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童年的夜晚
那時候,電還沒有在村莊出現(xiàn)。晚上,到處都是深一腳淺一腳的黑暗,馬燈晃悠的山路,枯草搖動,風吹如泣,凍僵了烏鴉出其不意呱叫幾聲,令人毛骨悚然。石頭的房子里面,做飯剩下的火炭噼噼剝剝,明明滅滅,白色的灰燼不斷誕生,有風從門縫兒進來,吹到人的腿上,是一片徹骨的寒冷。
放學回到家里,趁著白天的余光,正在寫著作業(yè),黃昏就降臨了,這個家伙,也不打一聲招呼,把臉黑得像鍋底,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就把村莊乃至村莊之外的一切全都收容在了它的懷抱。娘找了火柴,摸著窗臺上的煤油燈,嗤的一聲劃著火柴,微紅的光亮搖搖曳曳,首先照亮一家人的臉龐,再打上暗黑色的黃泥墻壁。
煤油燈的光亮可以照亮我們的家,但怎么也不能照亮我們一家人的心情。娘總是不高興的樣子,眉宇間掛著生活的艱難和沉重。收拾了碗筷,放在清水里沖了,娘就說:你晚上到你爺爺那兒睡,還是在家?我想了一會兒,就說:到爺爺那兒去。娘沒有說話,又把鍋臺掃了一遍。我做完作業(yè),收拾了課本和紙筆,把書包掛在墻壁上,拉開房門,到爺爺那兒去。
我們家在村子最下邊,挨著的是楊林光家的石頭樓房,橫在我們家的左面,感覺像一座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楊林光搬走之后,老樓房窗戶里面時常飄些霉味兒出來,尤其是夏天,遇著一陣逆向的風,霉味兒鉆到鼻子里面,嗆得人胃疼。
我總覺得楊林光家沒好人,經(jīng)常偷和損壞別人家的東西,還仗著自己家人多,整天沒事找事兒,欺負我娘還有其他人口少、勢力小的人家。有一次,楊林光老婆跟娘吵架,他們一家七口人都趴在房頂上,居高臨下,咒罵我娘,罵得很難聽。她的二閨女還把手里的碗扔向娘,娘用手一擋,手背上就流出了鮮血。我在一旁嚇得直哭,也不敢?guī)椭锪R楊林光一家,只是拉著娘的手,叫娘趕緊回家。
爺爺家就在楊林光石頭樓房的上面,每次去,都要從他們院子里經(jīng)過。
從我們家出來,走到樓房跟前,是一條不足十米的窄巷,走過去,再向上一個九十度轉(zhuǎn)彎兒,爬上二十幾個石頭臺階,再一個九十度,向西,就到了老樓房前院。
因為楊林光,我每次去爺爺奶奶家都害怕。走到路口,習慣性地探頭向楊林光家看一下,如果他家人沒在院子里,我就趕緊蹦上臺階,輕手輕腳,以最快的速度走過去。如果院子里面有人,我就沿著房子后面的巷道兒,繞到爺爺房后,爬上房根的椿樹,再從院子里的梯子上爬下去。有幾次不小心,正要穿過楊林光院子,讓他婆娘傅四妮看見了,從屋子里面躥出來,一把抓住我的后衣領,在我臉上、背上打了幾個巴掌,嘴里還不干不凈地罵著。疼了我就哭。娘聽見,就從家里跑出來,把我拉在懷里,和傅四妮理論、爭吵。傅四妮仗著人多,還把娘打了幾次。后來,我學聰明了,實在繞不開,我就讓她們打,一聲不吭,也不跟娘說,免得娘和我一樣挨人家打罵。
楊林光家西邊,是萬新爺爺家。老兩口都快九十歲了,身體還很硬朗。那時候,萬新爺爺還和年輕人一樣,上山割草,下地干活兒,比年輕人的力氣兒還大。兩個老人對小孩子很客氣,家里藏了柿子、糖塊和餅干,到家里還拿出來給我們幾塊兒。老兩口活了一百來歲,先后不隔一個月,雙雙無疾而終。我常常想,要是萬新爺爺家和楊林光家換換多好!
