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慶 賀
(復旦大學 歷史學系,上海 200433)
劉師培的“六經(jīng)皆史”論探析
崔 慶 賀
(復旦大學 歷史學系,上海 200433)
劉師培對章學誠的 “六經(jīng)皆史”論進行了一系列發(fā)揮,把“六經(jīng)皆史”發(fā)展成“古學出于史官”,賦予了此論復雜的含義。從學術源流到諸子升降,從政教盛衰到今古文之爭,從經(jīng)史關系到官師分合,劉師培的申論以史家的立場將經(jīng)史之學進行了深層次、多向度的分析與轉換。其“六經(jīng)皆史”論反映出晚清大變局下學術與時局互相因應的多重內涵,也反映了近代學術轉型下經(jīng)、史、子關系的高下轉變。
劉師培;章學誠;六經(jīng)皆史;官師合一
身處晚清大變局的許多學人受到章學誠“六經(jīng)皆史”說的影響,并對其有不同的理解和發(fā)揮[1]408-426?!傲?jīng)皆史”論在此時的衍變,是考察這一時期經(jīng)史地位轉換與時代轉型之間復雜互動關系的重要視角。劉師培身逢晚清大變局,以學術研究因應時代轉型,他的“六經(jīng)皆史”論亦主要發(fā)揮于這一時期。因此,可以以劉師培為切入口,考察“六經(jīng)皆史”論在晚清的影響與衍變。
學界探討劉師培“六經(jīng)皆史”論者不乏其人,朱維錚在為《劉師培辛亥前文選》作“導言”時即稱,劉氏諸子學研究的觀點“古學出于史官”乃是“遠眺章學誠的‘六經(jīng)皆史’說”,“近承章太炎的‘諸子出于王官’說?!盵2]8陳奇認為,劉師培“六經(jīng)皆史”論的貢獻,不在于接受這個口號,而“在于運用資產(chǎn)階級社會學說研究了六經(jīng),進而以六經(jīng)來研究歷史,并使之服務于當時的資產(chǎn)階級民族民主革命。也就是說,他是站在資產(chǎn)階級的立場來利用六經(jīng),來研究歷史的”[3]。陳奇之說注意到了劉師培的革命一面,但惜乎他對劉氏“六經(jīng)皆史”論在學術層面的意義論述太少。與陳奇的看法相通,牛秋實進一步指出,劉師培“運用社會學說研究六經(jīng),進而以六經(jīng)作為進一步研究歷史的資料,并使之服務于如火如荼的資產(chǎn)階級民族民主革命”[4]。然兩人均未對“六經(jīng)皆史”之“史”與劉師培利用六經(jīng)的態(tài)度進行區(qū)分。劉巍注意到,與章學誠稱頌王官之學不同,劉師培以之為專制愚民之證據(jù),并分析這是劉師培參照西方經(jīng)典而得出的結論[5]。但對于劉師培發(fā)揮“六經(jīng)皆史”而齊平諸子的意思,劉巍并未涉及,亦未論及劉師培對周末之學的表彰。至于劉氏論“六經(jīng)皆史”與晚清今古文之爭的關系,更是少人研究。
據(jù)此,學界對劉師培的“六經(jīng)皆史”論議論紛然,相通中亦有矛盾。如何把這種種解釋貫通起來,是本文關注的問題。筆者認為,此問題之解決需回到劉師培論“六經(jīng)皆史”之學術路徑與時代背景中,既要梳理其所欲破之舊道,又要分析其所欲立之新道;既要厘清劉師培破舊立新的過程,又要發(fā)掘其“六經(jīng)皆史”論的多重含義。
“六經(jīng)皆史”論雖非章學誠首創(chuàng),但卻因其而成為后世關注的一大命題[6]761-765,90-125。后世學者紛紛根據(jù)自己所處時代與處境及學術路徑,對“六經(jīng)皆史”與經(jīng)史關系進行不同的發(fā)揮,身處晚清變局中的劉師培亦屬此類。故梳理劉師培的“六經(jīng)皆史”論,不能僅限于他對章學誠的論述中,必須與當時時代環(huán)境與學術格局結合起來,以開顯其說的多重內涵。
