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定芳 王俊超(中南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黃宗羲甬上與海昌講學之比較
孔定芳 王俊超
(中南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康熙年間,黃宗羲曾在甬上、海昌兩地分別開講習,從事講學活動。黃宗羲十余年的講學活動,在形式上雖同為講學,但一為主動而為,一為地方之吏所邀,故兩地講學既有講學宗旨上的一脈相承之同,亦有講學性質(zhì)、方法及弟子來源和成就上的歧異。探尋這種同異,不失為深入觀察黃宗羲學術思想及其終極關懷的一個新穎視角。
甬上;海昌;講學;黃宗羲
浙江寧波地處甬江上游,故舊以甬上稱寧波,而海昌,乃今浙西海寧的古稱,甬上與海昌分屬浙東與浙西之地??滴趿辏?667),黃宗羲開講習于甬上,立甬上證人書院課徒授學,至十四年(1675)而止,歷時八年之久。翌年,應海昌縣令許三禮之邀而講學海昌,又歷時五年。十余年的講學活動,在形式上雖同為講學,但一為主動而為,一為地方之吏所邀,故兩地講學既有講學宗旨上的一脈相承之同,亦有講學性質(zhì)、方法及弟子來源和成就上的歧異。
明代中后期,伴隨著陽明心學的崛起,講學之風蔚然興盛。吳震先生在《陽明后學研究》中說:“陽明學作為一種思想學說,固是理論思辨的產(chǎn)物,同時陽明學的產(chǎn)生及其展開過程本身又是一種思想運動,其具體表現(xiàn)就是講學?!保?](P422)但是陽明心學之士的講學以空談心性、師心自用為尚,所以明亡清興之后,經(jīng)歷了家國之痛的明遺民學人在反思明亡原因之時,不約而同地將明亡歸咎于心學的“清談”。陸世儀說:“講會之風至嘉隆之末、萬歷之初而弊極。凡諸老相聚專拈四無,掉弄機鋒,閑話過日,其失更不止如晉室之清談矣?!保?](P239)顧炎武說:“五胡亂華,本于清談之流禍,人人知之。熟知今日之清談,有甚于前代者。昔日之清談老莊,今之清談孔孟,未得其精而遺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辭其末。不習六藝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宗當代之務,舉夫子論學論政之大端一切不問,而曰‘一貫’,曰‘無言’。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肱骨惰而萬事荒,爪牙亡而四國亂,神州蕩覆,宗社丘墟。 ”[3](P402)王夫之則視王學為“逾于洪水,烈于猛獸”的“衣冠之禍”[4](P1111)。職是之故,“清初無論是獨宗程朱抑或兼宗朱王之理學家如陸世儀、孫奇峰、張履祥等,其治學方法與風氣也已洗明末王學末流空疏虛偽之面目?!保?](P163-164)不僅學者們強調(diào)博務尚實、躬行實踐、經(jīng)世致用,而且清廷也全力清掃這種空虛清談之風,標榜“實”學。
清初,清廷有鑒于明朝書院講學多有批評時政與朝廷對立之情況,加之清政府之政權尚未穩(wěn)固,除了加強專制統(tǒng)治,大興文字獄、禁止生員上書建言及刊刻文字外,認為書院講學蠱惑人心,故采取不信任的打壓政策?!叭珥樦尉拍?(1652)上諭:各提學官督率教官儒生,將平日所習經(jīng)書義理,著實講求,躬行實踐,不許別創(chuàng)書院,群聚徒黨,及號召他方游食無行之徒空談廢業(yè)?!保?](P274-275)清廷既然禁止書院講學,前明遺老又大肆批評書院講學,黃宗羲為什么卻在康熙六年開講習于甬上呢?
