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振紀
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杭州 310024
語言在任何一種文化中,都是最為重要的寶庫。在接受語言詞匯的過程中,我們也必須考慮到“其思維模式、主要的思想觀念,以及與我們所擁有的思考習(xí)慣”[1]。著名的明代漆藝專書《髹飾錄》,便運用了“乾坤”、“陰陽”的謀篇布局,令其讀者們感到印象深刻。書中的兩個主要部分,被名為“乾集”和“坤集”。“乾坤”是《周易》八卦中的重中之重,這讓此書一開篇,就顯得涇渭分明。明代文本中,時常便捷地以卦象名稱,來進行書籍內(nèi)容的分類安排,這與西語中流行以字母表來安排分類順序的做法,甚為類似[2]。
然而,很明顯,并非所有語言,都能用字母表來編排順序[3]。尤其對于像中文這樣較西文更為復(fù)雜[4],并不按照字母表來統(tǒng)合發(fā)音系統(tǒng)的文字,對文本進行編排,就只能另尋他法。由于簡牘及線裝書,都沒有書脊,古代中國人便習(xí)慣于以書報來標明冊數(shù)。最為常見的是,以漢字數(shù)字來分冊。同時,還形成了一套相沿相習(xí)的分冊辦法,即以固定的漢字組合拆解來分冊。例如,冊數(shù)眾多的,會借用到《詩韻》或《千字文》中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來安排;十二冊的采用“地支”;十冊采用“天干”;五冊用“金、木、水、火、土”;四冊用“春、夏、秋、冬”;三冊用“上、中、下”;兩冊用“上、下”、“天、地”、“乾、坤”,諸如此類。《髹飾錄》二卷,便記為“乾、坤”二冊。
《髹飾錄》所記載的內(nèi)容龐雜,為了歸納統(tǒng)領(lǐng)全文,作者將其分列兩卷,名為“乾集”及“坤集”,使文本內(nèi)容各歸其位,涇渭分明。而且,黃成以“乾、坤”而不是“一、二”或者“上、下”來命名,說明黃氏相信,“乾集”與“坤集”的安排,能夠充分有力地統(tǒng)率全書。這從作者在“乾集”、“坤集”的附贊中可見:
“凡工人之作為器物,猶天地之造化?!允忌f物,而髹具工則,乃工巧之元氣也。乾德至哉。”①6
“凡髹器,質(zhì)為陰,文為陽;……此以各飾眾文皆然矣。今分類舉事而列于此,以為坤集。坤所以化生萬物,而質(zhì)體文飾,乃工巧之育長也。坤德至哉?!雹?2
由此可知,黃氏是要利用“乾坤”的觀念,明確所記述內(nèi)容的編排體例?!吨芤住蕖分^:“言有序?!盵5]277“序”,即言語的條理、層次。早在先秦時代,中國的書籍觀念已經(jīng)形成,并隨著古書的計量形式而有冊、卷、篇等單位。秦漢以后,去古漸遠,章句之學(xué)漸行。漢王充《論衡·正說》有云:“賢者作書,義窮禮竟,文辭備足,則為篇矣。其立篇也,種類相從,科條相附。殊種異類,論說不同,更別為篇?!盵6]至魏晉六朝,文章之學(xué)漸興,陸機《文賦》謂:“選義案部,考辭就班?!盵7]而劉勰《文心雕龍·附會》則說:“何謂附會?謂總文理,統(tǒng)首尾,定與奪,合崖際,彌綸一篇,使雜而不越者也?!盵8]此處,黃成所謂“附贊”亦行就“總文理”之力。
黃成謂“作為器物猶天地之造化”,《周易·說卦》云:“乾,天也,故稱乎父。坤,地也,故稱乎母?!盵5]407制作器物猶如乾坤(天地/父母)所造就化生,《莊子·大宗師》則云:“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盵9]黃成于此表明,漆器的制作,就像天地的造化,因而將文章內(nèi)容,分為“乾、坤”二集。黃成謂“乾所以始生萬物”,乃《周易·彖傳》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5]2乾元之氣,是萬物創(chuàng)始化生的動力。黃成謂“髹具工則乃工巧之元氣也”,繼而將髹具工則編排于“乾集”之內(nèi)?!吨芤住ゅ鑲鳌匪裕骸爸猎绽ぴf物資生,乃順承天?!盵5]10萬物化生的法則,來源于天,而生成于地。因而,黃成謂:“坤所以化生萬物,而質(zhì)體文飾,乃工巧之育長也?!睂㈥P(guān)于漆器的質(zhì)地、器體、紋飾的生成呈現(xiàn),歸納于“坤集”。由此,黃成以乾坤的劃分,確立了全文的謀篇布局。
