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密空間
——起初,相識在未來。
將來,我的客廳要涂成蘋果綠——原來銀白這么刺眼。
女人默默的沉思。
仰頭,
第一重天是鑲嵌了花崗巖的特殊金屬網(wǎng),
第二重天是翻滾的熔巖,
第三重天是海綿和水霧,
第四重天是清冷的湖波和透明眼球的魚,
第五重天是沙漠,荊棘和蝎子,
第六重天是風(fēng),晚霞,雨和蒼穹,
第七重天是星和微粒。
她站在螺旋樓梯上,周圍是銀光閃爍的四壁,樓梯連接黑質(zhì)白章的大門和地板。樓梯上,大廳里,空無一人,那些把她帶到這里的人,也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了??赡苁窃谒南麓蛄?,或者走神、想客廳的時候。
為什么帶她來這個地下室?
她邁下最后一級臺階,“當”,鞋跟撞擊地面。
沒有回聲,因為房間太大,到處都很光滑,沒有顏色,沒有秘密。
“你好??磥恚闶莵淼迷绲??!币粋€男人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驚愕地轉(zhuǎn)過身。
他,西裝革履的人。溫和地微笑著,模樣不難看。
莫名其妙的,她的心情忽然愉快起來,輕松到?jīng)]留意這種心情的變化。她說:“這里好靜,似乎全世界都煙消云散了。”沒必要問名道姓,宛如老友重逢。
他說:“是的,不過很快就會熱鬧。這里將塞滿人?!?/p>
她笑著問:“為什么?”
他伸出手,一只手指慢慢地按在她微微張開的嘴唇上,低聲說:“噓——這是秘密?!?/p>
他看到她眼中的疑惑和失落。她被陌生人帶進沙漠,鉆進連綿沙丘下,這個她一輩子都夢想不出的地方。她必須知道前因后果。
光線從隱秘之處散射而出,彌漫在空氣中,照亮她微俯的頭,鮮紅的水果香甜鉆進他的中樞神經(jīng),循著氣息,他找到她柔軟的發(fā)絲,更加柔軟的臉和一滴孕育在眼睛里的同樣柔軟的淚珠。
他的心軟了,酸了。他說:“以后,你會住在這里——這里,其實是個避難所。所以還會有很多人,都住在這兒。會非常擁擠,他們將讓這里塞滿人,多一個人,就多一種延續(xù)物種的希望。
插圖:王藝雯
“因為,有外太空的不明生物即將襲擊我們。以我們目前的科學(xué)手段還不足以消滅他們,除非,我們引爆所有的核彈,跟它們同歸于盡。不過,首腦們會秘密地留下生命種子,將來出去重建家園。你是被選中的,你該感到慶幸?!?/p>
她說:“那我的父母,爺爺呢?”
他用力握緊她的手。
她說:“還有我的朋友。我的狗,就要生寶寶了?!?/p>
他說:“其他人到來的時候,千萬不要跟他們說,我告訴你的話。這里是不能騷亂的。另外……我也是有父母的?!?/p>
沒有鐘表,不知道過了多久。
他們坐在地板的白色方塊上,她靠著他。
她說:“我的那套《追憶似水流年》還沒看完,它放在床頭柜上,臺燈邊,還有一杯我喝了一半的茶,不倒掉,再過幾天一定會長霉?!?/p>
他說:“普魯斯特,沒必要看完。一段一段地看就可以。雖然以后的事怎么安排還沒有具體通知,但我想,很快就會步入正軌?!?/p>
她說:“這么說,一切都已經(jīng)決定了?這就是命運?!?/p>
他說:“不要再想過去了。你將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這樣想,不是很興奮嗎?”
她惆悵地說:“如果,我們是在咖啡廳認識的。你可以到我家做客。我的小狗不認生,對朋友都很親熱。而且我會做很好吃的黃瓜湯?!?/p>
他笑著說:“我只會做煎蛋吐司,經(jīng)常炸糊?!?/p>
她也笑了,說:“其實,我的廚藝也不好。哦,對了。我的客廳的墻是淡藍色的,我一直想把它涂成綠色。”這里的墻到處閃動銀色熒光,除了地板上寂寞陰沉的黑色方塊,只有他們的投影是豐富多變的灰色。
他問她,說:“以前,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不要說過去了?!彼D(zhuǎn)過臉,望著螺旋樓梯說,“為什么還沒有人來?”
