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儀婕
(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云南昆明 650500)
論《竹取物語》的長生無憂追求
曹儀婕
(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云南昆明 650500)
《竹取物語》是日本平安朝的物語文學作品,也是日本歷史上第一部以假名創(chuàng)作而成的物語文學?!吨袢∥镎Z》深受中國古典小說的影響,其中主人公輝夜姬所穿的忘憂羽衣與中國古代的羽衣傳說和鳥崇拜有很大的關聯(lián),而求取長生不老的追求則主要導源于中國古老的道教傳統(tǒng)。
《竹取物語》;無憂;長生
《竹取物語》講述了月中女神輝夜姬的故事,伐竹翁贊岐造麻呂伐竹時從竹中拾得一個三寸長的小童,他將此童帶回家撫養(yǎng)成一個貌美無雙的女子取名輝夜姬。京中達官貴人聞聽后都來求婚,機智的輝夜姬用難題斥退了好色的達官貴人,并在一個月色皎潔的夜晚重新飛升回月亮。輝夜姬飛升回月亮時所穿的羽衣具有忘憂的功能,而其所留下的仙藥亦有長生的功效,而這些細節(jié)與中國傳說中的忘憂與長生的意象具有很多相似之處。
日本文學作品《竹取物語》講述了一個月中仙子輝夜姬從竹子中降生人間的故事,沒有生育孩子的伐竹翁贊岐造麻呂將從竹子中發(fā)現的輝夜姬帶回家中奉為至寶養(yǎng)育成人,美麗的輝夜姬迅速引來了達官貴人的追捧,其中甚至有高高在上的天皇,而冰雪聰明的神女智斗達官貴人拒絕了他們的求婚。正當贊岐造麻呂夫婦倆準備帶著美麗聰明的輝夜姬就此頤養(yǎng)天年之時,輝夜姬突然消沉了下來:“七月十五日滿月之夜,輝夜姬來到檐前,望著月亮沉思冥想……所可怪者,凡是沒有月亮的晚上,輝夜姬并不沉思默想。有月亮的晚上,她總是嘆氣、沉思,終于哭泣……將近八月十五的一天晚上,月亮很好,輝夜姬走到檐前,放聲大哭起來。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她竟不顧旁人,哭倒在地?!盵1](P30)輝夜姬在向老翁訴之原委時說:“我這個身體,其實并不是這世間的人。我是月亮世界里的人,由于前世某種姻緣,被派遣到這世間來,現在已經是該要回去的時候了。這個月的十五日,我的故國的人們將要來迎接我。”[1](P30)八月十五的夜晚,使者如約而至,輝夜姬在月圓之夜與伐竹翁夫婦依依惜別,最后無奈地穿上了具有忘記凡塵一切憂愁的羽衣飛升回了月宮,而為感念天皇給予她幫助,她將不死之藥和訣別的書信留給了天皇。故事并不復雜,一個月中仙子流連人間一番后揮淚訣別了養(yǎng)育她的人間父母和知音天皇,只為人世間留下了長生不死之藥,而故事中忘憂的羽衣和不死的靈藥卻是值得關注的,此處的羽衣具備了能夠忘憂的神力,變成了名副其實的“仙衣”。
忘憂,即忘掉憂愁,憂愁是人們受自然環(huán)境或生存狀態(tài)的限制而產生的消極情緒,面對人生的不順意,人們常會不由自主地產生焦慮和恐慌的情緒。古代日本文人也同樣面對這些問題,日本和歌典籍《萬葉集》中就充溢著傷時感事的悲涼基調,有神秘高貴的天皇御敕之作:“雪飄時不定,雨降無時停。既似雪飄時不定,又如雨降無時停,曲徑攀登盡,滿懷詩意舊時情?!盵2](P9)這首詩作于天武八年,是天武天皇即位后,回想“壬申之亂”前,由近江出發(fā)進入山區(qū)時的憂思之作,由雨雪的時降時停既而聯(lián)想到今昔對比之明顯,不免使人徒生傷悲。亦有生命易逝萬念皆空之感傷:“方知人世中,萬事皆為空,愁苦思及此,悲凄寧有窮”[2](P137)假合之身易滅,泡沫之命難駐,諸事盡不可測,人生皆為茫茫,于是詩人們便自發(fā)地尋求解脫之道,或有“憂煩無補益,何必苦思量,且飲杯中酒,濁亦發(fā)清香”[2](P131)之道,與其憂懼生命無常,不如權且借著酒意消解愁腸;也有的將歲月之感滄桑之嘆轉化為對花鳥蟲魚自然生物的細致娑摩中來,“我院春梅樹,低枝布谷停,頻頻聞鳥囀,應是憐落英。”[2](P144)這便是日后大和民族的“侘傺”美學思想。草庵文學作家鴨長明曾云:“當我看到花開花落而感動之時,當我見月出月落而深思之時,就會感到內心變得澄澈,脫去了塵世的污染,自然而然地醒悟了生滅之理,消除了對名利的執(zhí)念,這就是解脫的開始?!盵3](P112)