清末,國勢衰頹,士人主張以學救國者多仰望西洋文明之國,思接引西學以救中學。如此則中學之來龍去脈、利弊得失必須厘清,故當時梳理中國傳統(tǒng)學術者所在不少,劉師培亦身逢其會。自《隋書·經(jīng)籍志》以來,中國傳統(tǒng)學術以經(jīng)史子集為四部,經(jīng)乃學術之總綱,探尋經(jīng)之起源尤為重要。清代中期章學誠言:“六經(jīng)皆史也。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jīng)皆先王之政典也?!盵7]1章氏把“經(jīng)”名之起,定在戰(zhàn)國時期儒家后學,“六經(jīng)之名,起于孔門弟子亦明矣”[7]94。三代以上六藝為王之政典而無六經(jīng)之名。后來“六經(jīng)皆史”論成為學者論中國學術與儒家經(jīng)典起源繞不過去的命題。劉師培追溯古學起源,發(fā)揮“六經(jīng)皆史”論曰:“周代成周,史官職守孔多,溯厥源流,共分三派。一曰六藝出于史也?!痪帕鞒鲇谑芬?。……三曰術數(shù)方技之學出于史也?!盵8]1477—1478此處劉師培遠承章學誠六藝乃周官舊典之論[9],近引龔自珍“六經(jīng)乃周史之大宗”之說又發(fā)揮之:
六藝者,周公之舊典也,即周官之秘籍也。或謂西周之時太卜司易,宗伯掌禮,司樂典樂,太師陳詩,不知此就職守言,非指書籍言也。六藝之學掌于史官,宣尼刪定六經(jīng),實周史保存之力也。不有史官,吾恐文獻無征,不待秦灰之燼矣。[8]1478
六藝出于周之史官,而六經(jīng)又是六藝范圍下之部分,此外六藝還包括小學。六經(jīng)乃夫子訂六藝所成,為儒家之私名,推其原則始于周公。故六經(jīng)為流,六藝為源。與六藝同源于周代史官而為流者,還有諸子、術數(shù)與方技。諸子出于王官,自《漢書·藝文志》已含此意:
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陰陽家者流,蓋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蓋出于理官……名家者流,蓋出于禮官……墨家者流,蓋出于清廟之守……縱橫家者流,蓋出于行人之官。……雜家者流,蓋出于議官。農家者流,蓋出于農稷之官……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10]1728—1740
章學誠將之落實為諸子出于周官之典守:
諸子百家,不衷大道,其所以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則以本原所出,皆不外于周官之典守。其支離而不合道者,師失官守,末流之學,各以私意恣其說爾。非于先王之道,全無所得,而自樹一家之學也。[7]19
“諸子出于王官”說發(fā)軔于《漢書·藝文志》,至章學誠則諸子“不外于周官之典守”?!稘h書·藝文志》之王官不限于周代,章學誠則力辯周官之意義。在《漢書·藝文志》中,六藝原于與天地相終始的大《易》,其偉大以至于不須出于某官職守。章氏說:“六經(jīng)皆史也。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jīng)皆先王之政典也?!盵7]1“六藝存周公之舊典”[7]62。章氏又說,“六藝皆周公之政典”[7]110。章學誠以六藝為周公之政典,相對于《漢書·藝文志》,六藝的地位無形降低??鬃幼媸鲋芄?