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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誘 供

        2015-04-23 07:39:37左撇子
        山花 2015年4期
        關鍵詞:張凱李師傅精神病

        左撇子

        一上午,我都和李師傅在床上坐著說話,誰也沒有躺下。

        說話時,我一直死死盯著輸液管上那個魚泡似的透明葫蘆,看著藥水從上面一點一點浸入,慢慢聚集成一個小水珠后,在那矜持一會兒,才慢慢滴落下來。這個過程要4秒鐘。這個速度,是李師傅掐著電子表一點點調出來的,應該準確無誤。

        李師傅是我的一位病友,他64,我46,但這絲毫沒妨礙我們都患上冠心病,成為同病相憐的病友。我住進來時,李師傅已經在這住了好幾天了。聽說我在公安局工作,還是個作家,他眼睛一亮,馬上撇下另一位病友,跟我攀談起來。

        李師傅大號李春林,跟我打小喜歡看的電影《渡江偵察記》中那個英雄連長同名。他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年輕時的風采還依稀可辨。不過,他現(xiàn)在已眼窩深陷,面色蒼白,走路有氣無力了,據(jù)說通向心臟的某根血管已堵塞了百分之七十五。醫(yī)生已多次催促他做支架,但他總說要等等,反正現(xiàn)在也死不了。李師傅早已下崗,開出租車多年,現(xiàn)在開不了了,才不得不把車交給兒子。我也勸他早點做支架,早些恢復健康。他咧咧嘴:“我沒有醫(yī)保,也拿不出那么多錢,先等等再說吧,反正一時半會也死不了。”

        另一位病友老周率先點完藥水,得意揚揚回家了。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李師傅兩個人。他斜靠在床頭上,目不轉睛地看了我許久,忽然沒頭沒腦地說:“我跟你們公安局好多人都認識?!?/p>

        “是嗎?”我不以為然。

        “你認識李有道嗎?”李師傅對我的敷衍并不在意。

        “不認識?!蔽冶傅負u搖頭,“不過,我倒是聽說過這個人——他過去好像號稱凇城神探吧?”

        “對對對,就是這個人?!崩顜煾得媛断采?,“他當年破過好多大案要案,可惜他后來卻銷聲匿跡了?!?/p>

        我問:“你熟悉李有道?”

        “當然,我太了解他了!”李師傅現(xiàn)出自豪的表情,微閉二目,停頓了片刻,然后繼續(xù)說:“我跟你說,我知道他好多破案的事,你想聽嗎?”

        我鄭重地點點頭。我當然希望傾聽,正好打發(fā)一下寂寞的時光。下面,就是李師傅講的故事。我以人格保證,我對這個故事沒做過任何處理,絕對原汁原味。

        20世紀80年代初,李有道在凇城市公安局郊區(qū)分局預審科工作。他辦案很少按常理出牌,卻常常有意外收獲。曾經有個案子,是在一個村子東面的山坡上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尸,先奸后殺,當?shù)嘏沙鏊托叹犆盍宋辶欤粺o所獲。分局領導只好請李有道出馬。他查看完案發(fā)現(xiàn)場,信步登上附近一個小山包舉目四望后,直奔山下一戶人家,跟女主人搭訕起來。女主人想起在案發(fā)當晚偶然聽到院外有人在爭吵,有個男人喊了一聲嫂子,舌頭僵硬,像是喝多了。李有道聽了點點頭,馬上去找村干部,打聽最近誰家辦過事情,請過客,喝過酒。村長想了想說,西頭的王三慢家蓋房子上架子,許多人去幫忙,當晚在他家喝了酒。李有道聽罷,咧嘴笑了,請村長馬上去把那天喝酒的人都找來,一個都別落。村長很快找來了那些人,其中卻獨少一人。李有道胸有成竹地說,兇手就是他!很快就破了案,跟鬧著玩似的,兇手果然就是那個人。

        那些年,李有道破過許多大案要案,立功受獎無數(shù),成為名震凇城的神探。預審科長調走后,領導便指定他代理副科長。代理是啥概念?我跟你說,那就是領導有意提拔你,先讓你過渡一下。李有道是從山溝里出來的,打小吃過許多苦,好不容易才被推薦上了大學,畢業(yè)后進了公安局。說是十年浩劫,許多人都是受害者,但李有道卻是受益者,要是沒有“文革”,他沒準現(xiàn)在還在種地呢。在農村誰能爬出地壟溝,吃上紅糧本那就叫出息了,周圍人就會羨慕得不得了。如果你再當上官,那就更是祖墳冒青煙了。李有道工作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夾著尾巴做人,就是巴望著有朝一日能熬上個一官半職,光宗耀祖。對他來說,代理副科長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那段時間,他做事謹小慎微,生怕出現(xiàn)一差二錯,自毀前程。

        不久,李有道接到刑警隊轉來的一起殺人案。家住青松鄉(xiāng)太平嶺村的王寬殺死了自己的妻子張月明。這是他代理副科長后接手的第一個案子,當然不敢怠慢,連夜閱讀案卷,分析案情,琢磨出一套行之有效的預審方案。

