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我在雷霆詩歌中讀到一種況味。我理解的況味在這里有曠與遠、靜與涼之意。這是一種視覺反映到心理的感覺,是詩歌中的寂寥把我們的情感帶向遠方,讓我們從繁雜的事物中抽出心來,來光顧一下早已分離的自己,來回望一下被遺忘覆蓋的故鄉(xiāng),這時會有一種蒼涼又溫暖,千言萬語又啞口無言的感覺。我把這理解成人生的況味,就是自然的蒼茫與生活的滄桑帶給我們情感上的滋味。這滋味用雷霆的詩來解釋就是“貼心的蒼茫是那份薄暮時分的無言”。在詩里就成了一種回味,像空谷中的鐘聲盡了,也有余音籠罩于心,并讓情感漫延,久久不能自拔。
所以雷霆的詩歌是走心的,深情大于字與句的拿捏。讀他的作品你會忘記哪個句子多么美妙,但是他的整首甚至整組詩歌創(chuàng)造的情境,就像一個大沼澤,你踩上去就不能自制地掉進去。這也是一種況味,是詩歌和生命之根散發(fā)出來的氣息,讓你緬懷讓你迷醉,讓你一遍遍站在官道梁的山上瞭望自己的故鄉(xiāng),從詩人家鄉(xiāng)的麥子里嚼出自己生命的味道:“父親的一袋老旱煙,在黃昏或明或暗/這時候如果誰突然喊出回家這兩個字/一定有人一眼就望見遠方升起的炊煙。”白描又白話,卻有一種很重的東西砸在心上。因為故鄉(xiāng)是所有游子心里的塊壘,而鄉(xiāng)村、田野、糧食就是整個現(xiàn)代都市的母親,所以雷霆的詩歌點燃了哽在讀者心里的鄉(xiāng)愁情結(jié),讓我們不得不讓卡車般冒著油煙的生命停頓下來,眺望沉思并深情地撫摸一下那些哺育我們生命的一草一木,從這個角度來說,故鄉(xiāng)是一個永恒的主題,是我們文學要皈依的方向和根,而寫詩就是讓流浪的心靈找到一條回家的路。
但是,讓我搖撼甚至淚花盈眶的是雷霆詩歌中發(fā)涼的味道,那是一種對幸福憐惜又格外小心翼翼的情感。這組詩中的紅山果、搖曳的谷穗、將要收割的豐收、像女兒一樣珍貴的荷花等等,在雷霆的詩里都猶如捧在手里的瓷器,無比珍惜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一時失手就碎了。因此這卑微的幸福就變得珍貴又脆弱:“在秋風乍起的官道梁,我不說出豐收/是怕我話音未落,一場秋雨就連綿而至”。這種對幸福的膽顫心驚以及對幸福的虔誠和匍匐姿態(tài),一直貫穿在雷霆這些詩歌里。而且為了能順利兌現(xiàn)一年的收成,雷霆寫到鄉(xiāng)親們從不矯情,永遠不會有什么嗜好,更沒功夫凝望遠方。節(jié)制快樂,以最小的欲望最大的耐力對待生活挖掘衣食。這就是我們父兄的本質(zhì)生活,也是雷霆詩歌的一個穴位,點上了,就是觸動了讀者情感的淚腺。所以與那些閑適浪漫的田園詩歌相比,雷霆詩歌凸顯的是真,真實真情的背后是詩人的情懷,而情懷是當下詩壇缺少的品格,它高于技術(shù)甚至高于格局和格調(diào)(情懷與格調(diào)是交叉關(guān)系),情懷在雷霆詩中無意識地乍現(xiàn),正說明他比那些陶醉于鄉(xiāng)村景致的詩人更多了一份同情和悲憫。
所以,雷霆寫故鄉(xiāng)的苦難并沒有哀傷,在雷霆和他的故鄉(xiāng)看來,這點苦難根本就不算事。當然最好不發(fā)生,發(fā)生了也有勇氣和自信來承受。這說明雷霆已經(jīng)從苦難中跳出來,再躬下身來寫這些鄉(xiāng)村苦難,于是這些苦難就沾染上了詩人的贊嘆、仰望還有釋然和美。這是一種光芒,在這種光芒下,一朵朵野花恣肆的美會“讓他們忘記身前身后的苦”。而豐收的麥芒就是他們的幸福時光:“我看見父親的臉龐,凝重而無怨/在割麥的日子里享受著孤獨/拼湊著人間一閃而過的安靜”。知足、感恩,安靜,坦然。這是父親也是故鄉(xiāng)更是雷霆詩歌的品質(zhì),它構(gòu)成了雷霆詩歌中溫暖的部分,并讓詩境變得寧靜而明亮,純凈而寥廓。
我強調(diào)寥廓而不是遼闊,是因為雷霆的詩歌不僅寬而長,更是高而遠。遼闊是平面的,寥廓是立體的。更重要的是寥廓帶有寂寥的感覺,是人的主觀感受,是情在改變著物。高而遠,寬而大的寥廓裝著詩人云一樣的情感,它有時凝聚低垂成各種水分子。但它不是雪,也不是陰雨,更接近霜,初秋早晨的霜,微涼而短暫。隨著詩人心境的打開,它也隨情感的氣流向遠處擴散,從而讓詩中的況味變得秋高氣爽,悠遠而綿長。這又回到了情懷,唯情懷讓詩境大出,讓雷霆的詩歌變得天朗氣清。
所以雷霆的詩歌更像是太陽未出前黎明時分的天空,清涼而不襲人,清亮而不炫目。更重要的是,這湛藍的天空離我們是如此接近,仿佛垂手可摸,雖然實際又很遙遠。這凈而靜高而遠的黎明魚肚白,就是雷霆詩歌的境界,而近在眼前的,是詩人那顆對大地和故鄉(xiāng)謙遜而誠樸的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