宗之敕令相較，發(fā)現(xiàn)二者行文、內(nèi)容極為相近，兩書所錄應為同一敕文。然對于寒食贈卵，《唐會要》“固不合禁”之語，稍令人費解，此處應系《唐大詔令集》“固不合然”之字訛。而由《唐會要》文末“并宜禁斷”可知，敕令對以假花樓閣之屬為題材的諸色雕鏤、以雞鴨鵝卵相饋皆持禁斷態(tài)度，故言“并”字。

所謂“行時令”，即將人事活動與四時物候現(xiàn)象相結(jié)合。我國上古時期通過授時儀式，指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今《大戴禮記》所錄《夏小正》，學界已認同其乃夏代授時儀式韻文?！抖Y記·月令》《呂氏春秋·十二紀》《淮南子·時則訓》等，皆以《夏小正》為藍本發(fā)展而來。

隨著階級產(chǎn)生，統(tǒng)治階級開始壟斷“敬授民時”的權(quán)力。隨著陰陽五行、“天人感應”思想的廣泛滲入，“時令”也對指導人君施政產(chǎn)生重要影響，逐漸形成陰陽四時與政治之間的相互交融局面。這在《禮記》諸書所錄韻文中有明顯體現(xiàn)?！抖Y記·曲禮下》：“國君春田不圍澤，大夫不掩群，士不取卵。”《禮記·月令》孟春之月，“勿覆巢，毋殺孩蟲、胎、夭、飛鳥，毋摩，毋卵”?！秴问洗呵铩っ洗杭o》“無覆巢，無殺孩蟲胎夭飛鳥，無庸無卵”?！痘茨献印r則訓》亦有相似記載。

唐代寒食節(jié)處于二月，即仲春之月，與《禮記·月令》諸書所言孟春“毋卵”，于時間上似有差異，然而春季萬物萌生的環(huán)境特點，又使得禁止殺生成為整個春季的不變主題?！短茣份d，貞元五年（789年）正月，唐德宗下敕文，特以二月一日為中和節(jié)，其原因即在于“春方發(fā)生，候維仲月，句萌畢達，天地同和，俾其昭蘇，宜助暢茂”。唐代寒食節(jié)處于二月，亦須體現(xiàn)出與仲春時令的高度協(xié)調(diào)性，鏤雞子等風俗事項自然引起朝廷的相應關(guān)注。禁止寒食贈卵之舉，不僅體現(xiàn)出與時令相合的自然關(guān)懷，且亦寄托朝廷的深層次政治理想。

景云二年（711年），唐睿宗為金仙、玉真二公主營造道觀，時值季夏時節(jié)，力役不休，大臣魏知古上疏勸諫，提及《禮記·月令》“季夏之月，樹木方盛，無有斬伐，不可興土功以妨農(nóng)”，“季夏行冬令，則寒風不時”，將睿宗此舉歸結(jié)為“乖人事，違天時”。正所謂“一年十二月，每月有常令。君出臣奉行，謂之握金鏡。由茲六氣順，以遂萬物性。時令一反常，生靈受其病”。唐人所認為的時令與人事之間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由此可見一斑。

明晰此一社會環(huán)境特點，也就可以加深唐王朝對寒食贈卵之俗進行糾正的意旨的理解。然而我們也不可過分夸大“行時令”的影響，時令僅是對施政效果進行檢驗的一個特別視角，即由時令的和暢抑或反常，引起君臣集體對施政效果的某種反思，從而增強警示意義。雕鏤雞子等所造成的侈靡浪費，應是此習俗受到朝廷糾正的主要原因。

“業(yè)報輪回”與唐代社會生活

雕鏤雞子雖然美觀，但最終仍供把玩食用，此一風俗也引起文人對生命夭折之感傷，駱賓王《鏤雞子》詩也在盛贊巧匠鏤雞子技藝絕倫之余，筆鋒一轉(zhuǎn)慨嘆道：“誰知懷玉者，含響未吟晨。”這一對生命之思考應是佛教禁食雞卵觀念于北朝乃至隋唐時期盛行的大眾心理基礎(chǔ)。

