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云英
陳阿婆的突然造訪,讓洪彩云的心跳沒來由地快了兩下。
在洪彩云的記憶里,陳阿婆找上門來只有兩次。開始她還以為陳阿婆與婆婆之間有過節(jié),后來才知道事出于己,陳大潮因為娶了她這個圍頭新娘,一夜之間搖身變成四鄉(xiāng)八鄰眼里最“沒有本事的男人”,這個家也變成下等家庭,備受人們輕視,所以除了洪彩云嫁進陳家的那一天,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很少看到鄉(xiāng)鄰們來家里串門。
陳阿婆第一次上門,在十八年前。那天晚上,還是陳嬸的陳阿婆,懷著巨大的好奇心,興致勃勃地趕來觀看這個從大陸小漁村嫁過來的新娘,像她第一次去動物園參觀一樣。
洪彩云和陳大潮前腳一踏入家門,陳阿婆后腳就踩了進來,進門后也不落座,就直直地站著,高著下巴,轱轆著兩顆白多黑少的眼珠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著洪彩云。洪彩云猜不出陳阿婆的用意,就覺得她的眼光里有銳利的貓爪子在自己身上抓來撓去,像要扒去她身上的衣服,洪彩云深深低下了頭,羞窘得手腳都不知該往哪放。好一會,陳阿婆變戲法一樣,拿出一個香蕉遞到洪彩云的面前,問道,這個,你們大陸有沒有?洪彩云驀然明白了陳阿婆貓爪里毫不拐彎毫不掩飾的輕視,憤怒和委屈讓她忘記了新婚的羞澀,她挺著腰直盯著陳阿婆的眼睛,脆生生地說,這是香蕉,我媽媽天天吃。
陳阿婆第二次登門是因為洪彩云碾死了她的一只雞。
結(jié)婚以后,洪彩云以手腳勤快、嘴巴甜巧很快博得鄉(xiāng)鄰的好感,公婆和丈夫?qū)λ翘蹛塾屑?,可敏感好強的她還是在人們的眼光里品味出一縷別樣的滋味,這感覺有如蝗蟲,迅速將新婚的甜蜜蠶食干凈。
一向無憂無慮的洪彩云陷入了苦思,以她年輕、有限而又單純的閱歷去解析一種復(fù)雜、經(jīng)年的味道。她明白,自己的難受源自于一段居高臨下的距離,這距離說長不長,不過數(shù)十年,說遠不遠,溯本同源,這里的人和她膚色一般、方言相同、風俗習慣也大致一樣。這距離,她一直堅信在愛情面前不值一提,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它是那么遙遠,那么龐大,大得像門前那條寬寬深深的海峽。她知道,消滅這種距離是一個漫長艱辛的過程,第一步就是自立自強??墒菍τ谒@樣一個不懂經(jīng)濟、不會英語、不敢開車、文化水平不高的漁家女子,在發(fā)展水平遠高于家鄉(xiāng)的金門,這幾個字無異于跋千山涉萬水。
她小的時候,家里很窮,但不管多苦多難,阿爸總是一邊哼唱著《愛拼才會贏》,一邊有滋有味地忙活,阿爸樂觀堅強的舉動言傳身教地教會了她“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的人生哲理。她是大海的女兒,家鄉(xiāng)美麗的月亮灣不但給了她月光一般如水的纖柔外表,更給了她敢拼求贏的堅韌品性。
她決心從頭學(xué)起,所有不懂的東西一樣一樣慢慢去學(xué)。她首先要學(xué)的自然是開車,她準備利用自己的縫紉技術(shù)在金門鎮(zhèn)上開間小店,幫人家縫補衣物順便賣點服裝,陳大潮經(jīng)常要到大陸跑生意,她得學(xué)會自己開車出門。一提起開車,她的心里就起了毛,九歲那年,她親眼目睹了一輛客車與一輛東風汽車迎面相撞。從那時起,她的夜晚有了夢,夢里常有一張張隨車飛馳著的神采飛揚的臉,最后卻無一例外地變成一團團血肉模糊的肉醬。害怕就不學(xué)了嗎?那樣的話,還能學(xué)會什么?既然怕,當初為什么敢跨越門前的海峽,獨身一人嫁到海峽的這一邊?洪彩云一次次逼問自己。
那天是洪彩云第一次獨自上路,路過陳阿婆家門時,迎面開來一輛小車,客車司機血肉模糊的樣子一下子就從她童年的記憶里跳了出來,在洪彩云的眼前飄來晃去,洪彩云急忙把方向打往陳阿婆家的墻根,慌亂之中也沒發(fā)現(xiàn)自己碾著了陳阿婆的雞。車子開進家門,洪彩云的身子還篩糠般瑟瑟地抖個不停,直到陳阿婆追進了家門,戳著她的鼻子跳腳大罵她失德大陸妹的時候,她才從恍惚之中回過神來。陳阿婆罵了半個多小時還意猶未盡,洪彩云含著熱淚,低低地賠著不是,那一串串屈辱的淚水就是洪彩云日后懈怠泄氣時為她提供永動力的燃油。
所以,開門的時候,洪彩云根本沒想到會是陳阿婆,她愣了愣,心里卻悄悄打起了鼓,自己近來可有怠慢陳阿婆的地方?
