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永烈
·書苑文摘·
“日坐書城”:我的讀書方法、淘書樂趣和“電子書”緣
葉永烈
從借書、讀書到寫書,到成為作家,我的一生始終與書為友。
書在潛移默化之中升華你的靈魂,增加你的知識,開拓你的眼界,提高你的才干。
書是良師,書是益友。開卷有益,日日進步。
讀高尚的書,是在與高尚的人談話。這樣的談話,在不知不覺之中,使你也變得高尚起來。
書,人人都讀,但是讀書之法各有不同。我對于不同的書,采用不同的閱讀方法。
通常,我把要讀的書,分為兩大類,即泛讀類和精讀類。我的讀書方法是泛讀與細讀相結合。
泛讀類的書籍,大都是“閑書”。我這人讀書甚雜,什么書都喜歡翻翻。讀這類書,我的閱讀速度很快,可以說是“一目十行,快速掃描”。我開“特別快車”。開著,開著,有時候來個緊急剎車,細看那些有參考價值的地方。待仔細看過了,再開“特別快車”。因為要讀的新書實在太多,有時書只能這樣泛讀、略讀。
我也喜歡看驚險小說,只是我的讀書方法與眾不同??催@類書,我往往倒過來看——先看末尾,知道了“謎底”,再從頭飛快地看下去,看作者如何獨運匠心巧布迷陣。我要看“門道”,而不只是看“熱鬧”。我讀克里斯蒂小說,大致上都是這么倒著看的。
有參考價值的書,我起碼看兩遍。第一遍泛讀,有個總的印象。過些日子,再看第二遍。這一遍偏重于看“門道”。一邊看,一邊在想:作者為什么這樣安排人物?為什么這樣結構故事?
讀名著,我手中總拿著筆,隨手畫下各種閱讀記號。有時,把最重要的幾頁的書角折起來,便于今后查閱。
也有的文學名著,如《紅樓夢》等,已看過好多遍,閑時常愛“跳讀”——隨手翻幾頁,細細揣摩一番。下一次,則翻看另幾頁,每次看一點,猶如看“折子戲”。
至于工具書,我買到之后,著重看目錄,知道書的內容以及查閱方法,然后“養(yǎng)”了起來。要用的時候,拿出來查閱——“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
我?guī)缀趺刻煲橐弧⒍巍掇o?!??!缎氯A字典》《英漢辭典》已翻爛了。很多人以為《新華字典》是中小學生看的,作家怎么也看這書?我卻以為,作家也常寫錯別字,而作家寫錯一個字,會影響成千上萬的讀者。所以只有常查《新華字典》,才能盡可能避免訛誤。
《世界現(xiàn)代史大事記》《中國現(xiàn)代史大事記》《中華人民共和國大事記》這三本書,給我?guī)土瞬簧倜Α1热?,我的一篇報告文學涉及沈鈞儒、史良等解放初期的職務,一查《中華人民共和國大事記》,垂手可得。寫廖承志時,從《中國現(xiàn)代史大事記》中查得他于1946年1月22日獲釋出獄,以此為線索查解放前報刊,一下子就查到一批當時的新聞報道。
《新編萬年歷》也很有用。從戶口薄上查得傅雷生日為1908年3月7日,而《傅雷家書》中卻有一句:“3月30日是我的生日?!本烤垢道啄奶焐眨课也椤缎戮幦f年歷》解決了疑問:原來,《傅雷家書》中那句話是出自1955年的信,這年陽歷3月30日正好為陰歷三月初七。由此可見,戶口薄上傅雷生日為陰歷。我再查《新編萬年歷》,終于查明他的陽歷生日應為1908年4月7日。
2005年是高士其百年紀念。高士其的生日,他的戶籍記錄、檔案記載以及過去所有關于他的生平介紹文章,都說是1905年11月1日。
為了紀念高士其誕生百年,出版了高士其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親筆所寫的回憶錄。在出版前,他的兒子高志其要我?guī)椭i喨珪?。我發(fā)現(xiàn),回憶錄的笫一句話是:“我生于1905年11月1日,即農歷乙巳(蛇)年九月廿三日,前清光緒三十一年?!蔽矣谩缎戮幦f年歷》查對了一下,發(fā)現(xiàn)“清光緒三十一年九月廿三日”,不是1905年11月1日,而是1905年10月21日!