在鼎革之際,以黃宗羲為代表的一些明遺民仍然建書院聚眾講學、創(chuàng)會結社,但有鑒于清廷禁止別開書院,故采取比較隱蔽的形式進行講學。黃宗羲在甬上證人書院講學,并不是在固定的場所公開打著書院的旗號進行講學,其具體地址時有變化。甬上證人書院第一次講學的會址在高氏祠(高氏祠即高斗樞、斗權、斗魁三兄弟的家祠),次日遷到了延慶寺,而高氏祠和延慶寺僅是開講甬上之初的會址,此后地址多有變更,但主要是在黃宗羲弟子的住所講學。如張士塤的西郊別業(yè)墨莊,陳自舜的云在樓,還有西郊陳夔獻家等。目前講學遺址保存比較完整的是白云莊,即萬氏兄弟的西郊墓莊。黃宗羲在甬上講學地址的不固定,增加了講學的隱蔽性,這是黃宗羲能夠長期講學甬上的原因之一。
于黃宗羲而言,此時開講甬上,還有其更深層的考慮。黃宗羲根據(jù)胡翰《衡運論》的十二運理論,推算當時仍處于亂世,加之康熙尚幼,而治亂循環(huán)交替,二十年后大有希望恢復三代之盛,他積極開展講學,企圖為二十年后交入“大壯”培養(yǎng)興國之人才。“康熙初葉,南明的治統(tǒng)以永歷政權的覆滅而宣告終結,治統(tǒng)歸一。依靠武力建立起來的‘治統(tǒng)’,要獲得人心,還得借助文化上‘道統(tǒng)’的建構,因為在漢族文化里,‘治統(tǒng)原于道統(tǒng)’,道統(tǒng)立,治統(tǒng)才具有憑借和依歸?!保?](P94)黃宗羲正是看到清廷治統(tǒng)歸一不可阻擋,因此,有志之豪杰必須站出來“衛(wèi)道”,斷然不能讓清廷借機壟斷文化上的 “道統(tǒng)”,否則在夷狄統(tǒng)治之中國,儒者之統(tǒng)亡矣。王夫之說:“儒者之統(tǒng)與帝王之統(tǒng)并行天下,而互為興替,其合也天下以道治統(tǒng),道以天子而明;及其衰,而帝王之統(tǒng)絕。儒者猶保其道以孤行而無所待,以人存道,而道不可亡?!保?](P1121)眾多明遺民不遺余力大唱道統(tǒng)論,由此我們可以推測,黃宗羲此時不顧清廷禁令和前明遺老的反對,開講甬上,是以向?qū)W生講授“衛(wèi)道”之重要性,達到以人存道之目的。
上文我們已講到清廷定鼎中原之初,政權不穩(wěn),采取禁止別開書院講學的方針,而康熙十五年(1676年)后,為何官員敢明目張膽地開書院、辦講學?結合當時歷史情形來看,清廷雖宣稱禁止別開書院,但清圣祖卻常頒賜御書匾額給各大書院,加之地方官把重視教育作為突顯政績的工程,熱衷于創(chuàng)辦和修復書院。如此一來,官方對各地書院建設和講學的態(tài)度逐漸由禁止轉(zhuǎn)而積極鼓勵和支持,地方官員更是對舉行講學活動趨之若鶩。康熙十五年后,三藩之亂開始走下坡路,朝廷勝利在望,全國治統(tǒng)的歸一已無懸念,此時的清廷政權趨于穩(wěn)定,且更加自信。清圣祖反思三藩之亂,吸取順治定鼎燕京以來不斷出現(xiàn)的漢族反抗浪潮的教訓,認為單純的軍事高壓和民族征服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統(tǒng)治的合法性問題,而是要在思想文化上顛覆漢族士人“華夷之辨”的觀念,樹立自己在文化“道統(tǒng)”上的正統(tǒng)地位,以此來贏得民間對清廷統(tǒng)治合法性的認可。[7](P194)清圣祖的具體措施就是推動地方官員開書院、辦講學,通過官方開書院推動講學的官方化,以達到控制教育權的目的??刂屏私逃龣?,清圣祖隨即以傳承道統(tǒng)者自居,標榜程朱理學,并把程朱理學欽定為官學,企圖借程朱理學的重建來為其“繼統(tǒng)”的“治統(tǒng)”說提供理論支持。