        提審兇手王寬,幾乎沒費什么周折,他老老實實供述了自己殺死妻子張月明的經過,這叫供認不諱。

        王寬家在青松鄉(xiāng)是有名的萬元戶,他父親王俊業(yè),外號小地主,在鎮(zhèn)上開了一個碳素加工廠,就是托人從外面運進電極弧邊角余料,先上機器粉碎成小塊,再由工人砸成石墨顆粒,轉手賣出去便是大價錢。王家就靠這個蓋起一棟小洋樓,還養(yǎng)了一輛上海牌小轎車和兩臺解放牌大汽車,日子過得蒸蒸日上,紅紅火火??墒?,天不遂人愿,兒子王寬結婚五六年了,一直都沒孩子,這在農村可不是小事。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王家三代單傳,眼看斷了香火,一家人自然不會給這個干抱窩不下蛋的兒媳婦好臉看。媳婦張月明也自知理虧,在婆家逆來順受,自己偷偷看過許多醫(yī)生,吃過好多偏方,但肚子就是不爭氣,一直沒有任何動靜。王俊業(yè)老兩口天天為此事絮叨,甚至鼓搗兒子離婚,再另娶一個回來。王寬也苦惱,他不想離婚,三番五次帶張月明去市里醫(yī)院檢查,可查來查去,卻查不出妻子有什么病。后來,一位醫(yī)生對王寬說,干脆給你也檢查一下吧。王寬也沒多想,就檢查了,出乎意料的是,問題竟然是出在他身上。這下,張月明可不干了。她想起自己這幾年在婆家遭受的種種冤枉氣,委屈地蹲在醫(yī)院門口一通號啕大哭?;丶液?,她收拾收拾東西,便回了狐貍屯娘家。這下輪到王家底氣不足了,王寬三番四次去接媳婦,好說歹說,一再保證好好過日子。最后一次,張家人心軟了,也幫著王寬勸說,張月明才勉強同意跟他回家了。

        路上,張月明一直數(shù)落丈夫:“這日子沒法過。虧得是你的事,要不,我不得讓你爹媽害死?!?/p>

        王寬小心翼翼跟在媳婦屁股后,低聲下氣賠了一路不是??焯旌跁r,兩人來到村東河邊,抬眼已經能看到自家的小洋樓了,張月明收住腳步不走了,扭頭對王寬說:“要我跟你過也行,但咱得分家另過,你媽太歪了?!?/p>

        王寬是個孝子,哪里會同意跟爹媽分開,兩人話不投機,吵了起來。張月明一氣之下,說不過了,轉身還要回娘家。

        見妻子又要走,王寬氣得拉下了臉,道:“你要再曬臉,我可對你不客氣了。”

        “不客氣你還能咋的?反正我是不跟你回去了?!睆堅旅鬣洁熘?,轉身真走了。

        “站住!”王寬急了,隨手撿起一塊雞蛋大的石頭,“你要真走,我可真打你啦!”

        “你打吧,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張月明停下來,梗著脖子回頭看了看丈夫,接著就頭也不回地往回走。

        “你給我站??!”

        張月明不理睬丈夫,腳步加快,繼續(xù)往回走。

        王寬一著急,隨手扔過去石頭。就跟鬧著玩似的,王寬以為張月明會躲閃,可是她沒有躲,甚至連頭都沒回。石頭飛過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到張月明后腦勺上,她慘叫一聲,撲倒在河灘上。王寬嚇壞了,忙跑上來,見女人頭破血流,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他顫抖著蹲下來,用力翻過張月明,伸手試試鼻息,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他心里“咯噔”一下,當時就蒙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掄起石頭瘋狂地砸向媳婦。王寬自己都不知砸了多少下,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了。張月明的頭被砸了個稀巴爛,血肉模糊,鮮血染紅了沙灘的石頭??蓱z的女人,就這樣稀里糊涂死在丈夫手里。

        王寬偷偷跑回家拿一把鍬回來,趁著天黑在河邊挖了個坑,把妻子埋了。因行事匆忙,坑挖得不深,沒幾天,野狗聞到氣味拱開了坑上的泥土,把尸體拖了出來。案子當天便破了。

        王寬小伙子長一米七八的大個,雙眼薄皮,按現(xiàn)在的說法,算是個高富帥。他對自己殺死妻子的行為后悔不已,在審訊室里面號啕大哭??粗翘橥铣龊瞄L,李有道也惋惜不已。尸檢發(fā)現(xiàn),死者張月明手指處有九處骨折,說明王寬再次用石頭猛擊死者頭部時,她還沒有死,曾經本能地用手護過自己的頭。王寬開始并沒有殺人的故意,如果沒有后面的瘋狂舉動,即便張月明當時就死了,也不過是一種傷害行為,罪不至死。他一念之差,害死了妻子,也葬送了自己。

        這起殺人案沒有復雜的動機,也沒有曲折的情節(jié),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很快,經過預審科集體研究,決定以故意殺人罪提請檢察院立即逮捕王寬。

        下午,李有道正在辦公室起草提請逮捕書,一位不速之客忽然闖進來,進門便從兜里掏出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的紙,窸窸窣窣展開,按在桌上。他仔細一看,是一份要求對王寬做精神病鑒定的申請書。

