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　旖旎

心有點(diǎn)兒淺淺下沉

那天下午，沈斌把那個女人領(lǐng)回家的時候，春城正歪在沙發(fā)上看球賽。

正是高考過后等通知的暑假，難得的閑散。天氣又炎熱，春城只穿一條短褲，裸著上身。

整個少年時期，春城都消瘦，瘦得只見肋骨不見肉。多少是有些自卑的，所以，在外面，春城從來都是穿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只是在家里才這樣放肆一下。

何況如今家里只有春城和沈斌兩個男人，都可以隨意。

沒想到沈斌會突然領(lǐng)一個異性回來。

春城愣了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然后，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幾步躥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好半天，才衣衫整齊地磨蹭著走出來。

沈斌笑著介紹領(lǐng)回的女人，要春城叫她芳姨。

40歲的中年女子，中人之姿，皮膚白皙，有著溫和的眼神，主動招呼春城，這孩子有點(diǎn)瘦啊，是不是你爸不舍得給你吃肉？

長輩那種半開玩笑的口吻。

春城的臉便倏地紅了。

還是沈斌給他解圍，這小子就這骨架，吃得不少，但是不長肉。

正忙著長個兒呢，所以不長胖。芳姨隨和地笑起來。

春城這才叫了聲芳姨好。

沈斌拍拍春城的肩膀，看球賽去吧，晚上做好吃的。

在他們走進(jìn)廚房后，春城輕輕呼一口氣，慢慢坐下來，心有點(diǎn)兒淺淺下沉。沈斌，他終究還是需要一個女人的。

而春城能說什么呢？這是沈斌的權(quán)利。

他們，是一樣的人吧

春城承認(rèn)，芳姨做的菜比沈斌做的可口多了，糖醋排骨非常好吃。這幾年，沈斌也偶爾做排骨，總是買回一大塊，咔嚓咔嚓地剁了，然后扔到鍋里煮，煮熟后加點(diǎn)醬油和鹽，再扔幾塊土豆進(jìn)去。

要多難吃有多難吃。

因?yàn)樘谴着殴?，春城忍不住多吃了兩碗米?/p>

第二次站起來添飯的時候，沈斌笑著對芳姨說，看，這小子飯量不小吧？

芳姨便說，男孩子就這樣。不過，你們爺倆兒倒真是挺像的，都不胖。呵，眉眼也像呢。

春城下意識挺了挺脊背，聽見沈斌呵呵地笑。

春城知道了，沈斌并沒有對這個女人說實(shí)話?；蛘?，是還不到時候。兩人應(yīng)該是認(rèn)識不久吧。

可是，說或不說都好。春城想，沈斌要不說，他也不會說。

吃完飯后，春城以為沈斌會留芳姨住下——他們都是成年人了，從吃飯時的言談里，春城也聽得出來，他們彼此是中意的，在做結(jié)婚的打算。

但是沒想到，等芳姨收拾完碗筷，沈斌卻主動提出來送她回去。

兩個人就出了門。

幾分鐘后，沈斌回來了。

那么快？春城有些意外。

送上車還不行？難道還要送到家門口？沈斌反問。

春城聳聳肩，隨你。沈斌就這性格，心不細(xì)，大大咧咧的。

小子，你覺得她怎樣？沈斌坐下來，雙腿蹺在茶幾上，點(diǎn)了支煙。

還行。春城又回想了一下芳姨的樣子，反正配得上你。

我哪里差了？男人四十一枝花。我現(xiàn)在還是一枝花呢。沈斌略有得意。

春城不跟他拌嘴。然后，聽沈斌又說，我就感覺她心地挺好，離婚好多年了，沒孩子，后來收養(yǎng)了一個女孩兒，女孩兒的腳有點(diǎn)殘疾，12歲了。她很疼那孩子的。

春城不由自主地“咦”了一聲，這倒是他沒有想到的。難怪，沈斌會動了這樣的念頭，他們，是一樣的人吧？

那么，你同意了？沈斌把煙按熄在煙灰缸里，站起身來，你要同意，我就讓她們娘倆兒搬過來了。

嗯。春城點(diǎn)頭，應(yīng)了一聲。但是心里，還是掩不住地有些失落。

這些年，春城習(xí)慣了生活里只有沈斌一個人。

但是，終究要改變了。

這做法，明顯是厚此薄彼了

幾天后，芳姨果然帶著那個女孩子搬了過來，東西不算多，不過是幾箱子母女倆的衣物。

女孩兒左腿略跛，但有一副甜美的相貌，笑的時候，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

女孩兒叫喜禾，性格外向，嘴又甜，一見面，便叫春城哥哥。并且，竟然開口就叫沈斌沈爸爸。叫得那么順口，好像沈斌真的是她的爸爸一樣。

這讓沈斌歡喜得眉眼都擠到了一處。

春城暗想，這男人，真是想有人叫他爸爸吧？

只是芳姨和喜禾搬過來后，問題出現(xiàn)了——4個人需要3個臥室。可是這房子，只有兩間小臥室。

芳姨有些不好意思，說，要么先讓喜禾在客廳搭張簡易床。

沈斌當(dāng)即反對，喜禾是女孩子，身體又不好，不能受委屈。然后指指春城，讓這小子睡沙發(fā)，反正再過個把月就該滾蛋了。

這倒是，春城拿到了遼寧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9月初就要走了。不過，沈斌這做法，明顯是厚此薄彼了。

