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漢語汗牛充棟的動植物典籍里,豹往往被一筆帶過,成為虎的附庸,一如它飄忽、謹慎、獨立、陰性的氣質(zhì)。這恰是豹比天子之龍與王道之虎更接近老莊哲學(xué)的一個被忽略的文化現(xiàn)象。豹是極靜而動的東方哲學(xué)的具象。目前已知豹約有二十四個品種。本文中涉及的豹乃人文之豹,并非按照嚴格的動物分類學(xué),頭腦冰結(jié)之人請勿急于指謬——我還知道獵豹、美洲豹與豹的分類學(xué)常識。
豹
漢字的讀音,固然約定俗成,但有些卻又與顏色直接相關(guān)。豹猶駁、鴇,由于這兩個字讀音接近“?!?。它們均指涉色彩斑駁。豹的上古音與“駁”相同,“駁”即是“馬色不純”的意思;而“鴇”身上布滿了花斑。可見豹的花紋,在倉頡時代并不代表純美氣質(zhì)。
豹為形聲,從豸(zhì),勺聲?!磅簟蹦讼笮巫郑局搁L脊的野獸。勺同杓,指的是這樣一種物相:把一只瓜(比如葫蘆)剖開,吸吮液汁,勺即是指剖開的瓜里有液汁的意思。這個字與同系的酌、瓢兩字都是同義字。
勺,乃是輕漂在水體之上的意思。身輕如燕,踏水而行。這可以視作“輕功”的一個出典。
兇猛的走獸,一旦背上了一只勺子,明示了這種動物輕快而飄浮的步態(tài)。水上漂,想象一下吧,絕美。
李時珍指出:豹性暴,故日豹。按許氏《說文解字》的說法:豹之脊長,行則脊隆豸豸然,具司殺之形,故字從豸、從勺。王氏《字說》云:豹性勺物而取,程度而食,故《列子》云:青寧生程,程生馬。
古詩曰:“餓狼食不足,饑豹食有余?!崩秦澅兴潭榷?。這個小心翼翼、舉起勺子度量危機的動物,其實,它同時也在往內(nèi)心的井口傾倒膽氣與憤怒。
美國詩人卡爾·桑德堡有寫《霧》的名詩:“霧來了,踮著貓的細步。他弓起腰蹲著,靜靜地俯視海港和城市,又再往前走。”如果是豹的話,顯然更接近霧氣的本質(zhì)。
程
《列子》指出,豹的另外一個名字叫“程”,程字從禾呈聲,直貞切,所以“直貞”是我曾用的一個筆名,也是我的一個鏡像。宋代陸佃的訓(xùn)詁專著《埤雅》里,稱豹子為“程列”。但沈括的《夢溪筆談》講述了“虎豹為程”之名的詞語考古學(xué),我翻譯如下:“《莊子》說:‘程生馬?!凶⑨屩赋觯骸厝朔Q豹為程。’我到延州時,當(dāng)?shù)厝酥两襁€稱虎豹為程,大概是指大蟲。方言就是這樣,或者也是舊的習(xí)俗吧?!崩顣r珍對此予以了概述,但他更進了一步:“秦人謂豹為程,至今延之失刺孫……”“失刺孫”突兀而起,頗為古怪?!夺屛摹芬妒印罚骸俺?,中國謂之豹,越人謂之貘。”又到底是什么意思?
劉正琰、高名凱編著的《漢語外來語詞典》考證了“猞猁猻”一詞,指出這是“一種類似山貓的動物,又作‘猞猁、失利孫、失利、實魯蘇、宿列蓀、沙魯思’。源蒙”。結(jié)尾透露了逶迤于北國的蒼茫氣息。但成書于北宋的《夢溪筆談》,那時蒙古語也進入中土學(xué)人的耳朵了嗎?針對這種中原文化命名為“土豹”的動物——猞猁(舍利),周士琦在《土豹是什么動物》一文中認為,“猞猁及其別名猞猁猻、失利孫、失利等等均始于清代,它是清代時蒙古語的音譯。”就是說,“失刺孫”實際上不是豹,而是與豹相像的猞猁。
作為“程”的豹子,不但可以水上漂,它的勺子還是一個度量之器,它已然是世界的器皿,更是道義的衡器。
至于《莊子·至樂》里展示的生物進化論鏈式則是怪力亂神:“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久入于機。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笨梢岳斫鉃椤靶苌?,豹育化人”,在莊子心目中萬物機變的輪回過程里,氣與機變催化世界。那么,誰才是首鼠兩端的“豹人”?!