兩晉南北朝至隋唐，佛教總體處于上升發(fā)展時期，其對社會各群體的行為乃至整個社會風俗，皆有重要影響。以禁食雞卵等為題材的冥報故事，伴隨著佛教活動而廣泛傳播開來。

慧皎《高僧傳》載，東晉高僧支遁“幼時嘗與師共論物類，謂雞卵生用，未足為殺。師不能屈，師尋亡，忽見形，投卵于地，殼破雛行，頃之俱滅。遁乃感悟，由是蔬食終身”。北朝顏之推《顏氏家訓》載：“梁世有人，常以雞卵白和沐，云使發(fā)光，每沐輒二三十枚。臨死，發(fā)中但聞啾啾數(shù)千雞雛聲?！贝祟惻c食用雞卵相關(guān)的冥報感應故事以及勸誡，也對唐時社會風俗產(chǎn)生深刻影響，大致可反映在以下諸方面：

首先，《顏氏家訓》所載冥報故事即被大量收錄進貞觀年間道世所撰《法苑珠林》之中，成為佛教宣揚“業(yè)報輪回”說的經(jīng)典例證之一。

其次，唐代也圍繞食用雞卵這一題材，逐漸形成一批與兩晉南北朝時期主題一致、情節(jié)相似的冥報故事，同時又有新發(fā)展，這集中表現(xiàn)在故事環(huán)境中地獄要素的不可或缺性?！短綇V記》引《玉泉子》云，唐時有陳州人孫季貞，生前“好捕網(wǎng)飛走，尤愛啖雞卵，每每欲食，輒焚而熟之”，因此罪過，孫氏死后于陰間受罰：“被驅(qū)入于空城中，比入，則戶闔矣，第見滿城火灰，既為燒爍，不知所為。東顧方見城戶雙啟，即奔從之，至則復闔矣；西顧從之復然；南顧北顧從之亦然，其苦楚備嘗之矣。”

如果觀察一下佛經(jīng)所載，即可知《玉泉子》所載幾乎是對佛教無間地獄景象之復述，《佛說長阿含經(jīng)·地獄品》云，佛教有八大地獄，第一地獄有十六小地獄，第八名無間。此地獄之內(nèi)：“有大鐵城，其城四面有大火起，東焰至西，西焰至東，南焰至北，北焰至南，上焰至下，下焰至上，焰熾回遑，無間空處。罪人在中，東西馳走，燒炙其身，皮肉焦爛，苦痛辛酸，萬毒并至。余罪未畢，故使不死，是故名為無間地獄。”

可見佛教的地獄觀念不僅在唐代民眾間已經(jīng)有廣泛影響力，而且也是文人筆記小說構(gòu)思冥報故事的重要素材來源，而此類文學創(chuàng)作于坊市間的傳播，又進一步促進了佛教理念的流行?！斗鹱娼y(tǒng)紀》載唐肅宗時，沙門子瞵之母，因生前“多食雞卵，取白傅頭瘡”，逝后在地獄受苦，子瞵于是“詣泰山祠誦蓮經(jīng)，誓見天齊王”。“天齊王”即職司冥界的泰山府君之別稱，“天齊”本指今淄博市臨淄區(qū)牛山西北麓的天齊淵，該地是戰(zhàn)國乃至秦漢齊地八神中“天主”的祠祀地，及至開元十三年（725年），唐玄宗“封泰山神為天齊王，禮秩加三公一等”，“天齊”遂成泰山神之專門封號。食用雞卵竟可引起冥界最高官吏的重視，更加突出禁食雞卵于宗教視角下所擔負的特殊意義。