過了楊林光家,一綹石墻中間,有一道大門,里面是個四合院,爺爺奶奶和另外幾戶人家住在里面。大門的門板是柿木做的,足有半尺厚,門框是棗木做的,很結(jié)實,已經(jīng)上百年的歷史了,里面不知道被蟲子噬過沒有,表面看起來還很光潔。
我站在跟前,還夠不著門鎖。如果不是很晚,大門是不會插的。用手一推,很重,我要使很大的力氣,它才吱吱呀呀敞開來,讓我看到里面的房屋和燈光。對這種聲音,里面的人誰也不會特意探頭看看,甚至連誰來了的念頭都省略了。畢竟,門就是開和關的,不到深更半夜,不鬧出奇異的響聲,院子里面的人就不會表示驚詫。
天長日久,什么東西都會習以為常。
和大門相對的那家老婦人,和我爺爺同輩兒,我忘了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沒了男人,從我記事起,她就一個人住著、活著,要不是嫁到栗巖坪村的閨女常回來看看,平時身邊連個挑水打柴的人都沒有。我總覺得她很可憐。在村莊,哪個人不是想著小的時候有人看管,老的時候有人養(yǎng)活,身邊有個可靠人兒呢?一起說說話兒;老了的日子就有了生氣,也會順心得多。
聽爺爺說,這個奶奶出身不簡單,娘家在山西左權(以前叫遼州)大南莊村,她爹是地主,家里光金條就好幾箱子。斗私批修的時候,財產(chǎn)被政府沒收了,分給了群眾。因為家境好些,她小時候讀過私塾,很會講故事,《三國》和《隋唐演義》講得尤其好。每年臘月,村里人閑了,買上一盒煙,聽她講故事。
有一次,我也參加到了聽故事的行列,好多人坐在她家炕沿邊上,煤火臺子上和小凳子上,一個個支楞著腦袋,像盯著電影屏幕一樣盯著她的臉和嘴巴。我稍微大點之后,能挑得動水了,給奶奶家的水缸挑滿了,就給她挑。因了這緣故,她也對我很好,和爺爺一樣,不叫我全名兒,叫平兒。和村里的幾個老年人走到一塊兒,一起夸我懂事兒,是個孝順孩子,將來肯定賴不了。我心里當然高興,除了父母和他們幾個老人說我好之外,村里沒有一個人說我好的。和我們家有“仇”的當然不說我好,沒“仇”的對著娘的面,才會說我長得俏和聰明等等一些言不由衷的話。
十三歲,我到石盆讀中學后,我們家蓋了新房子,奶奶搬到我們以前的房子住,因為要過楊林光的院子,就很少到那位老人家家里去。我在慢慢長大,她在漸漸變老,記憶一天天退化,講故事也一段不接一段,經(jīng)常顛倒人名和事兒,聽的人就少了,以致屋里冷落門前無人的境地。
她可能也很寂寞,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門前石階上,抽著旱煙,嘴巴不停地嚼動著,臉上的皺紋隨著嘴巴的翕動拉開又收緊,隔一會兒咳嗽幾聲,舌頭再攪動幾下,然后努嘴吐出一團黃痰或者白痰。我覺得她很臟,一聽到她的咳嗽,我就趕緊捂了耳朵,盡量不去聽她吐痰的聲音,若不小心聽到,就是一陣聯(lián)想,不由得一陣惡心。
這個奶奶后來過繼了一個兒子,但畢竟不是親生的,沒有血緣,在心里和行為上就有點“隔”,平時也不大走動,除非有病了,人家才來看看,小病就拿點藥吃,大病就不管了,撐到什么時候算什么時候。爺爺說,幾次大病,要不是閨女花錢請醫(yī)生,恐怕就再也見不著她了。
爺爺奶奶住在她的隔壁,房子是連在一塊兒的,中間就隔了一道墻壁,這邊有什么動靜,那邊就可以聽到。印象中,爺爺奶奶和她的關系很好,沒有鬧過別扭,至于他們年輕時候有沒有鬧過,爺爺沒有說過,權當沒有算了。
爺爺門口臺階下面不足三米的地方,還住著一戶人家,論輩份,我叫叔叔的,我爺爺和他父親是一奶同胞的兄弟,血緣上親近。但他又和楊林光是親兄弟,“恨烏及屋”,我對他們一家也不怎么信任和尊敬。有時見面叫一聲叔叔嬸嬸,有時低頭走過。
進了爺爺家門,奶奶已經(jīng)收拾了碗筷,正用葫蘆瓢兒從鍋里往豬食桶里舀刷鍋水,一會兒是木瓢摩擦鍋底的聲音,一會兒是水落桶的聲音。我進門,奶奶只看了一眼,我先叫了一聲爺。爺說,平兒你吃飯了沒有。我說吃了,奶奶就說,沒吃那兒還有餅子呢,吃點吧。我通常不吃,有時看烙得好了,就掰一塊兒,三口兩口塞進嘴巴,嚼了吞進肚里。看到我吃的樣子,奶奶眼睛一斜說:看你那個餓狼樣兒,沒吃過個東西!