        李有道問來人是誰,那人咧著嘴自報家門:“我叫王俊業(yè),王寬是我兒子。”

        “那你根據(jù)什么說王寬有精神???”李有道莫名其妙。

        “王寬的奶奶是精神病,我家有精神病遺傳史。”王俊業(yè)斜睨著他,目光怪異,“我兒子王寬有精神病,作案時意識不清?!?/p>

        “有精神病又怎么樣?”李有道明知故問。

        “那他就不該負刑事責任!”王俊業(yè)回答得斬釘截鐵。

        話說得太專業(yè)了,這可不是一個普通老百姓能說出來的啊。李有道滿腹狐疑,直視著這位小地主。王俊業(yè)趕緊避開了他的目光。

        王俊業(yè)磨嘰半天才走。李有道拿起那份申請書呆愣半天,才放入案卷中。他無法再提請逮捕了。按規(guī)定,如果犯罪嫌疑人家屬提出精神病鑒定要求,公安機關就要進行鑒定。這是必須履行的法定程序。他不相信王寬有精神病,但卻沒有理由拒絕人家的要求,這是法律賦予當事人的權利。李有道只好給精神病醫(yī)院的紀副院長打電話,聯(lián)系好精神病鑒定有關事宜。

        快下班時,科里民警楊德龍笑嘻嘻過來,生拉硬拽,非請李有道去喝酒不可。我跟你說,楊德龍在局里可是個人物,別看這小子寫字歪歪扭扭,干活吊兒郎當,但他朋友多、哥們兒多,在局里呼風喚雨,神通廣大,大家平時都對他刮目相看。按公安內部的說法,他算是個大警察。這小子原先是某市領導的司機,開著一輛伏爾加轎車進進出出,外面人都叫他楊政府。后來不知怎么,他竟然穿上了警服,搖身一變成了警察。預審科唯一的一輛大屁股吉普車,幾乎成了他的專車,科里辦案,經常要等他老人家回來,才出得去。大家都知道他的來頭,敢怒不敢言。楊德龍從未把李有道這個代理副科長放在眼里過,平時見面,不是嘻嘻哈哈,就是拍拍打打,沒個正形。楊德龍今天如此盛情,李有道倒有點兒出乎意料,沒多想什么,換上便衣,便跟他走了。

        進入酒店包房時,里面一個四十多歲的人滿臉堆笑迎上來,熱情地跟李有道握手:“李科長,歡迎,歡迎?!憋@然,他早已知道李有道的到來。

        “這位是燃料公司的常經理,”楊德龍大大咧咧地為李有道介紹,“今天沒啥說的,咱哥仨兒喝他個痛快!”

        落座后,常經理遞過菜單,殷勤地說:“李科長,請您點菜?!?/p>

        李有道知道規(guī)矩,自然不能喧賓奪主,忙推辭。楊德龍見狀,不客氣地拿起菜單,說那只好我替領導代勞了,跟服務員指指點點,點好了菜。

        菜陸續(xù)端上來,滿滿登登擺了一桌子。酒是郎酒,這種酒在那個年代也很難喝到。常經理人挺豪爽,酒量也大,頻頻勸酒,酒令一套一套的,讓人難以推脫,不能不喝。不一會兒,一瓶酒便見了底。楊德龍拿起酒瓶,將剩余的酒一一倒入三人杯中,對李有道說:“老??墒莻€講究人,李科長要有事,你就喊他,千萬別跟他客氣?!?/p>

        “對對對!”常經理胸脯拍得砰砰響,“今后李科長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保證盡力而為?!?/p>

        李有道暈暈乎乎,稀里糊涂跟著客套:“常經理,你有事也別……客氣。”

        楊德龍聞聽,對常經理使了個眼色,說:“老常,李科長都把嗑都嘮到這份兒上了,你要有事,就跟他直說吧。”

        “那個……那個……那個……”常經理端著酒杯遲疑著,欲言又止。

        “哎呀,這個費勁!”楊德龍急了,“這哪是你老常的風格??!”

        “那個……”常經理使勁咽下一口唾沫,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一抱拳,“李科長辦的那個王寬,是我的親戚,希望你能給照顧一下?!?/p>

        聽常經理提到王寬,李有道感到后脊梁一陣發(fā)涼,酒也醒了大半。看來,今天這頓酒可不是那么好喝的。他嗔怪地看看楊德龍,見他正瞇著眼斜睨著自己,嘴角上漾著一絲怪怪的笑意。

        俗話說,預審預審,十拿九穩(wěn)。王寬殺死妻子,已是板上釘釘?shù)蔫F案。自古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王寬走上刑場,只不過就是個時間問題。都到這個地步了,李有道不知道自己還能關照一個殺人犯什么。不過,以他的性格,要讓他在這種場合這么說話,還真抹不開情面。他只能似笑非笑,敷衍道:“兄弟的事,好說。”

        為減少尷尬,李有道端起酒杯,起身跟常經理碰了一下,又跟楊德龍碰了一下,仰頭一飲而盡。他這么做,是不想讓楊德龍感覺丟面子。我跟你說,李有道不在乎這個狗屁常經理,但他卻不能不顧忌楊德龍。

        楊德龍見狀,面帶微笑,得意地對常經理說:“怎么樣,李科長是個講究人吧?”

