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平

（1.成都紡織高等?？茖W校 蜀錦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1731；2.四川省紡織科學研究院，四川 成都 610072）

漢唐時期，成都是我國最大的織錦與商貿(mào)中心，這里生產(chǎn)的蜀錦是古代絲綢制品最高工藝水平的代表，通過絲綢之路大量遠銷中西亞、南亞、東南亞以及地中海沿岸各國。川蜀絲綢成為絲綢之路上外銷的始發(fā)商品和主導商品，帶動了絲綢之路的繁榮和發(fā)展。在一衣帶水的鄰國日本，一些民間的或國立的博物館、美術館、圖書館等文博單位收藏了為數(shù)不少的“蜀江錦”，特別是存世的唐代“蜀江錦”，其收藏量堪稱世界第一，在當作寶物保存、修復、研究、展示等方面工作一流，令人欽佩。但是令人遺憾的是，在當代日本對“蜀江錦”的含義及其來源問題上存在著兩種相互矛盾甚至是對立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成都的“蜀江錦”即是“蜀錦”，來自中國的四川成都（參見日本美術史）；另一種觀點則認為“蜀江錦”不是“蜀錦”，是日本本土制造或仿制的。2014年12月3日，日本著名學者澤田睦代博士應邀到四川大學作題為《正倉院與法隆寺的染織物》的學術演講，在交流中她講到“蜀江錦”不是“蜀錦”，認為在日本國內(nèi)把飛鳥時代具有“唐草唐花、紅色調、經(jīng)錦”三大特征的錦稱為“蜀江錦”，到江戶時代就不這樣稱呼了。當有人問到“蜀江錦”的“蜀”指什么？“蜀江”指什么意思？為什么不叫別的名字，如“湘江錦”、“珠江錦”？又為什么不用日本的江河名稱來命名，或稱“利根川錦”、“濃信川錦”？一時無言以對。針對以上問題，本文擬作一些探討和考析，以利在學術上進一步加強交流，還歷史真實。

1 蜀

蜀，亦作“蠋”，從蟲，是野蠶的一種象形字。殷商甲骨文中“蜀”字的頭部，似蠶頭的象形，突眼，蟲身，呈屈曲狀。據(jù)東漢許慎《說文》解釋：“蜀，葵中蠶也。從蟲，上目像蠶頭形，中像其身蜎蜎”。《詩經(jīng)》曰：“蜎蜎者蜀”。“葵”，《爾雅》說它是桑。《釋文》和《玉篇》則說“蜀，桑中蟲也”。桑中蟲即桑蟲，吃桑葉的昆蟲。上述的史料和文獻說明“蜀”和“蠶”有著密不可分的特殊關系。清代著名漢學家段玉裁先生在他編著的《榮縣志》中指出，“蠶以蜀為盛，故蜀曰蠶叢，蜀亦蠶也”。袁珂先生考證“蠶叢的叢，其木即是?！薄９糯纳Ａ旨瓷裆绶N的樹木，神桑也。

四川盆地西部以成都平原為中心的廣大地區(qū)，古代稱為“蜀”或“蜀國”，即以養(yǎng)蠶興盛著稱。五千年前，軒轅黃帝的正妃、我國蠶桑絲綢的始祖—嫘祖，誕生在古蜀西陵氏部落（今四川鹽亭縣），嫘祖開創(chuàng)的蠶絲文明和絲綢產(chǎn)業(yè)，首先在川蜀地區(qū)得以推廣和發(fā)展，古蜀開國的第一代蜀王“蠶叢”，是嫘祖軒轅的直系子孫。《華陽國志﹒蜀志》記載：“有蜀侯蠶叢，其目縱，始稱王”。他繼承嫘祖開創(chuàng)的祖業(yè)，常著青衣四出巡行郊野，教民養(yǎng)蠶，對推動川蜀桑蠶絲綢的蓬勃發(fā)展作出了承前啟后的重大貢獻?！靶Q”成為古蜀氏族和古蜀國的圖騰和保護神。