豹隱
賈島的《尋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薄安挥觥睉?yīng)該是外道者尋訪豹隱人物的基本性結(jié)局,可見隱者是神秘的,不會輕易亮相于俗人眼目,但隱者一般具有在暗中窺視來訪者企圖的癖好,從而決定自己的隱與顯。惆悵的結(jié)局暗示,隱者是不能被外道人所發(fā)現(xiàn);其次,隱者獨自生活,獨自品味,要隱如枯葉蝶;其三,隱者在山林里具有自己的精神氣場;最后一點,隱者自得其樂,或者人們并不知曉他們旱地拔蔥的云霧境界,故此每每心向往之。
貓科動物中,唯一群居的是獅子。豹子不但不相信群眾,它甚至對自己的立場也心存疑慮。它心事重重,大尺度地擺動肩胛,是徹底的懷疑主義者。它被憂郁、懷疑灌醉,將信將疑、懷疑、狐疑、遲疑既是它的骨骼。也是滿溢而出的影子,直到豹子成為懷疑的本體:“豹疑”一詞塵埃落定。就像法國詩人弗朗西斯·蓬熱所言:“不可能通過樹的方式走出樹?!彼?,豹子無法以奔馳與攀緣來拋棄那一身懷疑主義的斑紋。豹的獨行是天性,隱士的獨處是覺悟。合二為一的“豹隱”一詞,是物質(zhì)與精神仿生學(xué)一類的美詞,既喻隱居山林,也是弱者支撐自己貧弱的強力遁詞?!读信畟鳌ぬ沾鹱悠蕖罚骸版勀仙接行?,霧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澤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遠害。犬彘不擇食以肥其身,坐而須死耳?!薄疤铡睘楣乓孛虍a(chǎn)陶器而得名,在現(xiàn)在山東省定陶縣西北一帶,周朝為曹國都城,春秋末屬宋國,戰(zhàn)國時屬齊國。陶邑地處經(jīng)濟、交通中心,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著名商業(yè)城市。
作為陶大夫答子的妻子,丈夫在陶為官三年,名聲不好但家境暴富三倍,可見他貪婪妄取,搜刮之術(shù)精益求精。妻子看出了必然遭殃的征兆,向丈夫指出為政應(yīng)該“家貧國富,君敬民戴”,這一智者之論觸怒了婆婆,將她趕走。她帶著孩子毅然離家。她規(guī)勸丈夫提出的“豹隱”策略,開啟了歷史上修煉心性、韜光養(yǎng)晦的偉大策略。此話出自婦人之口,進一步被證明偉大光榮正確!可惜豹紋啟示錄,并未讓官場中人清醒半分,他僅僅學(xué)習(xí)到了豹子的另外一面——暴,而貪暴的陶大夫三年以后終為盜賊所害;回到娘家“豹隱”的妻與子,安然無恙。
豹隱西山、東山可以嗎?欲望中的青山,不過是眾人的驛站而已,那只是豹的居所。
豹紋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虎豹無文,則蔣同犬羊?!币馑际?。老虎和豹子若是沒有花紋,就如同狗和羊的皮一樣,虎皮和豹皮都因為裝飾性的花紋,造成了虎豹的威武。這是否僅僅是外在裝飾呢?《論語》里早就回答了這個問題。棘子成說:“君子本質(zhì)很好了呀,為何要文采呢?”子貢說:“可惜呀,夫子您的論君子啊。駟馬之快趕不上舌頭。文采也是本質(zhì)啊,本質(zhì)也是文采啊,虎豹的皮革就像犬羊的皮革?!边@就讓我聯(lián)想到德勒茲在《千高原》里描述的條紋空間和光滑空間:當(dāng)一頭斑斕猛獸迎風(fēng)起舞之時,它不但漫漶于這兩個空間之間,而且混淆、侵擾、憂郁就是它精神空間的全部秘密。