        “那是,那是,我這輩子算是跟李科長交定朋友了!”常經理激動萬分,舉起杯中酒一口干掉,又向李有道亮了一下杯底,“你家今后用煤,我全包了!”

        酒席結束后,楊德龍執(zhí)意要送李有道回家,常經理也說要去認認門。那時,李有道家住在九龍山下的平房區(qū),離他們喝酒的地方頂多也不超過十分鐘路程,打車純屬浪費。但他拗不過兩人,只得暈暈乎乎地隨楊德龍和常經理上了出租車。

        到家后,常經理將一個沉甸甸的塑料拎兜放在桌子上。李有道當時還清醒,忙推回東西:“這個可不行?!?/p>

        “這是常經理的一點心意?!睏畹慢埶浪腊醋∷氖?,小聲說,“李科長,你今天咋的也得給我這個面子?!?/p>

        李有道看著楊德龍,猶豫了,只得放開了手。

        楊德龍詭秘地一笑,趕緊拉著老常走了。李有道打開那個手拎兜,見里面裝著兩瓶茅臺酒和兩條長劍牌香煙,這可是當時價格不菲的禮物。俗話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但對王寬這個案子,他不知道自己能幫他們什么忙。話又說回來,即便能幫上忙,他又怎么可能去包庇一個殺人犯?他還從來沒做過昧良心的事??墒牵绻Q然退回禮物,顯然會得罪楊德龍。做糖不甜做醋酸,這是他那一輩子膽小怕事的父親常掛在嘴邊的話。他可不想讓自己的前途砸在楊德龍這小子手里。這些東西成了燙手山芋,害得李有道一夜沒睡好覺。他懊悔當時沒有跟楊德龍把話說清楚,以至于自己陷入一個兩難境地。

        第二天,李有道拎著東西悄悄敲開魏副局長的辦公室,“咚”地一聲把東西放在他桌子上。魏副局長分管預審,是他的主管領導。魏副局長做過刑警隊長、預審科長,精通業(yè)務,為人也仗義,平時知道護犢子,大家都愿意接近他,跟他相處很隨意。哦,對了,魏副局長后來做過一段凇城市政法委副書記,前幾年才退居二線,無官一身輕了。

        魏副局長好奇地翻開方便袋,笑道:“名煙名酒,你小子啥時也學會腐蝕領導啦?”

        李有道尷尬地說:“這是昨晚別人給我送的禮?!?/p>

        “禮物很貴重啊。”

        “所以我不敢收,要上交啊。”

        “誰給你的?”

        “這個,您就別問了。您知道是我交上來的就行了?!?/p>

        魏局長皺著眉頭,疑惑地盯了他半天,點點頭。

        李有道如釋重負。

        第二天,李有道再次提審王寬,想進一步看看他到底是什么精神狀態(tài)。王寬被民警帶入審訊室后,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一臉傲慢與不屑,跟第一次審問時簡直判若兩人。問話時,他開始支支吾吾,顛三倒四,經常答非所問,說的話跟上次全都對不上了。忽然,他竟放開喉嚨唱起歌來。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

        風霜雪雨搏激流

        歷盡苦難癡心不改

        少年壯志不言愁

        …………”

        這小子唱的竟然是《少年壯志不言愁》,是一首歌頌警察的歌,李有道早已耳熟能詳,時常也哼哼幾句。

        王寬嗓音很好,聲音渾厚,吐字清晰,跟現(xiàn)在那些上《星光大道》的選手比起來,毫不遜色。他要是能參加比賽,至少也是個周冠軍。他唱得無所顧忌,鼻涕一把,淚一把,還真像有精神障礙。

        可是越像,李有道越覺得不像,帶有更多的表演成分。他認定這小子是在裝瘋賣傻。想起常經理請求關照王寬的話,他心里“咯噔”一下,脊背上滲出一層冷汗。

        那天上午,一老一少忽然闖進李有道的辦公室。一進門,那個年輕人便指著他的鼻子,氣勢洶洶地問:“你就是李公安嗎?”

        李有道點點頭,說我就是。

        “你怎么能讓一個殺人犯逍遙法外?”那人瞪起血紅的眼睛,憤然質問。

        “你說什么,哪個殺人犯?”李有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王寬殺了人,你們不槍斃他,還在等啥?”旁邊的老漢肩膀抽動著,呼呼喘著粗氣。

        李有道問:“你們是誰?”

        “我叫張凱,”年輕人又指著老漢,“這是我爹,王寬害死的人,是我親妹子。”

        李有道“哦”了一聲,不解地問:“誰說王寬逍遙法外啦,他不是還關在收容所里嗎?”