可是,黃成的意圖,還不止如此。他繼續(xù)以與乾坤相輔相成的八卦觀念,進一步貫通于乾集的內(nèi)容當中。尤其是在“利用”之內(nèi),黃成以各種自然現(xiàn)象,比類關(guān)于漆器制作的各樣工具與材料:“天運”即旋床;“日輝”即金;“月照”即銀;“宿光”即蒂;“星纏”即活架;“津橫”即棧;“風(fēng)吹”即揩光石;“雷同”即磚石;“電掣”即銼;“云彩”即色料;“虹見”即 筆覘;“霞錦”即螺鈿;“雨灌”即髹刷;“露清”即桐油;“霜挫”即削刀;“雪下”即筒羅;“霰布”即蘸子;“雹墮”即引起料;“雺籠”即粉筆盞;“時行”即挑子;“春媚”即畫筆;“夏養(yǎng)”即雕刀;“秋氣”即帚筆;“冬藏”即漆甕;“暑溽”即蔭室;“寒來”即杇;“晝動”即洗;“夜靜”即窨;“地載”即幾;“土厚”即灰;“柱括”即布;“山生”即捎盤;“水積”即濕漆;“海大”即曝漆盤;“潮期”即曝漆挑子;“河出”即模鑿;“洛現(xiàn)”即筆覘;“泉涌”即濾車;“冰合”即膠。
萬物類象源自八卦,《周易》記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shè)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變而通之以盡利,鼓之舞之以盡神?!盵5]375乾、坤、巽、兌、艮、震、離、坎,八卦類象萬物?!袄谩敝?,每條首字為:天、日、月、宿、星、津、風(fēng)、雷、電、云、虹、霞、雨、露、霜、雪、霰、雹、雺、時、春、夏、秋、冬、暑、寒、晝、夜、地、土、柱、山、水、海、潮、河、洛、泉、冰。實際上,這是套用了八卦萬物類象的比類方法,將每條內(nèi)容排列了起來:
天:日、月、宿、星、津、風(fēng)、雷、電、云、虹、霞、雨、露、霜、雪、霰、雹、雺;
時:春、夏、秋、冬、暑、寒、晝、夜;
地:土、柱、山、水、海、潮、河、洛、泉、冰。
《荀子·王霸》曰:“上不失天時,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而百事不廢。”[10]天、時、地,正是“利用”的核心意義所在,黃成謂:“此以有圣者,有神者,皆示以功以法。故良工利其器?!雹?為此,黃成不惜將各類工具、材料命名套入“利用”之下,以應(yīng)和天時、地利的觀念。與此同時,又得之以與“乾、坤”二集的劃分相匹配。而同在“乾集”的“楷法”,其中所包括的工則:“三法”、“二戒”、“四失”、“三病”,所指向的則是“人”,此正接續(xù)了“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11]的順序。因而,從萬物類象,到天、時、地、人的觀念,層層相疊,黃氏運用了一套看似非常復(fù)雜、實際上卻十分精致的排序手法,將各類工具、材料及工則,嚴密地統(tǒng)領(lǐng)在“乾集”之內(nèi)。