每只老虎的虎紋都是不同的,世界上沒有兩只虎紋完全相同的老虎,也只有老虎具有垂向拉長的紋飾。
二〇一二年六月二十三日是著名的邏輯學(xué)家和數(shù)學(xué)家艾倫·圖靈的百年誕辰。這一年,倫敦大學(xué)國王學(xué)院的研究人員已經(jīng)證實這位著名電碼譯員提出已有六十年的理論是正確的。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某天,他看見牛奶滴入水中的漫漶,靈感飛揚,后來提出了著名的反應(yīng)擴散理論:生物系統(tǒng)中重復(fù)出現(xiàn)的規(guī)律圖案,是由一對成形素(能控制生物圖案的化學(xué)物質(zhì))相互作用而產(chǎn)生的,這對成形素一個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另一個則有抑制劑的作用。美洲豹的斑紋,幼年期是簡單的斑點狀,成長后才碎裂成繁復(fù)的多邊形;另外,豹生活的區(qū)域或茂密或?qū)掗煟瑢τ诎呒y的進化也有影響。具體點兒說,文豹的斑紋中間為空心,而美洲虎的斑紋中間有一黑點,近似于梅花黨的標(biāo)志,驚心動魄。
盡管“豹子無法改變它身上的斑點”,但鑒于《太平廣記》里托名老子的“虎豹之文,猿猱之捷,所以致射也”的古訓(xùn),因而豹子一直在擺脫白日對斑斕之軀的苦苦糾纏,它甚至不惜撕裂身體反穿豹皮,渴望襤褸地回到草木和黑暗。于是,豹紋在通往拓撲學(xué)的中途突然轉(zhuǎn)身了。如果說服飾美學(xué)當(dāng)中彰顯豹紋的兩大動機——狂野與性感是徹底的誤讀,那么在這一迷宮的出口——豹子的面頰上,兩道淚腺的花紋才昭示了它的底牌,那就是孤寂、氣短和憂傷。
文豹
中國能見到的最早的獵豹圖像,來自三星堆文明。盡管文保部門把那兩件文物都歸入“虎”,但王寶星教授考證后認為是印度獵豹。理由在于,古埃及人對于非洲種最大貓科類的獅子重視有加,法老王更常以獅子自比,代表勇敢和威信。如果人民能獵得獅子,并取下它的皮毛,必重重有賞。然而,獅子又豈容易遭到獵殺?相對印度豹就較之容易獵取,更往往成為古埃及人的寵物之一。
“文豹”一詞在唐朝之前也可以泛指豹屬,在元朝時就有特定指向,即西亞獵豹。
漢人朝廷官員王惲寫有《飛豹行》一詩,詩前有一段較長序言,記錄了忽必烈縱豹捕獵的壯觀場面:“中統(tǒng)二年冬十有一月,大駕北狩(時在魚兒泊),詔平章塔察兒公以虎符發(fā)兵于燕。既集,取道居庸,合圍于湯山之東,遂飛豹取獸,獲焉。時予以事東走幕府,駐馬顧盼,亦有一嚼之快,因作此歌,以見從獸無厭之樂也。(予時為左司都事。)”詩中關(guān)于狩獵的具體內(nèi)容如下:“二年幽陵閱丘甲,詔遣謀臣連夜發(fā)。春蔸秋彌是尋常,況復(fù)軍容從獵法。一聲畫鼓肅霜威,千騎平崗卷晴雪。長圍漸合湯山東,兩翼閃閃牙旗紅。飛鷹走犬漢人事,以豹取獸何其雄。馬蹄蹴麋數(shù)左興,赤絳撤鏃驚龍騰。錦云一縱飛塵起,三軍耳后秋風(fēng)生。豹雖逸才不自惜,雨血風(fēng)毛摧大敵。風(fēng)煙慘淡晚歸來,思君更上單于臺。血埋萬甲戰(zhàn)方銳,爪牙正藉方剛才。古人以鹿喻天下,得失中間系真假。元戎茲獵似開先,我作車攻補周雅。大笑南朝曹景宗,夸獵空驚弦霹靂。何曾夢見北方強,竟墮閉車甘偃息。揚鞭回首漢家營,一點槍纓野煙碧?!保ㄍ鯋痢肚餄炯わw豹行》)