、表彰六籍,諸子百家僅為末流之學,故章學誠雖認諸子與六經(jīng)同出一源,然“儒家者流,乃尊六藝而奉以為經(jīng)”[7]93,而諸子則不合于大道,故其仍位諸子于六經(jīng)之下、儒家之下。劉師培則以六經(jīng)之源六藝與九流同為周史之流,且根據(jù)《漢書·藝文志》發(fā)揮出包括儒家在內的九流學術皆出于史的說法。《漢書·藝文志》雖然也列儒家為九流,但推儒家“于道為最高”。劉師培論九流出于周史而無小大之辯,“《漢書·藝文志》敘列九流,謂道家出于史官。吾謂九流學術,皆原于史,匪僅道德一家?!w班志所言,就諸子道術而分之,非就諸子淵源而溯之也”[8]1477-1478。班書以道術為念,劉說則著眼于淵源。二者相較,劉師培以客觀論述代替價值判斷,是以諸子之地位隱隱然與儒家平等矣。劉師培說:“上古之時,學術之權操于祭司之手,以巫官為最崇,醫(yī)卜二官,皆巫為之?!盵8]1483儒家之雖總政教之大綱,而墨、道、陰陽、方術之學不出于史則出于巫,故劉氏之意,諸子與儒家地位隱然平等。
為證明諸子學說之價值,劉師培引用西學以為己說之論據(jù),《周末學術史序》為其例證。其“總序”曰:
昔歐西各邦,學校操于教會。及十五世紀以降,教會寢衰,學術之權,始移于民庶。及證之中邦典籍,則有周一代,學權操于史官。迨周室東遷,王綱不振,民間才智之士,各本其性之所近,以自成一家之言?!懊蠄宰鳌稘h·藝文志》……其云流為某家之學,即官師失職,師弟傳業(yè)之義也。(此會稽章氏之說。)是則私學之源出于官學。官學之派主于合,私學之派主于分?!枋l(fā)受書,喜讀周秦典籍,于學派源流,反復論次;擬著一書,顏曰《周末學術史》,采集諸家之言,依類排列,較前儒學案之例,稍有別矣。(學案之體,以人為主。茲書之體,擬以學為主。義主分析,故稍變前人著作之體也)[8]504
劉氏自謙其學術史稍別于以前之學案,學案之體乃儒家學者表彰案主明道傳學之書也。劉師培以西方學科為準則,引心理學、倫理學、論理學(名學)、社會學、宗教學、政法學、計學、兵學、教育學、理科學、哲理學、術數(shù)學、文字學、工藝學、法律學、文章學等學科概括諸子學術而打破家派宗主。周末何以有這些學問,劉氏的答案是周末為思想自由、學術昌明之時,故學術也有價值。周末之學可與西方十五世紀以降之學相比觀,“文明”絕非只在西方。劉師培認為傳統(tǒng)學術仍有價值可發(fā)者,可見他對古代學術之信心。《周末學術史序》打破學案史體裁,不以諸子九流為框架,直以古代學術之合于現(xiàn)代學科者論述之。此種論述方式顯然突破了儒學價值高于諸子的傳統(tǒng)觀點,而劉師培論六藝、九流、方技同出于史含齊平諸子之意。故古學出于史官之論與序周末學術在齊平諸子,二者在提煉古代學術價值上可以相互發(fā)明。
總劉氏所論,六經(jīng)出于六藝。六藝、九流、方技分別出于周史之三派。儒家屬于九流,則諸子與儒家漸趨于平等。故傳統(tǒng)中經(jīng)、子地位高下斷然的局面在劉師培那里接近平等,且皆出于史官。所以,齊平諸子乃劉師培“六經(jīng)皆史”論之一端。
六藝、九流、方技為周史之所職掌[8]1478-1479,此論為劉師培擴展“六經(jīng)皆史”論的橫向論述。在縱向上劉師培將“六經(jīng)皆史”論向上溯源到唐虞三代,向下推演到明清學術。他賡續(xù)章學誠之說,又借助西學理論申論曰:
西儒斯賓塞有言:“各教起原,皆出于祖先教?!彼寡砸玻C之中國古代,益信而有征。民之初生,無不報本而返始,先王因其性以導之,而尊祖敬宗之說起矣。尊祖敬宗之說起,又必推祖所自出,而郊禘之典以興。因郊禘之典以推之,而廟祧以設,壇壝以立,祭禮一門,遂為三代之特典。且古代所信神權,多屬人鬼,尊人鬼故崇先例,崇先例故奉法儀。載之文字,謂之法,謂之書,謂之禮,其事謂之史職。以其法載之文字而宣之士民者,謂之太史,謂之卿大夫。有官斯有法,有法斯有書,故官守其書。(會稽章氏說)是則史也者,掌一代學者也。一代之學,即一國政教之本,而一代王者之所開也。吾觀古代之初,學術銓明,實史之績?!瓕W出于史,有明征矣。故一代之興,即以史官司典籍。試觀夏之亡也,太史終古去國;殷之亡也,辛甲抱器歸周;周之衰也,老聃去周適秦。史為一代盛衰之所系,即為一代學術之總歸。[8]1477
六藝出于史,但六藝非盡出于周史。一代有一代之史,而一代有一代之學。他所以作《國學發(fā)微》,就是為了繼承章氏之薈萃諸家學術。劉師培推章氏之說曰:“近世巨儒,推六藝之起源,以為皆周公舊典(章氏實齋之說),吾謂六藝之學實始于唐虞?!w孔子集六藝之大成者也,而六藝又皆故圣王之舊典也,豈僅創(chuàng)始于周公哉!”[8]477把“古學出于史官”與“古學出于官守”打通合論,唐虞三代之學掌于官守,多與史合。后世之學亦多掌于官守但不僅僅掌于史官,“秦漢以降,于史官以外,別設掌握學術之官。蓋各官咸有專職,故學術亦掌于專官”[8]1488。包括儒家在內的諸子之學多分掌于專官,“九流之學則固古代職官所分掌也。后世以降,分吏、戶、禮、兵、刑、工為六曹,雖曰沿《周官》之舊典,實則諸子學術之見諸施用者也”。所以,劉師培的“六經(jīng)皆史”論,于唐虞三代則學術出于史官與學術出于官守相合,于后代則學術分有專官掌握,然其不變者乃學術掌于官守,官師合一。
章學誠“六經(jīng)皆史”之史乃周公舊典、周代之史,突出周公于六經(jīng)的作用。劉師培推六藝起于唐虞,又言六經(jīng)乃孔子刪定六藝而成,則周公與周代非復有章學誠所言之神圣地位。章學誠之所以大倡“六經(jīng)皆史”者,其意在官師治教之合一?!段氖吠x·原道》云:
非夫子推尊先王,意存謙牧而不自作也,夫子本無可作也。有德無位,即無制作之權??昭圆豢梢越倘?,所謂無征不信也。教之為事,羲、軒以來,蓋已有之。觀《易·大傳》之所稱述,則知圣人即身示法,因事立教,而未嘗于敷政出治之外,別有所謂教法也。虞廷之教,則有專官矣;司徒之所敬敷,典樂之所咨命;以至學校之設,通于四代;司成師保之職,詳于周官。然既列于有司,則肄業(yè)存于掌故,其所習者,修齊治平之道,而所師者,守官典法之人。治教無二,官師合一,豈有空言以存其私說哉?[7]131
“有德無位,即無制作之權?!庇械掠形唬娇尚兄谱髦?。所謂“無二”、“合一”,就是從屬的意思,制作之權必須以有位為前提。易言之,君位是制作的先決條件??鬃佑械聼o位,只能“取周公之典章,所以體天人之撰而存治化之跡者,獨與其徒,相與申而明之。此六藝之所以雖失官守,而猶賴有師教也”[7]93。周公帝王全備,有位有德,故能集大成。故官師治教合一,實乃以官統(tǒng)師,以治統(tǒng)教。“周公既集群圣之成,則周公之外,更無所謂學也。周公集群圣之大成,孔子學而盡周公之道,斯一言也,足以蔽孔子之全體矣。”[7]122“道不離器,猶影不離形。后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經(jīng),以謂六經(jīng)載道之書也,而不知六經(jīng)皆器也?!盵7]132故六經(jīng)載道,道器合一。秦雖禁《詩》《書》,然“以吏為師,則亦道器合一,而官師治教,未嘗分歧為二之至理也”[7]132。因此,道器合一是官師治教合一更高層面的表述,章學誠“文史校讎之學”的核心亦在此處。在章氏的眼中,已經(jīng)實現(xiàn)官師合一的就是三代盛世。周末以降,官學失守,官師不再合一。章氏之論諸子學突出地表達了他對三代之盛的心向往之與其對官師分離的痛心疾首:
自古圣王以禮樂治天下,三代文質,出于一也。世之盛也,典章存于官守,禮之質也;情志和于聲詩,樂之文也。迨其衰也,典章散,而諸子以術鳴。故專門治術,皆為官禮之變也。情志蕩,而處士以橫議……戰(zhàn)國之文章,先王禮樂之變也。[7]78
既然章學誠對三代官師合一、六經(jīng)皆史的盛世推崇有加,以為后世的官學失守是大道之衰,那么后世是否還有實現(xiàn)官師合一的可能呢?章氏對此問題也有思考,如說:“夫道備于六經(jīng),意蘊之匿于前者,章句訓詁足以發(fā)明之。事變之出于后者,六經(jīng)不能言,固貴約六經(jīng)之旨,而隨時撰述以究大道也?!盵7]139三代之后的事變,可以通過撰述究原大道,而章氏所稱之大道就是官師合一之道。時至清代,章學誠欣然以為圣王復作,三代之盛可以重現(xiàn)。他說:“我朝禮教精嚴,嫌疑慎別,三代以還,未有如是之肅者也?!盵7]536“自唐虞三代以還,得天下之正者,未有如我大清?!盵11]390章學誠聽說退休的乾隆以作詩為防逸之具,而大加稱頌,“三代以后,安得聞此,此固非三代以后所及”[11]400。對圣朝實現(xiàn)官師合一的深切希望是其六經(jīng)皆史之旨的重要面向。
劉師培論“六經(jīng)皆史”,在探尋學術源流上認同章學誠官師治教合一之說,但在官師合一的時代斷限上,劉氏觀點實與章氏之說異撰。劉師培不僅認為唐虞三代古學出于官守,進而言秦漢以降各代別設掌學之官[8]1488。章氏批評三代以下與“我朝”之前的官失其學,就是為了證明“圣朝”與“三代”相距無幾,官師合一隱然又行于天地之間。在章氏的“六經(jīng)皆史”論中,經(jīng)與史、史與學、學與官,異名而同實,最終歸結于官。故章氏之論非但是學術研究,更是他個人的理想投射。時間斷限而外,在官師合一的價值認同上,劉師培與章學誠也是南轅北轍。章學誠以為道器合一、官師治教合一乃是唐虞三代尤其是周公致太平之時的最高理想,故主學術之合,對周末諸子持貶斥態(tài)度,認為“自諸子之紛紛言道,而為道病焉”[7]138。劉師培則以“官守學業(yè)出于一”為專制愚民:
上古之時,學術為貴族所專有……學術之權,悉為史官所握。……(章氏《校讎通義》云:以史為師)……凡專制之時代,不獨政界無自由之權也,即學界亦無自由之權。(今文明國之憲法,莫不載明言論、思想、出版之自由,而憲法未定之國,臣民無此權利。)故威權極盛之世,學術皆定于一尊。(與歐洲宗教專制相同。)龔定庵曰:“周之世官,大者史。史之外無有語言焉,史之外無有文字焉,史之外無人倫品目焉?!?《古史鉤沉論》一。)章實齋曰:“官守學業(yè)皆出于一,而天下以同文為治,故私門無著述?!?《校讎通義》上卷。)則有周一代為學術專制之時代明矣。學術專制與政體之專制相表里,周代之政體漸趨專制,故學術亦然……(無識陋儒皆以學術定于一尊為治世,豈知此實阻學術進步之第一原因哉!觀彌兒《自由原理》,此理自明。)[8]1480