在今人看來,《髹飾錄》的內(nèi)容,是如此晦澀難懂,其主要原因,大多被歸咎于作者對經(jīng)史典籍的套用,而并非文本特別的編排方式所致。索予明認為,“乾集”的簡略不清,是因為《髹飾錄》作為一部漆工歌訣之故[12]。然而,即便作者以“乾坤”、“卦象”這類抽象的觀念,來籠絡(luò)文本內(nèi)容,對于晚明時代的識字之人來說,要理解《髹飾錄》所要表達的內(nèi)容,可想而知也不會有太大難度。因為晚明文人所熟悉的四書五經(jīng)中,便包含著有關(guān)這些觀念的論述。正是對這些經(jīng)籍的了解,促成了當時讀者所能夠閱讀理解此書以依循的“話語場域”(discursive filed)[2]。
“倘若歷史為《髹飾錄》形成了一個框架式的修辭策略,而宇宙學(xué)組織起其中的材料,而且楊注與黃文兩者,都采納了明代的話語場域。僅是針對修辭策略的架構(gòu)與宇宙論的結(jié)構(gòu)看來,這種手法,我們可以將其粗略的謂之為‘趣味’(taste)?!盵2]這種趣味的形成,便是明代經(jīng)典教育的結(jié)果。盡管,“趣味問題講不清楚”(De gustibus non est disputandum),但卻不能抹煞“趣味可以培養(yǎng)這個事實”[13]。在此,對鐘情于宇宙學(xué)的修辭結(jié)構(gòu)的偏好,其核心價值,便可以理解為是對中國古代陰陽思想的繼承與運用。
《周易》有云:“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盵5]372兩儀即陰陽,可引申為天地、晝夜,等等;四象亦可對應(yīng)四方、四季,等等;八卦則分別代表天地萬物諸意。黃成將《髹飾錄》編成乾坤二集,其原旨便源自陰陽思想。陰陽不但主導(dǎo)著乾集中所涉及的八卦類象、天時地利的布局,同時也是黃成在坤集中,羅列各類紋飾的基礎(chǔ):
“文亦有陰陽:描飾為陽,描寫以漆,漆木汁也,木所生者火,而其象凸,故為陽;雕飾為陰,雕鏤以刀,刀黑金也,金所生者水,而其象凹,故為陰?!雹?2
在“坤集”中,楊明在每個門類始處,作注謂:
“(質(zhì)色)純素?zé)o文者,屬陰以為質(zhì)者,列在于此。
(紋?)?面為細紋,屬陽者列在于此。
(罩明)罩漆如水之清,故屬陰。其透徹底色明于外者,列在于此。
(描飾)稠漆寫起,于文為陽者,列在于此。
(填嵌)五彩金鈿,其文陷于地,故屬陰,乃列在于此。
(陽識)其文漆堆挺出為陽中陽者,列在于此。
(堆起)其文高低灰起加雕琢,陽中有陰者,列在于此。
(雕鏤)雕刻為隱現(xiàn),陰中有陽者,列在于此。
(戧劃)細鏤嵌色,于文為陰中陰者,列在于此。
(斒斕)金銀寶貝,五彩斑斕者,列在于此。
(復(fù)飾)美其質(zhì)而華其文者,列在于此。
(紋間)文質(zhì)齊平,即填嵌諸飾及戧、款互錯施者,列在于此。
(裹衣)以物衣器而為質(zhì),不用灰漆者,列在于此。
(單素)榡器一髹而成者,列在于此。
(質(zhì)法)此門詳質(zhì)法。名目順次而列于此。
(尚古)一篇之大尾名‘尚古’者,蓋黃氏之意在于斯?!雹?2-75
于此,黃成以紋飾的描飾與雕飾,對應(yīng)陰陽、凹凸之象。雖然,復(fù)觀“斒斕”、“復(fù)飾”、“紋間”三門,已然略顯繚亂,但他們?nèi)栽陉庩?、凹凸之象的籠絡(luò)之下。
黃成不惜大費周章,以陰陽思想統(tǒng)率全文,其關(guān)鍵便在于“五行”?!渡袝ず榉丁酚浿芪渫跖c箕子對話:“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潤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14]五行,即謂構(gòu)成萬物的五種基質(zhì)。在《左傳》中,“五材”又與“金、木、水、火、土”相通?!蹲髠鳌は骞吣辍罚骸疤焐宀?,民并用之,廢一不可。”杜預(yù)注曰:“金、木、水、火、土也?!盵15]
黃成只在卷首,提到過“五行”,而五行思想?yún)s滲透全文:
“然而利器如四時,美材如五行。四時行、五行全,而百物生焉。四善合、五采備,而工巧成焉?!雹?