這次獵豹是在忽必烈繼位后不久舉行的,當(dāng)時正是忽必烈與阿里不哥的大戰(zhàn)之前。詩歌從恢宏的狩獵場面與磅礴氣勢等多個方面粗筆勾勒,使詩歌顯得場面宏大,氣勢雄渾。元世祖統(tǒng)治中期,意大利威尼斯人馬可·波羅來到中國。由于受到忽必烈的充分信任,他可以深入蒙古統(tǒng)治集團上層以及民間,觀察其日常生活。他記載了元世祖在上都等地飛縱獵豹捕獵的情況:“大汗豢有豹子以供行獵捕取野獸之用。”“汗每周親往視籠中之禽,有時騎一馬,置一豹于鞍后。若見欲捕之獸,則遣豹往取,取得之后,以供籠中禽鳥之食,汗蓋以此為樂也?!边@一珍貴記載可以元朝畫家劉貫道的《元世祖出獵圖》為證。不是親眼所見,馬可·波羅縱有荷馬之才,也虛擬不了。
黑豹
我已經(jīng)寫了多種豹子,它們像我撲出去的五根指頭顫動在黃昏的空氣里。我夾著一支煙,四根手指靈活而干燥,煙霧緩緩將手指的縫隙填滿,蹼一般游動在茶色時間里。煙霧的獸皮在逆光下具形,把內(nèi)部的力逼向毛發(fā),我看見堅持的針,正在把黑絲絨的帷幕刺穿,金屬的弧線反彈不已,在空氣里顫抖,終于穩(wěn)定了,又突然散開。而那根一直不被重視的無名指,逐漸在手指的芭蕾中退出去了,把無名的痛堆積在指尖。煙灰飄落在指甲上,有一種奇怪的白,在牽扯著無名指內(nèi)部的東西。我意識到。那應(yīng)該是黑豹丟在夢境邊緣的光,飛起,又碎匿。
這樣,我就必須看見一頭豹,放它到廣大黑暗的曠野,黑豹矸石一樣亮起來。黑豹是夜的覘標(biāo)!這是我無力抒寫的,我的墨水只會加劇事情的復(fù)雜。因為最顯著的錯誤,就是墨水可能會像電筒一樣愚蠢,它把黑夜撕開,我就會認定這圓形的光斑是真相。被驚醒的黑豹,從傷口里沖出來,只好以咆哮來進一步擴大傷口。
黑豹是黑暗的元神,不要驚動它!
我逐步慢下來,從漢字的高處退下來,從書籍的影子穿過,撫平卷角的手稿,慢到可以聽見很遠的水滴在敲打芭蕉,連芭蕉葉細微顫動的身姿也可以看清。這時,黑豹總是如約而至。準確地說,是黑豹從“黑”世界脫身出來,只以“豹”的面目出現(xiàn)。但是,這絕對不同于監(jiān)獄體制下的“放風(fēng)”。
西班牙語作家馬努埃爾·卡多瓦一里奧斯在愛欲的顛簸之中,總是回避不了那頭巨大的黑豹:
黑豹再次出現(xiàn),
使我第一次感到,
離開自己的軀體,
同樣變成了黑豹。
黑豹不但是如蛆附骨,更要移形換骨,充當(dāng)高潮的急先鋒。同樣的性事,是亞馬遜北部的土著服用了春藥“雅戈”的繽紛幻境?!胺脮r,薩滿躺在吊床上忍受著‘腸胃的翻騰’,隨之變成了一只美洲豹。他可以用這個化身,遠行至銀河以外的藍色圣地?!本褪钦f,無論千奇百怪的情欲,一旦靈魂出竅,豹子總會竭時而止。
它們被日光賦予得太多,日光下的生活總是單面的,那些因靈異的技術(shù)受制而無法施展的妖冶或者盛開,只好被推遲到夢境邊緣。何況,日光的食物遠不足以支持它們在黑暗中的超負荷工作。就像冥界的門衛(wèi)三頭犬薩貝拉斯,就像愛倫·坡的烏鴉,就像里爾克的黑豹,就像卡夫卡的穴鳥,就像封建專制權(quán)力豢養(yǎng)的鴆鳥,它們張嘴把光亮撕下一塊,咀嚼的聲音,體現(xiàn)了金屬回歸到法國哲學(xué)大師加斯東·巴什拉的“元素詩學(xué)”的過程,然后,它們吐出比黑暗更黑的東西。