古日本人在解憂之道上顯然是花了很多心思的,這些努力也反映在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上,《竹取物語》中飛升月宮的仙子輝夜姬披上了月中使者帶來的羽衣后就將人間的一切憂愁煩惱全然忘記了,這里的羽衣顯然染上了忘憂的獨特色彩。而在文學作品中羽衣具有神力并不是沒有根據的,《常陸國風土記·太田鄉(xiāng)》《駿河國風土記·三保松原》《丹后國風土記·奈具社》與《伊香小江》均是仙女穿著羽衣降臨人間的故事。曾有學者認為:“《風土記》中的天女松原(三保松原)、比沼山的天女(奈具社)、伊香具的漁夫(伊香小江)等頗富趣味的傳說,都是戀愛傳說,這些傳說很早就在民間流傳,后來根據中國的神仙故事改作成這個樣子?!盵4](P167)在與日本一衣帶水的領邦中國的傳統(tǒng)文學中對羽衣的描寫早已有之,《左傳·昭公十二年》載:“楚子次于乾豁,以為之援。雨雪,王皮冠,秦復陶,翠被,豹舄,執(zhí)鞭以出?!盵5](P1501)楚靈王駐兵,因下雨穿上“復陶”、“翠被”,正義將“復陶”解釋為秦所遺羽衣。宋玉《諷賦》描寫道:“主人之女,翳承日之華,披翠云之裘,更被白縠之單衫,垂珠步搖……”[6](P132)主人之女所披的翠云之裘就是用鳥羽制作而成的衣飾,宋玉極盡描摹之能事,用翠云之裘、襯托女子的美好,以顯示自己不乘人之危的君子操守。晉干寶更是在《搜神記》中將羽衣與神仙法力相結合:“豫章新喻縣男子,見田中有六七女,皆衣毛衣,不知是鳥。匍匐往,得其一女所解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諸鳥,諸鳥各飛去,一鳥獨不得去。男子取以為婦,生三女。其母后使女問父,知衣在積稻下,得之,衣而飛去。后復以迎三女,女亦得飛去?!盵7](P261)由羽衣遭竊而幻化出了仙女與凡夫之間婚戀的小說情節(jié),從鳥羽幻化出的故事更是不計其數。
羽衣之所以具有忘憂的功能、飛升的奇效主要來自于先民對于鳥類的崇拜,鳥類因為具有飛翔的能力而受人類的崇拜。在中國,殷部族就以鳳凰等鳥類作為自己的始祖圖騰,其高祖摯(少皞)即為鷙鳥:“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于鳥,為鳥師而鳥名。鳳鳥氏,歷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伯趙氏,司至者也;青鳥氏,司啓者也;丹鳥氏,司閉者也;祝鳩氏,司徒也;雎鳩氏,司馬也;鸤鳩氏,司空也;鷞鳩氏,司寇也;鶻鳩氏,司事也?!盵8](P979)以鳥為圖騰區(qū)分各個部族以各司其職,顯示了相當的紀律性。殷部族稱自己的始祖為簡狄:“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4](P622)簡狄是天帝之女,“簡”古意為大,狄即指雉鳥,簡狄誤吞鳥卵而生下了殷商的祖先,因此,殷人尊之為始祖。鳥類不僅成為了人類的始祖,其羽毛的功能也不斷被放大,“雉尾扇,起于殷世,高宗時有雊雉之祥,服章多用翟羽?!盵9](P6)服裝與扇子都用雉羽進行裝飾,這里取用的是羽毛的吉祥寓意,而在《竹取物語》中由月宮中的使者所隨身攜帶的羽衣,因為是圣物,所以能夠將輝夜姬在人間所沾染的污穢清除干凈,同時它還具有忘記人間憂愁的作用。古人因為對于鳥的始祖崇拜因而將與鳥息息相關的羽毛也尊奉為了圣物,“動物是人所不可缺少的、必要的東西。人的存在便依靠動物,人只有靠動物的幫助才得以進入文明的高峰,但是人要把他的存在所依靠的東西尊奉為神的?!盵10](P541)用這一理論解釋羽的神圣化便是合理的了。不可不說,在古代悠久的動物崇拜的熏染下,大和民族與中華民族都將對于鳥的崇拜圣神化,將之融入作品中產生了富有瑰麗想象與奇特構思角度的羽衣忘憂情節(jié)。