利器、美材猶如“四時”、“五行”,而“四善合、五采備,而工巧成焉”,源出《考工記》中:“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盵16]10又“五色,東方謂之青,南方謂之赤,西方謂之白,北方謂之黑,天謂之玄,地謂之黃”[16]221、“雜四時五色之位以章之,謂之巧”[16]226。而“四時行、五行全,而百物生焉”,見《論語·陽貨》子曰:“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17]《淮南子·天文訓(xùn)》:“天地之襲精為陰陽,陰陽之專精為四時,四時之散精為萬物。”[18]后來,周敦頤在其《太極圖說》中,又出神入化地描述道:“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干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19]
五行相生相成、聯(lián)系緊密,對比《呂氏春秋》、《禮記·月令》、《淮南子·時則訓(xùn)》可見其關(guān)系:
五行:木、火、土 、金、水;
五時:春、夏、季夏、秋、冬;
五采:青、赤、黃 、白、黑;
五方:東、南、中 、西、北;
……
“五行”實際上包羅萬象,其目的,是解釋萬物之間的聯(lián)系。對此,史華茲(BenjaminⅠsadore Schwartz)在分析中國古代的宇宙學(xué)思想時,曾談到:“事實上,這是一種思維模式,其基本原理與列維·斯特勞斯(Lévi-Strauss)所描述的‘固化科學(xué)’(science of the concrete),如出一轍。在他看來,這是一種普遍地存在于大多數(shù)‘原始’社會中的思維模式,并且,他毫不猶豫地稱之為‘原始思維’(la pensée sauvage)。”[20]
這種思維模式,經(jīng)過長期的積累沉淀而成,在中國人的傳統(tǒng)思想中根深蒂固,于人與自然關(guān)系的處理方面影響巨大。《春秋繁露@五行之義》云:“木,五行之始也;水,五行之終也;土,五行之中也。此其天次之序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此其父子也。”[21]389-390“五行”互動,萬物生生,之所謂“天人合一”。黃成在《髹飾錄》中,為了強調(diào)漆工制器,當取法天地造化,即以“乾坤”、“八卦”編排文本內(nèi)容,并以“陰陽”與“五行”維系全文,其中的巧思安排,著實令人稱善。
《髹飾錄》的謀篇布局如此精致,不禁令人驚艷于作者作為漆工所擁有的文化素養(yǎng)。然而,這似乎可以歸功于明代教育的迅猛發(fā)展,尤其是在晚明時代的江南地區(qū)。明末全祖望《鮚埼亭集·明初學(xué)校貢舉事宜記》:“鄉(xiāng)里凡三十五家皆立一社學(xué),愿讀書者,盡得預(yù)焉。”[22]其時的社學(xué),大多是民間自辦的,主要是為了教化兒童。社學(xué)教授的內(nèi)容,以四書五經(jīng)為主。黃成的出身地徽州,是當時最為著名的刻書中心之一,同時又是官編的《性理大全》中,程朱理學(xué)的發(fā)源地,它與官編《四書五經(jīng)大全》二書,都是明代學(xué)校的必讀教材。
史妮文(Sarah K. Schneewind)曾針對明代的社學(xué)發(fā)展,分析過皇權(quán)與社會秩序的關(guān)系[23]。與之相對應(yīng),艾爾曼(Benjamin A. Elman)則集中討論了其時的科舉制度,雖然他認為社學(xué)的作用極少[24]。但是,各級學(xué)校教育,仍然是明代宇宙學(xué)思想與社會分層意識的傳播途徑之一。卜正民(Timothy Brook)在談?wù)摰矫鞔膶W(xué)校與藏書樓時,曾謂:“在中國,儒家文化被系統(tǒng)化為一整套的課程,并與國家權(quán)力運作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知識屈從于權(quán)力的‘尊經(jīng)’(posture of reverence),就表明了這種聯(lián)系的緊密性。”[25]