        “王寬他爹到處放話,說他兒子有精神病,說你們馬上就能放他出去?!睆埨蠞h喉結滾動著,情緒激動。

        李有道笑了笑,平靜地說:“公安辦案是講程序的,誰說有精神病都不行,得通過鑒定才能做出結論?!?/p>

        張凱甕聲甕氣地說,“王家有錢,還有人,就怕沒精神病,你們也給鼓搗出個精神病來。”

        “那個混蛋哪有精神病啊,他們凈睜眼說瞎話!”張老漢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李公安,我姑娘死得冤啊,求你千萬給我們做主?。 ?/p>

        李有道慌忙扶起張老漢,說:“我也不相信王寬有精神病,不過,我說了也不算。你這樣吧,如果真的鑒定出王寬有精神病,你們可以要求到省里去鑒定,實在不行,還可以要求到北京去鑒定?!?/p>

        張凱說:“李公安,我就要你一句話,你打算對王寬怎么辦?”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跟你說,如果王寬不是精神病,他肯定過不了我這關!”李有道也激動起來,說得一字一頓。

        “李公安,我就信你一回。”張凱拉住李有道的手,“你可別騙我?。 ?

        “你們先回去吧,請你相信法律?!崩钣械琅呐乃氖帧?/p>

        張老漢將信將疑,張張嘴,還想說什么,卻被兒子拉出門。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時,他回過頭咬牙切齒地說:“李公安你記住,王寬要是不死,我寧可拆房子賣地,也要去告你們?!?/p>

        走出老遠,張老漢還一步三回頭,渾濁的眼神里充滿著悲哀、憤懣和期盼。

        第二天,李有道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自報家門:“李科長,辛苦了。我是市政府王文清……”

        李有道全身一震。王文清在凇城可謂大名鼎鼎。他負責協(xié)調政法口,經常同市長一起出現(xiàn)在公安干警大會的主席臺上。李有道做夢也沒想到,堂堂市政府副秘書長竟然會屈尊給一個小警察打電話。他有點受寵若驚。

        “聽說你辦案子很有一套,很有發(fā)展前途嘛?!?/p>

        副秘書長說話膛音厚重,讓人肅然起敬。李有道哪敢怠慢,慌忙起立,聲音顫抖道:“謝謝領導夸獎?!?/p>

        “聽說有的犯人精神不好,這個一定要慎重,一定要依法辦事。絕不放過一個壞人,但也不能錯殺一個精神病人?!备泵貢L語調舒緩,語重心長。

        “謝謝領導關心,我一定記住您的教誨?!?/p>

        李有道一頭霧水。他納悶,這位領導不但對他很熟悉,而且對他辦的案子也一清二楚。鋸響必有沫,看來張凱父子的擔心并不是空穴來風。

        盡管李有道不相信王寬有精神病,但還是要帶他去做鑒定。法律就是法律,誰也抗拒不了。做鑒定那天,他在內部封鎖了消息,有意避開了楊德龍,押王寬上車后,李有道令小孫和另一個民警緊緊將他夾在后座中間。路上,李有道為防萬一,悄悄將手槍子彈上膛,只關著保險,一旦遇到突發(fā)情況,隨時可以開槍射擊。

        李有道緊張得全身肌肉緊繃,手心冒汗,后面的王寬卻又唱了起來:

        “金色盾牌熱血鑄就

        危難之處顯身手顯身手

        為了母親的微笑

        為了大地的豐收

        崢嶸歲月何懼風流

        ……”

        王寬旁若無人地唱著,依然鼻涕一把,淚一把,手上戴著銬子還不忘在大腿上給自己“啪啪”打節(jié)奏。小孫聽煩了,抬手一巴掌扇過去,罵道:“你他媽可以消停會吧,別再號喪了?!?/p>

        王寬下意識捂住臉,歌聲戛然而止。

        “讓他唱吧,挺好聽的。”李有道回頭笑道。

        王寬抹了一把鼻涕,繼續(xù)引吭高歌: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

        風霜雪雨博激流

        歷盡苦難癡心不改

        少年壯志不言愁

        ……”

        在王寬的歌聲中,吉普車駛過松花江大橋,拐入一條偏僻小路。李有道越發(fā)緊張,眼睛瞪得大大的,手在褲兜里緊緊攥著手槍,手心濕漉漉的,槍上也全是汗水。

        還好,一路風平浪靜。到精神病院后,他們先帶王寬做了腦電圖檢查、CT等常規(guī)性檢查,沒發(fā)現(xiàn)他大腦和其他器官發(fā)生影響精神正常的病變。之后,便是關鍵的精神檢查環(huán)節(jié)。專家要現(xiàn)場問話,然后再根據(jù)王寬表現(xiàn)出的特征,判定其是否有精神病。

        精神病醫(yī)院的鑒定人共有七位專家,六男一女。負責人是精神病院的紀副院長,李有道過去常跟他打交道,早混熟了。其中的李主任戴著深度近視鏡,李有道也見過幾次,兩人到一起常論一家子,也算是熟人了。那位女主任叫吳穎,三十多歲,一頭齊耳短發(fā),白白凈凈,干凈利索,老公是精神病院院長,身份比較特殊。

        王寬被帶入鑒定室后,李有道令他坐在那把特制的鐵椅子上,將他雙手分別銬在扶手上,令他動彈不得。做好這些,李有道帶民警退出回避。王寬老老實實坐在幾位專家面前,鎮(zhèn)定自若,眼珠嘰里咕嚕亂轉,不時抽鼻子,清嗓子,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

        李有道沒有走遠,就站在門口守護。他這樣雖看不到鑒定的具體情形,但可以聽到里面的聲音。

        “你的姓名?”是紀院長沙啞的聲音。

        “我叫王寬?!蓖鯇捖曇舻统粒砂桶?,懶洋洋。

        一般情況下,被鑒定人多半都會主動報上一些個人情況,但王寬卻東一耙子西一掃帚地胡扯,答非所問。他媽的,這小子在裝瘋賣傻!

