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

No.1

新房又寬敞，又明亮，纖塵不染，和以前住過的所有新房子一樣。

“在新的房子里，開始新的美好生活！”媽媽喜滋滋地翻弄著她的零碎，把一個掛件放在窗口比了比，又把一個花瓶擺在爐臺上，左右端詳。

爸爸嚴肅地看著窗外，那里生長著一片茂盛的生命花，花朵像電火花一樣搖曳閃爍，瞬息萬變。

“是個精力充沛的家伙。”爸爸說。

妙兒不作聲，把她的小玩藝兒從盒子里一樣一樣拿出來，擺放在枕邊。在她短短五十年的生命中，已經(jīng)搬過三次家了。新奇也罷，勞累也罷，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

（您或許以為妙兒是個老太婆，對吧？事實上，對于維雅人來說，五十歲還是個沒成年的小姑娘，一百歲是正當(dāng)盛年，二百歲還老當(dāng)益壯呢?。?/p>

“妙兒，你的房間布置好了嗎？”媽媽在她的房間里扯著嗓子喊。

“就要好了?！泵顑河袣鉄o力地說。

妙兒丟開手頭的工作，來到窗前。光線非常明亮，生命花不停地搖曳，變幻出紅白黃紫各種色彩，綠葉伸展著、舒卷著，向上，向上……

“她的生命力很旺盛?！泵顑旱哪昙o雖然小，基本的判斷力還是有的。一個生命力旺盛的房主人，他們的日子也可以過得快樂一些——不過，妙兒對安靜的主人也不反對，他們各有各的好處。

——維雅人住在人們的心房里。他們非常非常小，像不存在似的那么小，但事實上，他們是存在的，在我們的心里，經(jīng)營著他們充滿喜怒悲歡的生活。

No.2

妙兒還記得剛剛搬離的那個家。主人是個安靜的人，他的生命之花沒有這么旺盛，但是他的心房一開始也是潔白的，非常敞亮干凈。妙兒一家在那里快樂地住了二十多年。

事實上，最后幾年已經(jīng)不那么快樂了。房子里的塵垢越來越多，光線越來越暗，他們點起蠟燭也沒用，燭光只能照亮豆粒那么大的地方。到了后來，幾乎是摸黑生活了。

“我們的房主有抑郁癥?！卑职趾V定地說。他活了一百二十多年，搬了六次家，什么不知道？

“我們該搬走了！”媽媽不滿意地咕噥。

“搬家實在太累了。最近我的胳膊腿兒老疼，應(yīng)該是患上中年綜合癥了?！?/p>

“才多大，就有中年綜合癥了？你呀，純粹是懶的！休息幾天就搬，聽到?jīng)]有？”媽媽的嗓門像樓梯，一級一級往上拔高。

“好好好……”爸爸連忙說。他是個妻管嚴，妙兒才二十歲就看了出來。

他們一邊收拾雜物，一邊等待搬家的機會——首先，得有合適的房子呀。

非常幸運，房主住院了。因為長期抑郁寡歡，他患上了消化道出血的疾病。在醫(yī)院里又是做微創(chuàng)手術(shù)又是吊藥水。很多人來探望他，妙兒偷偷跑出來，窺視他們，她看到一些白大褂，還看到許多閃閃發(fā)光的莫名其妙的玩藝兒，當(dāng)然，還有許多人。

“孩子，你要學(xué)會開心。二十多歲，前途大好，多少人羨慕你，別成天愁眉苦臉的?！?/p>

“是的，消化道出血一般和不良情緒有關(guān)，從現(xiàn)在起，你要學(xué)會放松，以快樂的姿態(tài)生活……”

“哪里快樂得起來喲?！狈恐鲪灺曕?。

妙兒聽得津津有味，媽媽一把將她扯回來，劈頭劈臉罵了一頓：“你不知道外面有多臟，哎呀，那些，那些……除了維雅人居住的心房，所有地方都是可怕的，你不知道嗎？”

妙兒一言不發(fā)，但是媽媽罵了幾句，忽然轉(zhuǎn)怒為喜道：“他住了院，我們的機會來了，我已經(jīng)叫你爸爸去打探了，醫(yī)院有婦產(chǎn)科，找到新生兒我們就搬！”

話剛落音，爸爸回來了。

“找到新生的孩子了嗎？”媽媽急切地問。

“一眼望不到頭的嬰兒，要多少有多少！”爸爸揮舞著手臂，比劃了一個“要多少有多少”的姿勢。媽媽笑出聲來：“真的？那我們今天就搬！”