這時,豹再次返回到黑字庇護的空氣中,成為黑豹。是,似乎又不是。
科運特·布赫茲是慕尼黑一位享譽世界的插圖畫家,他給慕尼黑的出版社做過許多書的封面設(shè)計。某天,他來到HANSER出版社,把自己的畫作在地板上攤開,所有這些畫里都有書或書的前身——紙、打字機、自來水筆等等,總編想到一個主意:為什么不把畫中的故事讓人寫出來呢?于是,編輯們把他的畫分別寄給了米蘭·昆德拉等四十七位不同國籍的作家,請他們根據(jù)自己對畫作的想象和解讀,把藏在畫中的故事寫出來,這就是題為《靈魂的出口》的小書的來歷。
一九九六年二月六日,在圣塔摩尼卡,荷蘭作家蔡斯·挪特本用一些“沙制的繩索、鏡子、碎金”般的詞語,讖語連篇,連綴為典型的博爾赫斯式的文體,這就是杰作《夢中的黑豹》。他沒有在巴黎植物園找到那寫豹的詩人里爾克,但撒出去的金屬詞匯觸怒了旋轉(zhuǎn)在柵欄后面的一聲長嘯:那只失名的黑豹被一位盲目老人的夢境招來,它輕輕銜起里爾克的詩集,叼著它走上夜里的電線,戶外的星星看起來就像雪花一樣。而窗臺上的書本里夾著一彎新月,仿佛書簽:
對它來說。好像就只有這些柵欄,柵欄后的世界根本不存在。
即使在夢中也能再見。一陣柔軟的腳步聲和呼吸聲傳來,門無聲地打開,一個黑影進來,比黑夜還要黑。這一次,動物看著他,他也用盲眼盯著那兩只露出兇光的獸眼,想著他曾為其他的猛獸寫的那首題名為“其他的老虎”的詩句……然后他看到,大貓的怒吼聲像陣風(fēng)似的灌入房間,站直,把書像獵物似的用爪子塞進利牙之間。銜著象牙白色的獵物向前一跳,看來很輕快,但同時又顯得奇慢無比。經(jīng)過開著的窗戶,走上電線,消失在黑夜中。夜空中的星星看起來像雪花一般。
我想,里爾克此時正匿身于柵欄的高處,他從垂直的角度,而不是柵欄里與外的位置,在觀察盲人與黑豹的相遇。他比較滿意這個布局,觀察黑豹,是不需要視力的。盲人之于黑豹,恰恰互為彰顯。
這清楚地糾正了漢語翻譯家們的一致性錯誤,那頭里爾克的豹子,是黑豹,而不是一般的豹,更不是花豹。
只有這個解釋才是唯一的,不然我們就無法理解里爾克另外的詩句。黑豹佇立在他的言辭高端,為了能夠看見,他準備《挖去我的眼睛》……
我們難以想象一個人的才華會被動物提升到這個地步。他在受難中恢復(fù)了甘心奉獻的,他又在愉悅中收回了前世的病痛。黑豹,你這芳香的鬼魂,用硫酸哺育罌粟的園丁,用坩堝沸煮金紅石的尤物,你翻動著深切的巖床,想把那礦脈的血在舌頭上逼亮。
黑豹的烙鐵將黑暗燒炙出了自己的身型,就是“靈魂的出口”嗎?里面閃挪著瀕死的愉悅。黑豹在莎樂美緊繃而發(fā)亮的身體邊游走,黑豹獨立在希律王的激情中心,它護衛(wèi)貞潔,又單個享有。它其實是陰陽雙性體。一方面,它宛如黑暗的高潮的子宮頸,銘記交媾時的瘋狂閉縮;另一方面,黑豹是一根憤怒的烏木,它特有的叫聲像是刺耳的咳嗽,它要打穿一切字紙和絲綢,在洞穴的幻象中高歌猛進。黑豹把貞潔埋在迷宮,迷宮里的時間沒有速度,如同山大王把搶來的美女藏在石頭中,他希望美女白日如石女,但在黑暗中盛開如少婦。