高士其在解放前都用農歷生日。在解放后改用公歷生日時,可能是限于當時的條件,把農歷換算成公歷時出現(xiàn)計算錯誤,誤算為“1905年11月1日”,一直沿用下來。為此,我向高士其親屬建議,原定2005年11月1日舉行的高士其百年誕辰紀念儀式,改在10月21日舉行。
我還買了《電影手冊》《音樂欣賞手冊》《外國文學作品提要》《世界名劇介紹與欣賞》,成了我查找文學藝術作品時的向導。我把《外國名城一百座》也作為工具書,寫作時涉及某些外國城市,可以查點背景資料。我把《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以及《古典詩詞曲名句選》《唐詩覽賞辭典》之類,置于書桌旁,寫作時常用?!度罕娬Z言選編》《外國諺語選》《名聯(lián)欣賞》《名人名言錄》等也是寫作工具書。我還購置了中國佛教協(xié)會出版的趙樸初的《佛教常識答問》一書,從中查明什么是“法師”,什么是“十惡不赦”,寫作時用到過多次。有了工具書,仿佛身邊有了一個無聲的“顧問團”。隨叫隨到,有問必答,排難解疑,受益非淺。
至于唐詩宋詞之類書,我往往在空閑時信手翻翻,讀一首兩首。有興趣,就背一遍兩遍。雖說近乎“零打碎敲”,但是日積月累,便化零為整,能夠背許多詩詞了。
真絕,人們把買舊書說成“淘書”,這“淘”字傳神極了。我就是個“淘書迷”。在北京上大學的時候,每趟進城,少不了到東安市場和西單的舊書店轉悠轉悠。空書包而入,滿書包而出,每月除了伙食費之外,節(jié)余的錢用在買書上。
有一回,我在東安市場看到一本布面精裝、燙著金字、十六開本的《化學史通考》,丁緒賢教授著,北京大學1925年出版。我愛不釋手,可是,這本舊書標價五元,相當于我當時十天的伙食費。我站在那里,一頁頁看著,越看越想買,終于咬咬牙,掏出五元錢。
我反復細讀了這本書,書中被我畫上各種各樣的閱讀記號。我在寫作中多次引用過書中的資料。將近三十個年頭過去,這本書一直保存在我的身邊。
后來,我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我曾“淘”到丁緒賢教授的《化學史通考》。文章在《新民晚報》上發(fā)表之后,我忽然收到一封來自中國科學院上海分院的來信。信是一位姓丁的教授寫來的。他說,他的父親就是丁緒賢教授,由于家中遭受劫難,已經(jīng)沒有那本《化學史通考》。他問我愿以什么價格,轉讓那本《化學史通考》?
我很喜歡這本《化學史通考》。照我的本意,我是不愿“轉讓”的??紤]這本書是丁教授的“鎮(zhèn)家之寶”,我也就答應割愛,免費贈送給他。丁教授收到我的贈書,寫來非常熱情的感謝信。
1978年5月,我在上海遇見教育部原副部長董純才。在談話中,我說起看過他的《動物漫話》一書,寫得很有趣。他大為驚詫,問道:“你怎么看過我的《動物漫話》?”我一聽,也大為驚詫,答道:“我家里就有呀!”他要我第二天馬上帶書來,急急地要看這本書。
奇怪,書是他寫的,干嘛這般著急要看。原來,他寫好書稿之后,交給商務印書館,便奔赴延安了,一直沒有見到過樣書。解放后,他多次向商務印書館查詢。由于書的印數(shù)不多,商務印書館已無存書,各圖書館里也沒有。我是在北京舊書攤里淘到的,那書的封面上蓋著“商務圖書館藏書”印章,可想而知是他們賣掉。當年,我買這本舊書時,壓根兒不知道作者還未見過此書……
當我把書送到董老手中,他說:“我借用幾天,請人抄一遍,把原書還給你?!蔽倚α耍骸拔沂腔▋山清X買的,送你吧!”他非常高興。
兩年后,《董純才科普創(chuàng)作選集》出版了,董老特地寄我一本,書中收入了《動物漫話》中的文章——他用這本新書換我的舊書!