古蜀國又稱為“蠶叢之國”。“成都古蠶從之國，其民重蠶事”。蠶桑業(yè)在川蜀具有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和社會人文條件。經(jīng)過嫘祖及其子孫顓頊、蠶叢以及歷代執(zhí)政者和民眾的高度重視和發(fā)展，奠定了川蜀絲綢延續(xù)幾千年繁榮發(fā)展、長盛不衰的社會基礎和技術基礎。古蜀的農(nóng)桑絲綢業(yè)從種桑、育種、養(yǎng)蠶、繅絲、織帛、制衣以及精練、染色、織錦、刺繡等工藝生產(chǎn)技術，不斷地由初級向高級發(fā)展，規(guī)模不斷擴大，人才不斷聚集，技術不斷創(chuàng)新，機具不斷改良，專業(yè)分工不斷細化，成為我國蠶桑絲綢產(chǎn)業(yè)發(fā)展最早、技術最先進、配套最完備、規(guī)模最龐大、產(chǎn)業(yè)最發(fā)達的地區(qū)。

2 蜀錦

戴侗于《六書故》中說：“織彩為文曰錦”。錦是文彩并茂的染織提花絲織物，蜀錦是古蜀生產(chǎn)的一切錦類的總稱，因產(chǎn)于蜀地而得名。蜀錦興于先秦戰(zhàn)國而盛于漢唐，延續(xù)至今有2 000多年悠久歷史，在中國四大名錦中，較之始于宋、元、明時期的蘇州宋錦、南京云錦和廣西壯錦要早一千多年。沈從文大師稱贊蜀錦為“中國錦類的先驅”，對我國織錦業(yè)的發(fā)展具有承先啟后的巨大影響，被尊為中國四大名錦之首。蜀錦又名“蜀江錦”或“蜀紅錦”，前者因其制作于蜀江之濱，濯洗于蜀江（錦江）之水而功成；后者因蜀地的紅色染色工藝獨具特色，譽滿天下而享此盛名。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觀念中，色彩是文化和情感的一種載體，紅色歷來被視為喜慶、熱烈、歡樂、明快、吉祥的高貴吉利之色，國人有一種“見紅有喜”的習俗和情結。因此，蜀錦多采用紅色作主色調。秦代巴蜀盛產(chǎn)朱砂（丹砂），是一種名貴的礦物染料，2013年在成都老官山漢墓中出土了四臺織錦機模型（年代約公元前一世紀左右）其中的一個經(jīng)軸上還留有鮮亮的紅色經(jīng)絲，經(jīng)測定是應用丹砂礦物染料染成的。到漢唐時期，蜀中已普遍種植“茜草”、“紅花”等紅色植物染料，唐代四川的蜀州（唐安郡，今崇州城）、漢州（德陽郡，今廣漢縣城）紅花產(chǎn)量最大，每年還要向朝廷進貢。段氏《游蜀記》上說，“左綿緋紅，三川所尚”。豐富多樣的紅色染料為“蜀紅錦”的大量生產(chǎn)提供了充足的原料，唐詩中有“蜀船紅錦重”、“蜀中緋色天下重”等名句，蜀紅錦以彩色鮮明，經(jīng)久不褪聞名于世。有一首叫《公子行》的唐詩寫道“錦衣紅奪朝霞明，侵曉春游向野庭”。描述一位公子早晨踏著春光去野外郊游，身上穿的紅色錦衣比朝霞還要明麗。費著在《蜀錦譜》中介紹了蜀地染織工藝的特點，特別列舉了一批冠以“真紅”的蜀錦名目，如“真紅天馬錦”、“真紅聚八仙錦”、“真紅宜男百花錦”、“真紅雪花毬路錦”、“真紅穿花鳳錦”等，所謂“真紅”是指提取純正的紅花素染出的“蜀紅錦”。蜀錦藝人在唐宋時期早已掌握了分離紅花中的黃色素、提純紅色素的基本工藝?，F(xiàn)代存世的紅色調的唐代經(jīng)錦“蜀紅錦”最為珍貴。