他說:“等到塞滿人的時候,你就不會這么問了。全球有一百億人口。他們要仔細挑選?!?/p>
她說:“為什么挑上我?”
他說:“我不在最高決策層,我只負責(zé)地下的事。不過,如果是我,我挑人的原則將是只挑瘦子。胖的占的空間大?!?/p>
她覺得他的玩笑很慘淡,她說:“好吧,除了這個大廳,還有什么?能不能讓我看看我的房間。也許我會放點小東西。”
他嚴肅地說:“沒有房間。除了大廳,還是大廳,我們不能浪費空間?!?/p>
她說:“這樣的大廳遍布全球,彼此相連?應(yīng)該,又能保障有效隔離,免得某個地方出意外。在我們頭頂,是沙漠。另一個大廳的上方,也許是繁忙的巴黎地鐵。”她心想,很快就不會繁忙了??墒钦娴臎]有個人空間嗎?
她說:“我想跟爸爸媽媽死在一起。我想出去?!?/p>
他同情地說:“你決定不了什么?!?/p>
她咬住嘴唇,流露出無限哀愁。
他心血來潮,解開襯衣紐扣,掏出一個墜在銀絲項鏈上的古香古色的心型小盒子,打開,金絲絨上躺著一顆銀耳釘。他捏起耳釘,輕手輕腳地給她戴在耳垂上,說:“你在上面。出生,讀書,上班,下班,在某個特別時刻死去。你真的以為你的生活掌握在你的手里嗎?你不過能決定下午茶買小圓餅干,還是長面包而已。好了,你來的一定很匆忙,什么都沒帶來,不過,女孩子到什么時候都需要一點小首飾?!?/p>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拽著她,把她領(lǐng)到大廳一側(cè),掀起一塊地板,露出一個圓圓的窄洞,洞底是片朦朧的白光。
他急促地說:“快點跳下去,快點?!?/p>
她卻問他:“你要我去哪兒?”
他說:“這下面是一個比較舒服的大廳,安排在那的人比較少,而且還擺有植物。我讓你去是濫用職權(quán)了。不過,大家都是陌生人,沒人會盤問你的。要是有人問,你就說,一開始就被帶去下面。”
她失望地說:“不過是地下室的地下室?!?/p>
他為她思維的遲鈍而惱火,說:“那里要舒服得多。一旦有人來了,我就不能這么方便地送你去那里了?!?/p>
她眼波閃躲著,低聲說:“你什么時候去?”
他說:“我不能去,我要在這里維持秩序。這兒很快會亂成一鍋粥?!?/p>
她固執(zhí)地說:“那我也不去?!?/p>
她話音未落,他已經(jīng)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提起來,扔進洞口,她的身子在迅速滑落,仿佛砸在牛頓頭上的蘋果,同時心靈產(chǎn)生一種奇妙的懸浮感,飛舞著在空氣里簽名留念的花瓣,四周,白色、銀色和淺灰的亮點被瞬間拉長,成了一條條流線。她只聽見他的聲音追著她墜落。
“記住我?!?/p>
她不能給他畫上小圓圈,不能休止,因為他還在說話,應(yīng)該是告訴她他的名字。只是那聲音變成了毫無意義的——
“嗡嗡嗡,嗡嗡嗡……”
也許她明天又能見到他,露出真正的老朋友式微笑,也許在幾個月以后,也許幾年。
她,還在飄浮中降落?;被ㄔ跐駶櫟某匡L(fēng)中飛旋。
她記得放射污染要五十年才能消除。到了重見天日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老太婆了。而他,看起來比她大很多——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能活到那一天!
而且,不知道那些乘坐太空船來的奇怪生物是不是真能被消滅?
