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李子我聽說過兩次，才嘗到滋味。

頭一次是在主日學(xué)校，一群婦女要出去摘野李子，爸爸聳聳肩，無聲地笑了。他說野李子又小又賤，跟他在意大利吃過的水果沒法比。

讓爸爸大出所料的是，關(guān)爾太太和老師們居然要跟斯拉撲太太一起去采野李子。我知道采野李子不好，但不懂不好在哪兒。我想去一次，弄個(gè)明白。婦女們停在我家門口，喊我媽媽同去。媽媽說我們不想吃野李子，爸爸卻說我們怕吃了神圣種子，會(huì)下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斯拉撲太太說：“嗬？果核不吃，吐掉就是了?！卑职致柭柤?，又無聲地笑了，弄得媽媽很不安。爸爸跟他不喜歡的人說話時(shí)，會(huì)咬文嚼字，專挑文雅字眼。媽媽解釋說，這是因?yàn)樗r(shí)候只會(huì)德語。

那群婦女走后，爸媽吵了起來，他們怕我聽到，故意壓低聲音。媽媽打發(fā)我出去玩的時(shí)候還在說，哪怕是野李子，也可能給枯燥的生活添點(diǎn)滋味……

第二次聽說野李子是在斯拉撲太太家，她正在做李子醬。她說不方便請我們進(jìn)屋，因?yàn)閿囜u弄得地面很臟。斯拉撲一家沒椅子，只有幾個(gè)盒子可以坐，孩子們跟幾條狗一起坐在地上。在我認(rèn)識(shí)的人里，就他們一家有獵犬。我很想進(jìn)去，因?yàn)槲覀儚膩頉]到她家串過門。這次來，是因?yàn)榘职窒氚阉麄兘枳叩睦缋丶?。爸爸討厭農(nóng)具露天放置，但斯拉撲家用完就隨便一丟。

我們駕著馬車來到斯拉撲家，斯拉撲太太正站在門里，背對著我們，她身材肥胖，穿著破破爛爛的圍裙。

斯拉撲先生走出來，跟爸爸說話。斯拉撲太太也湊過來，站在馬車旁。我爸媽坐在馬車前座，我坐后座。趁他們說話，我悄悄跳下馬車，繞到斯拉撲太太背后。主日學(xué)校的婦女說她不穿內(nèi)褲，我想瞧瞧是不是真的。

媽媽喊我回來。有時(shí)候她不用問就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踩著踏板上車，她使勁兒抓住我胳膊，小聲說：“替你害臊！替你害臊！”她的臉扭曲了，因?yàn)閾u我胳膊的同時(shí)，她還得繼續(xù)向斯拉撲太太假裝微笑。

斯拉撲先生說他明天一早把犁還給我們。爸爸想親自運(yùn)回家，但斯拉撲先生說這樣不好，他借了東西怎能麻煩我們自己來取呢，他明天把犁裝在木材貨車上捎過來就行。反正他們還要采李子，得路過我們家。

第二天吃完早飯，爸媽和我坐在廚房。爸媽聊著天，我看著窗外。要是看看太陽，再扭過臉來，就能瞧見院子里飄著巨大的牽?；?。爸爸說那是我眼睛的幻覺，不是空氣里真的有花，我懶得叫他一起欣賞。我看得正入迷呢，斯拉撲家的乖仔從一朵紫色牽?；ɑㄐ纠镒叱鰜?。他比我大，但比我笨。人家跟他說話，他會(huì)張口，但不回答。媽媽跟他說早上好，他指指小路那邊的貨車，嘴里蹦出一句“李子！”，扭頭就跑回去了。

爸媽朝路邊走去，我跑在他倆前頭。貨車停在白楊巷那頭，斯拉撲先生坐在高高的駕椅上，抓著韁繩。斯拉撲太太坐在他身邊，懷里抱著嬰兒。關(guān)爾太太和兩個(gè)我不認(rèn)識(shí)的婦女坐在他們身后，其余的都是小孩。犁被斯拉撲先生忘在腦后了。

“都擠上來吧，”斯拉撲太太沖我們喊，“我們?nèi)ツ崮岣哒钭?，在那兒過夜。孩子們可以跟著，這季節(jié)你們地里也沒什么活兒干。趕緊擠上來吧，大家都有地兒?！?/p>

斯拉撲先生呆坐著看馬耳朵。他老婆話一說完，他就咕噥：“我都說了，他們一個(gè)都不會(huì)來，你非要停！”斯拉撲太太就說：“得了，孩子爹，你閉嘴！”