東西幾乎都收拾好了，把幾件零碎稍一歸置，就可以走了。爸爸背著最大的箱子——如果讓人類看，他們或許會想起背著一只蘋果的螞蟻；媽媽背的也不少，相當(dāng)于螞蟻背核桃；妙兒拿的東西最少了，但是如果人類用電子顯微鏡看，也一定會驚呼起來的。

離開房主時，遲鈍的爸爸沒往回看，急躁的媽媽也沒回頭看，只有妙兒，癡癡地看了房主好一陣子。他胡子拉碴，兩眼無神，樣子看起來非常憔悴。剛搬到他心里住的時候，他還是個可愛的嬰兒呢，一睡醒就笑。

妙兒嘆了一口氣，離開了。她覺得非常難過，可是又不知道為什么難過。

他們挑了個女孩做新房主。媽媽說，接連住了兩個男性房子，不喜歡了。他們總是很快就把內(nèi)心搞得很油膩，而她最討厭油膩。于是他們就在產(chǎn)房里挑了一個女嬰，住了進去。

No.3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zhuǎn)眼，妙兒一家在新居已住滿一個月了。外面，人們正在給嬰兒做滿月酒。

“我說，咱們是不是也搞點兒活動呢？”媽媽問道。一般說來，她的話以“我說”打頭，就表示已經(jīng)說定了。

“好啊?！焙蛬寢屔盍税胼呑樱职之?dāng)然知道這一點，連忙應(yīng)承。

“嗯，新房子干凈漂亮，妙兒也長得越來越漂亮，有一些親戚，多年沒看到她了，”媽媽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低頭剪腳指甲的妙兒，“她已經(jīng)五十歲了，可以和男孩子接觸了。你遠房表姨的大堂哥家有個男孩，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也五十多歲了，我覺得他們可以試著相處一下，你覺得呢？”媽媽壓低聲音，朝妙兒一呶嘴。

“你的主意不錯?！?/p>

媽媽“咯咯”地笑起來，碰了碰爸爸的胳膊：“小伙子叫什么來著？”

“叫阿圖?！?/p>

“對，是阿圖！我要把房間好好布置一番，做一桌精美的食物，請他們來好好聚一聚。親戚久不走動會生疏的，不是嗎？妙兒爸？”

“當(dāng)然，是要走動的?！?/p>

“那就這么說定了！挑個好日子你去請他們，我準備食物，妙兒負責(zé)布置房間。妙兒，妙兒！活兒來啦，要有親戚上門啦，別傻坐著！”

No.4

維雅人以家庭為單位，分散居住在人們的心房里，親戚之間難得走動一回。妙兒覺得好多年沒接待過客人了，她也有點興奮，忙著幫媽媽擺桌布，挪動椅子的位置，給花瓶插上花朵，準備食物——所有的食物都是房主提供的，她的每一次歡笑，每一陣喜悅的顫抖，都會形成甜蜜豐美的食物，媽媽只需要把它們收收拾一下，擺到精美的盤子里就可以了。

那天晚上，在房主入睡之后，客人陸續(xù)來了。幾十年沒有見面，他們的變化并不大，妙兒一個一個辨認著，不停地鞠躬問好：“表叔好，嬸娘好，舅媽好……”

有一個清瘦俊美的小伙子妙兒不認識，媽媽擠過來，夸張地說：“妙兒，你不記得了嗎？這是你表姨的大堂哥家的阿圖啊。你們小時候還在一起玩哩，忘了嗎？”

妙兒紅了臉，鞠了一個躬：“阿圖哥哥好！”

“妙兒妹妹好?！辈恢罏槭裁矗D的臉也紅了。紅了臉的阿圖，顯得又英俊又健康。

客人參觀新居，不停地贊美：“很明亮，很寬敞！這些生命花是不多見的，它們開得太美了！”

媽媽謙虛地笑著：“也就這么回事。房主是個女孩，才剛滿月呢?！?/p>

“噢，非常非常好！”

參觀完畢，客人紛紛落座，媽媽和妙兒不停地穿梭，把食物從廚房搬到飯廳。可口的食物讓客人胃口大開，他們不停地贊美著。

這是個非常成功的聚會，到了午夜，茶足飯飽的客人紛紛告辭，并和主人握手，感謝他們的盛情款待。

過了一會兒，客人寥落了一些。阿圖一家還沒有走，媽媽示意妙兒：“不去跟你阿圖哥哥道個別嗎？”