        后來,李有道聽到王寬在里面喊叫起來,聲音凄厲,夾雜著“啪啪”作響的動靜,富有節(jié)奏。他知道,這是在對王寬實施電擊,專家們要以此觀察他的反應。這在當時是一個不可或缺的環(huán)節(jié)。

        一個小時后,鑒定才結束。小孫和另外兩位民警帶走王寬后,李有道忙過去拉住紀副院長,詢問:“怎么樣?”

        老紀“咳”了一聲,若有所思地說:“被鑒定人的表現(xiàn)很典型,倒是符合精神病的一般特征?!彼S即看看李主任,“你說呢?”

        “那個王寬,就是精神病?!?/p>

        李主任說得信誓旦旦,鏡片后的小眼睛快速眨動著,一刻不離紀副院長。顯然,這家伙是在看領導臉色行事。

        “吳主任,你什么意見?”紀副院長向右扭頭征求吳穎意見。

        吳穎遲疑了一下,搖搖頭,說:“對精神病患者電擊后,一般都會配合,基本問什么說什么??蛇@個人就是不配合,我看他是在用意志力硬扛,這可不像是精神病。”

        “沒辦法,暫時還無法確定。”

        紀副院長無可奈何地看著李有道,很紳士地聳了聳肩。聽口氣,好像李有道也希望王寬有精神病??磥碛腥艘褜⒐ぷ髯龅搅司癫≡豪?。李有道的心情陡然沉重起來。

        第二天一上班,楊德龍晃蕩過來,進門就跟李有道發(fā)起牢騷:“媽的,就那個吳穎說王寬不是精神病。照理說,應該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但這娘兒們是跟院長一個被窩睡覺的,她說不是,誰也不敢下結論。”

        李有道大吃一驚。楊德龍怎么會對鑒定的過程知道得這么詳細?看來,王家的能量真是不可低估啊。楊德龍走后,李有道忙打電話給紀副院長詢問詳情。老紀說為慎重起見,想帶幾位專家到被鑒定人居住的地方去做一次實地調查。

        李有道想這樣也好,便自告奮勇,親自開著科里的大屁股吉普帶著紀副院長、李主任和吳穎先去了太平嶺村。進村一看,王家日子過得果然非同凡響,一棟三層小洋樓矗立在一片低矮的平房中,如同鶴立雞群。院子寬寬敞敞,大貨車都能在里面輕松掉頭。他們走訪得知,王寬的奶奶確實得過精神病,一犯病就上山砍樹,晝夜不停,攔也攔不住。好幾個人都說王寬像他奶奶,理由是他過年時喜歡跟小孩子在一起打撲克,贏了錢,高興得嗷嗷直叫。

        在李有道的建議下,幾位專家又來到狐貍屯實地調查。死者張月明娘家就在公路邊,還是那種土坯房,屋頂苫的草,歷經風吹雨淋,早已變成了黑色。不過,院子里正在蓋新房,紅磚墻已砌起了一米高。幾位專家先走訪張家的幾位鄰居,問他們王寬有沒有不正常的表現(xiàn)。有人憋不住樂:“那小子還有精神?。克?,打撲克時還偷牌,大王都能用兩次?!?/p>

        最后,李有道帶幾位專家來到張家。張凱父子見李有道帶著人上門,弄不清咋回事,目光中充滿了敵意。紀副院長說明來意后,張凱氣憤地說:“王寬要是有精神病,那這個世界上就沒好人了?!?/p>

        回去的路上,李有道問紀副院長:“怎么樣,這回可以下結論了吧?”

        “明天再鑒定一次再說吧。”老紀笑得很牽強。

        李有道聽口氣,老紀似乎不甘心,還想做最后一次努力。他眼前現(xiàn)出張老漢父子激憤的臉。他想,如果王寬就這樣被鑒定成精神病,那可真是天理不容。這時,一個奇怪的念頭忽然從他心底生出,如發(fā)泡膠一般迅速脹大,將他的大腦充得滿滿的,再也裝不下其他。

        第二天,紀副院長按照約定來到收容所,這次他只帶了李主任和吳穎兩個人。

        李有道帶小孫到號里提人時,王寬又故伎重演,唱起《少年壯志不言愁》??磥磉@小子也不會唱別的歌,他連程咬金那三斧子功夫都沒有。李有道靜觀默察,發(fā)現(xiàn)王寬一路上邊唱歌邊用眼睛偷偷瞥著他。李有道對自己的判斷越發(fā)自信。

        媽的,老子可沒工夫陪你們這幫混蛋玩了!李有道在心里狠狠罵了一句,忽然一把扯過王寬手上的銬子加快了腳步。王寬猝不及防,踉蹌幾步,差點摔倒。同后面的小孫拉開一定距離后,李有道用胳膊肘碰碰王寬,悄聲道:“你看看,跟前有人沒?”