陳阿婆老了,腰彎了,眼睛濁了,臉頰也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她拄著拐杖,顫悠悠地走進門來,洪彩云急忙上前扶住,把她讓到靠椅上,再強再能的人,也強不過能不過時間,再頑固的觀念再深刻的痕跡也會被大潮洗去。
而近二十年的時光,也讓當年那個手足無措滿臉通紅眼含淚花的大陸妹,成長為一個成熟自信溫潤如玉的中年女性,當年那間十幾平方米的小店,現(xiàn)在也變成了臺南的一家服裝城,她在服裝城旁邊買了一套房子,邊照顧兒子陸偉和女兒陸圓,邊打理生意,丈夫陳大潮依然在海峽上跨來越去做生意。孩子不用上課的時候,洪彩云就將生意交給助理,自己開車載著兩個孩子回到金門家中,給二老清洗衣服被褥,打掃衛(wèi)生,添置生活用品。每次回家,公公婆婆總是喜氣洋洋得跟過節(jié)一樣張羅著殺雞宰鴨,兩個善良的老人打心眼里喜歡這個勤勞孝順、吃苦耐勞的媳婦。現(xiàn)在,彩云一回來,家里就熱鬧了起來,并不只因為兩個孫兒鬧騰,主要是左鄰右舍也會聞訊前來串門,有時向洪彩云問一些生意上的事,有時問一些大陸的投資政策,有時讓洪彩云給介紹個大陸的合作伙伴,有時就聊些大陸、圍頭的變化,甚至有的人還請求洪彩云給做媒介紹個圍頭姑娘過來。他們過來,自然也要和兩個老人家說說話,談起他們家這個圍頭嫁過來的媳婦,都豎起大拇指夸道“你們好厲害哦”,就連一向?qū)?958年的炮彈落在灶臺上耿耿于懷的陳阿婆見了他們,也會說一聲,你們家真有福氣。
這一次,陳阿婆卻唉聲嘆氣,阿玉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給她介紹了那么多那么好的后生,她卻偏偏不見,成天就跟著船往那邊跑。我就說一個大姑娘家天天這樣跑不正常,她阿爸阿媽也不管管她,現(xiàn)在好了,出事了!
洪彩云撲哧一聲笑出來,勸道,能出什么事,我看呀,要出事也是出好事呢。洪彩云早就知道陳阿婆的孫女陳玉訂了婚,過兩天就要嫁到洪彩云的家鄉(xiāng)去。
陳阿婆沉沉地搖晃著她那顆頭皮比頭發(fā)還多的腦袋,手里的拐杖左一下右一下嘟嘟嘟地杵在地板上,好事?人家的孩子都是往福窩里跳,阿玉她卻往苦水里扎。我是老了,不中用了,管不著她了喲。
洪彩云說,阿婆,您還真不知道了?,F(xiàn)在圍頭村富了,家家都蓋起了小洋樓,生活可真是一點也不比我們這里差了。
真的?陳阿婆盯住洪彩云,當年眼中那些犀利的不屑、質(zhì)疑被現(xiàn)在渾濁的無助和跳躍的不安所取代,像一條被大潮甩棄在岸上的魚。
洪彩云啟動電腦,打開里面的相冊,說,阿婆,是真的。這是我上個月回圍頭拍的,你看看,水不水?水是方言,意思是很漂亮。
陳阿婆瞇著眼看了半天,說,不看了不看了,我相信你。其實阿玉和她的阿爸阿媽也都這么說,可是我的心里就是不踏實,我怕他們騙我,現(xiàn)在看來,我可以放心了。說完,陳阿婆杵著她的杖,顫悠悠地走了。
午飯才吃過,阿玉也上門來了。