黃宗羲在弁玉吳君墓志銘中寫道:“治財富者則目為聚斂,開閫捍邊者則目為粗材,讀書作為者則目為玩物喪志,留心政事者則目為俗吏,徒以‘生民立極,天地立心,萬世開太平’闊論鈐束天下。一旦有大夫之憂,當報國之日,則蒙然張口,如坐云霧。”[7](220)在黃宗羲看來,明代士人治財聚斂、鈐束天下、空談心性,并沒有安邦定國之才能。有鑒于此,黃宗羲在明亡后,側(cè)身儒林,執(zhí)教甬上、海昌,在學術上,大力提倡經(jīng)史實學以經(jīng)世致用;在文化上,以傳承儒家道統(tǒng)為終極關懷。
在學術上,黃宗羲強調(diào)不可空談義理,講求經(jīng)史實學以經(jīng)世致用。黃宗羲執(zhí)教甬上證人書院,指導其弟子先學蕺山之學,閱讀劉宗周的《子劉子學言》和《圣學宗要》兩部著作,而后依次講授《易》、《詩》、《書》、《禮》、《春秋》。黃宗羲在海昌講學,“以經(jīng)學為主,有古文和歷算之學,但性理,則是蕺山之學”,“黃宗羲第一次在海昌北山講學,共五講,第一講為《易》的《泰卦》,次為《詩》的《七月流火》,再次為《書》的《洪范》?!保?](258)可見,黃宗羲在甬上、海昌兩地的講學基本上圍繞經(jīng)史之學展開的。李鄴嗣說:“黃先生教人必先通經(jīng),使學者從六藝以聞道。常曰:人不通經(jīng),則立身不能為君子;不通經(jīng),則立言不能為大家?!保?](P76)全祖望在《甬上證人書院記》中也說道:“先生當日講學,頗多疑議之者,雖平湖陸清獻公尚不免;不知自明中葉以后,講學之風,已為極敝,高談性命,直入禪障,束書不觀;其稍平者,則為學究,皆無根之徒耳。先生始謂學必源本于經(jīng)術,而后不為蹈虛,必證明于史籍,而后足以應務,元元本本,可據(jù)可依,前此講堂痼疾,為之一變?!保?0](P347)“學必源本于經(jīng)術”,“證明于史籍以應務”,從中可以看出黃宗羲重實踐、以史經(jīng)世,反對淺薄空疏的講學思想。黃宗羲指出:“明人講學,襲語錄之糟粕,不以六經(jīng)為根柢,束書而從事于游談,故受業(yè)者必先窮經(jīng),經(jīng)術所以經(jīng)世,方不為迂儒之學,故兼令讀史。”[11](P73)
在《明夷待訪錄》的《取士》(上)篇中,黃宗羲寫道:“向若因循不改,則轉(zhuǎn)相模勒,日趨浮薄,人才終無振起之時……余謂當復墨義古法,使為經(jīng)義者全寫注疏。大全、漢宋諸儒之說,一一條具于前,而后申之以己意,亦不必墨守一先生之言。由前則空疏者絀,由后則愚蔽者絀,亦變浮薄之一術也?!保?2](P41)大意說的是墨守古人之說,因循不改,就無法造就人才,只有在尊重儒家經(jīng)典的基礎上 “申之以己意”才能使學問擺脫浮薄空疏之術。黃宗羲在給海昌弟子陳詵(字叔大)的書作序時說道:“余曰:各人用得的著的方是學問。尋行數(shù)墨,以附合一先生之言,則圣經(jīng)賢傳皆是糊心之具?!保?3](P315)以此來告誡其弟子不要一味的“唯師”、“唯書”、“唯上”。他在《明儒學案序》中說:“學術之不同,正以見道體之無盡也。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于一途,勦其成說,以衡量古今,稍有異同,即詆之為離經(jīng)叛道,時風眾勢黃芽白葦之歸耳?!保?4](P7)這是對“執(zhí)于一道,出于一途”學風的批評與反思。由以上我們可以窺見,黃宗羲把經(jīng)史實學當作安邦濟世、經(jīng)世致用的法寶。
