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敏
在當代美國智庫的視野當中,中國愈來愈成為研究的焦點,從原先位列區(qū)域研究的范疇升格為整體性研究。在這種趨勢下,我們有必要洞悉美國智庫開展研究的功能定位、發(fā)揮影響力的主要途徑,關注當代中國的議題領域,及其秉持“中國觀”的起源、特色與趨勢,進而有針對性地開展中美智庫交流和傳播策略,以期在構建有中國立場的國際話語權過程中贏得主動。
美國智庫的功能定位與影響力傳播
智庫的興起和繁榮與美國在二戰(zhàn)后崛起為全球秩序領導者的角色密切相關。按照美國智庫“局內人”的看法,智庫主要扮演知識傳播者、研究掮客和政要儲備池的角色。智庫由于擁有的強大話語權,因而成為事實上的“第五種權力”。美國智庫影響美國對外政策領域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四方面:
首先,為高層決策者提供應對世界事務的新思想、新思維。專業(yè)智庫擅長就某一具體領域開展專題研究,撰寫分析報告,與決策圈人士交流切磋,影響決策者的戰(zhàn)略構想,進而思考并重新整合國家利益不同層面因素的優(yōu)先位置,并適時召喚智庫協(xié)助制定戰(zhàn)略規(guī)劃,為未來的行動提供路線圖。
其次,為專業(yè)人才提供一個開放交流的研究型平臺。智庫滿足離職高官在行政服務期間無法實現(xiàn)的研究夢想,使得他們可以繼續(xù)充當影子領導者的角色,充分利用之前職位便利收集的訊息和人脈資源,發(fā)表學術觀點和介入各類內政外交政策的討論。某些時刻,智庫還具備對一些政策提出建設性的批評性力量。
第三,提供開放和交流的公共場所,打破黨派和政治偏見的隔閡。以美國首都華盛頓為例,知名智庫云集的馬薩諸塞大道與行政機構聚集地賓夕法尼亞大街、立法區(qū)域國會山參眾兩院、華盛頓國際使館區(qū)都相距不遠,地鐵通勤極為方便,這為智庫邀請兩黨議員和不同領域專家探究共通問題提供了空間傳播上的便利。
第四,智庫充當高層政策的闡釋者、探路者和詢問者。每當美國需要調整對外政策時,智庫就會應聲動員,或參加政府閉門咨詢會議,或經由媒體發(fā)表相關文章,介紹具體政策的背景和由來,提出有份量的政策前瞻。在這些行為表象的背后,往往有相關政府決策部門的授意和指示,希望通過智庫和專家的解讀引起國內外各種反應,并對此作政策風險評估。
作為探路者和詢問者的身份,指的是智庫還可能通過非正式渠道,搭建針對敏感話題和為沖突雙方提供第三方調停的斡旋角色作用。智庫起到了減壓和提供“隱形走廊”的特殊作用。
在影響力方面,筆者之前曾經撰文指出美國智庫對外傳播的三種渠道模式,即向上(決策層)輸送策略建議,向下(社會公眾)傳遞動態(tài)資訊,橫向面對大眾傳媒扮演意見領袖,以此形成三位一體的信息傳播瀑布流。隨著傳播渠道和全球化進程的進一步加深,智庫影響力的傳播速度和透明度有了進一步提升。
在具體操作層面,智庫發(fā)揮影響力的做法又可以分為“學術研究”和“主動營銷”兩種路徑策略。學術研究指的是通過發(fā)表出版著作、雜志、論文集和媒體專欄的形式體現(xiàn)智庫研究的廣度和深度?!爸鲃訝I銷”則指建立在相應學術研究和政策倡議基礎之上的主動傳播策略。美國國會會經常舉辦各類聽證會,涉及諸多熱點話題,這就給智庫提供了極好的自我展示機會。
值得指出的是,近來美國智庫在提高影響力方面又有新的舉措,特別是在新媒體和擴大智庫在社交媒體上的應用,發(fā)揮移動互聯(lián)網在收集采納網民意見等方面,還將不斷采取不少新的動作。
美國智庫中國觀的歷時性變遷:三代“知華派”
美國智庫積極介入和塑造中國觀開啟于冷戰(zhàn)時代。在冷戰(zhàn)格局下,西方社會既對新生的人民共和國恐懼仇視,同時也對中國社會發(fā)生的變化轉型興趣濃厚,對研究中國問題的專家需求陡然升溫。大學中原有的漢學研究無法滿足政府和公眾的要求。在這種形勢下,美國學者必須把自己的研究目光轉向當代中國,回應國內關切;同時也要建立相適應的學術科研機構,研究并培養(yǎng)一批符合美國對華戰(zhàn)略目標的學者以供決策咨詢,這就是美國智庫中“知華派”形成的歷史成因。
按歷時性劃分和“知華派”研究的不同特色,美國智庫中大致有過三代“知華派”學者。第一代“知華派”學者當中,具有典型代表的當屬費正清和鮑大可兩位。