洪彩云熱情地給阿玉泡茶,嘴里開玩笑說,阿玉,你是給我送“盤擔”來的吧,我看這個禮節(jié)可以免了,我現(xiàn)在也可以算是你的表姑呀。盤擔是晉江的一種婚禮習俗,即男方要在結(jié)婚前夕,用大盤小盤將花包、茶葉、水果、全豬、雞、面線、鮮花、蠟燭、糖果、餅干之類的東西裝起來,挑到女方家中,由女方一擔一擔裝好分給她的親朋好友。最大份的盤擔給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叔叔,其次才是舅舅、姑姑、姨姨,最后才是至好的朋友,叫送盤擔。其實阿玉的新郎并不姓洪,與洪彩云也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同一個村子,真要算起來,曲里拐彎的,也能扯出一點“面線親”的緣分來。
阿玉豪爽地笑著說,是啊,我就是提前來拜會阿姑的呀。
洪彩云也笑,拜會可以,但今天叫阿姑是沒有紅包的。阿玉這孩子,打小就是人們眼里的水查某(方言,指漂亮女孩),而且聰明大方大膽,洪彩云一直很喜歡她,在阿玉小的時候,她曾帶阿玉去圍頭玩了一天。
阿玉說,沒事,小紅包攢你那,等到該給我的時候,就長成大紅包了。
想得美,洪彩云捏了捏小玉的粉臉,說,后天就要出嫁的人,該不會是來找我講閑古的吧(講閑古,方言里是拉閑話的意思),是不是有事情需要我?guī)兔?,直說吧。
全中國都說晉江人精明,果真名不虛傳呀,你都不在晉江好多年了,還什么事都瞞不過你。
洪彩云撫掌大笑,離家不離鄉(xiāng),不過是五公里嘛,一個盹還沒打成就到家了。我現(xiàn)在才知道你這個水查某怎么會這么鬼精,原來是跑我們晉江去吃了地氣!
阿玉一本正經(jīng)地板著臉說,錯了,金門的地氣最早不就是晉江的地氣?人會變,江山會變,但地氣是變不了的。
說笑間,一泡從泉州帶過來的觀音茶就喝淡了。阿玉說,不胡扯了,呆會我阿媽又罵我了,彩云阿姨,我們的婚禮要按圍頭的風俗辦,今天來是想請你在我婚禮那天幫我“撒緣”。
洪彩云一聽,忙擺手推脫道,不行不行,這事萬萬不行。
在晉江,新娘出嫁那天穿的衣服從內(nèi)到外都要用紅線縫上圓鉛片,出門的時候媒婆要跟在旁邊,一路上將剪碎的茶葉梗、竹葉片和鉛灑在新人身上,俗稱撒鉛錢,閩南話里鉛與緣同音,寓意有緣分,所以也叫撒緣。按照習俗,如果沒有媒人,就由女方請一個“阿姨”陪新娘到男家去,閩南的一些地方把這個阿姨叫“送嫁嫂”,她有點等同于傳統(tǒng)婚禮中唱誦喜歌、陪伴照料新娘的喜娘,在浙江一帶又稱為“喜阿媽”。因為婚姻之事最忌命途不好的人和事,所以喜娘一定要挑“命道好”的女人,不僅要配偶、兒女、兄弟姊妹俱全,通常還要有公婆子孫,四世同堂,人們認為只要這樣的“好命婆”參加了婚禮,就會給新人帶來喜緣,兆示著婚姻幸福美滿、吉祥如意。洪彩云既不是阿玉的媒人,她的兒子陸偉也才十五歲,女兒陸圓十歲,自然不敢做這個撒緣的阿姨。
阿玉說,有什么不行?圍頭的婚俗,你比誰都清楚,我算了算,沒人比你更合適了。
洪彩云的頭搖得像撥浪鼓,這不是懂不懂婚俗的事。不是我不肯,我實在是不敢當。你該知道撒緣阿姨一般是由媒人擔任,沒媒人就由新娘家族里較為好命的嬸嫂擔任,再者就非得是好命婆了。
阿玉說,你就是好命婆呀。一來你上有公婆,下有一子一女龍鳳呈祥,而且你的娘家也是父母安健,兄弟姊妹俱全;二來你人品好,上孝公婆、下?lián)醿号?,夫妻和睦,家庭美滿,這些在鎮(zhèn)上可是有口皆碑的;三來你吃苦耐勞,事業(yè)有成。你說除了還沒當奶奶外,你比哪一個好命婆差?再說,要論這個媒人嘛,除了你還能是誰?