在文化上,黃宗羲把傳承儒家道統(tǒng)作為其終極關懷。黃宗羲對其弟子立身處世之道的教化,強調(diào)心正、慎獨,即蕺山的證人之學?!皩W以學為人,則必證其所以為人。證其所以為人,證其所以為心而已。自昔孔門相傳心法,一曰慎獨,再則曰慎獨?!保?5](P5)《明儒學案》開卷即為《師說》,黃宗羲的這一安排突顯了其傳承蕺山證人、慎獨之學的深刻用意——“衛(wèi)統(tǒng)”。黃宗羲大唱“衛(wèi)統(tǒng)”之論,將學道與事功相統(tǒng)一,黃宗羲說:“道無定體,學貴實用……講一身之行為則似是,救國家之急難則非也:豈真儒哉?!保?](P77)在夷狄統(tǒng)治中國之“亂世”,帝統(tǒng)可絕,而道不可亡,宣揚經(jīng)世載道、慎獨、心正就是為了體現(xiàn)民族氣節(jié),彰顯儒家文明,使道統(tǒng)綿延不墜。王船山說:“道統(tǒng)之竊,沐猴而冠,教猱而升木,尸名以徼利,為夷狄盜賊之羽翼,以文致之為圣賢,而恣為妖妄,方且施施然謂守先王之道以化成天下;而受罰于天,不旋踵而亡?!保?](P1122)在船山看來,竊取道統(tǒng)的人會“受罰于天,不旋踵而亡”,因為道統(tǒng)乃儒者之統(tǒng),而清廷治統(tǒng)的不合法,何來道統(tǒng)之說。是故天下要“依道治之”,傳承儒者之道統(tǒng)才是黃宗羲的終極關懷之所在。
雖說黃宗羲在甬上、海昌兩地的講學在內(nèi)容和主旨思想上多有相似之處,但深入探究兩地之講學,差異也十分明顯。這種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講學的書院性質(zhì)、講學方法、弟子成分和弟子成就等方面。
(一)書院性質(zhì)不同
黃宗羲在甬上講學,主要是在甬上證人書院進行的,而證人書院則是在其弟子努力下創(chuàng)建的。甬上弟子陳錫嘏說:“蓋自丙午 (即康熙五年)冬夜,予與夔獻、國雯、吳仲宿張子心友家,樂友燭論心之約,次年(即康熙六年)正月,萬氏兄弟導之以往姚江。 ”[16](P528)
從陳錫嘏的這篇壽文序中我們大致了解到,黃宗羲在甬上講學得其弟子萬氏兄弟的推動。方祖猷先生說:“康熙四年,萬氏四兄弟(加上斯選)、鄭梁、王之坪、張士塤、張士培等人,與澹園社的陳夔獻、陳錫嘏、陳自舜、董允蹈、董允磷,心社的范光陽等人,共同組成策論之會??滴趿辏谌f氏兄弟的引導下,策論會中的二十六人皆往余姚向黃宗羲就教?!保?7](P88)“明年(康熙七年),余至甬上,諸子大會于僧寺,亦遂以證人名之?!保?](P239)從甬上證人書院的成立過程可以看出,其性質(zhì)完全是民間書院。因此,黃宗羲在甬上講學屬民間講學也就毋庸置疑了。
而黃宗羲在海昌講學則是官辦講學。從海昌講院的創(chuàng)辦來看,其創(chuàng)辦人乃海昌縣令許三禮①許三禮(1625-1691),字典三,號酉山,清初安陽人。早年師從孫奇逢,康熙十二年調(diào)任海寧縣令,多有政績,并在海寧主持講學,代表著作《政學合一集》。。許三禮于康熙十二年出任海昌縣令,隨即辦校興學,在許三禮的倡導和帶領下,海昌講院得以建立(海昌講院并非一開始就叫海昌講院,它是數(shù)個學堂、講院的統(tǒng)稱)。從海昌講院的會規(guī)來看,許三禮為海昌講院制定了十分詳細的會規(guī)細則,包括預示章目、選定執(zhí)事、聽講報名、恭迎師長、迎請、恭謁、分班序揖、升堂就位、宣明學規(guī)、進講首章……升堂問答、司記登策、公送父師等二十六條。在宣明會規(guī)中有言:“伐鼓三聲,擊鐘三聲,昌司監(jiān)宣白鹿洞規(guī),左司監(jiān)出位宣五教之目,鼓一;向上一揖,高聲長宣父子有規(guī),鼓一;君臣有義,鼓一;夫婦有別,鼓一;長幼有序,鼓一;朋友有信,鼓一……”[18](P455)