我等著媽媽抬腳踩住貨車輪軸，讓爸爸扶住她胳膊肘，身子一竄“擠上去”。大伙兒會(huì)哄笑一番，閑扯幾句。女人上車總這樣。我沒見過媽媽爬貨車，但我能想象會(huì)是怎樣的情形。爸爸會(huì)不會(huì)沒把我扔上去，就自個(gè)兒跳進(jìn)車廂呢？他上車會(huì)很麻利，不笑也不逗趣。不知他會(huì)不會(huì)把我落下。孩子們瞧見我，會(huì)趴在車尾擋板上，一只胳膊把我拽上去。

就在這時(shí)爸爸發(fā)話了：“你們根本就不可能找到李子樹，即使有幸碰到，也未必能找到李子。天旱很久了，即使你們找到，那些李子也會(huì)無比酸澀，不宜食用?！?/p>

聽爸爸這么一說，我的心死掉了。哎，他就知道敗興。

斯拉撲太太說：“李子做果醬很好吃啊！”

“我都說了，他們一個(gè)都不會(huì)來，你非要停！”斯拉撲先生不耐煩地說。

我不敢看媽媽的臉，她肯定滿臉為難。但我得保持微笑，裝作不在乎。很奇怪，她看起來很客氣地說：“真的，今天沒法和大家一起。你們叫我們同去，真是太好心了。希望你們在外面玩得高興，摘到好多好多李子。”

說完她瞟了我一眼，又湊過來，抓住我的手。斯拉撲太太也低頭看著我說：“孩子不能來嗎？孩子們喜歡在外頭玩?！?/p>

媽媽緊緊抓住我的手說：“沒我跟著，怕是不行。再說了，”她嚴(yán)肅地看看我的衣領(lǐng)，“瞧，她還衣衫不整?！?/p>

“哦，我們可以等呀，等她換掉這條漂亮裙子?！彼估瓝涮w貼地說。可媽媽臉紅了，只是搖頭。

斯拉撲先生拽了拽韁繩，喝令馬匹起步。他最后一句“我都說了……”淹沒在大伙兒的“再見”聲中，馬車咔嗒咔嗒跑了起來。

媽媽抓著我的手回家，一進(jìn)門，就對我說：“你真想跟那些人出去？”

“他們要在外面露營哪?！蔽艺f。

媽媽打著冷戰(zhàn)問：“你想跟他們走？”

“嗯，關(guān)爾太太都跟他們一起呢！”我知道她暗示的意思，轉(zhuǎn)移了話題。

媽媽看著窗外天邊的大草原站了很久，最后好奇地凝視著我的臉說：“那倒也好。”說完便收拾餐桌去了。

第二天，我一直都在路邊玩耍。平時(shí)我會(huì)在羽葉樹下消磨午后時(shí)光，或是在工具棚后面那條溝邊看蜻蜓或淡藍(lán)色的蛾子盤旋。但這天我一直在路邊玩。一下午，媽媽又是叫我進(jìn)屋拿玉米穗，又是叫我收雞蛋，第三次叫我時(shí)，她臉色很別扭地對我說：“斯拉撲一家路過時(shí)，不許向他們討李子。如果他們給，你也不許接?！?/p>

“那他們非要給我呢？”

“不許接！”

斯拉撲一家出現(xiàn)時(shí)，馬只是慢步走著。尼尼高有15公里遠(yuǎn)，人馬都累了。我想趁他們路過時(shí)跟那幫小孩聊聊，但就在車靠近時(shí)，斯拉撲先生用柳條鞭子抽了馬兩下。馬奔跑起來，車咔嗒咔嗒跑了。

坐在車尾的孩子們臉對著我，揮著胳膊哄笑成一團(tuán)。乖仔往后一歪，抓起一把李子。車廂肯定裝了個(gè)半滿。他把李子扔給我，接著又扔一把。李子落地四散滾開，厚厚的塵土泛起一個(gè)個(gè)小旋渦，幾乎要把果子埋住，我急忙蹲下，一顆一顆撿起來。

李子是紅色的，很小，拿在手心暖暖的。我用裙子前襟擦了擦，兜在圍裙里。我的心怦怦亂跳著跑向媽媽，報(bào)告我的發(fā)現(xiàn)。

媽媽打斷我的話說：“他們瞧見你撿李子了？”

“哦，瞧見了！土還在打旋，我就全撿起來了，還對他們喊了句‘謝謝’?！?/p>

媽媽不高興了。她說：“扔了。別人在路上丟給你的東西，你怎么愿意吃？”

怎么跟她講呢？我靠近她小聲說：“讓我留著好嗎？”

媽媽走了出去，仿佛過了很久才回來，雙臂抱住我說：“拿去水池那兒，洗干凈了，慢慢吃，別吃皮。你吃不了幾個(gè)，這東西味道很苦，不好吃。”

我靜靜走開，決心不告訴她，在我的舌尖，野李子有野蜂蜜般奇異的味道，含著陽光的溫暖，還有林中幽潭般神秘的汁液。

因?yàn)槲乙呀?jīng)在路邊吃了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