在唐及唐代以前，蜀錦織物都是經(jīng)二重結構的復式平紋或復式斜紋組織，應用彩色經(jīng)線條子的顏色顯現(xiàn)花紋，稱為“平紋經(jīng)錦”或“斜紋經(jīng)錦”，以漢唐為最盛，我們把它定名為“漢唐經(jīng)錦”或“彩條經(jīng)錦”，“彩條起彩，經(jīng)線顯花”這些特點是古代早期蜀錦織物的基本特征。兩千多年前，蜀錦藝人已創(chuàng)造出了許多章彩奇麗的經(jīng)錦染織物，尤以唐代最盛，體現(xiàn)了藝人們高超的智慧和艱苦卓絕的創(chuàng)新精神。由于“漢唐經(jīng)錦”存在一些局限，如經(jīng)線方向的花紋圖案單位較?。ㄒ话阍?0 cm以內(nèi)），色彩配置不夠豐富，色彩變換不自由等問題，不適應日漸繁榮的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要求，隨著科技和生產(chǎn)工藝技術的進步，蜀錦藝人在多綜多躡綜片提花的基礎上，改進創(chuàng)新了一種應用線綜或束綜提花的花樓蜀錦織機，大約在公元八世紀，完成了蜀錦生產(chǎn)方式從經(jīng)錦向緯錦的轉變，從絲綢之路沿線出土的錦類文物，再也看不到“經(jīng)錦”的蹤影。受此影響，此后發(fā)展起來的中國織錦都是緯錦，中國四大名錦中，唯有蜀錦經(jīng)歷了“經(jīng)錦”和“緯經(jīng)”兩大發(fā)展階段。

3 蜀江

蜀江即成都的錦江，泛指川江，川江亦岷江。岷江是川蜀的母親河，蜀文化的發(fā)源地。錦江是岷江分流出來的支流，繞成都而過。歷來蜀錦織成以后，要在成都南河的江流中去濯洗。三國時期蜀漢的著名經(jīng)史學家譙周在《益州志》記述：“織錦即成，濯于江水，其文分明，勝于初成”。東晉的左思在《蜀都賦》中盛贊成都經(jīng)濟的繁華與織錦業(yè)的發(fā)達：“闤闠之里，技巧之家，百室離房，機柕相和。貝錦斐成，濯色江波”。經(jīng)江水濯洗以后的織成錦，更加花明色亮，鮮艷動人。蜀錦藝人用來濯錦的蜀江，被人們稱為“濯錦江”、“錦江”。唐詩中提到“錦城”、“錦官城”、“錦江”、“蜀江”或“濯錦江”的名句名篇很多，如李白的“濯江清江萬里流，云帆龍舸下?lián)P州”，“九天開出一成都，萬戶千門入畫圖，草樹云山如錦繡，秦川得及此間無”；杜甫的“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云”，“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元稹的“錦江滑膩峨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劉禹錫的“濯錦江邊兩岸花，春風吹浪正淘沙，女郎剪下鴛鴦錦，將向中流匹晚霞”，“江水濯來云雁活”，“波中濯錦散鷗群”。

唐乾符三年（公元876年），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高駢在成都修筑羅城，改道江流，疏通河道，繼秦蜀守李冰修都江堰、開江引水入成都之后，又做了不少工作。他在《錦江春望》的詩中云：“蜀江波影碧悠悠，四望煙花匝郡樓，不會人家多少錦，春來盡掛樹梢頭”。詩中的蜀江即錦江，“不會”是“不解”的意思，這首詩反映了當時民間的織錦戶把織成的蜀錦在江水清澈、波影碧悠悠的蜀江中濯洗之后，掛在樹梢上晾曬的情景。唐代詩人張何有一首《蜀江春日文君濯錦賦》，描述西漢蜀中才女卓文君制作的文君錦（漢代的一種蜀錦），放在春日的蜀江中濯錦時，發(fā)生的種種奇妙變幻，是詩人對錦與濯錦的一首贊歌，麗人與美錦相輝映，表現(xiàn)了詩人超人的想象力與浪漫情懷，詩中提到的蜀江，也就是濯錦江。白居易在著名的長篇敘事詩《長恨歌》中有一些經(jīng)典的詩句，特別提到“蜀江”，“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情景交融，思念無限。

唐代蜀錦的匹頭上，有時也標注有“蜀江”字樣，織錦的工場命名為“蜀江錦院”，蜀錦也稱為“蜀江錦”。直至現(xiàn)代，位于錦江之濱的“成都蜀江錦院”是我國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蜀錦織造工藝的傳承保護單位。在蜀中，甚至有人把制作燒酒的名稱或作坊也冠以“蜀江”之名，如“蜀江春”，可見“蜀江”的應用多么廣泛。蜀錦織成于蜀江之畔，濯洗于蜀江之水，蜀江錦的名稱由來已久。日本收藏的所謂“蜀江錦”，其中“蜀”指什么，“蜀江”指什么，蜀江錦來自何方，當不言而喻。

4 后記

綜上所述，蜀、蜀錦與蜀江有著密切的淵源關系，蜀錦即蜀江錦，亦稱蜀紅錦，在敦煌文書中還有“西川織成錦”、“川紅錦”等記載，指的都是同一種名品，即川蜀生產(chǎn)的蜀錦。蜀紅錦是專指紅色調的蜀錦，而蜀錦并非都是紅色調的。