奶奶和娘關系不好,牽扯的都是婆媳之間的家務事兒,作為晚輩,我沒發(fā)言權利。但奶奶有時也確實過分,比如吃餅子這件事情,如果把我換成表弟,奶奶就不這么說了,吃完了一塊兒,至少還要說一句,把那個都吃了吧。還會親自送到表弟手里。
娘說,我一生下來,奶奶就沒有帶過我,那時候還沒包產(chǎn)到戶,娘和父親一塊兒,帶著我下地干活,奶奶帶著表弟,看見我就當沒看見。我在地邊兒餓得嗷嗷哭叫,奶奶就只拿了開水和餅子給表弟吃,連看我一眼都不樂意。我長到七八歲,能幫奶奶干活兒了,奶奶對我的態(tài)度才有所好轉(zhuǎn)。記得那一年秋天,我和表弟幫著奶奶割了好多柴,開學的前一天晚上,奶奶拿出兩個小匣子,一個很漂亮,拉開表面的木板,里面還有很多小抽屜,可以放鑰匙、鉛筆和鋼蹦兒等等,一個做得很簡單,拉開上層的木板,里面空落落的,什么都沒有。我想,我是奶奶的孫子,她一定會把漂亮的給我,沒想到,奶奶竟然把漂亮的給了表弟。我當時就哭了,向表弟要,奶奶說,給你一個就不錯了,還搶,再搶一個都不給你!爺爺因為眼睛盲了,在一邊看不見,聽見了也不說話。我哭著回到家里,娘問我怎么了,我就把匣子給娘看,跟娘說。娘幫我擦干眼淚,說沒事兒,我叫恁爹再給你做一個。
有很長時間,奶奶要到杏樹洼給姑媽看門,姑媽一家去了雞澤縣,要好幾天才回。這就是說,奶奶要有好幾個晚上不在家里睡覺。我聽了,一陣高興。奶奶在的時候,我想聽爺爺講故事,每次都要爺爺講到我眼皮打架為止。奶奶嫌吵得慌,耽誤她睡覺,就不要爺爺講。
有幾次還罵我說,你個小兔崽子,以后不要來俺家睡了。我心里就罵奶奶,不敢罵出聲來,怕奶奶打。
有一段時間,我給娘“匯報”奶奶說我的話,娘就不讓我去爺爺家睡覺了,隔了幾個晚上,我又想聽爺爺講故事,就又跑去。娘找不到我,跟著到爺爺房子外面問我在不在這兒,我說我在。娘才放心。
爺爺對我挺好,有什么好吃的都給我留著,背著奶奶給我一些玩具,像木劍、彈弓和鋼珠子之類的,還叮囑我不要對奶奶說。爺爺?shù)耐馍屯馍畞砜礌敔斈棠蹋瑤Я撕贸缘臇|西,奶奶就放起來,怕我找到偷吃。有幾次奶奶不在家,爺爺眼睛看不見,我還真的偷吃了幾回。
脫了衣裳,爺爺叫我趴在炕邊,吹滅窗臺上的煤油燈。我探出上身,憋足一口氣,湊到離燈頭不遠的地方,使勁兒把氣吹出來,煤油燈苗兒忽閃忽閃,一下子就滅了。有時候憋的氣不夠,或者離得遠點,吹了幾次,煤油燈仍舊搖搖晃晃,撲閃幾下,眼看就要浸入黑暗的房間,復又亮了起來。
這種情況大都發(fā)生在冬天,因為天氣冷,屋里也冷,光光的身體伸在燒熱的炕外,連被子都是熱的,上身探出來,冷得咝咝的吸氣。燈火兒很頑強,像故意找事兒一樣,非要讓我再把身子往冷空氣里露一露,嘴巴幾乎貼在火頭上面,它才肯被我吹滅。
和爺爺躺下來,熱炕一會兒就燒得我露出了胳膊。爺爺講故事,手摸了放在枕頭邊兒上的旱煙,中間停頓一會兒,劃了火柴,點著煙后,繼續(xù)講那些神話傳說、人生經(jīng)歷和奇聞異事。現(xiàn)在回想起來,在童年,我最美、最幸福的記憶,恐怕就是這樣的夜晚了,雖然路上要躲過兇狠的楊林光一家,但在爺爺身邊,躺在他的故事里面,身子下面是柴火的溫暖,腦子里飄著想象的恐懼和快樂,現(xiàn)在還覺得很快樂。可惜的是,1990年冬天和1998年夏天,爺爺奶奶先后故去了,連同他們的故事和生活,成了黃土的一部分,但我時常記得,有時候還覺得這些事情就在昨天剛剛發(fā)生過一樣。
隱匿的民間
從蓮花谷村向西三十里,連續(xù)向上,山嶺連綿,參差而高,其中有一座海拔1700米的褐紅色的山峰。山的西邊是山西,山根有一座村莊,叫塔鋪;東邊是河北,有座村莊叫黃莊。黃莊村右側(cè)紅色山梁上,有一條清中期附近村莊一個李姓財主修建的棧道,清一色石板,每一塊都比面板還大。商旅往來,馬蹄叮當,天長日久,石板上坑坑洼洼,全是蹄印。黃莊村邊,有一座古舊房屋,木質(zhì)門窗,常年糊著一層麻頭紙,內(nèi)里黑咕隆咚,即使陽光照在屋地上,也還是黑色的。
十三歲那年正月,奶奶帶著我,去山西姥姨(奶奶的妹妹)家串親戚。到黃莊村,口渴得要命,想討一碗水喝。敲開門,見到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奶奶,臉上的皺紋像是紊亂的麻繩,胡亂纏繞在一起。奶奶說明來意,那位老奶奶似乎沒聽清,奶奶又放大音量,她還是一臉茫然。奶奶再大聲說了一遍,她低了一下頭,又緩慢抬起,喉嚨里輕啊了一聲,顫巍巍轉(zhuǎn)身進屋。過了好大一會兒后,顫抖著端出一碗開水。
奶奶坐在門外石墩上,哧溜溜喝水。我也渴,但不想喝。總覺得,那水里肯定充滿灰塵和其他臟東西。奶奶說,不喝,過了這個村,要翻過摩天嶺以后,才有別的村子。你渴了可不要哭鬧??!