妙兒不作聲，紅著臉犯別扭。她也不明白怎么會忽然別扭起來。

阿圖的爸爸一臉莊重，拉著妙兒爸爸的手說：“兄弟，感謝您一家的熱情款待！臨別前，我想邀請你們到我們家做客，真的，挑一個孩子們都方便的日子?！?/p>

妙兒臉上一熱，偷偷看了阿圖一眼。

“好啊好啊，妙兒每一天都方便，我們也都方便?！眿寢屆Σ坏f。

“那就好，那么明天？不，不，還是下周六吧，我請你們?nèi)夜馀R寒舍……”

阿圖的媽媽擁抱妙兒的媽媽，很快，她們就把事情說定了。下周六，到阿圖家去做客。

No.5

“妙兒，穿上你那條藍色新裙子，它會使你的皮膚顯得嬌嫩！”

“我才不要穿它呢?！?/p>

說歸說，妙兒最后還是穿上了那條藍色的裙子，頭上還戴了一朵藍色的蝴蝶結(jié)。

爸爸衣冠楚楚，媽媽珠光寶氣，他們都在等妙兒。等妙兒打扮好，爸爸歡呼一聲：“做客去嘍！”

“瞧你，瘋瘋癲癲的?！眿寢尣粷M地瞪了爸爸一眼。

爸爸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腦勺。他很多年沒串門做客了，實在有點激動！

三個看不見的小人兒從嬰兒的身體里飛出來，乘著空氣，飛出窗子，飛向遠方。

阿圖一家人穿著正裝迎接客人，他們的表情帶著適度的熱情和莊重。

“歡迎歡迎，路上累了吧？”

“不累不累?！眿寢尠衙弊咏唤o阿圖爸爸，爸爸小心地把它掛在帽架上。

接下來當(dāng)然是參觀房子。阿圖家的房子也很寬敞，潔凈亮堂，一片橙紅色的生命花正在窗外盛開。

“嘖嘖，你們房子也不錯呀。剛搬來的吧？是男嬰還是女嬰？”

“不，我們的房子住了五十多年了，從阿圖出生我們就住這里?！?/p>

“不可能！”媽媽很吃驚，“我活了一百多歲，住過很多套房子，所有的房子都一樣，住過二十年就變臟，有些不到二十年就變臟了！又是油污灰塵又是垃圾，很快就沒法住了?！?/p>

“是的，一般來說，隨著年紀增長，人類的內(nèi)心會蒙上灰塵，滋生出油膩和很多垃圾，但我們可以打掃呀。事實上，我們無時無刻不在打掃。”說話間，阿圖的媽媽拿起抹布，擦去窗戶上一片污漬，那里剛剛還是空氣般透明呢。

“這么多年，你們就是這樣過來的？”爸爸似乎不相信。

“當(dāng)然。”阿圖爸爸莊重地說。

美味的食物不斷地被搬上桌子，賓主落座，邊吃邊談。沒有別的客人，除了妙兒一家。六個人守著長桌，就餐的氣氛靜謐而溫馨。

他們談?wù)撻焺e的光陰，孩子們的成長，親戚間的往事，當(dāng)然，最重要的話題還是談?wù)摲孔印?/p>

妙兒媽媽還在驚詫中，她怎么也不能夠明白，住過五十年的心房還像嬰兒的心房一樣，嶄新明亮。

“我知道，那些大人，他們的心都有點骯臟，而且垃圾每年都在增多，有的能把我們的家具埋起來，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你們的房主難道不同？”媽媽邊往嘴里塞美味的食物，邊問道。

阿圖媽媽微笑著說：“他是個普通人，關(guān)鍵在于我們。只要勤勞一點，隨時隨地清掃，整潔和明亮是容易做到的?！?/p>

“是的，我們一直小心維護我們的房子，我們和它有很深的感情?！卑D爸爸說。

“我愛我們居住的地方。都說家庭是愛的港灣，我希望它是個永久美好的港灣！”阿圖媽媽幾乎是一往情深。

“隨時清掃，很容易做到，也算是我們對房主的報答吧。”一直不太說話的阿圖說。

“隨時打掃對維雅人來說是小事，對房主的意義可就重大了。我很驕傲地說，我們的房主雖然年過五十，狀態(tài)還同嬰兒一樣好呢，精神毫無瑕疵，對世界懷有強烈的好奇心，充滿了單純的快樂。”阿圖爸爸是個寡言的人，這么一長串話對于他來說是難得的，說完后他的臉有一點紅，微微氣喘。