《竹取物語》是一部深受道教長生不老思想影響的文學,尤其是它的仙藥情節(jié)深受中國道教的影響。當輝夜姬飛升回月宮之后,欽差帶著輝夜姬留給天皇的不死藥和書信回到宮廷,天皇看了信之后異常悲痛,便派專員帶著書信和不死藥來到離天最近的駿河國的山上將一切焚燒,山頂上吐出來的煙,直到今日仍上升到月亮的世界里,因此日本民眾稱之為“不死山”也即“富士山”。
日本文學中經常充滿生死無常的感嘆,《萬葉集》和歌中對于生死離別的憂思更是不勝枚舉。帥大伴卿歌道:“生命應常駐,盛年永不衰,少時象河畔,何日再徘徊?!盵2](P130)如果生命常駐、青春不衰,那么人的生活將是多么美好,古日本貴族將生死憂患的感慨以和歌的方式表現出來,而早這位帥大伴卿的中國詩人曹操也曾發(fā)出“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11](P22)的感慨,國界境遇雖然不同,但是人類對于生死的觀念卻是一致的。惜命本為常情,然則可悲長生無術,于是人們便將追求長生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大主題?!豆攀掠洝吩涊d天皇派使者求取長生之果的傳說,天皇要求多遲摩毛理到常世國求取非時香果,多遲摩毛理歷經千辛萬苦取得了八枝帶葉的非時香果和八枝不帶葉的非時香果,結果回到故國得知天皇已死,就將四枝帶葉的和四枝不帶葉的果實獻給了皇后,其余的奉獻給了天皇的亡靈。在這則故事當中,顯然已經有了求取長生不死之物的嘗試,高貴的天皇派遣使者到遠方尋找長生不死之物,這在遠古中國也有之。秦始皇為求長生燒煉仙丹,漢武帝時代尋藥的熱情更甚,追求長生不老成為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題?!冻o·天問》慨嘆:“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壽何所止?”[12](P77)屈原以提問的方式探求黑水、玄趾、三危的所在,并借此反問壽數的終結會在何處,這不僅是屈原的問題,它同時也困擾著千千萬萬的遠古先民?!渡胶=洝ず冉洝酚胁凰乐降膫髡f:“流沙之東,黑水之間,有山名不死之山?!盵13](P297)人們對于壽命長久存在著渴慕,于是他們將不死的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海外神仙之地。
人們在想象著海外不死民的傳說時,還對導致長生的因素產生無比的好奇,有的認為是食用了不死樹的果實和赤泉:“員丘山,上有不死樹,食之乃壽。有赤泉,飲之不老。多大蛇,為人害,不得居也?!盵13](P184)有的認為甘露是延年益壽的圣水:“諸沃之野,搖山之民。甘露是飲,不壽者八百歲?!盵13](P184)有的甚至認為存在著不死藥:“開明東南有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夾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藥以拒之。”[13](P226)開明獸的附近的巫師手中掌握著能夠起死回生的不死之藥,這些“不死藥”、“不死山”“不死樹”的意象啟發(fā)了中國道教對于長生的關注。由上古巫文化產生而來的“不死藥”經由方士的神化而演變成了后世的金丹,并由此形成了道教的丹鼎派。在道教的大力推崇之下,以服食的方式尋求長生成為一種常態(tài):“《玉經》曰:‘服金者壽如金,服玉者壽如玉也?!衷唬骸嬲?,其命不極?!嬲?,玉之別名也。令人身飛輕舉,不但地仙而已。”[14](P282)服用石脂玉膏能夠長命百歲,玉的長生功效不言而喻,玉也就成為了一種不死靈丹。