當高士其要出版他的科普創(chuàng)作選集時,我從我淘來的舊書中,尋出五本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出版的他的著作寄去——他自己手頭也沒有這些書了。
我還淘到中國第一本科學小品選集——1935年出版的高士其、艾思奇、顧均正等著《越想越糊涂》。
后來,天津科技出版社的編輯來我家,見到書架上有許多解放前的科普書籍,便約我主編《中國科學小品選》。后來,一百五十萬字的《中國科學小品選》分三卷印行,其中不少文章就選自我當年淘來的舊書。
其實,我淘這些舊書時,只十七八歲而已,不過是想買來學習、參考罷了,哪曉得二三十年后會派大用場。
很可惜,在“文革”中被抄家時,我淘來的舊書,丟了一大批。僅根據(jù)抄家者很不完全的“收據(jù)”加以查對,丟失一百四十四冊?!拔母铩焙蟆奥鋵嵳摺?、發(fā)還“抄家物資”時,每本按三角錢賠償損失。唉,有的絕版的書丟了,已不是能用3角錢所能補償?shù)模?/p>
當年,我在北京東安市場的舊書攤上,還多次見到晉察冀日報社出版的《毛澤東選集》。這是鄧拓主編的,是中國最早的一套《毛澤東選集》。可惜我當時只對自然科學感興趣,沒有買這套富有歷史價值的書,現(xiàn)在回想起來,只能扼腕而嘆!
至今,我仍喜愛淘書。特別是出差,我最喜歡去的地方便是書店。
書無所謂新舊。買新書、淘舊書,都是為了讀書。書是一位態(tài)度和藹的“博士”,書是沒有圍墻的大學,書是打開知識大門的金鑰匙。
我最大的樂趣,便是讀這些從各地淘來的書,從中汲取知識的滋養(yǎng)。每一本書都像一位誨人不倦的教師。不論是寒冬炎夏,不論是清晨夜晚,只要我從書架上取下書,翻開書,我就能從古今中外不同膚色的教師那里得到教益……
我的藏書甚雜。我喜歡讀各種各樣的書。專業(yè)之外的書,猶如陌生的國度,常給人以新鮮感,我愛讀的界外書,大都是有一定深度、知識豐富的書。比如,有一次我步入書店,看見湖藍色的封面上印著白色大字《新人口論》,馬寅初著,當即買下。我把此書讀了好幾遍,使我知道了馬寅初先生敢于堅持真理的可貴精神?!安磺灰鳉庑?,敢言敢怒見精神”——我被馬寅初先生“寡不敵眾”仍奮戰(zhàn)不已的學者風范深深感動。美,仿佛妙不可言。我很喜歡英國威廉·荷加斯的《美的分析》,使我懂得怎樣分析美。這本書沒有學究氣,寫得生動活潑。誰都知道對稱的美,而他卻指出兩顆對稱痣長在臉上并不美——還存在著不美的對稱!讀《梅紐因談話錄》,仿佛如同與這位世界音樂大師晤談。他談音樂、談家庭,也談哲學……
我以為,當今,各“界”之間互相滲透,何況“界”之間互相滲透,何況“界”之上的天、“界”之下的地本來就緊相連、互相通,大可不必“隔行如隔山”,老死不相往來。越界讀書,使我受益無窮。
我的藏書里,還常貼著剪報,這叫“書中貼報”。這是我多年來養(yǎng)成的讀書看報的一種習慣。
我是不保存報紙的。因為幾萬冊藏書已使家里變得擁擠不堪,再沒有地方存放報紙合訂本。每當夜深人靜,我結束了一天的筆耕,總是把當天的報紙再瀏覽一遍,隨手剪下自己感興趣的資料。這些剪報,我分門別類貼于各種剪報冊上。有時,我竟把剪報貼書上:倘若我看到某本書的書評、作者專訪、作者談這本書的寫作體會或者爭論文章,而我又正好有這本書,便順手把剪報貼在書的扉頁上。有些書,簡直成了我的某一專題的剪報本。著名政治家、作家、科學家去世時的訃告、報道,我貼入《中華人民共和國黨政軍群領導人名錄》、四卷本的《中國文學家辭典》和五卷本的《中國科學家辭典》,這樣可以供日后查找他們去世日子及有關生平時參考。
夾入剪報最多的,要算是我自己的著作。每當看到有關的資料,便順手夾入,供日后修訂再版時參考。
我的這種“書中貼報”的讀書看報方法,完全是為了便于自己的寫作。利用零碎的時間,每日堅持做幾分種剪剪貼貼的工作,長年累月做下去,覺得頗有收益。
我的最大興趣是讀書。記得,30年前,有一回從北京乘火車硬臥回上海,上車時帶了一本戴厚英的長篇小說《人啊人》,下車時就已經(jīng)看完了。
喜歡讀書,則養(yǎng)成相應的習慣,那就是不斷地買書。再加上來來往往大都是文人,“秀才人情”便是送書。所以家中藏書放滿40多個書櫥,新書還在源源不斷增加。日坐書城,午休時半躺在沙發(fā)上,隨手從茶幾上拿起一本書或者雜志瀏覽,便是很好的精神享受。
然而當我結識電子書(e-book)之后,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我第一次接觸電子書,是在書店里看到出售電子書光盤,內中有《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光盤,也有《鄧小平文選》光盤,當即買了一套。其實,當時我家中已經(jīng)有一整套紙質《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總共13冊,在書架上占了一大排。這套書當年在上海買不到,我是從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的門市部買來,用一只拉桿箱吃力地拖回上海??墒恰督▏詠砻珴蓶|文稿》光盤只薄薄一片而已。
此后,網(wǎng)上的電子書多起來,有的可以購買,有的則免費下載。我開始像當時買紙質書那樣,建立起我的電子書庫。我把電子書儲存在移動硬盤中。據(jù)我測算,500本電子書,大約占用7個G。也就是說,5萬本電子書,也就700G左右。我買了一個2000G移動硬盤,不過飯盒那么大小,足夠裝15萬冊電子書!如果我跟電子書“相逢少年時”,家中就不必定做那么多又大又重的書柜,足足可以騰空40平方米!