不就是那丫頭叫他爸爸嗎？前面還加了一個“沈”字。

但春城知道，也只能如此，難道他要和喜禾這個小女孩兒爭臥室不成？

于是春城就自覺地開始睡沙發(fā)。

芳姨越發(fā)過意不去，每天變著法子給春城做好吃的，喜禾也明顯討好著春城，每天圍著他哥哥長、哥哥短的。

家里空前熱鬧起來，只是春城多少還是有些不太習(xí)慣，不管怎樣，其實(shí)這熱鬧，春城覺得和他是無關(guān)的。只是芳姨和喜禾不知道罷了。

成了一家人，沈斌競一直沒有對芳姨說實(shí)情。春城暗忖，沈斌不說的真正原因，怕是虛榮心在作祟吧。

當(dāng)然，春城才不會拆穿，反正也快要走了。

仿佛初見時的樣子，還在眼前

離開的前一晚，春城收拾行李的時候，沈斌把一張銀行卡塞到春城背包的夾層，告訴他，會定期給他打生活費(fèi)。叮囑他，別亂花錢，不過也別太節(jié)省了，衣服可以少買，但是飯一定要吃好。每天要吃肉。

沈斌說，你太瘦，人家還以為我虐待你呢，回來時記得長點(diǎn)兒肉，也給我長點(diǎn)兒面子。endprint

春城的心有點(diǎn)酸軟，嘴上還是強(qiáng)硬，嘟噥沈斌，大男人，真噦唆！

沈斌抬手照春城腦袋上輕輕打了一巴掌。

這是沈斌的習(xí)慣動作，那時候，每次沈斌喝到微醺的時候，會這樣拍拍春城的腦袋。春城總是把腦袋一歪，佯裝生氣地躲開。

但這次，春城沒躲，因?yàn)樯虮笈牡靡稽c(diǎn)兒都不疼。

春城想了想，抬起頭看著沈斌，略嚴(yán)肅地說，開車別那么拼命了，能偷會兒懶就偷會兒吧，不是小伙子了。

哈，哪里輪到你管我了？管好你自己就不錯了。沈斌哈哈笑。

這個男人還是這樣，有點(diǎn)兒虛榮，有點(diǎn)兒固執(zhí)，還有點(diǎn)兒愛吹牛。唯一的不同——燈光下，春城看到他的鬢角有清晰白發(fā)了，額頭上的皺紋，也更深了一些。

想了想，他已經(jīng)48歲了。

時間過得真快，快得仿佛初見時的樣子還在眼前。

不介意，更不要求

10年前，春城8歲，爸媽外出時意外遭遇慘重車禍，一起離開了。

起初由奶奶帶，但只過了大半年，奶奶也病逝了。

也有其他親屬，比如伯伯、舅舅，還有一個小姨。但是，沒有人肯撫養(yǎng)春城。

最后，街道辦決定將春城送到福利機(jī)構(gòu)。

也就在那時候，剛巧在街道辦辦事的沈斌知道了這件事。

彼時，沈斌下崗，又被前妻“拋棄”，剛找了份開夜間出租車的活謀生。38歲的大男人，忽然動了念頭要收養(yǎng)春城。

春城卻不肯。在早早經(jīng)歷了和至親家人生死離別的傷痛之后，年少的春城開始有些自閉，排斥陌生人，寧肯去福利院。

沈斌也不多說什么，抽了一天的時間帶著春城去福利院看了看。

回來之后，春城便默默跟著沈斌回了家——相比面對一個陌生人，福利院的環(huán)境和那些眼神孤單的孩子，更讓春城害怕。

就這樣，兩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生活在了一起。

有很長一段時間，春城幾乎不開口說話，沈斌也不管他，只管做好一天三頓的飯菜，換季時給春城買好衣服。

后來春城慢慢習(xí)慣了和沈斌一起生活，也會在吃飯時和沈斌有些對話，但始終不肯叫沈斌爸爸。沈斌好像也不介意，更不要求。

兩個人就這樣過了下來，竟然也一起過了這么多年。

而如今，沈斌的生活里，又有了新的家人。北去的列車上，春城有些茫然，也有些說不出的失落。

能這樣待他，已足夠

大學(xué)的生活閑散一些，功課不再那么繁忙，春城偶爾會和室友一起打游戲、閑逛、喝酒聊天至深夜……并未察覺，自己已不再是當(dāng)初那個自閉的少年。

沈斌的電話并不頻繁，差不多一周左右，打個電話問一下春城的情況。不像宿舍里其他室友，每天若忘記往家中打電話，父母定然要追過來討伐一番。每次一說就是半個小時，有一個同學(xué)的老媽，每天打電話不算，還要視頻一次才罷休。