此外，值得關(guān)注的是，由于唐代帝王對佛教的態(tài)度不一，食用雞卵的傳說故事還與帝王發(fā)生聯(lián)系，并被賦予影射政教關(guān)系的特殊職能，此無疑有助于佛教禁食雞卵主張在更大范圍內(nèi)受到社會各群體的廣泛關(guān)注。

佛教因勸誡殺生而倡導眾生勿食雞卵。在唐代冥報盛行、禁食雞卵的普遍趨勢下，寒食鏤雞子之風俗勢必也要受到來自宗教方面的壓力與沖擊。

唐臨《冥報記》載，唐武德初年，遂州總管府記室參軍孔恪“病死一日而蘇”，述說其于冥間被判官責問罪福諸事，恪本人平生不食雞卵，唯有“九歲時寒食日，母與六枚，因食之”，由此而得罪，但因生前修福，故得還陽七日，恪“大集僧尼，行道懺悔，精勤行道，自說其事”。此類故事流傳，無疑增強了對世人寒食鏤雞子而食的警示作用。

然而佛教倡導寒食禁食雞卵，其出發(fā)點還是要兼顧擴大教派影響，為爭取廣大信眾服務。鐘輅《前定錄》載，河南人薛少殷，舉進士，暴卒于長安城內(nèi)崇義里，被冥官引入陰府，府官責問他：“寒食將至，何為鏤雞子食也？”少殷于陰府中幾不得歸，幸有一僧，因見少殷攜帶《金剛經(jīng)》，時時提供救護，少殷因此而得脫歸。唐代有關(guān)信眾精勤誦讀《金剛經(jīng)》而免遭地獄罪責、延壽續(xù)命的傳奇故事，檢之《太平廣記》諸書，不勝枚舉。因佛教經(jīng)典眾多，而《金剛經(jīng)》一定程度上即成為修行佛法的代名詞。同時，以《金剛經(jīng)》等為媒介，亦將佛教食雞卵得冥報的諄諄規(guī)勸以及救助眾生的教旨，很好地相互結(jié)合起來，從而將勸誡與救護兩方面，皆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小結(jié)

唐代承襲東晉南北朝之寒食風俗，鏤雞子成為節(jié)日的鮮明標志之一。然而唐代相應時期內(nèi)，官方曾出于不同的考慮，對寒食鏤雞子風俗予以矯正。相對于貞觀、顯慶二朝從鏤雞子所產(chǎn)生的嚴重社會財富浪費的考慮角度之外，唐玄宗時期公開提出因“行時令”而禁止寒食鏤雞子，兩相比較，后者無疑是一個極具特色的思考視角。經(jīng)對“行時令”的前身——古代“敬授民時”的追溯，使得這一古老禮俗的政治、文化方面的深刻意蘊逐步顯露，而唐代對“行時令”的重視，又具體表現(xiàn)在以寒食禁食雞卵等多個社會層面，通過此種人事努力，將四時理念與萬物相聯(lián)系，實現(xiàn)政治與時令物候之間的高度呼應，以與人君應天而生、主宰萬民相呼應。

同時，佛教在秉承自身一以貫之的勸誡殺生、廣修福德思想下，也將寒食禁食雞卵作為重要的現(xiàn)世主張。唐代佛教在繼承魏晉南北朝有關(guān)冥報故事的基礎(chǔ)上，也進一步將雞卵作為冥報故事的重要題材，并與佛教地獄觀念深刻相連，從而更加深化了食雞卵得冥報的勸誡力量。當然，在冥報故事中加入佛教經(jīng)典元素，使得勸誡與傳教互為表里。

總而觀之，唐代從“行時令”與佛教勸誡兩個維度對寒食節(jié)鏤雞子之風俗進行深入考量，并做出一致的禁絕態(tài)度，體現(xiàn)出唐代風俗傳統(tǒng)與政治、宗教之間的深刻互動關(guān)系，也為認識唐代風俗傳承與變遷，提供了兩種難得的寶貴視角。

作者單位：陜西師節(jié)大學 湖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