洪彩云笑著啐道,呸,都要結(jié)婚的人了,還瘋瘋癲癲地胡說八道,我什么時候給你做過媒?
阿玉眨著眼睛,狡黠地笑,要不是你當初帶我去圍頭玩,讓我對圍頭有了感情,我長大后怎么會三天兩頭地往那邊跑?要不是我天天跑圍頭去,我怎么可能認識天成?我不認識天成,我這會要嫁給誰去?你說,這不就是你當初撒下的紅緣結(jié)出的喜果嗎?你還好意思賴!
洪彩云說,你這是什么歪理!
阿玉親昵地纏上來,好阿姨,歪理不也是理?你就答應(yīng)了吧!
洪彩云舉起手說,好啦好啦,我繳械了,再不答應(yīng),你這張小嘴還不把這歪理給扯出一海峽來。
送走了嘻嘻哈哈的阿玉,洪彩云笑著抬頭看了看天空,藍天如洗,一片棉絮一樣純白明亮的低云緩緩地飄在半空中,這樣明朗的天氣,人就是想讓自己發(fā)愁也是愁不起來的啊。阿玉趕上了好時代,全然沒有她當年嫁過海峽的徘徊與不安。
洪彩云的阿爸洪?;⒅琅畠汉徒痖T的小伙子熱戀,愁得眉頭攢出了一團團陰云,隨便吹一口氣,它就一朵一朵呼啦啦地往外飄。震驚世界的“八二三炮戰(zhàn)”,圍頭這個不到三平方公里的小漁村,向金門投出了數(shù)萬發(fā)的炮彈,自己身上也落下了五萬多發(fā)。戰(zhàn)斗一打響,洪?;⒕秃痛謇锏囊话俣鄠€村民積極參加了支前民兵,并以英勇善戰(zhàn)而成為赫赫有名的戰(zhàn)地英雄。炮火平息后,他幾十年如一日地堅守在“海峽第一哨”上,“洪?;ⅰ边@三個字恐怕早已經(jīng)列在對面的黑名單上。現(xiàn)在,這個黑名單上的人,就要將自己那個聰明漂亮的女兒,嫁去自己炮轟過的地方,雖然現(xiàn)在兩岸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趨于緩和,但萬一又緊張起來怎么辦?那時圍頭和金門勢必又成為對抗前沿,真有那天,那他炮轟的可是自己的親骨肉呀。可若是站在歷史的角度,即使女兒不在那邊,難道炮轟的就不是骨肉相連的人嗎?
洪彩云和金門小伙陳大潮戀愛的消息一傳開,村子里炸開了鍋,有人認為洪彩云是貪圖享受愛慕榮華的虛榮姑娘,個別參加過炮戰(zhàn)的老人認為洪彩云這是叛國投敵,有人斷定那邊的人一定會趁機清算舊賬,有人就想等著看她的笑話,也有人默默地不安地為她祝福……在各種各樣的議論里沉浮的洪彩云,心里像揣了一只兔子,忐忑不安。
一天,洪彩云從碼頭回來,同學(xué)洪建軍騎著一輛自行車,左腿撐地橫攔住她,洪建軍陰陽怪氣地說,洪彩云,你真要嫁到金門去?洪建軍在學(xué)校時常打架鬧事,初中沒畢業(yè)就出了社會,跟著一群小販子倒騰一些石斑魚、螃蟹等漁產(chǎn)品。洪彩云不想理他,繞過洪建軍的自行車繼續(xù)往前走,揚頭甩過一句話,關(guān)你什么事。洪建軍踩上自行車,從后面跟了上來,又說,我看你就是沖著人家的錢去的,你以為那邊生活好嫁出去就可以吃香喝辣了?你這個嫌貧愛富好吃懶做的查某。洪彩云噔地一下剎住腳步,一把拉過洪建軍的車把手,另一手扯著洪建軍的衣服將他從自行車上拽下來,洪彩云柳眉倒立、杏眼圓睜,大聲說,你把嘴巴放干凈點,不要臟了我和大潮的愛情。有錢怎么啦,有錢人的愛情就一定是錢買來的?我想過好日子有錯嗎?有哪一個人不想讓自己的生活過得好一點?你不想過好日子,你不喜歡錢,你還天天倒騰魚蝦賣給金門的船只干什么?