道教注重通過修煉以得道成仙,他們深信通過服食、導引、行氣、房中術等手段能夠達到長生不死羽化升仙的效果?!短浇洝分芯蛯B(yǎng)生修煉當成人的必要之事,要求信徒涵養(yǎng)精、氣、神三寶,以達到守一的境界。中國的道教思想傳入日本對其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日本的文化中存留有大量宗教的痕跡,“記紀神話”中就含有中國道教思想的身影。日本神話將宇宙分成神靈的居所高天原、人類的居所葦原中國以及黃泉國,這便與中國道教的宇宙觀產生了契合。道教將宇宙分為三十六天,凡界的東南西北四方各有八天,一共形成三十二天,三十三天是玉皇大帝居住的大羅天,而在三十三天之上是三清所在的太清境大赤天、上清境禹余天、玉清境清微天,共三十六天。古日本分宇宙為三界的觀點與中國道教的宇宙觀存在相通之處,其對于神靈的稱謂亦是中國道教對日本文學影響的實證。《日本書紀》中幾乎所有的天神都被尊稱為尊,如在《古事記》中出現的第一代天神伊邪那岐命便被稱為“伊奘諾尊”,而尊的稱謂最早來源于中國的道教,道教把玉清境“天寶君”尊稱為“元始天尊”,將“太上老君”尊稱為“道德天尊”,將“太上道君”尊稱為“靈寶天尊”。輝夜姬飛升回月宮之時請欽差帶著不死藥交給天皇,以求她的那位知音能夠長生不死。這種不死之藥便與中國道教傳說中的仙丹具有相似的功能,而在日本和歌《萬葉集》與民間神話中留存的“浦島子傳說”中,道教文化浸潤的痕跡亦很明顯。浦島子獨自乘舟釣龜,得遇居于不死之庭、長生玉殿的神女,神女將島子帶回并以金丹石髓、玉酒瓊漿招待,在駐老之方延齡之術的潤澤下,島子得保青春,《萬葉集》和歌詠嘆道:“雙雙攜手入仙境,寶殿深處享天年。從此不老亦不死,長生永世兩相歡?!盵2](P114)此處的仙女就已經具有了延齡之術和長生不死之方,而這實際上就是道教的金丹寶鑒、凝聚元氣、長生不老的主要表現。由此可見,日本古代文化當中已經有相當一部分的內容接受了中國道教的影響,因而在日本文化的發(fā)展當中便不可避免地接受了道教關于長生不死思想的影響,這種思想影響了文學的反映便是在作品中普遍表現出來的羽化登仙思想和希冀長生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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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陳永康)
The Carefree Pursuit of Immortality in“Taketori Monogstsri”
CAO Yijie
(Yunnan University of Nationalities,Kunming 650500,China)
The Japanese story Taketori Monogstsri set the proposal puzzles“immortality”by using Chinese literary quotation. The immortality descends from the ancient philosophers.For the ancient Japan,using Chinese prototype of the fairy tale is the common sense.With the reconstituting of the ancient Chinese fairy tale,the Japanese story added the new attitudes in it.
Taketori Monogstsri;carefree;immortality
I106.4
A
1008-7257(2015)02-0063-03
2014-11-28
曹儀婕(1991-),女,江蘇常州人,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在讀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