為此，該男生極其羨慕春城，你爸媽真好啊，不管你那么緊。

春城就笑笑，也不解釋。這些年，他和沈斌之間，始終是有距離的吧。到底不是真正的父子，相互之間或發(fā)脾氣或糾纏都可以肆無忌憚。

何況，現(xiàn)在沈斌有妻如玉，女兒如花，能這樣待他，已足夠。

但春城沒想到，慢慢地，小丫頭喜禾的電話卻多了起來，有時是問功課，有時是好奇大學(xué)是什么樣子，也好奇沈陽的冬天到底有多冷，問春城見沒見到小沈陽……

啰里啰唆的，有時沒完沒了。

春城不好意思拒絕喜禾，到底是個小女孩兒，哥哥叫得又甜，春城只好一一作答。

但喜禾的花樣卻繁多，有時會讓春城給她拍幾張學(xué)校的照片發(fā)過去，有時，讓春城給她買榛子、松子什么的快遞回去。

小丫頭也知道東北的干果好吃。

但喜禾也不白要，過一些日子，春城會收到家里快遞過來的一些東西，有運(yùn)動鞋、手織的毛衣、家鄉(xiāng)小城的糕點(diǎn)……

喜禾還會在包裹里寫小紙條，告訴春城，運(yùn)動鞋是爸爸買的，毛衣是媽媽織的，那些糕點(diǎn)，是要他分給同學(xué)吃的。因?yàn)椤霸诩铱扛改?，出門靠朋友”。

那天看到這句話后，春城忍不住笑起來，12歲的喜禾果然被芳姨愛得很好，善良又快樂，不自卑也不嬌氣。

想想有這樣一個小丫頭每天圍著沈斌，他一定很開心吧。

春城留意到，喜禾的字條上，寫的“爸爸”兩字前面，已經(jīng)沒有了“沈”字。

一個，想給他家的人

很快寒假到來，喜禾一個半央求半命令的電話，春城就把回家的票買了。

途中，春城收到喜禾的信息：哥哥，我們會給你一個大驚喜。

春城想了一路，也不知道這驚喜是什么。

到站后，出了站臺便看到等候在外面的沈斌。

車站到家短短的途中，沈斌并沒有提喜禾說的驚喜。直到進(jìn)了家門，春城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套兩居室的房子竟然被改造成了小的三居室——家中必然大興了一番土木。他不用再睡沙發(fā)了，一間小臥房，淺藍(lán)色的格調(diào)，鋪了木地板，還配了新電腦。

喜禾跑過來問，哥哥，喜歡嗎？

春城應(yīng)著，嗯，喜歡。抬頭看沈斌一眼。

沈斌呵呵笑，總不能重女輕男，有了丫頭就把小子丟一邊了吧？

而芳姨把豐盛的飯菜一樣樣端上桌。

沈斌給春城倒了杯酒，這次，春城沒有拒絕。

隨后，芳姨帶了喜禾去超市，沈斌和春城還在慢慢對酌。

都有一點(diǎn)兒醉意了，春城半開玩笑說，這小日子過得挺美吧？

沈斌一點(diǎn)兒也不否認(rèn)，用力點(diǎn)頭，對啊，這才叫生活嘛，兩個大男人多無趣。

春城又笑，碰碰沈斌的酒杯，沒有再說什么。

反倒是沈斌，又喝下半杯后抬頭拍拍春城的肩，你小子命苦，從小就沒了爹媽，萬一哪天我也不在了，總還有她們不是？喜禾很喜歡有你這個哥呢。芳姨人也善良。

春城一愣，抬頭瞪了沈斌一眼，你才48歲，不老，別胡說八道了。

沈斌便輕輕嘆口氣，不是胡說。

那晚，春城才知道，沈斌有家族病史，家族中的男性，許多不足60歲便因心臟疾病過世。而這，也是當(dāng)初沈斌離婚的原因。

沈斌看著春城，有備無患吧，小子，我不想以后我不在了，你又成了沒家的人。

春城的心忽然被什么堵住一般，有些透不過氣來。想起當(dāng)初，那些不肯收養(yǎng)他的親戚，他們說，沈斌是為了春城爸媽留下的房子

而10年之后，春城知道了，沈斌就是一個單純的好人，一個想給他家的人。

芳姨和喜禾在這時候推門而入，喜禾大喊，爸，哥哥，外面有煙花，可好看了。

春城笑了，飛快用衣袖拂去盈了滿眼的淚，轉(zhuǎn)頭對沈斌說，走，看煙花。

還是沒有叫他一聲爸爸，但是春城知道了，叫不叫這一聲已不重要。就像眼下屋子里的4個人，彼此之間都沒有血緣關(guān)系，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是一家人，彼此相愛。

（摘自《人生與伴侶》2014年第4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