妙兒一家沉默著。他們覺得不安。

吃完飯，阿圖媽媽殷勤地端上生命花泡的茶，又用抹布隨手擦去墻壁上的黑點。阿圖和爸爸則捕捉漂浮在空中的細小垃圾，把它們拿出去丟棄。

“每一天，都是大掃除啊?！泵顑簨寢層樣樀卣f。

“不算是，閑著也閑著，隨手就做了?！卑D媽媽淡淡地道。

休息了一會兒，妙兒說想看看他們家的房主人，她的愿望立刻獲得了主人的支持：“好啊，年輕的孩子都有一顆好奇的心。阿圖，帶妹妹去參觀，啊，妙兒爸爸妙兒媽媽，你們要不要參觀一下？”

“要！”兩位客人毫不猶豫。

六個維雅人輕輕地飛出來。人類世界正當(dāng)傍晚，陽光金子般可愛，阿圖家的房主人走在一道沿河的小路上，精神煥發(fā)，吹著口哨。他的氣色好極了！眼神像嬰兒般純凈，帶著快樂的神情，投向他遇到的每一樣事物，每一個人。

“老張，五十多了吧？精神頭還像小伙！”一個散步的老男人羨慕地說。

“哈哈，我六十多還會像個小伙！老張是永遠長不大的快樂小伙……”老張伸出雙臂，孩子似的轉(zhuǎn)著圈子，唱著歌兒跑遠了。

妙兒的目光投向河邊那些散步的老人，他們老態(tài)龍鐘，眼神混濁，整個人散發(fā)出灰敗的氣息。妙兒想，他們的內(nèi)心，可能都住過樂于搬家的維雅人。

No.6

“阿圖媽媽說，他們會永遠在老張心里住下去，直到他生命花凋謝的那一天?！眿寢尨舸舻乜粗职?。

“其實，我們也可以那么做的。我們以前頻繁地搬家……真羞愧死人??！”爸爸用手捂住臉。

媽媽思考了一會兒，堅定地說：“等這個孩子長大，心房受到污染的時候，我們也像阿圖家那樣打掃吧。讓心房潔凈如初，直到她生命花凋謝的那一天?！?/p>

“好！”妙兒沒有說話，她想，他們早該這么做的。

媽媽的神色忽然變得欣喜：“阿圖的媽媽對妙兒很感興趣呢。她說阿圖非常喜歡妙兒妹妹?！?/p>

妙兒紅了臉，趕緊跑回自己的房間。

——每一個成年的維雅女孩都會走上這一步的，有什么好羞愧的呢？她們總要和男孩子組成新的家庭，離開父母，去過幸福的二人生活，然后養(yǎng)育自己的小寶寶，一代一代延續(xù)下去，就像他們的祖先做的那樣。

妙兒愿意和阿圖組成一個新家庭。

No.7

一年后，妙兒和阿圖結(jié)婚了，多年不見的親戚都趕來參加他們的婚禮。

“祝孩子們生活美滿幸福！”客人不停地送上祝福的話語，妙兒的爸爸和媽媽笑著，一一表示感謝。

當(dāng)然，房子是件大事，也在客人關(guān)心的范圍內(nèi)。

“表姐，新人的房子找好沒？這是大事，不能瞎糊弄?！?/p>

“找好啦，早就找好了！”妙兒媽媽喜氣洋洋地說。

“噢，是剛出生的嬰兒嗎？男嬰還是女嬰？”

“是我們以前住過的房子，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

“啊！你們不是嫌太暗剛搬出來嗎？怎么又讓孩子們?nèi)プ?？你這當(dāng)媽的太不負責(zé)啦?！?/p>

“是孩子們要求的，我們都同意了。房子是暗了點兒，他們可以打掃的呀。妙兒說了，一定和阿圖一起把那間黯淡的舊房子打掃得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

……

妙兒挽起袖子擦拭漆黑的玻璃窗，阿圖賣力地洗刷墻壁，房子里的光影一點點明亮起來，能看到窗外的生命花了。那些花兒還有點憔悴，妙兒想，接下來，她要好好地澆灌它們，用不了多久，窗外就會姹紫嫣紅啦。

一個憂郁萎靡的人，很快會有一種全然不同的風(fēng)貌。妙兒一想，心里就充滿成就感。

“阿圖，喜歡我們的房子嗎？”

“喜歡，它是我們愛的港灣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