作為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中自然哲學(xué)與倫理實踐的根源,《周易》歷來被列在群經(jīng)之首。衛(wèi)德明(Hellmut Wilhelm)就曾圍繞楊雄的“太玄理論”(the alternative Ⅰ Ching)為中心,討論了天人感應(yīng)的哲學(xué)體系與宇宙論[26]。而有關(guān)倫理與社會秩序方面,江永琳(Jiang Yonglin)就分析了“天命”(mandate of heaven)與明初的立法問題[27]。在明代,通過立法、教育、習(xí)俗,這種以陰陽屬性的一元論,來描述世間萬物各種變化的思想意識,得到了進一步的鞏固,成為理解《髹飾錄》中各種知識的話語場域形成的基礎(chǔ)。
在晚明時代所流行的《髹飾錄》中,其涉及到的陰陽屬性,作為一種定性的矛盾分類方法,不但為理性分析和認識各類漆工藝,提供了立論的依據(jù),而且在這種陰陽相應(yīng)的、樸素的認識論之下,又極富針對性地與漆藝設(shè)計的美學(xué)產(chǎn)生了共鳴?!瓣庩枴迸c“五行”的相得益彰,成為黃成籠絡(luò)全文的思想基石,其核心美學(xué)觀念,則是巧法造化的“天人合一”思想——這種思想觀念,實際上與我們今天想當然的、李澤厚式的“天人合一”之說,有所不同[28]?!瓣庩枴?、“五行”之間的關(guān)系,是古人對自然界事物相互關(guān)系的整理與總結(jié),也是用來平衡處理事物矛盾的思想準則。人們在自然中取材用材,在設(shè)計中適當平衡其中各種關(guān)系,皆與此思想有關(guān)[29]。
《國語·周語》中所謂:“天六地五,數(shù)之常也?!盵30]便是對“陰陽五行說”的扼要概括。古希臘哲學(xué)家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所謂:“萬物皆數(shù)”,亦將自然世界作為抽象結(jié)論。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則將自然具體分析為:土、火、氣、水,“四元素說”。李約瑟(Joseph Needham)認為,“陰陽五行說”與歐洲的“四元素說”相似,但是,歷來這在科技史領(lǐng)域卻爭議頗多。對此,李氏堅稱:“任何人想要嘲笑這種體系的持續(xù),都應(yīng)當回想起,當年創(chuàng)立英國皇家學(xué)會(the Royal Society)的前輩們,曾耗費他們大量寶貴的時間,來與亞里士多德(Aristotle)的四元素理論和其他‘逍遙學(xué)派的幻想’(peripatetick fancies)的頑固支持者們,所進行的殊死的斗爭。”[31]
姑且莫論“四元素說”與“陰陽五行說”的異同,但亞氏認為,世界客觀存在,并處于永恒的變動之中,事物彼此間互相影響,這與五行相輔相成的互動觀念,就頗為類似。此思想,亦滲透于亞氏的各種論述之中。據(jù)色諾芬(Xenophon)的記述可知,早在蘇格拉底(Socrates)之時,“得宜”(decorum)的原則,就與美的觀念并行。亞里士多德也將“得宜”這一術(shù)語運用于其《修辭學(xué)》(Ars Rhetorica)里[32]。后來,帕奈提奧斯(Panaetius)更將之與“道德美”聯(lián)系起來。如此一來,“得宜”與“天人合一”,便有了異曲同工之妙。《周易·文言》中所謂:“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時,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兇吉,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盵5]350又見《春秋繁露·陰陽義》云:“天亦有喜怒之氣,哀樂之心與人相副。以類合之,天人一也。”[21]415此正暗合了“得宜”、“天人合一”與“美”之間的關(guān)系。
《髹飾錄》中所說,“凡工人之作為器物,猶天地之造化”、“四善合、五采備,而工巧成焉”、“質(zhì)體文飾,乃工巧之育長也”,等等,即是“天人合一”美學(xué)觀念的體現(xiàn),其中的價值觀念,則與“得宜”相契合。作為《髹飾錄》所要表達的要旨,無論“天人合一”抑或“得宜”,書中將明代流行的各種漆藝知識囊括于一身,不但以陰陽五行思想作為書寫基礎(chǔ),使之在閱讀效果上顯得順理成章、恰到好處,而且巧妙別致地將各類漆藝知識,籠絡(luò)于傳統(tǒng)的造物觀念之下,這也不得不說是《髹飾錄》顯露出明代漆藝的知識之光而魅力無窮的原因之一。
注釋
① 黃成.髹飾錄.楊明,注.日本蒹葭堂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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