現(xiàn)在很多人喜歡用ipad或者閱讀器看電子書,我則習慣于把電子書顯示在電腦屏幕上,這樣可以把字體放大,比紙質書上的字大得多,看起來很省力。我也加入“低頭族”的隊伍,把幾十本電子書輸進手機,在乘坐地鐵或者火車時“低頭”閱讀,可以充分利用時間。
書店大都是出售新近出版的紙質新書,而電子書則新舊皆備。我所收藏的電子書,偏重于文史類,尤愛那些老書。比如,瞿秋白的《多余的話》、趙超構的《延安1月》,還有張學良元配夫人于鳳至的《我和漢卿的一生》、熊丸的《我做蔣介石“御醫(yī)”40年》、“托派”王凡西的《雙山回憶錄》、左舜生的《近三十年見聞雜記》等等。每一本書,都增加了我的歷史見識。
我發(fā)現(xiàn)電子書很大的優(yōu)越性在于具備搜索功能,這給我的寫作帶來極大的方便。我打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輸入搜索詞“喬木”,毛澤東從1949年9月起所有對胡喬木的批示、信件,嘩的一下全部出來了!正因為這樣,我很注意收藏各種年譜類的電子書,諸如《毛澤東年譜》《周恩來年譜》《鄧小平年譜》,把采訪所得的資料與這些年譜相對照,以保證準確性。比如英籍女作家韓素音告訴我,周恩來總理曾經(jīng)8次接見她。我把“韓素音”作為搜索詞輸入,《周恩來年譜》顯示這8次接見的時間是1956年7月5日、1959年11月 13日、1960年12月3日、1961年4月1日、1962年9月 10日、1965年9月 10日、1969年11月7日、1970年9月 9日,非常準確。
我很仔細讀電子書《楊尚昆日記》,從中求證了不少重要史實。比如,鄧小平缺席1959年的廬山會議,一般黨史著作都以“因病缺席”而一筆帶過。楊尚昆在1959年6月5日日記中記載,“夜間11時半”,“小平同志……不慎滑倒,經(jīng)醫(yī)生診視,后來即送入醫(yī)院會診,2時半北京醫(yī)院來電話,確定是骨折(右大腿),必須臥床8周”。楊尚昆當時是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所以對鄧小平骨折的記載史實可靠而清楚。
這些年我的著作出版前,我總是請出版社別再寄紙質清樣,而是把PDF(電子書)通過電子郵件發(fā)來,進行校對。這樣省去了快遞來、快遞去的麻煩,而且比快遞還快了許多。我還把新著的電子書通過電子郵件發(fā)給外地以至國外的文友,省卻了寄贈樣書的諸多麻煩。
戰(zhàn)國時的惠施曾以“學富五車”作為著作豐厚的象征。那時候他的車上裝的是竹簡書。進入紙質書時代,人們以“著作等身”形容著作之多。到了“電子書”時代,作家們變得“謙遜”起來,因為即便像美國阿西莫夫那樣一輩子寫了近500種著作的人,用一張薄薄的光盤就全部裝走他畢生的著作!
(選自上海圖書館中國文化名人手稿館編《一紙繁花:文化名人藏書票》,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