黑豹知道出入迷宮的時間,并在貞潔的溫濕走廊里打下暗號,它卻畏懼于日光對路徑的改寫,于是,它在迷宮口再次制造了一層夢的帷幕,下面是無底的黑。它不希望被日光發(fā)現(xiàn),正在過渡的事物懼怕曝光的急躁,黑豹躲在看不見的所在,懷念巔峰跌落而下的幽谷,里面布滿憂傷。在這里,里爾克、豹子、黑豹是三位一體的,盲老人倒像是一個瀕臨死亡但奮力回陽的第三者。盡管如此,我們可以認定,“里爾克的黑豹”是“莊周夢蝶”的西語版本,唯一不同的是,黑豹擁有無邊的性力,在欲望的曠野上時刻與血肉相遇,而莊子只是在被花朵抬高到《詩經(jīng)》的天色里,空飛。
豹的發(fā)聲
美國北卡羅來納州區(qū)系動物溝通研究所科學(xué)家發(fā)現(xiàn),“家貓打呼聲的頻率約二十七至四十四分貝,美洲獅、中南美洲豹、非洲山貓、印度豹及西南亞野貓等的打呼聲頻率為二十至五十分貝。這一發(fā)現(xiàn)證明,人類暴露于二十至五十赫的音波下,可以增強骨質(zhì)并促進骨髂成長的理論是正確的”。這樣正常的呼吸,暗示的另外一個秘密是,豹子喉頭的呼嚕不但可以療傷,也是它慎獨的氣場。豹子將玫瑰抑或熏衣草的呼吸顛而倒之:呼吸如吐芳。
法新社二〇〇五年六月二十三日報道說,一名七十三歲的肯尼亞老人在自家田中勞作時,遭到了一頭豹子的襲擊,老人將手塞進豹子嘴巴,狠狠扯住豹的舌頭不放,并使勁向外拉扯,豹的舌頭被撕裂,發(fā)出了痛苦的怒吼。最后,豹子的吼聲越來越弱……附近的村民趕了過來,結(jié)束了垂死豹子的性命??夏醽喴吧鷦又参锸鸢l(fā)言人說:“這頭豹之所以攻擊這名男子,是因為它在別處受了傷。當(dāng)野獸受傷后,它們通常極富攻擊性……而丹尼爾能夠活下來,真是太幸運了?!?/p>
輸與贏體現(xiàn)了豹子的布防漏洞,也展示了人的急中生智。這則直搗豹子柔軟處的新聞在漢語里不是特例。吳伯簫在散文《獵戶》一文中,曾經(jīng)描述了一位“吃了豹子膽”的打豹英雄董坤。后來這類打豹女英雄風(fēng)起云涌,成為“婦女能頂半邊天”的身體政治符碼。我翻閱過很多地方志,發(fā)現(xiàn)老虎在南方大規(guī)模消失于全民“大煉鋼鐵”時期;豹子一般消失在一九六三年開始推行的“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運動,至遲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豹幾乎被消滅干凈。絕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與虎豹發(fā)生“第二類接觸”,他們僅僅是聆聽過咆哮。
猛虎的咆哮聲震山林,聲音可傳出十幾華里,近距離能達到一百一十四分貝,據(jù)說可以與噴氣式飛機起飛的怒吼相頡頏。百獸禁語而回避,后來鏢局走鏢的吆喝乃至體制的鳴鑼開道,應(yīng)該是對其的仿生學(xué)。以往科學(xué)家認為這緣于它的聲帶里有厚厚的脂肪層。但新的研究宣稱咆哮聲并不是脂肪,而是由于聲帶本身的形狀。多數(shù)動物的聲帶是三角形的,但獅子強有力的聲帶是方形的。老虎的也是如此。方形可以使聲帶組織承受更大幅度的伸展,由此大型貓科動物可以在肺部施加較小壓力的情況下發(fā)出更大的咆哮。
