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滿珍
關(guān)于旅行見聞,受益最多的來自金庸的武俠小說。從前的武林高手,一趟旅游,影響一生。黃蓉是美食家,任盈盈是居游派,段譽是“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每當借旅消愁,常憶《倚天屠龍記》開篇“天涯思君不可忘”,郭襄名山獨游,踏遍大半個中原,楊過的影子如影隨行,思念更添孤苦。即是少林寺碑林湮滅難認的字跡,印照的也是“刻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久之后也須磨滅,如何刻在我心上的,卻是時日越久反而越加清晰?”這話由張三豐眼中明慧瀟灑的少女說來,尤令人咨嗟惘然,不負金庸老先生最愛角色之盛名。
俠客的成長之旅,除了沿途風光、道地美食、人情歷練,也有江湖險惡和遇人不淑。墮情者醉其芳馨,飛想者慕其神駿?,F(xiàn)代文藝青年四大俗—從小有個音樂夢、辭職開間咖啡館、創(chuàng)業(yè)改變世界、放下一切去旅行,我不幸占了三樣,全因武俠小說帶來的震撼教育。身處自己的城市,能量平平,只要出城,體內(nèi)沉睡閑置的機關(guān)便被激活,生猛的更生猛,怯懦的更怯懦。那些lost my heart之地,我已經(jīng)大聲贊美過了。饒是客途遺恨,記住的也是閑筆漫彩:海風的切片,檐下的松痕,心頭的人影,劇情卻經(jīng)重度整容,好似旅行的人和看過的風景都不甘心,忍不住一再PS,以證旅途百般好。
我真正算得上成人式的旅行,應(yīng)該是2000年去位于湖北省長陽土家族的清江縣,因山明水秀,另得清江畫廓的美名。我和好友D、Y去參加同事的婚禮,喝完喜酒后計劃清江二日游。第一天循例漂流,兩岸青山,猿聲難覓,鳥鳴水幽,確實是漂流的佳地。但同事送我們?nèi)テ鞯牡囟?,是他家遠親開的,對月薪千余元的上班族來說,省錢永是第一選擇。那一段風光盛大,水流潺潺,惟橡皮筏是簡易的,10分鐘的漂流,載不動太多刺激。熱烈的尖叫聲,像大合唱才了個頭就戛然而止。橡皮筏急速往終點沖去時,快樂也趨向頂峰,我眼前驚現(xiàn)數(shù)根竹竿,凌空涉水而來,堪堪停在我坐的橡皮筏旁邊。我以為是例行公事,后來才知橡皮筏被水中用于截流的石樁擠壓變型,幾乎要穿樁而過,飛入下面的萬丈深水。岸邊人全憑本能截斷險情,聲起竿落,堪比武俠片里的特效。三五分鐘后,他們談笑如常,而筏中人的命運,早一秒晚一秒都是毀滅。
那是我第一次和死神擦肩而過,如此無知無覺,從此放棄成為江湖女俠的綺夢。黃蓉女俠有的是本錢任性,天馬行空,我是窮過癮,自救猶不及,如何渡他人困厄?
第二天更是一波三折,用時髦的腔調(diào)說,我們和清江山水沒有緣。后來,每有人約去此地吃魚、漂流,都一口回絕,那兩天的陰影太深重,必須相忘于江湖。
我們租了一輛車游覽附近的天柱山,此山為道教名勝,唐朝開山建觀,我們純粹是把它當山景游,哪懂道門深規(guī)。回程的時候,司機不停地加客,面包車擠得像沙丁魚罐頭,山路十八灣,Y被兩個壯漢擠壓,極度不舒服。我們付車費的時候,覺得應(yīng)該酌情減錢。這本是情理之中,雙方卻起了爭執(zhí)。前文說過,在旅行中,怯懦的人更怯懦,若我孤身一人,早付錢了事,但Y和D不甘,雙方僵持不下,我們不好意思找新郎,惟有向席間認識的親戚求援,但人家并不愿意做救兵,反勸我們別為幾個錢惹事。這其實已是暗示,可惜我們太年輕,勇女子Y和D憑一已之力,贏了。司機走之前放下狠話,叫我們小心點。土風剽悍,早有耳聞,那一晚,我們在夜市消夜時,總覺得有人跟蹤我們。Y和D更是如芒刺在背,生了懼意,倉皇坐出租車到賓館睡下,驚枝未穩(wěn),天未亮便動身搭乘第一班船去長途汽車站。
江上霧氣蒙蒙,空氣清洌,原是賞日出的良辰,但我們只顧低頭疾走。不知道是圖謀還是巧合,在渡口,我們遠遠地看見了那位司機的身影,憂患是那樣的真,三個女孩子臉上濃厚的懼意,引來一個年輕小伙子的關(guān)注,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替我們解了圍,“盯梢”的人消失了。船離岸時,朝霞萬丈,我發(fā)誓此生再未沐浴過那樣溫暖的太陽。船開出少許,D才敢和小伙子細說原由。坐上長途汽車時,他們已相談甚歡。我和Y樂見其成,以身相許的劇本,說了好幾季,故事卻“爛尾”了。