再看潘耒的記載:“先期戒行事,選于門人學者以為司講、司監(jiān)、司儀、司祝、司賓,各庀其事。至日,質(zhì)明咸集于堂,謁先師位,執(zhí)事人各就列。聽講者東西坐,揖畢,鳴鐘鼓,宣白鹿洞學規(guī),司講十八人,以次進講,若經(jīng)若書人一章,每講,司講者出位揖就坐……講畢,下坐揖復位……有疑者,以次出位問難,司記記之,記畢已,童子升,歌《伐木》之三章,禮成而退。 ”[19](P457)
如此巨細而繁瑣的會規(guī),在多數(shù)情況下也只有官辦學校才如此之講究。再從主持來看,許三禮是海昌講院的主持兼掌門人,而且許三禮還親自講學。如此一來,海昌講院成為了官辦性質(zhì)的講會,黃宗羲在海昌講學自然也是官方性質(zhì)的講學。
(二)講學方式的迥異
在講學方式上,黃宗羲在甬上多以探究式的講學形式為主。首先,黃宗羲要求甬上弟子不要唯書是從,唯師是從,其在講學過程中更是告誡弟子不要墨守陳規(guī),以一先生之言為標準。如董允璘對劉宗周的“意為心之所存”的說法表示懷疑,于是向黃宗羲承示劉子質(zhì)疑,表達自己的觀點。黃宗羲在給董允璘的回信中寫道:“昔人云小疑則小悟,大疑則大悟,不疑則不悟。老兄之疑,固將以求其深信也。彼汛然而輕信之者,非能信也,乃不能疑也。異日者,按先師之傳,方于老兄是賴,弟亦焉敢不以所聞者相質(zhì)也?!保?](P434)這里說的疑是質(zhì)疑、疑問之義,有疑方有悟。黃宗羲鼓勵甬上弟子要有質(zhì)疑之精神,要敢于質(zhì)疑,即便是天子的“金口玉言”也當如此。黃宗羲說“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13](P28)??梢?,黃宗羲探究式的講學方法首先在于營造一種敢于質(zhì)疑的講學氛圍。
其次,黃宗羲的探究式講學有一套完整的流程。李鄴嗣說:“先從黃先生所授說經(jīng)諸書各研其義,然后集講,黃先生時至甬上,則從執(zhí)事、經(jīng)而問焉?!保?0](P448)具體而言,這種流程由三部分構成,即各研其義、集講、問難。“所謂各研其義,就是學生必須各自獨立地研究黃宗羲所授說經(jīng)諸書,在各人做好充分準備的基礎上,定期舉行集講。所謂集講,就是學生集體討論,相互詰難。所謂問難,就是學生在自學過程中,或是在集講中產(chǎn)生疑難問題,向黃宗羲請教。黃宗羲對于學生的問難,總是循循善誘,積極開導,如果學生有不同見解,他也不強求他們一定要接受自己的觀點?!保?2](P74)黃宗羲的此種講學方式更加注重培養(yǎng)學生的獨立思考之精神。在黃宗羲看來,講學的根本任務在于培養(yǎng)人才,而人才之興在于造就學生獨立自由地探究學問的治學態(tài)度,這是科舉制度教育模式下無法辦到的。
第三,黃宗羲在甬上講學更為靈活、開明。在黃宗羲看來,各自用得著的方式學問,因此,黃宗羲根據(jù)弟子的不同愛好和才能,因材施教。比如萬季野重史學,萬充宗、陳同亮之窮經(jīng),鄭梁、李鄴嗣工文章等,黃宗羲均是悉心指導,鼓勵他們向不同的學術領域發(fā)展,不把自己的學術意志強加給弟子。
而黃宗羲在海昌講學卻跳不出科舉應試的藩籬。許三禮在力邀黃宗羲講學海昌時,其考慮之一就是黃在甬上的成功??滴跏哪?,黃宗羲甬上弟子陳錫嘏、萬言、范光陽等人中舉,甬上證人書院也是大出了風頭,許三禮正是鑒于黃宗羲的弟子在科舉上成就,慕名請他講學。由此可以推測,許三禮邀請黃講學海昌的目的主要是出于培養(yǎng)科舉人才的考慮。從海昌弟子本身來看,海昌弟子的疑難、辯論大多跳不出科舉應試的束縛,也無法創(chuàng)新程朱的固有解釋,從而淪為科舉制下的“書呆子”。此外,海昌講學的官辦性質(zhì)和會規(guī)儀式的繁文縟節(jié)也束縛了黃宗羲講學和海昌弟子的學習,由于這種講學被形式所套牢,因而思想難以自由發(fā)揮,學術創(chuàng)造也就十分有限了。
