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磊
有一天,我拷貝了一些家庭照片給我的一位老師看,主要是關于我老婆的照片。性格豪爽的他看了以后說,愛別人的人才能成為愛人,這組照片就叫《愛人》。我看著他的濃眉大眼覺得好笑,問他這個題目是不是太矯情了。他大聲告訴我,我拍攝的這些照片就是很矯情。我咧著嘴笑了,看向窗外的霧霾,朦朧的英雄山很好看?;乜碯hu在照片中的喜怒哀樂,虛無的時光和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都在發(fā)生著變化,這些圖像也在悄悄印證著我的人生經(jīng)歷,我們相伴成長在重要的人生節(jié)點。在緩慢的拍攝節(jié)奏中,關于青春和家庭的諸多柔情或許已被我不經(jīng)意間帶入其中,老師幫我出了個好題目。
最早為Zhu拍照片是我們讀研究生談戀愛時,她學習國畫專業(yè)需要拍下畫作投稿參加比賽,有時還需要一些形象資料照,我成為了她的專職攝影師。拍畫作雖然是一件讓我感覺單調(diào)的工作,但是多少有一點幫助她進步和收獲的直接功效,她的作品順利獲得獎項,很快成為中國美協(xié)會員。最乏味的事情是為她拍攝類似影樓寫真的藝術照,我對那樣的影像風格實在不感興趣,也確實拍不好,只好硬著頭皮指揮鏡頭前擦粉涂彩的她擺動作,并配合以幾聲連續(xù)的快門聲響。最終,她想要的唯美藝術,還是被我拍成了生活記錄。當她對我的拍攝失去信心時,已經(jīng)不能阻止我想要的拍攝了。
上學期間,我去過她家?guī)状?。印象最深的是去她的老家看望她的爺爺和奶奶,雖然距離二百多公里,但那是和我的家鄉(xiāng)看起來差不多的一個村莊。一樣的黃土,一樣的農(nóng)作,一樣淳樸的老頭和老太太,不一樣的是她的爺爺奶奶喂養(yǎng)著一窩小豬,我的爺爺奶奶放養(yǎng)著幾十只山羊,新鮮的是聽Zhu講述她小時候經(jīng)歷的家鄉(xiāng)故事。
2012年,我比她早一年畢業(yè)參加工作,先在工作單位旁邊租下一間十多平方的小屋,一張床和一臺電腦就占據(jù)了大部分空間,其他角落塞滿了雜物。下班后,我就算呆在辦公室里加班也不愿悶在“家”里。Zhu說蝸居雖小,但是我工作方便。她畢業(yè)前后,我們談婚論嫁,籌劃和商定一些事宜。當她畢業(yè)的時候,我換租了一個地方,房子破舊也沒有暖氣,晚上回家沒有燈光,但是面積大了不少。樓下是喧鬧的菜市場,每天一大早就會傳來小販和買菜大媽的爭執(zhí)之聲,我每天早晨在睡夢中罵著醒來,老化的木門和開放的樓道讓我擔心安全問題,Zhu到現(xiàn)在還在念想的卻是那時買菜的便利。2013年9月,我們在民政局領了結(jié)婚證,我們想,無論如何,我們一定要買屬于自己的房子。
Zhu畢業(yè)后找工作不順利,一直在家,正好有時間上網(wǎng)聯(lián)系房產(chǎn)中介和看樓盤。有一次,她約了三個房源,喊我一起去看房。當我們來到約見點時,卻看到三位著裝統(tǒng)一的房產(chǎn)中介在等我們,原來他們是同一家中介公司的工作人員,恰巧被Zhu順著網(wǎng)上的房源信息網(wǎng)羅在一起。房子不好買,Zhu將各種房子信息和價格數(shù)字寫滿了一個筆記本,幾乎跑遍了濟南所有的樓盤,交了一大幫房產(chǎn)中介朋友,買了大半年的房子卻還是沒有結(jié)果。我說這根本原因是我們承擔不了看得上眼的房子價格,所以提議先找個便宜的地方買來住進去再做打算,或者在當前租的這個破樓房將就幾年再說,但是她說放不下她對家的標準和期望,還有未來孩子的成長環(huán)境,我說她想的太遠了。
父母張羅的婚期將近,更要緊的是她懷孕了,我欣喜而急躁,為了養(yǎng)胎和育兒方便,我們和父母還是扛著一堆經(jīng)濟壓力迅速買了一套二手房,房主留下了不少家具,可以將就幾年。我對她說,背債也就背了,以前買不成還是因為不著急用。其實我心里后悔以前沒有提早看到未來,當它到來時有點措手不及。