《日本美術史—飛鳥時代》中，“飛鳥時代的紋樣和服制”一章中有如下記述：（1）成都的“蜀江錦”即“蜀錦”，是在蜀（公元221～262年）始創(chuàng)織的。尤其在興旺發(fā)達時期，正是由于成都錦院制織的蜀錦壓倒了當時的魏錦和建康錦而暢銷全國。諸葛亮之有名的論斷“今民貧國虛，決敵之資唯仰錦耳”云云，恰當?shù)卣f明了當時繁榮的蜀錦對解決蜀國軍政費用所起的作用。眾所周知，蜀錦是由中國傳到日本的，看了飛鳥時代染織華美的蜀錦，愈發(fā)加深了這種感覺。（2）“蜀江錦”即蜀錦，由蜀地的成都錦院制織，以紅色為主調，有華美的幾何圖案。2011年，日本作家宮尾登美子出版了一本小說體的專著《錦》，封面上是一幅大紅地色的“聯(lián)珠對虎紋錦”，書中描述了一位織錦世家四代傳人的經(jīng)歷及其與蜀錦的深厚情誼。1894年，書中的主人公麥村吉藏（原型即龍村平藏）曾應邀觀看京都奈良法隆寺剛開藏的染織物，他當即表示這是產(chǎn)自中國四川成都的“蜀紅錦”，大約在隋或唐代傳入日本（相當于日本的飛鳥時代），認為四川的桑葉質量最好，是軟桑葉，用它養(yǎng)蠶取繭抽出的“蠶絲”質量比日本優(yōu)越，要仿制蜀錦必須從中國引進桑樹和蠶種，加以改良以適應日本的環(huán)境。書中公開了日本兩個私人美術館收藏的來自中國的蜀江錦，“根津美術館”收藏的唐代的格子紅錦和“德川美術館”收藏的明代蜀江錦，如“八答暈錦”。日本收藏“蜀江錦”的數(shù)量最多，時代從漢到南北朝再到唐，直到宋元明清各個時代仍有“蜀江錦”不斷流入日本，受到高度贊賞，爭相收藏。所以有日本專家把京都奈良當作海上絲綢之路的一個終點，武敏先生認為這是一個明智之舉。

在日本，蜀錦一般稱為“蜀江錦”，“蜀錦”被看作是中國織錦的代表，“漢唐經(jīng)錦”被視為古代的“錦中之王”。蜀錦傳入日本的來源有如下幾個方面：（1）傳世的蜀江錦，包括圣武天皇或皇室使用過的用品，被當作寶物傳世。唐代是我國封建社會發(fā)展的鼎盛時期，唐代高度發(fā)達的經(jīng)濟和文化對日本影響甚為深遠，先后派了十三批遣唐使來學習取經(jīng)，西渡來華的學問僧也很多，而僧人多選擇到成都來游歷，當時的成都不僅是經(jīng)濟最繁榮的商業(yè)城市，是中國織錦的中心，也是佛學研究傳播的一個中心，這時期帶回日本的唐代蜀錦也最多。（2）絲綢之路發(fā)掘出土的文物。繼斯坦因之后，日本大谷探險隊吉瑞超到北方絲綢之路帶走了大批文物，如吐魯番阿斯塔拉一個古墓群出土的墓主人復面“聯(lián)珠鹿紋錦”；在V區(qū)二號墓出土的“赤獅鳳紋蜀江錦”，時代約為唐乾豐三年（公元667年）。（3）重金收購的蜀錦。1924年俄國科茲洛夫探險隊在蒙古草原絲綢之路諾音烏拉的一處匈奴古墓群中，發(fā)掘出土一批漢代的織錦，其中有一件被稱為“山岳、雙禽、樹木紋錦”的經(jīng)錦，對該錦蘊含的文化背景各國專家有多種解讀，我們認為這是產(chǎn)自川蜀的蜀錦，圖案表現(xiàn)的主題取材于上古流傳蜀中“都廣之野”的十個太陽神鳥的故事，與“山海經(jīng)”記載的“日出湯谷扶桑，日落禺谷若木”太陽鳳鳥的神話傳說有關，與三星堆出土的青銅神樹上的太陽鳥的故事來源相似，只是用了蜀錦的工藝來表現(xiàn)，這幅錦被日本重金收購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