費正清是著名漢學家,在牛津取得漢學研究博士學位,專攻清代以來中國與周邊國家的朝貢體系,是中國對外關系研究中“沖擊一反應”模式論的首創(chuàng)者。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美國掀起一股“誰拋棄中國”的政治極化運動,大批同情中國共產黨的外交官和學者受到隔離審查,研究中國也成為政治上的敏感區(qū)。對此,費正清力排眾議,頂住各方壓力,決定在哈佛成立研究東亞和中國問題的研究中心,這不能不說是勇氣和智慧相結合的創(chuàng)舉。
哈佛東亞研究中心所培養(yǎng)的學者,不僅分散于美國各高校之中,成為業(yè)內研究中國問題的核心力量,同時也成為美國政府延攬的重要目標:很多人離開高校后擔任美國政府高層智囊或成為制定對華政策的行政官員,他們深厚的中國歷史觀能有效避免美國政府基于錯誤判斷的政策出籠。
除了培養(yǎng)大批研究型學生(很多成為第二代知華派的代表人物),費正清在影響和提升美國公眾對中國的認知方面也有很大貢獻。他于1948年出版的《美國與中國》向當時對中國知之甚少的美國民眾介紹了中國的自然環(huán)境、歷史演變、社會結構、文化傳統(tǒng)、生活方式以及中美關系的過去和現(xiàn)狀。尼克松在做訪華準備時,《美國與中國》是他案頭名列第一的首要讀物。費正清的系列著作至今在中美兩國擁有大批讀者,暢銷不衰。
與費正清深耕高等學府,著力培養(yǎng)學生以影響美國對華政策相比較,鮑大可則在更為具體和實際的操作層面影響美國決策者的對華認知。鮑大可有著豐富的國際新聞報道實踐。他從耶魯大學獲得東亞研究碩士學位后成為一名國際新聞記者,報道中國和東南亞事務。在1949至1955年間,鮑大可目睹新中國從貧弱的東亞落后國家一躍成為在國際舞臺發(fā)揮重要影響力的大國,他采寫中國參加日內瓦和談、印尼萬隆會議的系列新聞和人物報道,得以近距離了解新中國領導人的國際觀、外交觀和國家利益觀,并留下深刻印象。他的傳教士家庭背景,加上從新聞報道獲得的對中國領導階層的感性認識,培養(yǎng)了他終其一生的對華積極而友善的態(tài)度。endprint
1966年,鮑大可提出對華“遏制但不孤立”的政策建議,主張在恢復進行大使級談判的基礎上與中國尋求建立正常關系的可能,激活了華盛頓對華政策的新選項。1968年,鮑大可和其他中國問題專家一道,通過基辛格向尼克松提出美國走出越戰(zhàn)困境和改善對華關系的具體建議。上世紀70年代中美關系的破冰之旅,鮑大可起到了輿論和政策雙助推的重要作用。
和費正清沒有離開過哈佛不同,鮑大可較為頻繁地在不同的大學和智庫之間來回走動,其行事風格更為接近當代的智庫學者。鮑大可先后在密歇根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執(zhí)教,并創(chuàng)立多個中國研究項目。他的學生對當代中國,特別是新中國的政治治理和外交政策都有專深研究,他的兩位得意門生,奧克森伯格與李侃如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特別是后者至今仍在中美關系領域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還值得提及的有哈佛大學退休資深教授傅高義。傅高義屬于身處兩代知華派之間,是極少同時精通中國和日本事務的東亞問題專家。與費和鮑的共同點是,傅高義也曾在中美關系最困難的時候,幫助美國社會化解對中國的偏見和敵視。上世紀90年代末,隨著中國國際地位的提高,有美國右翼人士提出新“中國威脅論”,主張對華“遏制”。此時傅高義主編了《與中國共存:21世紀的中美關系》一書,對此進行了駁斥,主張中美應在政治經濟各個領域保持全面合作,美國應該支持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1987年,傅高義曾深入廣東各地進行為期7個月的實地考察和研究,寫出了《先走一步——改革中的廣東》一書,從廣東的經驗折射中國改革開放的歷程。他對中國改革開放的學術興趣從此不斷延伸深入,直至積累十數(shù)年潛心研究和數(shù)百人訪談基礎之上的力著《鄧小平時代》,從西方觀察者的角度提供了中國改革年代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
在筆者看來,以費正清和鮑大可(以及兩者之間的傅高義)為代表的第一代知華派開啟了冷戰(zhàn)時代美國研究中國問題的兩種主要介入模式:中國歷史文化的傳承代際角度和當代中國政治文明的演進發(fā)展角度。這兩種角度的共通點就是深刻了解中國及其文明的深度和廣度,進而充分意識到與中國這樣的文明國度交往的重要性。這種重要性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美國視恢復和建設中美關系為全局性和永久性的戰(zhàn)略舉措,并深深扎根于美國外交決策者的思維之中。從這點來看,第一代知華派功不可沒。