洪彩云外表纖柔,平常說話也是輕聲細氣的,洪建軍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竟被她嚇住了,趕緊賠著笑臉說,真生氣了,我不就是和你開玩笑嘛。說完趁洪彩云不注意,跳上車,急馳而去。
洪彩云站在路中間,手指著洪建軍,一字一頓高聲叫道,我告訴你,你們誰也別想看我的笑話。
洪彩云回到家里,洪海虎正坐在院里的石井欄上抽煙,淡藍的愁煙將他團團圍住。洪彩云知道從炮火紛飛中走過來的阿爸在擔心什么,她輕輕坐到石井邊,柔柔地把頭靠在洪海虎寬厚的肩膀上,說,阿爸,你不用擔心,我們和那邊的關(guān)系只會越來越好,冤家變親家,越來越親,直到成為一家親。
阿爸是想,你嫁得那么遠,以后想看到你就難了。洪?;⑻巯У嘏牧伺乃@個勇敢倔強的女兒。他其實已經(jīng)想通了,海峽兩岸民間血肉相連的親緣,政治割不裂它,炮彈轟不斷它?!鞍硕睉?zhàn)火還未完全平息,兩邊的漁民在海上作業(yè)時遇到,就會拿出各自平常不大舍得吃舍得喝舍得用的東西,圍坐在甲板上,邊吃邊喝邊講古,有時兩岸打炮,炮彈“嗖嗖嗖”從頭頂上飛過去,大家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大碗酒一碰,說:“他們打他們的,我們喝我們的!干!”這幾十年,從那場地動山搖的炮戰(zhàn),到1979年的解除軍事對抗,再到漁民間的海上易貨,又到圍頭村被省政府確認為民間對臺貿(mào)易的試點,兩岸的執(zhí)政黨都明晰了這種一衣帶水唇齒相依的關(guān)系?,F(xiàn)在,每天從那邊開過來的船只滿載著一船船和平與親緣駛回金門,作為一個老民兵,洪?;⒅篮推降拇蟪闭谇那牡匦纬桑痪弥蟊厝粫Z隆隆地席卷而來,不可逆轉(zhuǎn),不可阻攔,所有的隔閡與敵視都將被它消融。可是,畢竟人的一生太短,而大潮大浪卻需要充分的醞釀,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看到那一天,隨著女兒婚期的越來越近,他一天比一天傷感,看女兒的眼光也一天比一天綿長灰暗了起來,似乎面對的不是一場婚禮,而是一次生離死別。
洪彩云聽出了父親的傷感,頑皮地拉著洪?;⒌拇蠖洌恋?,不就是五公里嗎,說不定不久后政府會架起一座跨越海峽的大橋,那個時候你只要散步就可以去金門看我了。
阿爸讓彩云的樂觀感染,笑著說,真建了這樣的橋,你就是其中一只搭橋送緣的喜鵲了。
想到阿爸,彩云就拿了手機,到海邊去,她想問問阿爸需不需要給他帶點什么東西,另外想讓阿爸幫她批發(fā)一些服裝,婚禮過后她可以帶回來,現(xiàn)在晉江石獅的一些服裝又便宜又時尚質(zhì)地又好,在臺灣銷路很不錯。前一件事,堵上耳朵她也知道阿爸會怎么回答,阿爸一定咧著大嘴爽朗地笑著說,免啦免啦,家里什么都有,你們那邊有的我們都有,你們沒有的我們這邊也有。盡管這樣,她每次還是會先問一下,這是她嫁到金門后養(yǎng)成的一種習慣,就像以前的人,誰碰到了誰,開口就是“吃飯了嗎”一樣,只不過以前阿爸會難為情地同意她帶些東西回家,而現(xiàn)在卻總是她大包小包地從家里往金門帶。
她手里的這款手機是她前兩年回圍頭時買的,大陸的號碼,這幾年她也經(jīng)常往泉州、廈門跑,有時為了生意,有時就只去美容游玩,回去勤了,為了方便就買了大陸的手機號碼。有一次,她剛下金門碼頭,手機竟然響了起來,她這才知道大陸的手機信號已經(jīng)完全覆蓋了金門,她站在海邊,驚喜交集,和她的閨中女友激動地聊了半個多小時。一個好心人看到她手舞足蹈的樣子,以為是精神受到嚴重的刺激,就報警說看見一個女子在海邊徘徊多時,恐怕有自殺傾向,結(jié)果警車、志愿者呼擁而至,鬧出一個小小的笑話。
阿玉結(jié)婚那天,洪彩云早早就到了陳阿婆家,阿玉的阿爸阿媽坐在廳房里,和幾個今天要陪嫁過去的親友說說笑笑。阿玉已經(jīng)化好了妝,正在佩帶首飾,家里一團喜氣,好似阿玉不是要嫁到大陸,而是出一趟門逛一次街而已。