經(jīng)此一遭,出門在外,更加溫良恭儉讓。
某年跟團游泰國人妖之城芭堤雅,六點起床,一車一車旅游團大巴往海灘涌,曝曬在大太陽下,等船近兩個小時,中國旅行團的沒人性和視游客的時間于無物,竟至于此。到達海灘已是11點,全被市集占據(jù),海景實在小氣,和普吉島完全不在一個level。停停等等,晃晃悠悠,喝劣等魚翅,粗暴的按摩,我度過了有史以來在海邊最無聊的一天,精神和身體均極度躁郁。等電梯回房時,大伙又是爭分奪秒,卻無人去按住開門鍵,同行的都是老人,我只得沖進去按住,然后一個北方口音的女人走了進來,罵咧不止。我盯著她老舊的紋眉、紋眼線,看了良久,對方完全沒有停歇的駕勢,我的某根神經(jīng)突然被點燃了,回了她一句,大意是既然你這么高素質(zhì),怎么也急著擠進來……她猛烈的炮火總算找到目標,我用腹語問侯了無數(shù)次她的祖宗,扇了她無數(shù)記耳光,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極度疲累帶來了極度崩潰,尚存的一絲理智提醒我忍住,不要成為明天旅客中的頭條。電梯上行兩層的過程中,微胖淑女拔刀相向的罪惡之火在熊熊燃燒。
這絕非危言聳聽,那一晚,就在我樓上,有兩家中國游客大打出手,把日籍總經(jīng)理都驚動了出來調(diào)停,眾所周知的原因,著實讓同胞們灰頭土臉。余響波及我團,一對絕不肯給泰國司機小費,行多鄙夷的夫婦,差點釀成了一樁交通事故。
那個惡婦,當時沒膽與之對罵、扭打,卻常在我心頭盤旋,每念及此,懊惱一回重過一回,不為別的,為自己的軟弱。偶爾想學美國名作家薩克雷,把她寫入文中,借筆“殺人”。薩翁在金錢的頂峰跌至谷底,飽嘗世事炎涼,以階層關(guān)系為摹本,寫出了《勢利者臉譜》(The Book of Snobs),老天憐我,今日總算可以遙遙地吐一口濁氣。
婆娑度日,某些人你覺得面目可憎,卻早失凌厲之氣。待到異國他鄉(xiāng),突涌的家國身世之感,仍可告慰于知人。
跟團游法國那一年,我們住在一個前不見霓虹燈,后不見便利店的賓館。中國團隊吃早餐的地方,刻意與歐美等其他國家游客劃線分開,一邊人潮擁擠,一邊門可羅雀,理由照例是我們講話太大聲,不排隊取東西吃。在那家賓館里,只有在境外才發(fā)出強烈信號的愛國雷達,接收到很多不友好的訊息,有類似經(jīng)驗者可自行代入。免稅店的笑臉相迎和特別定制的中文服務(wù),如果你把它當成一種善意的恭維,那就太自作多情了。
果然,從電梯往房間的第一個轉(zhuǎn)角,用大號中文寫著:請不要帶走房間內(nèi)的枕頭和杯子,違者罰款50歐(枕頭)和10歐(杯子)。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壯懷激烈,在導(dǎo)游那兒得到冷漠的無視后,直接到前臺,請經(jīng)理拿掉這些指向性太強,無異于打臉示眾的招貼。
我交涉了半個小時,曉以國際友誼大義,亮出了記者身份,大堂經(jīng)理也只能抱歉地請我體諒他們的工作。世界殘酷,但“當你真心想要一樣東西的時候,你就會散發(fā)出那種能量頻率,全宇宙都會聯(lián)合起來幫你”。2014年,武漢正逢文明創(chuàng)建,一家報紙覓得良機,內(nèi)外兼修,對內(nèi)號召國人提高旅行素養(yǎng),對外獲得法領(lǐng)館的支持,總算讓巴黎的一些酒店,撕掉了那些刺在我心口的“紅字”。
楊絳寫《百歲感言》抒懷:“你要和別人和平共處,就先得和他們周旋,還得準備隨時吃虧。”旅行在外,難免受傷,難免吃虧,吃虧是為了美好,目極世間之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譚,千金買得心頭好,不知老之將至。有什么好錙銖必較呢,時間到了,回憶讓石頭變成翡翠,傷口長出了勛章—謹以此文獻給一到春節(jié)長假,心就野了的,在路上的我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