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萬里
記得是2008年前后,我和亞璋以及清代揚州畫派研究會的諸位同仁,還有十余位研究生,一行前往浙江縉云采風寫生。浙南山區(qū),森林密布,除了山間溪流湍石,很少能夠見到北方山脈那樣裸露的巨巖,而遍被林木的連綿山嶺,苔蘚植物、蕨類植物、山茶樹隨處可見。這種林木蔥郁的情景,讓我不禁想起了陸儼少先生的山水畫,他以留白云嵐、墨點積連的方式表現(xiàn)浙南山川,從而有了創(chuàng)造性的山水語言。而我們習慣于表現(xiàn)傳統(tǒng)式的株株雜樹的畫家往往無從措筆。
然而,在叢叢灌木林式的高山綠林中,也會隨時露出幾株穿天的馬尾松,高大的古樟樹,青幽的冬青樹,左右顧盼,生姿妙曼。面對這樣生動入畫的林木,亞璋似乎立即找到了寫生的要點,整個一本浙南寫生冊頁,他幾乎都是以疏落的樹林作為畫面主體,山區(qū)株株野生樹木的姿態(tài)之麗、形氣之美,在他的筆下獲得了令人贊嘆的表達。隨后的麗水之行、太行山之行、嶗山之行,以及興化水鄉(xiāng)的外出寫生實踐,林木始終是亞璋山水畫表現(xiàn)的主體。在這樣的過程中,亞璋也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新的山水畫面貌。
中國山水畫有以大山崇嶺為主體的,有以林泉為主體的,亞璋新山水風格的形式,就是從對山石林木的寫生開始,最終明確以林木實寫而山石坡腳虛寫的風貌。這個過程,與他在長期的美術(shù)史教學和山水畫研習中對古人樹木表現(xiàn)方法的充分認識有關(guān),更與他長期在教學實踐過程中對大自然森林樹木之美的觀察與體會分不開,他的新風格的選擇,正是這種識見的產(chǎn)物。
當代中國山水畫風格的形成,有以臨古變通而出者,有引西法而入中者,而當代成其大家者,多數(shù)卻是如李可染所言那樣“以最大功力打進去,用最大的勇氣打出來”。李可染出入傳統(tǒng)最終成為一家的基礎(chǔ),就是寫生。近現(xiàn)代,如:傅抱石、錢松嵒、宋文治、亞明、陸儼少,以至于當代的賈又福、崔嘵東等人,都是通過寫生提煉而化傳統(tǒng)為己用,從而自立一格的。亞璋近幾年的山水畫風貌,實際上也是在這條路上走出來的一個范例。
從寫生觀察中而來的山水畫,往往給我們以代入感和實境感,更能打動人心。觀亞璋山水畫,我們似乎親身徜徉于春明景和的山林田野中,行走于郊野院外,獲得的是一種我們在城市混凝土森林中所無法得到的返璞歸真般的輕松與舒意。這是亞璋這類從寫生、從實境中化出的新山水畫風格,能夠給予我們最值得珍視的審美價值。
亞璋山水,不取山勢巖壁的崔嵬壯氣,也不取山勢的堂正浩然,而是獨取山勢平緩、平疇遠眺之景,并且不以大景、全景取勝,獨取一角一坡,一路一池,著意于這些局部景觀中的林木之姿,可人之態(tài)。相比于前人,亞璋所衷情的,正是這些能夠讓我們徜徉于其間、賞玩于其中的山水之樂,這就是蘭亭修禊、西園雅集的文人精神之所在。
由此而論,亞璋的山水畫,和他的人一樣,是富于一種文人精神品質(zhì)的。講到這一點,我想起了亞璋的所好——讀書。每每有碩士研究生新生求教,我總是教其先要讀書,首先要讀中外哲學史,而后要讀文學史和文藝理論。在與學生的交談中,得知亞璋所上中國美術(shù)史課程,也要求學生必須讀馮友蘭先生的中國哲學史。這讓筆者一時有英雄所見略同之感。再回想,亞璋的博士論文所寫內(nèi)容就是與中國哲學有關(guān)的莊子思想對文人畫的影響。哲學,是中國古人能夠具有真正的文人氣質(zhì)和文人情懷的重要思想基礎(chǔ)與境界所在。多年研究文史哲,會讓我們對自然、對生活的感悟,多些超脫、多些襟度、多些會通,多些禪意。觀者在賞讀亞璋山水之際,是否也會感受到一點古代賢哲達隱所有的這種達悟、會通與了然呢?
不過,在亞璋的山水情境中,卻也另有一種把玩的意味在其中,他所畫的小景,幾株秀枝、一二坡石、洲渚茅草,這樣的風景確確實實是讓觀眾把玩的,只有在把玩中我們才能夠體會到那些尋常小景所給予我們的尋常之美。這種尋常之美被發(fā)現(xiàn),實際上卻需要我們有更多的人生領(lǐng)悟、更高的智慧、更多的喜樂之心才能夠獲得。亞璋的山水畫,似乎就把這種我們?nèi)粘?赡鼙缓雎缘膶こV澜o予了集中提煉與升華,讓我們于浮躁人生、紛繁世界中能夠靜下心來,細細品讀一下郊外那一處普普通通的田野小徑、池畔那一叢叢蘆葦蔓草、房后那一株株白楊……
這種心境是平和的,是幽靜的,是把玩似的,因而這也就規(guī)定了我們能夠選取和欣賞的風景是那些讓人能夠親切而不是讓人敬畏的山水風景,選取的是那些片段的局部野景而不是我們登高一覽的大山大水。劉亞璋山水畫,往往讓我們?nèi)谌氲搅诉@樣的風景之境。這樣的表現(xiàn)形式,也形成了劉亞璋山水的風格特色,明快秀潤、清雅平和,他不厭其煩地玩味著、表現(xiàn)著這種富有生活感和親切感的山野之風,也讓我們不厭其煩地玩味著他所營造的明麗清和之境。
如果從表現(xiàn)技法層面上看,亞璋在山水畫的筆墨表達上似乎更單純了一點,遠不勝那些故弄玄虛的畫家們。當我們面對一幅構(gòu)圖簡潔、置景平和的山水畫時,令人玩味不已,就能夠體會到作者在平和之景、單純筆意中所透露出的微言大義,這就不簡單了。所謂人生如夢,從一個孩童口中說出,不過是令人捧腹的天真,而出自一個古稀老叟之口時,我們不禁啞然,其中深意誰知呢?亞璋習藝20年,已過不惑之年,其中生活與審美的感悟,藝術(shù)與技術(shù)的體會,誰解其味?看似簡潔的構(gòu)圖,看似了然的風景,看似明麗的基調(diào),我們能夠讀到些什么呢?還是讓作品本身去說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