(三)弟子成分與成就的分野
黃宗羲在甬上講學的弟子成分較為復雜。其中一類是廣大抗清志士的子弟??滴跷迥?,萬氏兄弟、陳錫嘏、董允璘等人決心執(zhí)贄于黃宗羲。在他們帶動下,康熙六年,拜師黃宗羲于甬上。其中,萬氏兄弟(萬斯選、萬斯大、萬斯備、萬斯同)的父親萬泰,又如董允璘、董允瑫、董允珂的父親董德偁,陸鋆的父親陸符,董孫符、董胡駿的祖父董守諭4人,是甬上著名的“東林四先生”。他們與黃宗羲一起參加過復社在浙東的文昌分社,開展反對明末閹黨的斗爭,并一道參加了清初浙東抗清武裝斗爭。黃宗羲與其子弟的父輩們堅持民族氣節(jié)的高尚情懷受到廣大遺民子弟的欽佩。同時,黃宗羲與他們父輩的深厚友誼,自然也會對其子弟多加指導。
黃宗羲甬上弟子中還有一類就是前明官員的后人,如陳自舜。陳自舜(1634—1711),字同亮,一字小同,別號堯山。明太仆寺少卿陳朝輔子。陳自舜雖身為朝廷命官之子,卻無紈绔子弟之習,他愧于父親與閹黨的瓜葛,希望獨善其身,窮經(jīng)問道。康熙六年,他到余姚黃竹浦拜黃宗羲為師。
黃宗羲在甬上的學生從學于黃宗羲的時間、學習情況、黃宗羲對他們的評價,以及其生平活動、主要貢獻等具體情況,金林祥教授在其著作《教育家黃宗羲新論》中有詳細記載。就原始文獻而言,全祖望在《續(xù)甬上耆舊詩》中也對黃宗羲甬上弟子做了比較全面的記載和考證。全祖望不僅設法收錄他們的詩詞,而且還為每人寫小傳。他把黃宗羲在甬上的學生大致分為三類:“一是弟子,二是門生,三是私淑弟子。 ”[21](P81)
黃宗羲甬上弟子眾多,且不乏學有所成之人,無論是在學術上,還是官場上,均能看到黃宗羲弟子的身影??滴跏迥辏S宗羲在其給陳錫嘏的一首詩中,對甬上的八位弟子做了簡評:“浙東古文詞,今日方權輿。杲堂開之艷,禹梅勝以癯。國雯去陳言,季野真書櫥。文三不輕作,意欲探隋珠。破壞訓詁陋,夔獻充宗歟?貞一之秀穎,介眉之奧樞。應酬皆文章,彼此皆述朱。數(shù)子拔其一,便可啟荒途。”[22](P275)黃宗羲在《陳夔獻墓志銘》中明確地說道:“諸子亦散而之四方。然皆有以自見,如萬季野之史學,萬充宗、陳同亮之窮經(jīng),躬行則張旦復、毛孝章,名理則萬公擇、王文三,文章則鄭禹梅清工,李杲堂緯澤,董巽子、董在中函雅,而萬貞一、仇滄柱、陳匪園、陳介眉且出而準的當時筆削舊章,余子亦復質(zhì)其文,鳴呼盛矣?!保?](P232)可以說,黃宗羲在內(nèi)心里對甬上弟子的成就是十分滿意的。
全祖望在萬公擇小傳中寫道:“亂后隱居不試,梨洲黃氏講學甬上,弟子從之如云,其稱高座者十有八人,然或講經(jīng),或榷史,或為詩古文詞?!保?3](P39)具體的十八人他僅在《二老閣藏書記》中略有記載,他說:“先生講學遍于大江之南,而瓣香所注,莫如吾鄉(xiāng),嘗歷數(shù)高第,以為陳夔獻、萬充宗、陳同亮之經(jīng)術,王文三、萬公擇之名理,張旦復、董吳仲之躬行,萬季野之史學,與高州之文章,惓惓不置。 ”[11](P350)
黃宗羲甬上弟子無論是窮經(jīng)問道,還是詩古文詞,都代表了學術上的成就,除開此類,其甬上弟子的另一主要成就當屬進士及第、入仕清廷了,簡單地略舉一二。陳夔獻,康熙十九年,以貢士入都;陳錫嘏,康熙十五年,登進士第,授編修,十七年,奉命纂修《皇輿表》、《古輯覽》,十八年,任會試同考官;陳自舜,授儒林郎;鄭梁,康熙二十七年,登進士第,選庶吉士,在湖廣任職;仇兆鰲,康熙二十四年中進士,后參修《明史》,直南書房,歷任侍讀學士、內(nèi)閣學士、禮部侍郎、經(jīng)筵講官等職;萬言,康熙十九年,應召入明史館,先后在多地任知縣等職:范光陽,康熙十四年為舉人,二十七年中會元,授庶吉士,歷任戶、兵兩部主事,三十四年出知福建延平府……黃宗羲作為明遺民,前有武裝抗清,后側(cè)身儒林,不仕清廷,又為何允許其弟子入仕清廷呢?