沿著棧道,祖孫倆吃力向上爬。奶奶自小裹腳,站立不穩(wěn),當然不敢走滿是小圓沙子的羊腸小道。我提著一篼吃食,蹦跳著向上爬。離奶奶遠了,就坐在巖石上等。走到半山腰時候,驀然看到一座墳塋,四周都是金黃色的雜草,在冬天風中颯颯地響。
墳前豎著一塊墓碑,比我還高。
碑寫:清故遼州知縣黃嘉州、夫人杜玉翠夫婦之墓。
知縣是一個官名,這我知道,但不知道遼州是哪里?黃嘉州又是誰?正在歪頭想,奶奶大聲喊我名字。我急忙跑過去。
奶奶喘著粗氣說:不能隨便到別人墳前,恁娘咋沒給你說過?
爬上山頂,忽然一陣大風,將我吹了一個趔趄。展眼山西,山巒疊嶂,深谷懸崖,溝壑縱橫。翻過一道山嶺,迎面一座廢棄的關隘,青石建筑,由于年長日久,石頭上爬滿了黑色苔蘚。
傍晚到親戚家,寒暄,吃飯,圍坐在爐火邊說淡話。大人們熱火朝天,我卻覺得一點意思都沒有。實在無聊,說在黃莊村見到的那位老奶奶。姥姨說:那老太太可古怪了,整年不說一句話,隔幾天就去山上燒紙(祭奠)。
奶奶說,聽說她有漢們(男人)的,整年窩在家里,夏天也不出門透透氣。
我又問姥姨:為啥不能走到別人的墳前呢?
姥姨說,真是個傻孩子,不干凈唄。
這里所說的不干凈,實質(zhì)鬼魅一類的陰暗生命存在。
躺在床上,我問奶奶:遼州是哪兒?
奶奶說,等回咱家了,問你爺爺吧。
山西的地勢要比河北高幾百個的海拔。風尖,也持久,吹得枯樹枝嗚嗚叫喊,窗戶和門也不斷發(fā)出胡亂敲打的聲音。
可能是走路乏了,不一會兒,我就呼呼睡著了。
凌晨時分,我竟然夢見了那位老奶奶,只見她右邊胳膊上挎著一只柳條籃子,上面還蓋著一面藍色頭巾。一個人,拄著拐杖,一步步向山上走。
忽然一陣風,嘩地一聲,撩起滿山茅草,把老奶奶的頭發(fā)吹得像是一個麻雀窩。我蹲在巖石上,正在朝她看。那老奶奶突然扭臉,眼神銳利而陰寒。我大叫一聲醒來,一身的汗。
天光放亮,稀黃的日光落在布滿灰塵的玻璃上,再投射到我的被子上。
我渾身酸疼,頭重腳輕,還不住冒虛汗。姥姨摸了一下我的額頭,說這孩子肯定感冒了。旋即叫了醫(yī)生,醫(yī)生診療了一番,給了一些藥。
可兩天過去了,癥狀還沒有減輕。奶奶說,只有打針了!我趕緊說,太疼!奶奶臉色轉(zhuǎn)暗,黑著說,不打針就轉(zhuǎn)成腦膜炎、氣管炎了。到時候看你咋辦?