通俗文學(xué)大家李漁在小說《無聲戲》第七回《人宿妓窮鬼訴嫖冤》開頭即說:“訪遍青樓窈窕,散盡黃金買笑。金盡笑聲無,變作吠聲如豹。承教承教,以后不來輕造。”面對千金散盡的公子哥兒,妓女沒有展示獅子吼的絕技,而是“吠聲如豹”,似乎低了一個檔次,轉(zhuǎn)念一想,獅子吼是強悍“內(nèi)人”的專利,就通了。
聲音就是一切。豹子在很多現(xiàn)身的語境里是聲音升騰而起的幻象,而穿行其中的陰影就具有了硬度與銳度。豹的聲帶較為特別,與獅虎等貓科動物不一樣,比較窄,它的叫聲類似美洲虎,危急時刻匍匐于地,抿耳齜牙,發(fā)出短促的怒吼,為低音,因為夾雜有它快速奔跑的喘氣,有人以為像“壯漢拉鋸”。咆哮聲有共鳴,似乎發(fā)自后腦,具有圖窮匕見一般的金屬之威;但有時卻發(fā)出鳥兒般的唧唧聲,為什么,不清楚。豹子的發(fā)聲術(shù)在交配時達到自我陶醉的高潮,它們發(fā)出的聲音像北風(fēng)刮過紙窗縫隙聲音,精怪,令人毛發(fā)倒豎。因而,一九八三年秋季我在巫溪縣大山里聽到的豹聲,不能叫吼,就比貓兒叫春時略微高雅些,沒有激情主義的浪蕩,似淡淡哀鳴,近似于“苦悶的象征”。二十世紀初,日本中學(xué)教師深入至巴蜀腹地,在峨眉山半山的息心所聽和尚談起虎豹長嘯,聲震山谷。其實,這分明是虎嘯,其中哪里有半絲豹吼的音律?
與豹子一同赴宴
某天,我讀到法國女星莎拉·伯恩哈特的傳記,這個顛倒眾生的尤物具有埃菲爾鐵塔一般的聲譽。一八八五年弗洛伊德在巴黎觀看她的表演,拋開了紙上的精神分析,寫下了“她使我目眩神迷”的感嘆,朝思暮想,還把她的照片掛在辦公室,凝視日久,女星也凝視老弗。一九。六年,作家勞倫斯顯然從美色里捕捉了靈感,將她比作“一只和漂亮的豹子一樣迷人和熱情的瞪羚”。奧斯卡·王爾德為她寫下了名劇《莎樂美》。而法國作家普魯斯特則在伯恩·哈特的石榴裙周邊提煉人物作為《追憶似水年華》當(dāng)中主人公的原型
異端富含異美,為此不計后果。豹子的腰身,精準體現(xiàn)了英國作家薩默賽特·毛姆所言的“具有三段論式的瘦削美”。異端之美由人及物,往往成為唯美主義者迷亂于異位之戀的寄托。奧斯卡·王爾德說沒有忘記將莎樂美比之為豹。他在一個地方說:“興奮感有一半來自危險。在我看來,這些是最燦爛的金色毒蛇,毒液使他們更完美……”他還說過:“這就像與豹子一同赴宴,你會立刻覺得自己與某種美妙而可怕的事物僅一息之隔,它即將發(fā)生在你身上。是的,這就是它那令人心醉的毒素……”
但卡爾維諾沒有這么小氣,他描繪出來和諧與自然的狀況是:“吉爾瑪城歸來的旅人,都帶了不一樣的記憶:一個盲眼黑人在人群中大喊大叫,一個瘋子在摩天大廈的樓頂飛檐上搖搖欲墜,一個女孩牽著一頭美洲豹散步。其實,許多手持棍杖敲打著吉爾瑪石子路面的盲人都是黑人,每座摩天大廈上都有人在變瘋,所有瘋子都在摩天大廈的飛檐上消磨時光,也沒有哪頭美洲豹不為任性的女孩子所飼養(yǎng)……”
蘭花豹
二〇一三年是法國二十世紀上半葉重要的女作家柯萊特去世五十周年。一九四七年的一天,出版商梅爾莫與法國女作家茜多妮,力Ⅱ布里埃爾·柯萊特有了一個約定:梅爾莫根據(jù)時令經(jīng)常送一束鮮花到柯萊特寓所,柯萊特按照送來的鮮花,按圖索驥,予以描摹,風(fēng)信子、馬蹄蓮、百合、玫瑰等開始在紙上漸次卓立。第二年,柯萊特將梅爾莫送來的二十余種花“移栽”成功,并匯集成了一本《花事》的精巧之作。此書有漢譯本。