阿玉爸說,彩云來了,快請坐,不急。早上進門的時間是十點半,坐船過去幾十分鐘,上了碼頭換車到新郎家,估計一個小時就可以了。
洪彩云笑道,現(xiàn)在真是太方便了。我記得我結(jié)婚那天,先從圍頭坐車到廈門,又從廈門坐飛機到香港,再從香港坐飛機到臺灣,最后才坐車來到金門家里,整整折騰了兩天,才把自己嫁給了大潮。那時我就想,這算什么事呀,不就是五公里遠嗎,我要是弄個氣球也能飛過來,干嗎還要繞這么大的彎子,跑這么多的冤枉路,花這么多的冤枉錢,真是憋屈。我對大潮說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夠直接從海峽上跳過來,我說三十年,大潮說五十年,沒想到呵,才十年多一點我們就能天天在海峽上來來去去,想想真是開心。
阿玉調(diào)皮地說,咱們老祖宗不是說過了嗎,“家和萬事興”嘛,現(xiàn)在這樣,方便又省錢,彼此都受益,就跟大陸電視廣告說的一樣“你好我也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阿玉活靈活現(xiàn)地學(xué)著廣告的樣子,讓大家哈哈大笑,現(xiàn)在通過衛(wèi)星電視,很多人收看大陸電視。
阿玉媽樂呵呵地說,是啊,阿玉想家了,隨時可以回來,跟嫁在臺灣沒什么區(qū)別,要不我們還真的放心不下。
洪彩云說,我看以后啊,恐怕還得是你們老兩口去看阿玉,阿玉這丫頭人小鬼大,大陸十三億人的大市場,有她折騰的天地,哪還有空回來。
阿玉笑,我還沒出門,你就開始挑撥我們的關(guān)系。
洪彩云笑,我還不知道你,你這人去了肯定樂不思蜀。
阿玉媽也笑,她敢不回來,我們就讓她在圍頭給我們建一座小洋樓,到時我們?nèi)^養(yǎng)老算了。
洪彩云說,這個可以有,反正兩邊的生活習慣都差不多。果真那樣,也算是這門親事撒出的善緣哈。
阿玉調(diào)皮地說,那干脆現(xiàn)在就收拾一下,一起隨我嫁過去算了,省得以后麻煩。
我哪都不去,陳阿婆黑著臉打斷阿玉的話,枯干的臉皮沒著沒落地在臉架上陷進去凸出來。
洪彩云站起來打圓場,說,喲,我們得收拾一下,這會新郎官怕是上岸了。
風和日麗,白云飄飄,海浪似乎也要來趕喜,爭先恐后地跳出一個個美麗的舞蹈,將一朵朵純潔的浪花獻給這一對新人。阿玉爸的時間掐得很準,洪彩云一行人從出發(fā)到抵達天成家正好用去一個鐘頭的時間。
下車后,洪彩云搶在前面進了大門,一邊走一邊從包袱里掏出一大把“緣”粉,東撒一下,西撒一下,邊撒邊念道:“人未到,緣先到,入大廳,得人緣?!焙椴试埔恢蓖白撸掷锏木壏鬯奶庯w舞,輕輕飄落在每一個人的頭上、臉上、身上。
拌有竹葉屑的緣粉撒在新郎天成的身上——“竹(得)心切成緣,夫妻恩愛到百年”,撒到洞房里的新床上——“竹葉色青青,新人今天入門,明天抱阿囝”……祝福隨著緣粉輕輕落在新人甜蜜的笑容里。
洪彩云拿著包袱,繼續(xù)往新房的各個角落撒緣,手腳輕柔,神情莊重,細細的緣粉跳躍著無數(shù)細小的喜悅與希望。剩下的緣粉,洪彩云鄭重地將它放進了衣柜箱,這不僅意味著新娘以后會“存錢”,更重要的是提醒新人要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緣分,因為不管多么好多么奇的良緣,都需要雙方用心去珍藏去呵護,才能成就佳緣、求團圓、得圓滿。
輕輕關(guān)上柜門,洪彩云轉(zhuǎn)身看到阿玉和天成圓圓的眼睛里閃爍著翠綠的晶瑩,好似剛才的緣粉撒在了里面,然后變成一顆顆希望的種子,迅速生根發(fā)芽,茁壯成長,越來越大,越來越高,直到生長成海峽上面那一座美麗的虹橋。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