連打幾針,癥狀稍微有點減輕,但還是渾身難受。
有一天下午,姥姨叫來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頭。一進門,就坐在炕邊上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又伸出松樹皮一樣的手指為我切脈。搖頭說,這孩子被冷風嗆了,拔個火罐該能好利索的。正說著話,就從隨身小布兜里拿出幾個陶瓷小罐子,又捏了點棉花,用火柴點著丟在里面,然后對準我的額頭,只聽嘣的一聲,罐子就咬住了我的額頭。
我以為這就好了,誰知,做完這些,白胡子老頭站起身來,拿出一個銅鈴鐺和一支桃木劍,飛快地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圈后,又點了幾張畫著的符咒,嘴里念念有詞,又開始在屋里轉(zhuǎn)圈。轉(zhuǎn)得我頭都暈了,才罷休。
后來我才知道,那老頭知道是有邪祟作怪,害得我感冒老不好。
剛過了元宵節(jié),我就和奶奶打點行裝,照原路返回。到摩天嶺下的黃莊,驀然又看到那座墳地。墓碑前還有一些沒燃完的柏香和黃裱紙,被石頭壓著,給人一種詭異之感?;氐阶约杭遥覍敔斦f了這件事。
爺爺說:遼州就是現(xiàn)在的左權縣。宋朝時候,是遼國的地盤,楊家將在遼州和遼國元帥金兀術打了幾十年仗。后來,打日本鬼子時候,八路軍有個參謀長叫左權,帶著部隊走到那里,一個不小心,就被鬼子給打死了。解放以后,遼州就改成了左權縣。
知縣,就是縣官,跟唱戲的七品芝麻官一個意思。相當于現(xiàn)在的縣長、縣委書記。
你說的那個老娘們兒,是山上清朝遼州知縣黃嘉州的親女兒。
我哦了一聲,眼睛瞪大。
爺爺繼續(xù)說:黃嘉州是一個好官。清朝快完蛋那會,慈禧太后要把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那些人殺掉??墒悄?,遼州縣城有幾個讀書人,也積極響應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那一伙人。可是,上面的倒霉了,下面的也跑不掉。慈禧太后一下令,官府就抓他們。命令到了遼州。誰知道,知縣黃嘉州也是姓康的那一伙的。思前想后,最后決定,通知幾個犯案的人趕緊找地方躲起來。他自己也知道罪責難逃,就連夜帶了一家老小,跑到黃莊,隱姓埋名好多年。
到初中二年級,在歷史課本上看到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名字,還有戊戌變法。驀然想起那位老奶奶,感覺很神奇。原以為,清朝的事兒,太遠了,可我竟然無意中遇到了參與者的后代。這種蹊蹺感,是任何言語不能表達的。
帶著興奮的心情,我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給歷史老師說了。還建議說,五四青年節(jié)時候,可以組織全班學生去黃莊,給黃嘉州上幾炷香。
歷史老師想了想說,想法嘛,是不錯。可是,總覺得不太好,一個清朝知縣,還是封建社會的,即使響應過戊戌變法,那也是維護皇權統(tǒng)治的。要是八路軍、新四軍的話,倒是有點意思。
我收回巴望的眼睛,心里有點沮喪,當然,對歷史老師的回答也很不滿。
回到家,我對爺爺、奶奶說,再去山西的時候,還要從黃莊那兒走。奶奶說行。我很高興,就盼著時間跑得再快點,趕緊放寒假,再跟著奶奶從黃莊那去山西??珊貌蝗菀追帕撕伲\輸公司卻開通了從邯鄲到山西陽泉的長途班車,正好路過姥姨家的村子。
有了車,就沒人愿意步行了。我央求半天,奶奶還是拉著我,在馬路上乘上班車,繞了一大圈,再一次去了姥姨家。
二十多天后,又要返回,我?guī)状窝肭竽棠踢€走小路,姥姨卻說:你奶奶上了年紀,又是小腳,哪能跟你小伙子比?還是坐班車吧!
此后十多年,我沒再去過黃莊。那位老奶奶在內(nèi)心已淡化成一個模糊的影像。
二零零四年夏天,我?guī)е拮觾鹤?,從外地回到家鄉(xiāng)。閑聊時,母親說,黃莊現(xiàn)在不叫黃莊了,叫長壽村,還建了旅游區(qū),夏天去的人特別多。我覺得新奇,和妻子、母親一起去了黃莊村。
以前陳舊不堪,偏僻無人的村莊確實變了一個新模樣,卵石橫陳的山路不僅加寬且鋪上柏油。新蓋的樓房,石階鋪成的街道,飄搖的招牌和來往不斷的游客,熱鬧非凡。
剛進村,我就看當年那座房屋,心想,那位老奶奶可能過世了……門前長滿蒿草,臺階和門檻上除了雨洗風吹的痕跡,毫無人跡。我覺得沮喪,站在村邊,看了看半山腰的墳塋,只見滿山蒼翠,偶爾露出的紅色巖石面孔猙獰,向著對面的山梁和腳下的村莊,經(jīng)年累月保持一種姿勢和表情。
妻子攙著母親,拾階而上。到村上,只見一股清流從山崖飛泄而下,落進池塘,激起無數(shù)水花。池塘一邊坡上,長滿紫荊灌木,我走過去,驀然看到兩座墳塋——不是埋在地下,而是隆起地面,用石頭和黃泥砌成棺槨狀。