        “沒、沒人?!蓖鯇捑X地看看周圍。

        李有道故意壓低聲音,問:“市政府的王文清是你啥人?”

        王寬詫異地搖搖頭。

        “常有良——燃料公司那個常經理,是你啥人?”

        “是……我姑父?!蓖鯇掦@訝地看著他,瞪大眼睛。

        “你別停,”李有道壓低聲音,故作神秘,“也別朝兩邊看。”

        王寬使勁點點頭。李有道貼近他的耳朵,說:“為你的事,你爸爸可找了不少人,花了不少錢,你可別老在這里待著了?!?/p>

        王寬疑惑地看著他,眼圈紅了。

        “你再不好好配合,可真不知要在里面待多長時間了?!崩钣械烂Τ脽岽蜩F。

        王寬沮喪地說:“我都這樣了,不待,還能咋辦?。俊?/p>

        “你一會兒見的這些人,都做好工作了,”李有道擠了擠眼睛,“你好好配合他們,趕緊出去得了?!?/p>

        “咋配合?。俊蓖鯇挸蠲伎嗄樀乜粗?。

        李有道回頭看看落在后面的小孫,放慢腳步,說:“你也沒想真殺你媳婦,一會兒等他們再問話時,你一定要實話實說,把事情的經過再好好說一遍,就完事了?!?/p>

        “我聽你的?!蓖鯇捚喑乜粗?,頻頻點頭,“等我出去了,一定讓我爸好好報答你?!?/p>

        王寬進入審訊室后,果然很聽話,有問必答,原原本本講述了自己砸死妻子的過程。后來,李有道在外面又一次聽到了他痛悔的哭聲。

        很快結束鑒定,李有道令小孫帶走王寬后,迫不及待問紀副院長:“怎么樣,能給他定上精神病嗎?”

        “這回沒辦法了,”紀副院長攤攤手,面露遺憾,“王寬自己都說了,誰也救不了他了。”

        見吳穎在一旁抿著嘴笑,李有道明知故問:“吳主任,這回可以下結論了嗎?”

        她閃閃眼,吁了一口氣:“這回,我可以簽字了。”扭頭又意味深長地看著李主任,問:“老李,你能簽字了嗎?”

        “能,能?!?/p>

        李主任低頭避開了李有道的目光,臉漲得通紅。

        第二天,李有道便拿到了王寬的精神病鑒定書,結論:“該人有精神病史,但作案時意識清醒,有責任能力?!?/p>

        很快,王寬被五花大綁押在一輛解放牌大汽車上來到青松鄉(xiāng),公開宣判后,押到南山坡上執(zhí)行了槍決。那天,李有道因執(zhí)行其他任務,沒能到現(xiàn)場。后來,小孫回來跟他描述了行刑時的情景:槍響前,王寬跪在地上,吃完他父親遞過來的餃子,忽然掙扎著站起身,回頭對著烏黑的槍口喊叫起來。小孫說,他聽著好像是在喊李有道的名字。小孫百思不得其解,盯著李有道問:“王寬怎么會喊你呢?”

        李有道有點心驚肉跳,忙說:“怎么會,你一定聽錯了!”

        事過不久,李有道同小孫正在研究一個案子,張凱提拎著個破兜子風塵仆仆趕來,進門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沖著李有道梆梆磕了幾個響頭:“恩人啊,我代我那死去的妹子謝謝你?!?/p>

        李有道慌忙起身扶起張凱,拉過一把椅子讓他坐下,又給他倒了一杯水。張凱不坐,也不喝水,目光怪異地看著小孫,怯生生地說:“李公安,你能出來一下嗎?”

        李有道問:“你還有什么事嗎?”

        “我想……”張凱抹了把臉,遲疑著,“我想跟你說句話?!?/p>

        小孫聽了,知趣地站起身,準備回避。李有道擺擺手,攔住他,扭頭對張凱說:“有什么話,你就在這兒說吧,沒關系?!?/p>

        張凱猶豫著坐下來,又瞥了瞥小孫,慢慢從兜子里摸出一個黑黢黢的飯盒,小心翼翼地說:“李公安,沒啥謝你的,我讓媳婦殺了一只雞,還做了雞血糊涂,特意送來給你嘗嘗?!?/p>

        這是一只鋁制飯盒,不知已使用了多少年,上面磕得坑坑洼洼,掛滿了黑銹,一個從自行車里帶上剪下來的紅色皮筋套箍著盒蓋。李有道推過飯盒,說:“你的心意我領了,但這個不能收?!?/p>

        張凱急了,臉紅脖子粗地說:“李公安,你一定要收下。要不,我就不走?!?/p>

        小孫忍不住插嘴:“科長,人家大老遠送來了,你就收下吧。”

        盛情難卻。李有道只好接過飯盒,隨手放到窗臺上。張凱見狀,滿意地咧嘴笑了,回頭回腦往外走,臨出門時,又神色不安地看了看小孫,道:“一會兒忙完了,你再吃吧?!?