她明白了,他已經(jīng)跟她的親朋好友一樣,在她的生活中消失。
他的笑,優(yōu)雅的綻放,隨即成為過去。
時間是一條線
——建元十八年,大將呂光領(lǐng)兵七萬出西域,伐龜茲。
這個男人從混亂嘈雜的夢中醒來,吸一口陰涼、略帶霉味的空氣,才突然感到胸口熱辣辣的刺痛,接著,左腿也開始疼起來,腿骨的深處仿佛有一把冰錐在攪動。盡管墻壁上凝結(jié)著點點露珠,他卻覺得自己的靈魂更潮濕更沉重……男人閉上眼睛,試圖回到夢中,但是只看到一些支離破碎、毫無理性的畫面,血腥的屠殺和永遠無法聽見的哀嚎。不對,這怎么是夢呢?昨夜,也許是前夜,該死的昏迷和石屋中的昏暗光線讓他失去了時間感,一伙暴徒?jīng)_進他的家園,大肆劫掠,他一定是在自衛(wèi)中受了傷。這時候他才意識到眼睛酸澀腫痛,左眼比右眼更甚。于是他放棄了從夢中占卜前途的打算——門,忽然開了。
清甜干爽的微風(fēng)撲面而至,門口站著一個體態(tài)輕盈的少女,手里抱著一個水罐,她略一低身提起放在腳邊的另一個水罐,邁步走進小屋。注意到男人睜開的眼睛,少女來到床邊,謙恭地問候他,
“恩主,您已經(jīng)醒過來了?!彼靡粔K小手帕為他擦拭臉龐和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地掬一捧泉水喂他喝。四周一片沉寂,沒有鳥鳴也沒有蟲聲,他知道他們正身處沙漠之中,永恒的疾風(fēng)讓任何人、任何生物都無法留下足跡。
事實上這個用于緊急避難的小屋就是他修建的,小屋北邊,一座大沙丘之后有一眼很隱蔽的泉水,她就是去那兒取回了寶貴的水,可是他們顯然沒有食物。
男人問:“沒有其他人逃出來嗎?”“不用太擔(dān)心,他們都是驍勇的戰(zhàn)士,懂得怎么保護自己,也許他們正在跟您會合的路上?!彼卮?。
表面上他是位經(jīng)營武器買賣的突厥商人,在龜茲住了很多年,無論是南來北往的大客商還是皇親國戚都是他的座上賓。為了保護財產(chǎn),他自然要養(yǎng)一些死士。武器商人的身份是個絕佳的障眼法,掩蓋了他的突厥間諜的真實身份。這些死士的真實用途就是為了刺殺那些親漢人的官僚,以保障西突厥在西域的利益。當龜茲王白純表現(xiàn)出畏懼漢人勢力的傾向時,他開始策劃刺殺龜茲王,只不過呂光的大軍比他更迅猛。戰(zhàn)爭的動蕩也讓那些亦商亦盜的駝隊騷動不安,襲擊他的會是土匪嗎?
她慢悠悠地說:“那些人中雖然混有各族戰(zhàn)士,但統(tǒng)領(lǐng)是個漢人,而且訓(xùn)練有素,絕不是普通土匪?!睗h人雖然攻伐龜茲,但他們更恨突厥人。她的聲音就像每天晨禱時為他讀佛經(jīng)那樣澄澈婉轉(zhuǎn)。她用一罐水為他清理傷口,涂上止血的藥膏后,靜靜地坐到墻角。床邊水罐里的波紋在晃動中漸漸平息。
“呂光剛剛攻下龜茲,軍政要務(wù)數(shù)不勝數(shù),怎么會對我這個小小的商人感興趣呢?”