寫《花事》之時,柯萊特早已步入老年,這反而讓她有足夠的閱歷與花隔葉而觀。第四篇即是《蘭花》,講述了一個年輕的獵人,總是習(xí)慣蹲在一條美洲豹經(jīng)常出入的小路上狩獵。某天,他蹲在那條路上等豹子,但美洲豹遲遲沒有出現(xiàn),與他的耐心捉迷藏。他回頭,突然看到了一朵別致的蘭花,蘭花像一只鳥、一只螃蟹、一只蝴蝶、一個魔法、一個性器,或者“甚至還像極了一朵花”。獵人放下獵槍,爬上坡摘下了這朵蘭花。正在此時,那頭美洲豹出現(xiàn)了,正朝著沒帶武器的他走來。豹子被露水打濕,眼眸里夢的薄霧漫過獵人,夢一般滑身而過。年輕的獵人呆立在那里,突然覺悟了。他不再做獵人了,而成了一位植物學(xué)家。
短文里的比喻是環(huán)形的,蘭花,“甚至還像一朵花”,多么神妙,由此構(gòu)成了一個巨大的環(huán)形隱喻。柯萊特是屬于異性、同性兩戀并至的,這就像豹被蘭花賦予,再用皮毛加速播散蘭花的香氣。豹是一個被蘭花賦予的存在,蘭花是豹紋點燃的愛情。這讓我們自然聯(lián)想起博爾赫斯筆下那散發(fā)香氣的豹子。這就是柯萊特。加斯東·巴什拉說:‘無壓抑就是無科學(xué)思想。壓抑是關(guān)注的、深思熟慮的、抽象思想的淵源。任何一種連貫的思想都建立在抑止的、牢固的、清晰的體系基礎(chǔ)上?!倍嗄暌院螅▏鴦∽骷易尅ぐ⑴吝@樣評價柯萊特:“您不是一個正派的女人,柯萊特夫人,您是驕傲的無恥,您是乖巧的歡愉,您是傲慢的自由,您就是那類失去了最為神圣的制度保證和家庭限制的姑娘的代表?!?/p>
批評家德勒茲提出一種愛的模式叫“黃蜂一蘭花之戀”,當(dāng)黃蜂和蘭花相遇時,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德勒茲稱之為“生成路線”,黃蜂在蘭花采蜜,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是蘭花通過色香味吸引對方,大肆誘惑。這不是免費的盛宴,因為蘭花要解域,它要從這個不能動的地方飛往他鄉(xiāng),發(fā)動革命,這是蘭花本身的解域化使然。
用這個公式反推柯萊特的蘭花豹,情況要略微復(fù)雜化一些。蘭花通過花的諸種媚術(shù),讓獵人卸下了殺戮者的身份,他成為了一個素凈者,朝向蘭花。那么獵人與之肌膚相親,他把蘭花變成了自己的領(lǐng)地,變成了不能讓別的人來插手的私地。
美洲豹與蘭花,本來是作為大自然的戀愛者,現(xiàn)在呢,獵人成為了“殺墻角”的,但因為他被解域化了,這樣的浪跡,反而救了本性謹慎的豹子。我說過,弱者向來是火旺者的保護神。獵人不再是殺戮者,而是成為愛者,愛蘭花,愛豹子。他被蘭花徹底賦予,他不再關(guān)心豹子,只關(guān)心植物。這樣,他被徹底勸化了。
豹是蘭花的花蕊,花香安靜了豹的骨髓,香氣就是豹的方向。一旦香氣從一朵一朵的豹紋間散開,大地的事情,成了。
這,還是柯萊特的意思嗎?這個穿透了風(fēng)情與風(fēng)月的女人,她不是豹,是花,是不謝之花。是不是蘭花,我不知道。
原刊責(zé)編:曹雪萍
(選自《人民文學(xué)》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