登上山嶺,大風自東向西,吹動兩省,牛羊散落各處,咩咩的叫聲猶如嬰兒啼哭。俯瞰的黃莊村落在一大片綠色中,小面積裸露的紅石板房頂,古樸典雅,頗有世外桃源的味道。山嶺上的關隘(峻極關,建于明代)也被修葺一新,只是,新砌的石頭夾在舊朝的石頭當中,感覺有些古怪。下山時候,我特意去看了黃嘉州夫婦的墳塋。草似乎比以前更茂盛了,但墓碑依然完好,字跡還很清晰。
我蹲下來,點了一顆香煙,倒插在黃嘉州墳前。
中午,找了一家飯店吃飯,坐下來,母親說她早年認識這村子里的一位婦女,多少年沒來了,不知還在不在人世。旋即冒然打聽店主,店主說,那女的應當是黃桂花,不但還活著,身體還挺硬實。說完,叫自家孩子去喊黃桂花來。不一會兒,只見一個頭發(fā)稀疏且霜白,臉膛黑紅,走路不大方便的老年婦女蹣跚著走了進來。
母親站起來,拉住黃桂花的手,寒暄半天。黃桂花拉著母親去她家吃飯,母親看看我和妻子,我說飯菜都要好了,就在這里一起吃吧。黃桂花堅持了一會兒,挨著母親坐了下來。
攀談之間,令我驚奇的是,黃桂花就是黃嘉州的外孫女,我見過的那位老太太(黃愛蓮)唯一的女兒。黃桂花說,她母親活了一百一十七歲,直到一九九七年才故去。她終年不出門的父親名叫杜有才,死時,差一歲不滿一百。
黃桂花說,杜有才原是遼州縣衙的捕頭。當年,知縣黃嘉州棄官逃跑后,杜有才也被牽連,后仗著做過捕頭,對下屬不錯的前因,尋機逃了出來,也像黃嘉州一樣。往直隸(河北)界奔逃,沒想到在黃莊撞見黃嘉州。
以后的故事水到渠成。起初,黃嘉州對杜有才心存懷疑,處處提防。以為他是來尋捕自己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顧慮慢慢打消。后來,也將自己唯一的女兒黃愛蓮許配給了杜有才。
黃嘉州夫婦相繼過世,女兒女婿披麻戴孝,安葬了兩位老人,天下仍舊動蕩,土匪橫行。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中期一年夏天黃昏,忽然來了一隊人馬,穿著國民黨軍隊制服,大呼小叫,從山嶺跑下,杜有才跑的時候,被流彈擊中腰部,落了個終身殘廢。
再后來是日本鬼子掃蕩,剛聽說閻錫山丟了整個山西,就見一隊鬼子攀援而來。驚慌間,黃愛蓮把杜有才藏進地窖,帶了女兒黃桂花,和村人藏在一窟隱蔽的山洞。三天后回家,從地窖抬出杜有才。一家人安然無恙。好不容易全國解放,安穩(wěn)沒幾年,又鬧饑荒和大躍進、文化大革命。
因為在村里來歷不明,杜有才和黃愛蓮被游斗了好幾次。
幸好沒出人命,等消停下來,兩位老人更老了,身體還算硬朗。幾年后,黃桂花就地擇嫁,丈夫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為人誠實、勤勞。兩口子生了一個女兒,早年間,嫁到一山之隔的塔鋪村。
聽了老人講述,心情沉重。忍不住想:黃嘉州當年絕沒預料到自己身后,會發(fā)生如此多的事情。一次仁義,導致全家落魄山村,原想圖個安靜,但終究沒能安靜。
黃桂花還說,黃嘉州夫婦墓碑被砸毀?,F(xiàn)在的墓碑,是一九七九年重做的。
敘說之間,黃桂花語氣平靜,眼神空茫,不見埋怨。我想,一定是時間撫平了遠處的傷痕,滄桑暮年,所有的過往都如塵煙——老人是寬容的,這是一種境界。
黃桂花看看母親,再看看我和妻子,眼神親切而自然。看著她滿頭銀發(fā)和擰在一起的皺紋。
可能坐久了,老人使勁努了幾次腰身,也沒站起。我急忙攙她。老人拍了拍后腰,對母親說,老妹妹,到咱家去坐坐吧,住一晚,好好說說話。
母親看看我和妻子。
我把老人攙扶到家里,告別,與母親和妻子到村口,在黃愛蓮和杜有才故居前,特意停了一下。
房子一旦沒人居住,就沒了生氣。幼年看到的那扇窗戶已經(jīng)嚴重破損。
離開黃莊村好遠一段路程,我再回首,只見群山縱橫,煙嵐輕遮。
二零零五年仲夏,我們回家,再次去黃莊,黃桂花老人還在人世,只是衰弱得爬不動山了。不過,每年清明和農(nóng)歷十月一,她嫁到山西塔鋪的女兒都要回來祭掃墳墓。
臨走,老人拿了幾個山桃核串成的手鏈送給我們,說能驅(qū)邪消災。
我掏錢給她,她不要,我放下后,快速跑到車上。
現(xiàn)在,又幾年過去了,我想,黃桂花老人一定還在人世,可能還時常拄著拐杖,坐在村邊的老槐樹下,用蒼老的眼睛巡視深邃的天空,還有溝壑一樣的往事,看著山腰自家祖墳。
信仰的變遷
我五歲那年冬天的一天,就要黃昏了,一個面相白凈,三十多歲的婦女來到我家。她右手臂上挎著一個藍頭巾布包,走路臀部一甩一甩的。母親臉上堆笑,連聲讓座。轉(zhuǎn)過身來,臉色神秘地讓我到村里玩,并囑咐我一定要在奶奶家吃了晚飯后再回來。
我不明所以,出門的時候,那個婦女已經(jīng)坐在了堂屋椅子上,母親在用海碗給她倒水喝。
見我來,奶奶黑著臉問我吃飯了沒?我囁噓半天,說沒吃。奶奶又問:恁娘她是干啥的?這時候了飯都不給孩子做?我說,俺娘忙呢!