        小孫笑道:“真是個怪人,不過倒是挺可愛?!?/p>

        午休時,李有道才想起這個飯盒,拿起來打開一看,驚呆了。哪有什么好吃的,里面裝著滿滿一匣子鈔票,大部分是十元的,還有零角的,散發(fā)著一股刺鼻的哈喇味。他趕緊鎖上門,拿出來數(shù)了數(shù),整整兩千元。這在當時可是一筆巨款。

        第二天上午,李有道帶著沉甸甸的飯盒坐大客車趕到狐貍屯張家。進院時,見那個蓋了一半的房子還半拉茬子戳在那里。張凱見到他,張大嘴巴愣了半天,才想起打招呼,滿是老繭的大手緊緊拉住他,咧著嘴激動地對著屋里喊:“爹,李公安來了!”

        張凱父親應聲從屋里出來,見李有道不請自到,樂得合不攏嘴:“恩人啊,你咋來啦?”

        李有道說:“我來看看你們?!?/p>

        “快進屋,快進屋?!?/p>

        張凱父親拉著李有道的手,就往屋里拽。

        進屋后,李有道問:“馬上要上凍了,房子怎么還不蓋起來?”

        “先不蓋了?!睆埨蠞h嘆口氣,“不瞞你說,房木都讓我賣了?!?/p>

        李有道下意識地摸了摸兜子里的飯盒,心想,這就是那些房木錢吧。寒暄了一陣兒,張凱囁嚅著道:“李公安,你今天來了,一定要在這吃飯?!?/p>

        李有道不忍再拒絕,點頭應允。張凱興奮得孩子一般,趕緊出去忙了。

        不一會兒,院子里忽然傳來一陣雞叫,驚慌失措,聲音好不凄厲。李有道急忙向窗外看去,見張凱在墻角撲住一只蘆花大公雞,他媳婦忙提著菜刀過去幫忙。張凱一手死死掐住兩只雞腿,一手牢牢握住兩只雞翅膀,將大公雞倒提起來,麻利地提拎起雞頭。他媳婦手中菜刀迅速割破雞脖子,殷紅的血隨著大公雞絕望的抖動,一點一點流到下面的大碗里……

        吃飯時,桌上多了一盤雞血糊涂,那是用雞血摻著雞雜做的一道菜,色澤紫瑩,晶瑩剔透。李有道試探著撅一筷子入口,竟然香嫩滑口,再就上一口大米飯,那可真是回味無窮的人間美食啊。從那時起,他便再也忘不了這滿嘴溢香的雞血糊涂。

        臨別時,李有道趁人不備,悄悄拿出那個飯盒塞進炕頭上的被子里。

        他乘坐的大客車啟動后,忽然發(fā)現(xiàn)張凱手里拿著那個飯盒從后面追了上來,邊跑邊喊。車越開越快,張凱落在后面越來越遠,但他高舉著那個飯盒,還在拼命追著,喊著。那一瞬間,他視線模糊了,淚水奪眶而出。

        李師傅講完了,長出了一口氣。

        我好奇地問:“這個李有道后來怎么啦?”

        “一言難盡?!彼麌@息一聲,“李有道破過那么多大案要案,光立功大大小小就有十二次,自以為提拔沒什么問題??珊荛L時間,他都一直原地踏步,沒有得到重用。好多跟他同期進公安的人,都提拔了,可他這個凇城名探卻一直還是個預審科副科長。他心里不平衡啊。那天,李有道聽說楊德龍被任命為科長,而自己將成為那個人的副手時,他終于忍無可忍,跑去跟局長大吵一架。他徹底心灰意冷,一氣之下調到日化廠去做了保衛(wèi)科長?!?/p>

        我看著李師傅,等待他繼續(xù)講下去,但他卻不再言語。我們相互對望了良久,沒有說話。我回味著他講的故事,忽然倒吸一口涼氣,說:“李有道對王寬這樣做,可……有……誘供嫌疑啊!”

        “這哪是誘供啊,”李師傅臉色一沉,兩手顫抖不已,“我不過是讓他說出事實真相罷了?!?/p>

        “你……?”我驚異地看著他,“你是……?”

        “這回你明白了吧,”他臉漲得緋紅,沉吟了好一陣,低聲低氣道,“我就是當年那個李有道,現(xiàn)在成了下崗職工?!?/p>

        我看著這位昔日神探,心里五味雜陳。公安局每年都進來許多新人,但也經常有人離開。有的是因為犯了錯誤,不得不出去了;有的則是嫌待遇不好,工作強度大,自己另謀高就了。前幾天,我還在網(wǎng)上看到有人因吃不了做公安的苦而發(fā)表的辭職信。但李有道這個赫赫有名的神探,竟會為這個輕易脫掉了心愛的警服,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沖動,可真是魔鬼啊。

        “你……現(xiàn)在……后悔嗎?”我惋惜地問。

        “這世上哪有后悔藥賣啊!”李師傅凄楚地搖搖頭,面色慘白,“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嗎?”

        “什么愿望?”

        “我就希望我死時,也能……穿一身……警服走。”他目光游離,仿佛在喃喃自語。

        我心里酸酸的,一時無言以對。在公安內部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每逢民警臨終前,政工部門都會派人送來一套新警服,讓他最后穿著這特殊的壽衣離去。

        “我知道,我再也沒這個資格了?!?/p>

        李師傅忽然以手掩面,孩子般“嗚嗚”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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