在黃宗羲看來,自己作為抗清志士,不仕清廷,側(cè)身儒林,成為遺民,是立身、立德的最后底線。但他并沒有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到弟子身上,如果把廣大弟子束縛在遺民境地,與世隔絕,那誰來教化要荒之人,維護華夏正統(tǒng),迎接二十年后的“大壯”盛世呢?黃宗羲為了實現(xiàn)二十年后交入“大壯”的局面而苦心孤詣。
與黃宗羲甬上弟子相比,海昌學生亦有其不同于甬上弟子的成分與成就。黃宗羲海昌弟子的成分與甬上弟子相比,其最大的不同在于海昌弟子極少有抗清志士的子弟。筆者在翻閱有關史料和著作時,海昌弟子中幾乎沒有抗清志士子弟的相關記載,金林祥教授在《黃宗羲海寧學生考》一文中也未曾提及,只說海昌學生兄弟相繼的情況比較明顯,當然,這種兄弟相繼的情況在甬上也同樣如此。此外,黃宗羲在海昌講學的時間相對甬上來說要短,學生數(shù)量也不及甬上,有關黃宗羲海昌學生的史料記載也是三三兩兩,但黃宗羲在海昌的弟子確有不少佼佼者。
首先當屬黃宗羲的高足陳圩。黃炳垕在同治十二年(1873年)編輯的《黃梨洲先生年譜》中寫道:“公在海昌(即海寧)凡五載,得公之傳者無聞焉,惟勾股之學陳言揚得其傳耳。”[21](P98)謝國楨先生在1956年重新修訂出版的《黃梨洲學譜》中說:“梨洲之講學海昌,弟子中僅陳圩一人”。[21](P98)陳圩(1650—1732年),字言揚,號宋齋。浙江海寧人,精通勾股學,著有《勾股述》二卷、《勾股引蒙》五卷等??梢哉f,陳圩繼承黃宗羲的“籌算勾股之術”,在數(shù)學上取得較大成就,這一領域恐怕是黃宗羲甬上弟子無法比擬的。
其次,黃宗羲海昌弟子的另一輝煌成就集中體現(xiàn)在詩詞方面。在黃宗羲眾多的海昌弟子當中,以詩名世的當屬清代著名詩人查慎行、查嗣瑮兩人。查慎行(165—1728年),原名嗣璉,后改名慎行,字悔馀,別署初白,浙江海寧人??滴跛氖荒?,詔入都,直南書房。查慎行師從黃宗羲,工詩文,詩文名聞海內(nèi),在清代浙江詩壇中占據(jù)重要地位,全祖望在《翰林院編修初白先生墓表》中寫道:“浙之詩人首朱先生竹垞,其嗣音者,先生暨糖先生西崖實鼎足。至今浙中詩派,不出此三家”。[21](P103)查慎行在詩集著作方面更是碩果累累,代表作有《敬業(yè)堂詩集》五十卷、《敬業(yè)堂詩續(xù)集》六卷、《敬業(yè)堂文集》四卷等。查嗣瑮,(1653—1734年),字德尹,號查浦,查慎行胞弟,浙江海寧人。查嗣瑮精詩文,與查慎行時稱“二查”。代表有《查浦詩鈔》十二卷、《唐人絕句》六卷等。
總體而言,黃宗羲海昌弟子在數(shù)量上、學術成就上雖不及甬上,但我們不能因此否定黃宗羲在海昌講學所付出的巨大努力和海昌學生成就。黃宗羲海昌弟子陳圩及其后人繼承黃宗羲的數(shù)學知識,代代相傳,把勾股之學發(fā)揚光大,而查氏兄弟把詩文播撒在浙西之地.這些輝煌的成就得以在浙西之地落地生根,對清代浙西乃至整個清代的學術文化的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