奶奶哦了一聲,說:該不是礫巖村的那個靈妮子吧?咋,到恁家跳大神來了!
我不知道啥叫跳大神,吃著奶奶的蔥餅,就著咸菜,眨巴著眼睛問。
奶奶說:跳大神就是跳大神,誰家不干凈,有魔鬼、神仙作亂了,就得要找個好一點的巫婆來施法,看看到底是哪路神仙怪罪了,還是撞到啥妖邪祟了那一類的,請人家給拾掇拾掇。
我越聽越覺得神秘,頭皮一陣陣發(fā)麻,頭發(fā)一瞬間全都直豎起來了一樣。
放下碗筷,看著越來越暗的天空,遠山之上,星星閃耀;對面南山森林里的狼嚎聲此起彼伏。
回到家里,門緊閉著,老遠就聽到一陣陣呼叫聲,就像母親有時候的痛哭。走到院子里,里面好像有人說話,咕咕噥噥地,一聲兒大,一聲兒小,一會兒是男聲,一會兒是女聲。到最后,傳來一個人身體摔倒的那種聲響。我急忙推門進去,看到那個面相白凈的婦女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牙關緊咬,面色漲紅。
母親滿臉驚慌,不停叫著那個婦女的名字。
她果真是靈妮子,礫巖村的,我早就聽說:她時常被人請去,身穿一件大紅布氅,手里搖著一只拳頭大的銅鈴,頭戴類似唱戲用的鳳冠,在屋里屋外邊轉(zhuǎn)圈邊稀奇古怪地大聲喝唱。至于唱的什么,誰也聽不懂。
母親說,這叫“喝溜”。這種說法,好像只有南太行有,而且專指巫婆跳大神這種活動。
往往,“喝溜”大約一個多小時,巫婆會忽然閉上眼睛,停止出聲,而且,神情也像僵死了一般。正當人詫異,不知所措,她會忽然睜開眼睛,先是喃喃自語一陣子,然后起身,那模樣,好像大夢初醒。
可能是太過勞累的緣故,醒來后的巫婆通常一身熱汗,先抓了水碗,狂喝一通,才慢慢轉(zhuǎn)身,如往常說話一般,對主家說些神神鬼鬼的事情。
見我進來,母親暴怒,上來就把我推了出去,力度也大,我一個趔趄,就從門檻摔倒在院子里。我疼,當然要哭。母親又跑出來,咬著牙警告我,不許再哭出聲音。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這樣兇狠,只是隱隱覺得,可能有一些恐怖之事,使得她喪失了平時對我的溫和與耐心。
靈妮子走后,躺在炕上,背對母親,我心里的怨氣還沒消,眼淚打濕了枕頭。
過了一會兒,母親轉(zhuǎn)過來說:不要再傷心了,這事兒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你小孩子家不懂,長大就知道了。
后來,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一個像人一樣的龐然大物,不知什么時候,兇悍地矗立在我面前。我驚懼,想看清它的面目,想站起來,卻感覺身子像被無數(shù)雙手拉住一樣。那個龐然大物通體發(fā)黑,還有點毛茸茸的感覺。我想喊叫,口張得好大,也喊出來了,卻沒有一點聲音。
我哭了,后來是母親的懷抱。夜幕依舊很黑,外面的風聲不像往常,到處都是詭異甚至恐怖的動靜。
太陽出來之后,我才感覺到一種真實的存在。
白晝讓恐懼消失,陽光穿透了人世間最隱秘的地方。也可能,屬于夜晚的東西都隱藏了。吃過早飯,我就忘了昨晚的噩夢,站在院子里的梧桐樹下,看對面的森林和山峰,聽到飛翔的鳥兒在空中發(fā)出的明亮叫聲。
八十年代末期,群眾又湊錢,把山上的兩座廟宇重新修葺了一番。那時候,我正上小學二年級。逢年過節(jié),總有村人帶了吃的東西,還有黃裱紙和柏香,到嶄新的廟宇里頂禮膜拜。有一年春節(jié),看那么多人都去拜龍王猴王,我也想去。母親說,去不去都行,誰心誠,誰不心誠,龍王和猴王知道。
