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臺

十一黃金周，我和老林生了一場氣。

一年多前我們就約定好了，等念兒上了大學，我們兩個要好好享受二人世界的生活。對于父母的想法，念兒很支持，高考結(jié)束后，他甚至還幫我們選好了旅游路線—大理麗江七日游。

老林當時投的是贊成票，可真到了十一大假，卻改主意了：“去什么云南啊，咱們還是去北京看兒子吧?！?/p>

其實我也挺想兒子的，可孩子早早打來電話，說好了十一假期要和同學一起過。

“咱們?nèi)ヒ膊环恋K念兒和同學們在一起啊，他們?nèi)ツ睦镌劬腿ツ抢?，給他們當好后勤隊長還不行么?！?/p>

老林說得口沫四濺，沒精打采的眼里瞬間放了光。

“求你們了，千萬別來，你當我還是高中生啊老爸，到哪里都跟著貼身護衛(wèi)。”聽說我們要去，兒子一下子急了。

熱臉貼了冷屁股，老林眼中的光又滅了。我以為這下原來的計劃能實施了，老林卻擺出一副好死不活的勁頭：“哪里我都不想去?！?/p>

一氣之下，我去睡覺，半夜一睜眼，身邊空空如也。

書房里依稀傳來老林幾哩哇啦的聲音，推門進去一看，老林正帶著麥在念兒高中時的那個家長群里給人當參謀呢：“十一的票現(xiàn)在肯定是買不上了，但你們可以自己開車去接孩子啊，我知道外地車進不了北京，我這里有個路線圖—先把車放在天宮苑，然后坐地鐵去清華大學……”

群里一大溜的家長給老林點贊，老林那個興奮就別提了。看著他嘚瑟驕傲的樣兒，我心中滿是說不出的滋味。原以為兒子上了大學老林就能解放了，從現(xiàn)在這陣勢看，老林不但沒解放，反而落下病根了。

熟悉我們家的人都清楚，老林對念兒的成長，確實功不可沒。

從小學開始，他就將全部精力都貢獻到孩子身上，小到一日三餐，大到課程輔導，三十六般武藝稱得上是樣樣精通。和這個全能老爸比，我這個當媽的就太遜了。對此，老林一點都不在乎：“我早就說過，孩子生下來你就不用管了?！?/p>

這個教育學專業(yè)的博士生這些年因為事業(yè)平平一直憋著股子暗火，如今有了兒子，正好找到大展拳腳的好機會。

事實證明，老林的博士證書真不是亂蓋的。從小學到初中，念兒一路過關(guān)斬將，家里的獎狀幾乎都貼不下了。到了高中，更是升入了在全國都有名的一所高級中學。

孩子上高中不久，老林和班主任經(jīng)過多次聯(lián)絡，籌建了念兒所在班級的家長群，之后便見天泡在網(wǎng)上，全方位為孩子服務。

高二的時候，孩子們?nèi)ナ仪f參加奧賽集訓，老林擺出江湖老大的姿態(tài)：“各位家長請放心，這幾天我會全程陪同，孩子們有我罩著，一切都OK?！?/p>

老林在單位請了事假，獨自駕車去了石家莊，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具體搞了哪些服務，反正等培訓回來，老林在群里的威信一下子樹立起來了—有事找林爸，成了很多家長的口頭語。

面對眾人的擁躉，老林那個驕傲就別提了，從此，百分之一百二的精力更放在孩子們身上。

這番辛苦也沒白費，2014年高考，念兒被清華大學錄取。他所在的班級，考上清華北大的孩子達到了15個。

消息傳來，到家里祝賀的人幾乎擠破了門檻。籍籍無名的老林儼然成了眾人眼中的教育專家，那段時間，他走路都是飄著的。

孩子完成高考的歷史使命，我以為那個高中時代的家長群會解散，誰想，這些家長一點想要分開的意思都沒有。

“這個班的學生雖然沒有全部上清華北大，但其他學校也都很不錯，幾年之后，他們都會是社會上精英群體，我們這些當家長的別的沒法幫他們，維護聯(lián)絡彼此的感情總還是能做到的，所以，這個群不僅不能散，還要更加團結(jié)緊密才是?！?/p>

我承認老林說得在理，所以也就由著他去了。

卻沒想到，老林漸漸有了走火入魔的趨勢。

前段時間，公公化療輸液，因為過敏沒有下專門的化療輸液管，而是選擇了留置針。護士千叮嚀萬囑咐一定不能跑液，老林卻因為忙著設計念兒所在班級的高考地圖竟然忘記了觀察，差點就釀成大禍。