婚禮是按我們雙方父母要求操辦的,Zhu和他們的想法一致。也許因為拍攝過太多別人的婚禮,我對那些大同小異的繁瑣儀式感到厭煩。但是我最終拗不過家人的想法,特別是打消不了Zhu對新娘婚紗的期待,于是我?guī)е恍┰箽饨邮芰怂麄兊陌才拧;乩霞医Y(jié)婚前,我們買的二手房還沒有整理妥當。有一天夜晚,我看到Zhu在雜亂的出租房里仔細打理著婚紗,我對沒有答應陪她去選購婚紗感到抱歉,竟然對婚禮有了一些期待?;槎Y舉行前,我和岳母陪Zhu去她小姨工作的婦幼保健院查體時得到了一個驚喜,大夫告訴我們Zhu懷了一對雙胞胎??粗鳥超單子上兩個可愛的橢圓形狀,我們甚至舍不得與別人分享這個喜訊,一致決定暫時保密。晚上,一家人都沒睡好覺,我想了一晚上孩子的名字,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
2014年3月,婚禮在我家所在的縣城舉行,Zhu和她的家人先一天住在賓館,等待我第二天去迎娶。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新郎,因為我結(jié)婚時還想著拍點照片,我的伴郎也不是一個合格的伴郎,因為他一直幫我背著相機。在賓館迎娶我的新娘時,我在司儀引導下表演著角色,本來歡樂的氣氛被岳父岳母的動情落淚打亂了,準媽媽新娘也像孩子一樣哭了起來,我的心也好像被針刺了一下,思緒很多。已經(jīng)有孕吐反應的Zhu在拜堂和敬酒過程中疲憊不堪,我慢慢扶著她對賓客陪笑,私下向主張辦婚禮的父母發(fā)泄不滿。終于熬到了結(jié)束的時候,我的親友們?yōu)樾履锓降挠H友送行,他們一行依次登上隨行而來的大巴車,岳父和岳母走在最后。當岳父和我的父親在寒暄話別時,我看到岳母還在和Zhu拉手說著什么,她們的衣著光鮮,在人群中十分顯眼。我仔細看了看,她們倆沒有哭。等岳父岳母都上了車,大家在車下?lián)]手告別,像大家希望的一樣,大巴車沒有馬上開走。我看到新娘的紅色背影落在一群衣著灰沉的人群最后,像一只落單的羔羊,像我期待的一樣,她一步步向前,走上了大巴車,我緊跟了上去,看到Zhu和送親的親友都在落淚,小姨和小嬸哭得最厲害。停了一會,我扶她走了下來,車就開走了。我隨著她上樓梯回家,新娘鮮亮的紅衣在有些陳舊的樓道中顯得十分不協(xié)調(diào),我想,她真是一只落單的羔羊。
送她回娘家養(yǎng)胎后,我回到濟南上班,整理剛買的房子。我拍下新房照片用微信發(fā)給她看,岳父和岳母比她還要高興。在4月8日的早晨,我還渾濁在一片夢境中,手機鈴聲突然響起,驚的我手忙腳亂。是Zhu的小姨打來的電話,她第一句話是無論她告訴我什么事我都不要慌張,原來Zhu夜里突然腹痛被送進了小姨工作的醫(yī)院,被診斷卵巢囊腫扭轉(zhuǎn),當時馬上要做手術。岳父去了外地,沒有在家。
我問,要命嗎。小姨說大夫說馬上手術,應該沒事,要簽家屬同意書。
我問,小孩呢。小姨說不好說能不能保住。
我問,岳母呢。小姨說在旁邊呢。
我說,我馬上趕過去。
小姨問,要簽家屬同意書,手術大概三個多小時。
我說,簽。
掛了電話,手機顯示不到凌晨五點,我突然覺得喉嚨和胃里特別惡心,手腳麻木。我連續(xù)干嘔著,哆哆嗦嗦的用手機上網(wǎng)查閱卵巢囊腫扭轉(zhuǎn)的資料,期盼那不是什么要命的病癥。干嘔讓我淚流滿面,我索性跪在廁所馬桶旁邊試著能不能嘔出些什么來終止這惱人的反應,卻無濟于事。我認真檢查了家里的電源有沒有關好,認真地鎖好家門,干嘔著走出這Zhu還沒有正式住過的家,打車去了長途汽車站。
時間太早,我忘了自己如何在汽車站熬過那一個多小時了,直到登上了趕往Zhu老家的第一班客車,給自己找了一個角落的座位。干嘔停止,淚流一直沒斷,我想起奶奶每當過年時跪在香臺前為兒孫祈福時的禱告,自責曾經(jīng)對奶奶迷信的嘲笑,我默念一切神靈保佑Zhu母子平安,發(fā)愿用自己的壽限去抵換,羨慕著身邊一切人事景物的安靜和美好,回憶著過往生活的平靜。我數(shù)著手機上的時間,估摸Zhu的手術是否結(jié)束,在差不多的時候撥打了岳母的手機。小姨接的電話,她說手術順利,母子都沒事。我仰頭靠住座位,淚流滿面,默念感謝天地,感謝我所以認識的每一個人和見過的每一個面孔。后來,我跟我的研究生導師說,我發(fā)覺日常平凡是那么的美好,我要留在這種感覺之中。