母親從不懷疑那些虛無、龐大、縹緲之物自身的公正性。
還有家里的灶王、家堂、天帝等,就連糧食和水甕甚至牲口圈棚,也都有神靈。每年春節(jié),母親總要挨個兒叩拜一番,那種虔誠,讓我也不由得肅然起敬,寧信其有。
大年初一早上,村人都要到土地廟去的。
總有人搶到第一。當我和母親端著亂七八糟的供品,從家里走到燈火通明的土地廟時候,早就有人上過香,磕過頭了。
土地廟很小,石頭砌起來的,簡陋至極。供臺上,放著一尊穿藍衫、長袍,須發(fā)皆白的泥胎老頭,一臉慈祥地看著每一個人,又像是在看著人外的一些什么。母親跪拜,我也跪拜;母親念念有詞,我一聲不吭;臨走,我會點燃一大串鞭炮,震得近處的山崖也嗡嗡作響。
弟弟剛能走的時候,眼盲的爺爺帶著他到馬路上玩。那時候還沒多少車。可爺爺卻從幾十米高的斜坡上滾到了溝底。左胳膊斷了,頭上碰了好幾個血窟窿,鬢角還翻起一大片皮,肩胛骨、肋骨、腿骨斷了好幾處。拉到醫(yī)院,接好骨頭,半個月后回家修養(yǎng)。
可一到了夜晚,爺爺就疼得連夜叫喚,擾得四鄰不安靜。又找醫(yī)生看,到醫(yī)院做了檢查。都接好了,沒有任何問題。再回來,可爺爺就是疼,越到晚上越厲害。有天晚上,奶奶舀了一碗清水,拿了一根筷子,嘴里念叨著一些稀奇古怪的名字。
說到一個狐貍的名字的時候,筷子真的在清水當中站住了,而且屹立不動,用手使勁兒提,水碗也跟著提了起來,而且水不外流,碗也不掉。
這是我親眼目睹的一幕。當時頭皮發(fā)麻,覺得身邊圍滿了不懷好意的東西。說在又不在,無形又很強大。第二天早上起來,一個被炮炸瞎了眼睛,滿臉黑皮疙瘩,說話粗聲大氣的男人來到奶奶家。
人說:這個人很有本事,眼睛看不見東西以后,跟著一個很有本事的“瞎仙子”(南太行人對眼盲,以算命擺卦為業(yè)的人的稱呼)學了好幾年,算命、推卦特別準,驅(qū)鬼更在行。每天都有不少人去請他。
我知道他姓曹,叫什么名字忘了。
奶奶準備了不少黃裱紙,還有火柴、柏香和一支桃木棍子,然后讓看熱鬧的人都到院子里來。曹姓“瞎仙子”關上門以后,也不知道在里面干啥。外面的人大氣不敢出,眼睜睜地盯著奶奶家的那扇黑漆木板門,偶爾,可以聽到爺爺疼痛的叫聲。
大約一頓飯工夫,曹姓瞎仙子打開門出來,滿頭大汗,黑臉通紅,手里握著的桃木劍也斷了。喝了一大碗開水后,曹姓瞎仙子坐在院子對奶奶和我母親說:那狐仙真是個厲害的主兒,不好惹!還說爺爺眼睛還沒盲的時候,有一次到后山割草,不小心把狐仙洞口的那些草割掉了。
我覺得狐仙真不可思議。妖精的心胸也太狹窄了,人割草,天經(jīng)地義,誰知道那里是它們的家,憑什么折磨我爺爺?
按照那個曹姓瞎仙子的辦法,奶奶帶了一籃子饅頭,還有幾個蘋果、一大把柏香、幾摞黃裱紙,顛著一雙小腳,到后山一個荒草茂密處像模像樣地跪拜了一番。
可又過了一年,爺爺?shù)膫耪嬲闷饋怼?/p>
我問爺爺說,那些日子,你到底是咋疼?。繝敔斦f,就是斷了的胳膊疼、骨頭疼,說不出來的那種疼。說著話兒,爺爺還捋起袖子,讓我看他的傷處的,一道紅色的線縫的傷疤像是一條張牙舞爪的蜈蚣,在他胸脯上趴著。
爺爺還說,那些天他老是做夢,夢見一個全身發(fā)黑的小人,光著屁股,在他受傷的地方,不停蹦跳。
我覺得奇怪。但這好像是爺爺?shù)哪撤N幻覺,或者叫做疼痛的立體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