“恩主,我認為是童向呂光告發(fā)了您,童還是白純的鷹犬時就懷疑您了?!?/p>
屋外的沙漠一定是烈日當空,因為他感到門口吹進來的風(fēng)開始變得燥熱。她走過去關(guān)上石門,又抱膝坐在墻角。
“恩主,您需要食物和療傷的藥膏。我可以為您潛回龜茲?!?/p>
“不行,太冒險了。”沒有群鳥婉轉(zhuǎn)的低唱,也沒有風(fēng)聲。
她十三歲那年,剛學(xué)會表演完整的小天舞,也是這樣一個晴朗的日子里,在花園的磚石空地上刻苦練習(xí)。閃亮的紅絲帶嵌進她柔密厚實的黑發(fā),朝霞般閃耀的緋紅小襖和漂白的細棉布褲子勾勒出鶴一般纖細優(yōu)雅的身姿,烏黑的小皮鞋在地板上踏出輕快的節(jié)奏。
清晨的玫瑰花苞??!我怎么忍心采摘?可是,當你嬌艷怒放的時候,是否已被他人劫掠?
與那個時候的飽滿鮮艷相比,她變得沉靜而略顯憂傷了,臉部線條顯露出成年將至的柔韌棱角,嫵媚的性格也已經(jīng)取代了年少張揚。
她站起身走向門口。
“你要去哪?”
“恩主,我要回龜茲。我并沒有長著一張突厥人的臉,騙過守門的士兵,不是什么難事。我會很快回來的?!?/p>
當她走到門口的時候,男人盯著她的背影問:“你什么時候回來?”
她在昏暗中停下來,緩緩地轉(zhuǎn)過身,說:“今天早晨我在泉水邊遇到兩個漢軍的探子,我把他們都殺了,尸體埋在沙子里。但是很快就會有更多的漢軍來搜查。我們會在餓死前被呂光斬首的。您的傷勢很重,無法移動,不管怎樣已經(jīng)踏上了黃泉路。而我還年輕,請放我走吧?!?/p>
他并沒有覺得震驚,也沒有絲毫哀傷憤怒,她說的都是事實,如果她沒有想到這些,就不是他精心培育的珍寶了。那種驕傲地向朋友們炫耀,但絕不會任人染指的珍寶。
“我們是主仆,師生、父女和戀人。我深知你的話合情合理,但是在這終結(jié)的時刻,請陪在我身邊吧!我無法獨自面對死亡。”他努力看清她,心里閃爍著時隱時現(xiàn)的希望。
她再次來到他身邊,從荷包里拿出一支干枯的絳紅色玫瑰,放在他胸口。已經(jīng)沒必要再說什么,她干凈利落地走出石屋,揚長而去。
童與一位少年英武的漢人將軍來到石屋的時候,男人還是不能掙扎著坐起來,他只能躺著對他們說:“你們想要抓住的那個我的手下,她對我說,她要回龜茲。不過我相信她藏在沙漠深處,但不會離泉水很遠,她一定是背著我另外建了自己的藏身地。快去追她,你們一定能抓住她?!闭f了太多的話,他再次感到焦渴,忍著劇痛大口大口地喘息。童和漢人將軍旋即去追她了,只留下幾個士兵看守石屋。
她在劫難逃。
十年前,她來到他家,那時大雨傾盆而下,她站在雨中,雖然撐著一把傘,不合體的衣裳還是被打濕了,濕衣服緊裹著她瘦弱如蘆葦?shù)男∩碥|,因而凸顯得頭格外大,頭發(fā)也是濕的,一綹一綹貼著顱骨。雨,為周圍的胡楊樹以及稍遠的樓宇雉堞涂上灰暗,城市像墳?zāi)拱愠良?。那時的她是那樣渺小,特別吸引他的,是她兩頰處從粉白皮膚里泛出的嫩紅,那么鮮明刺眼,讓他想起在沙漠城市中極其珍貴的新鮮桃子。
那天的雨罕見的猛烈,他記得很清楚,青灰的雨云之上是交錯急馳的亮白云團。
作者簡介:白雪, 女,1979年4月出生于承德。2000年畢業(yè)于中央民族大學(xué)油畫系。曾發(fā)表過小說《河面的光斑,河底的淚》《渡/淵》,詩歌《囈語》《草與湖》《幾滴雨,之后》《水滴包裹音符》《寒玉》,書評《了解日本學(xué)界關(guān)于中日戰(zhàn)爭責(zé)任認識的一本好書》《吳亮與真實狀態(tài)中的畫家們》《形味結(jié)合——說說張丹陽鑒賞沉香的審美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