一個月后,養(yǎng)好身體的Zhu回到了濟南,住進了我們的新家,再等四個月,兩個寶寶將與我們見面。這段時間的養(yǎng)胎是一個充滿期待和擔心的過程,隨著肚子一天天變大,Zhu肚皮上的胎動帶給我們無限的喜悅和幻想,而每一次孕檢又會讓我們擔心孩子有沒有什么健康問題,我們會為了化驗單上的一個小數(shù)據(jù)問到醫(yī)生不耐煩。我不愿意讓Zhu出門,花樣百出的孩童用品被她網(wǎng)購回家。妊娠紋蔓延到了她的腰間,她那布滿血絲的肚皮泛著光,Zhu開始痛苦難堪了。脹大的肚子讓她難以入睡,拘謹?shù)乃俗屗y以安眠,調(diào)皮的胎兒讓她難以安心,我?guī)筒涣怂裁础?/p>
那天是10月3日,Zhu懷孕37周足月,上午我們陪Zhu去醫(yī)院做孕檢。醫(yī)生是一位說話十分干脆利索的中年女性,她讓Zhu馬上住院,準備剖腹產(chǎn)。我們來不及發(fā)表感慨,匆匆回家收拾東西回來住院,大部分產(chǎn)后需要的物品早已經(jīng)被Zhu準備妥當,下午,我們就聚在醫(yī)院的病房里了。雖然迫切的想要將兩個寶寶捧在懷抱,Zhu又糾結(jié)孩子的孕育健康,她不知道在哪聽來的說法,孩子在媽媽肚子里多呆一天,相當于出來養(yǎng)育一星期,她想多撐幾天。醫(yī)生建議我們即刻剖腹產(chǎn),因為胎兒的個頭不小,再撐下去容易出意外。第二天,主治醫(yī)師向我們下發(fā)了手術確認書,我和Zhu猶豫不決,反復商酌直到下午,醫(yī)生也似乎對我們失去了耐心,不再干預——那就下周手術吧。Zhu的心底還是愿意為寶寶們多撐幾天的,對醫(yī)生的拖延只不過是種擺脫尷尬的拒絕方式,而我,確實拿不下主意。
10月8日晚上,Zhu讓我給她拍一張大肚子的紀念照,因為明天她就要進行剖腹產(chǎn)了,我陪著她等待第二天的到來。她抓著我的左手看我的手紋,看我的婚姻線有幾條,她通過我混亂的手紋斷定我一定還會婚娶,推斷自己將在明天的手術絕于人世。我笑著說,怎么無助的人都會變得迷信呢,其實我也在默默祈禱,絲毫沒有了期待的興奮。Zhu突然給我要紙和筆,我說,什么也別寫了,我給你爸媽養(yǎng)老,也不給孩子找后媽。那天晚上,大家又都沒睡好覺。
站在手術室門口,看著床上的Zhu被護理人員推進手術室,真有人間決絕的感覺。我們的父母找了座位坐下,我站在手術室門前,隨著手術室電動門的開開合合,引發(fā)著一簇簇家屬騷動,不停的有孕婦被推送進去,又有孕婦和新生嬰兒被送出來。門一開,我就拍下一張照片,我想要拍下寶寶出來的第一張照片。一張又是一張,我知道那都不是自己的孩子,因為那推出來的小車里只有一個襁褓。終于,護士推出來的小車里載著兩個襁褓,不等她念名字,我和家人就搶著過去。她們就是我們的寶寶,兩個女兒,大女兒5斤4兩重,小女兒5斤6兩重。岳母和我的母親跟護士送孩子去病房,我又陷入擔憂的等待,直到Zhu被推了出來。我和護士推著她回病房,滿臉蠟黃的她沖著我笑,我說,壞了,沒拍好你和寶寶出來的照片,別人家的拍了不少。我給親友發(fā)短信報喜,說自己喜得兩個千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發(fā)給一位朋友后,我突然覺得對未來充滿希望雖然真誠但是矯情,就對還未來得及發(fā)出短信的朋友刪除了后半句。
七天后,我們一家四口回家了。很多朋友向我祝賀,年長的朋友問我當父親的感覺如何,我總會有點心虛的告訴他們,累并快樂著。喂養(yǎng)雙胞胎寶寶是一件辛苦的差事,兩個小女兒把她們的媽媽、姥姥和奶奶日夜顛倒地折騰,相較之下我沒有什么辛苦的地方,那個答案是我對她們照顧寶寶們的感受。從女兒滿月到一百天,再到現(xiàn)在的四個月大,從女兒哭啼到會笑,再到現(xiàn)在的豐富反應,這是我曾經(jīng)幻想過的平實美好。
2015年春節(jié)將近,我自小就在老家陪著爺爺和奶奶過年,而今年是我的一家四口一起經(jīng)歷的第一個春節(jié),女兒們太過幼小,不能跟著我回老家,我遇到了兩個選擇。無論如何,跟哪些親人團聚在除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家人們健康安樂。回老家過年還是留在濟南呢?我想再等幾天再決定,或許拖延也可以幫我做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