與第一代已然退出歷史舞臺相比,目前占據(jù)主流和有最大雙邊影響力的則是第二代知華派。其中代表人物就有何漢理、包道格、卜睿哲、奧克森伯格(已去世)、李侃如、謝淑麗、杰夫·貝德、蘭普頓、沈大偉等人。第二代知華派的共同特點為出生于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多數(shù)具有博士學位,普遍有在中國訪學研究的經歷。同時很多人都經歷過智庫旋轉門的角色轉換:都曾在一流高校任職后進入美國政府高層,離職后回歸高校或轉投有影響力的智庫,或若干年后重新出任兩黨政治人物的中國問題智囊。這一代知華派普遍能用普通話與中國政學界交流,研究興趣開放和多元,樂于接受中國大陸媒體的專訪,積極扮演中國問題領域的“公共意見領袖”角色。
在第二代知華派眼中,中國的戰(zhàn)略重要性已經不是首要問題,他們更為看重中國崛起為大國過程中涉及美國利益的重疊部分,諸如經貿、軍事、地緣政治、地區(qū)合作等議題。這代人普遍倡導對華“緩和對抗,增進合作”,具有典型的外交現(xiàn)實主義理念。還值得指出的是,這批知華派目睹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遷,對中國積極推動政治和經濟領域的改革精神持褒揚態(tài)度。
隨著年齡的增長,第二代知華派目前也開始從決策層和學術界中逐漸離開并退居二線。目前的現(xiàn)狀是,美國智庫中的中國研究梯隊正面臨第二代和第三代之間的代際交替,研究視角和理念正經歷著發(fā)生微妙調整的時刻。
第三代知華派以“六零后”與“七零后”為主,他們大多有著較好的跨學科研究背景(包括政治學、經濟學、人類學等)或有在中國的商業(yè)或新聞媒體從業(yè)經歷,抑或有過長期的田野調查或外交服務資歷,對中國問題有著更為廣泛的興趣,運用漢語交流不存在任何障礙。同時,華裔面孔和女性比例較之以往也增加許多。
這代知華派的價值共識在于:能夠普遍接受中國社會存在的復雜多樣,但對作為大國崛起的中國抱有較為強烈的警惕心態(tài),遏制中國的冷戰(zhàn)思維亦有相當?shù)囊庖娛袌龃嬖?。這種思想態(tài)勢體現(xiàn)在目前美國智庫在涉華問題上愈來愈多地從現(xiàn)實政治和地緣政治博弈的角度出發(fā)思考,戰(zhàn)略競爭和零和觀念較為盛行,而并非像前兩代那樣更多從戰(zhàn)略格局和追求伙伴關系的視角來審視。這種看似“激進”的智庫中國觀在當下和未來將向哪個方向發(fā)展,需要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和評估。
如何影響美國智庫的中國觀
通過對美國智庫的功能、影響力發(fā)揮,以及智庫“中國觀”演進形成的相應梳理,開展對美國智庫“中國觀”有針對性的傳播策略也就較為清晰。在筆者看來,應通過有效介入三“議”的方式,即議程(Agenda),議題(Topic),議疑(inqury)來開展工作。
議程源起于傳播學研究中的議程設置理論。通過評估、預測、研判美國智庫研究領域可能開展的研究主題、內容和發(fā)言學者做好應對準備,進行相關研究數(shù)據(jù)的搜集和理論闡釋準備;中國智庫也應該趁勢提出自己的研究報告并進行積極的國際傳播工作。這點尤其應該在目前的地區(qū)熱點,如南海問題上積極使用,向國際社會和特定國家傳遞核心信息流。
所謂議題,也就是圍繞智庫提出的相關概念或主張,進行有針對性的意見交鋒。我們要鼓勵智庫學者積極介入美方的研討空間,充分發(fā)揮或借助中外各類媒體平臺,傳遞并放大意見的傳播效果。這需要我國相關智庫或高校進一步激活研究者的意見表達活躍度,鼓勵學者走出國門來爭取話語權的主動。
關于議疑,則是指在美國智庫拋出一系列未曾預期的敏感話題或帶有戰(zhàn)略模糊特征的概念時,應及時進行多渠道的溝通交流,充分探悉相關議題概念背后的現(xiàn)實政治邏輯,避免出現(xiàn)戰(zhàn)略誤判的局面產生。這點要求我們保持常態(tài)化的智庫聯(lián)系機制,以及相應的智庫公共外交活動。
以上三點,目前國內許多智庫事實上已經在積極運作,并取得了可喜的成果。筆者相信,通過智庫傳播來傳遞當代中國主流價值觀,影響并說服西方精英人士正確認識當代中國發(fā)展成就,將在未來起到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
責編:譚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