為了這個事兒，家里人沒少說老林，他口頭上認了錯，過后依然故我。

更可笑的是，像他這種“病人”群里還不少。有個家長，為了幫孩子們熟悉上學路線，居然在暑假里自費走了好幾所大學，還體貼地畫出從不同城市出發(fā)到達目的地的路線圖。

面對大家洋溢的熱情，孩子們哭笑不得，我也有一種說不出的別扭—好像離開孩子這些家長都不知道該怎么生活了。

好友聽了我的吐槽，分析得很到位：“這些尖子生的家長，一般都有很久的孩子陪護史，如今孩子上了名校，成就感和榮譽感更加爆棚，生活更沒有別的內(nèi)容了?！?/p>

“難道他們就準備永遠沉陷在孩子的世界中么？”一想到老林的后半生都這樣迷失，我有點恐懼了。

“也不一定吧，也許過了這個緩沖期就好了？”

我希望老林能好，情況卻不容樂觀。

過了黃金周不久，老林消失了。

等我收到短信，他已經(jīng)到了清華大學。后來聽念兒說，和老林一起殺到學校的，還有群里另外兩三個家長，他們拍照的拍照，錄音的錄音，將人家好好的課堂搞得烏煙瘴氣。

聽到兒子的抱怨，老林一臉的痛心疾首：“這傻小子一點都不理解父母的心，我們這是趕去幫他們選課呢?！?/p>

“孩子都上大學了，難道連課都選不了么?！?/p>

“不是選不了，我們是擔心他們不放到心上，這才親自去督促。”說罷，老林興沖沖打開電腦，緊著往上面?zhèn)髯约轰浀降墓_課文件。

看著老林沉迷陶醉的樣子，我的擔憂更重了，長此以往，老林還能找回自己么，我們這個家還能找回自己的主場么。

沒等我發(fā)力，兒子率先起義了。

矛盾的起始，是因為老林幫他咨詢出國事宜。

“老爸，大三才考慮保研還是出國呢，你現(xiàn)在動作也太早了吧?！?/p>

“我這不是閑著沒事才……”

“您閑著沒事也不能老將精力放到我身上啊，總這樣下去，我都要窒息了?！?/p>

兒子這句話，讓老林頃刻黑了臉。過了好多天，還憤憤不平著。因為生孩子的氣，兒子競選學生會這樣的大事，老林都忍著沒攙和。我看出老林那意思，他是想等兒子折戟沉沙再借機教育孩子—看看，沒老爸你能成什么事兒。

兒子也看出他的意思，在這場競爭中，顯得特別爭氣。

獲悉兒子競選成功那天，老林一晚上都沒說話，臨睡時，他有點茫然地躺在床上：“難道兒子真的不需要咱了？”

看著失落的老林，我頗為心疼。這段時間我也琢磨了，老林之所以會沉迷兒子的世界中無法自拔，我也有責任。一是教育兒子的份額分給老林的太多，二也是沒有好好經(jīng)營感情，讓孩子過于成為家庭的重心和主場。

父母為了兒女操心沒什么，但兒女大了，需要展翅高飛時，父母再過多關(guān)注，就成了孩子的負累。這一點，龍應臺的《目送》中說得很清楚。

看完了《目送》，老林蔫了很久，那段時間，我沒少變著花樣逗他，甚至買來一副象棋，嚷著要拜老林為師。

雖然老林依然沒精打采，可他終于不再總是電話短信的“纏”著兒子了，高中時代的家長群里發(fā)言也少了，更多時候都是默默地潛水在里面。

聽到爸爸的變化，兒子也有點動容，沒過幾天，偷偷給我打來電話，他想出了一個幫爸爸“治病”的法子。

兒子找了初中時的班主任，希望他能聘請老爸當課外輔導員。一聽說親自教育出清華學子的“教育專家”愿意無償指導學生，班主任和學校都很振奮。

“你只要說服我爸能接受聘書就成了?！?/p>

兒子還是不了解老子，老林這里哪里還需要說服啊，班主任和校長一上門，他早就找不著北了：“沒問題，我完全可以多兼職幾個班的課外輔導員，成績特別差的學生，還可以單獨輔導……”

接下來的事情出乎了我的預料。老林不僅不再騷擾兒子，還將自己的成功經(jīng)驗帶到了家長群中去，說服那些曾經(jīng)和他一樣迷失主場的家長，在各自身邊開展課外輔導。

“互通有無，取長補短，我們約定好了，一定要將這項公益事業(yè)做大做強，讓別人也看看，兒子好漢，老子也不是狗熊?！?/p>

聽著老林的雄心壯志，再垂頭看看他剛頒發(fā)給我特聘輔導員證，一朵碩大的笑容在我唇邊綻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