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海 攝/管一明
管一明回憶起25年前那次去馬達家的拍攝經歷,用了一個字形容:爽。
1990年2月7日上午10點半,正是上海冬春之交,天氣晴暖。在衡山路的出版界前輩包文棣寓所拍完照片后,管一明回到《上海文化年鑒》編輯部,發(fā)現(xiàn)相機里還有膠卷沒拍完。何不趁如此適意的天氣,索性再去拍一位前輩?他查了一下排片表,預約時間最近的是馬達——2月9日。他撥通了馬家電話,馬老一口答應提前拍攝。管問:您要午睡嗎?他沒回答,直接說:下午2點到我家。
管一明提早了十分鐘到達武康路馬達家公寓樓下,稍稍在院子里躊躇了一下,拍攝方案漸漸了然,遂上樓。親自開門的馬達先生看起來相當滿意:你很準時。
25年后,回想當年的拍攝心情,管一明說,我拍過好幾位大報總編,面對馬達我心里除了欽佩還是有些敬畏,因為那些年,他將《文匯報》辦得讓讀者感到渴望。
十年之后,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馬達先生。還是照片上這間光線充沛的屋子,還是那把幾乎溢出包漿的藤椅,甚至馬達先生的容貌,和照片上相比,亦無明顯蒼老。當時我是《勞動報》的記者,報社每年總是在春節(jié)前后派一些年輕記者上門拜訪這位《勞動報》的老總編。那一年,正好輪到我和其他幾名年輕人。
記得馬老穿一件米色兩用衫,里邊一件深色毛衣,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出錯,是一件紅色的。那天,馬老的情緒和毛衣顏色一般火熱。陽光下的馬達先生,回憶起往事,手勢紛繁,語氣鏗鏘。他說了很多辦報生涯中的趣事,包括當時在我們幾個年輕記者聽來非常艷羨的作為大報總編的他,如何據(jù)理力爭不容置疑乃至最后率先撂斷電話的N多案例——電話的那頭,通常是主管部門的某位領導。坐在馬老1960年代任市委副秘書長時遷入的這套公寓里聽馬老的總編軼事,至今回想,依然不乏魔幻的意味。
自然地,我們聊到了多年前那次著名的“傷痕文學”的緣起——小說《傷痕》在《文匯報》的發(fā)表。馬老深深嘆了口氣,說:《傷痕》是我拍板在報上發(fā)表的,社會效果非常好,也有它不可復制的歷史價值,為此我還特意把作者盧新華直接從復旦招進了文匯報做記者,可惜小盧做新聞沒有很大的感覺,沒幾年就出國了……
當時我從一本雜志上看到消息說盧新華正在美國拉斯維加斯的賭場做荷官。我轉述了雜志報道的內容,馬達先生一臉難以置信。
在那次會面中,馬達先生還向我們隆重介紹了他的夫人,一位身材矮小非常和氣的老太太。老太太笑瞇瞇地把我們幾個引到隔壁的房間,房間的櫥柜和書架上,擺滿各種極具專業(yè)水準的風光攝影,拍攝者正是馬達夫人。當時馬達夫人已經出過幾本攝影專集,并正在籌辦一個攝影展。我們暫時冷落了隔壁的杰出新聞工作者,轉而對隱居的攝影家嘖嘖稱奇。
當年我們幾個,除了《勞動報》的記者之外,還有一個特別的身份:馬達先生之子馬曉慰的同事。特殊歲月里,馬達先生的一雙子女無論肉體還是精神,飽受刺激,導致成年之后人生道路頗多周折。2000年前后幾年,馬曉慰一直是《勞動報》一個采訪部門的編務。曉慰生性曠達,語言詼諧,特別喜歡和我們年輕記者開玩笑。多年之后,我們在回憶馬曉慰軼事的時候總會說起一個段子——馬曉慰(嘆氣):唉,我的兒子讀書不爭氣啊,搿趟考試居然有三門不及格!我們齊聲問:葛末伊搿趟一共考了幾門???馬曉慰:三門!
在十幾年前的那次和馬達先生的會面中,依稀記得馬老提起了一次馬曉慰的名字。我們很接翎子地續(xù)上:馬老您放心,馬曉慰和我們小年輕很有數(shù)的!馬達由衷地咧嘴大笑,和前邊說起總編軼事時一模一樣。
在那次上門拜訪后沒幾年,我離開了《勞動報》。一天傍晚,我經過常德路,忽然看見馬路對面一個男人推著自行車從《勞動報》方向由北向南狂奔,定睛一看,正是馬曉慰。我以為他助跑之后會飛身上車,然而并沒有,他仍舊是推車狂奔,經過康定路、武定路,直奔新閘路后絕塵而去……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做同事的那幾年,閑聊時小馬斷斷續(xù)續(xù)說起的一些不堪回首的記憶碎片,不禁默然。
在25年前管一明的那次拍攝結束時,馬達先生慨然題詞:把握現(xiàn)在,開拓未來。
2011年9月,新聞生涯長達一個甲子的馬達先生在上海逝世,享年86歲。有媒體對他評價“為新時期撥亂反正和思想解放作出了貢獻”。在我看來,這是一句畫面感十足的話語——一座滿目蒼夷的荒山,從寂寥無人的山道上傳來陣陣駝鈴,帶給人們清新與振奮的,不是馬幫,而是馬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