在今天看來,黃宗羲的講學思想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黃宗羲在甬上和海昌兩地講學始終不忘告誡其弟子要敢于質(zhì)疑,勇于創(chuàng)新,不要唯書唯師是從,要經(jīng)世致用,不做迂儒之學。對于今天做學問的人來說,不唯權威是從,否則學問毫無生氣;不唯書是從,否則就會陷入本本主義;不唯經(jīng)驗是從,否則學問成了無根之木、無水之源。黃宗羲的這些講學、治學思想啟示后人去打開精神的枷鎖,從狹隘的經(jīng)驗主義、本本主義中跳出來,為浙東學術乃至整個清代學術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黃宗羲在講學上的付出和成就值得我們永遠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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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Comparison between Huang Zongxi's Lectures in Yongshang and in Haichang
KONG Ding-fang,WANG Jun-chao
(School of Ethnology and Sociology,Central-South University of Nationality,Wuhan 430074,China)
In the Kangxi Reign years,Huang Zongxi gave lectures in both Yongshang and Haichang. Though the lectures in the two places lasted for similar time of dozen years and had formal resemblances, they showed differences in lecture purposes,natures,methodologies,attendants and the students' achievements,due to the fact that one lecture is initiated on Huang's own will and the other upon local official's invitation.A comparison of the similarity and difference offers a new perspective for exploring Huang Zongxi's academic thoughts and his ultimate concerns.
Yongshang;Haichang;lecture;Huang Zongxi
K825-1
A
10.3969/j.issn.1674-8107.2015.04.020
1674-8107(2015)04-0130-07
(責任編輯:吳凡明)
2015-01-03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滿漢文化整合與明代遺民的變遷研究”(項目編號:12BZS035)。
1.孔定芳(1963-),男,湖北咸寧人,副教授,博士,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博士后,主要從事清代學術文化史和明遺民問題研究。2.王俊超(1990-),男,湖北武漢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清代學術文化史和明遺民問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