學術上開其“六經(jīng)皆史”論先河的章學誠因為表彰“官守學業(yè)出于一”而成為劉師培眼中的“無識陋儒”,官師治教合一之世顯然不值得稱慕,唯有批判。那么,官守與學業(yè)何種關系方值得肯定,何種時代是專制時代的反面呢?劉師培以古代學術多受政治之掌控為專制,而其身處晚清大變局,對清代學術的評論可反映出其對官守與學業(yè)關系的看法。劉師培論清儒曰:“蓋士之樸者,唯知誦習帖括,以期弋獲;才智之士,憚于文網(wǎng),迫于饑寒,全身畏害之不暇,而用世之念,汩于無形?!盵8]1535清儒所以無用世之念,以清廷之文網(wǎng)殘酷也。清代以政治控制學術,顯然為劉師培所反對。章太炎亦主此論,他批評清學:“清世理學之言,竭而無余華;多忌,故歌詩文史楛;愚民,故經(jīng)世先王之志衰。(三事皆有作者,然其弗逮宋明遠甚)家有智慧,大湊于說經(jīng),亦以紓死,而其術近工眇踔善矣?”[12]156朱維錚指出,劉氏如此論清儒,是受了章太炎的影響。朱維錚說:“劉師培研究清代學術史,是在章太炎的基礎上起步的,而且在總體上沒有脫出《訄書·清儒》的范圍?!盵2]9清代行官師治教合一之策,章學誠對此深為認同。在章學誠看來,自己所處之“圣朝”直追三代,而官守學業(yè)分離、諸子紛然之周末是道器合一的反面。西周官師合一,學術所以不能進步。周末則學權散于民間,劉師培認為這是對西周的反動?!爸苣┲畷r,諸子之學,各成一家言。由今觀之,殆皆由于周初學術之反動力耳。一曰反抗下民無學也。……二曰反抗私門無學也。……蓋言論思想之自由至戰(zhàn)國而極,此不獨九流各成其學也。 ”[8]1482九流各成其學,乃是由于政治學術之分離。
劉師培反對官師合一,主張政學分途,學術獨立發(fā)展。與劉師培大約同時的章太炎亦主此論,以官師治教合一為反動而主政學分途。章太炎也是在反對章學誠時大發(fā)此論,說:“章炳麟曰:老聃、仲尼而上,學皆在官;老聃、仲尼而下, 學皆在家人。正今之世, 封建已絕矣,周秦之法已朽蠹矣, 猶欲拘牽格令, 以吏為師, 以宦于大夫為學?!盵13]59-60章學誠還反對章太炎六經(jīng)不可以私作的觀點,“學誠以為六經(jīng)皆史,史者固不可私作。然陳壽、習鑿齒、臧榮緒、范曄諸家,明不在史官,或已去職,皆為前修作年歷傳記。……然春秋所以獨貴者,自仲尼以上,《尚書》則闊略無年次。百國《春秋》之志,復散亂不循凡例。又亦藏之故府,不下庶人,國亡則人與事偕亡”[13]57。章太炎以為“六經(jīng)皆史”的意義,不在于六經(jīng)為王之政典,而在于記錄故往歷史。從章學誠對周公官師合一的大力表彰,到劉師培等人對王之政教的猛烈批判,“六經(jīng)皆史”論經(jīng)歷了從高度頌揚到棄之如敝屣的價值轉變過程。從官師合一到政學分途,劉師培等人論“六經(jīng)皆史”絕非專為反滿革命而發(fā),其所革之命更重要的乃是其所批判的專制制度之命。
章學誠主“六經(jīng)皆史”而表彰“道器合一”,到劉師培那里“六經(jīng)皆史”得到闡揚,而“道器合一”則受撻伐,其故何在?這必須聯(lián)系到劉師培所處的時代背景與學術環(huán)境。劉師培發(fā)揮“六經(jīng)皆史”論時常引用西學,又有利用中國傳統(tǒng)之說處。他推史官出于祖先教,引用斯賓塞理論,認為“西儒斯賓塞有言:‘各教起原,皆出于祖先教?!鹑斯怼涫轮^之史職”[8]1477。推六藝之學始于唐虞時代,實乃發(fā)揮章學誠三代“出于一”的官師治教合一之說。劉師培以官師治教合一為專制愚昧,則與章學誠的態(tài)度恰成悖反。劉師培之所以發(fā)此論者,以其受西學之熏染也,“文明”之國言論自由,故“古學出于官守”乃專制愚民。
關于對《文史通義》的認識,何炳松曾說:“從前賞識《文史通義》的學者差不多可以分成兩大類:識見較高一點的,用經(jīng)今古文的眼光來觀察章實齋,硬要把他拖到‘門戶’里面去,把‘六經(jīng)皆史’這句話看做章氏一生的唯一貢獻?!盵14]135何炳松的觀察確有道理,但并不完全。廖平和康有為作為近代重要的今文經(jīng)學家,他們對章學誠的批評誠然是為“六經(jīng)皆史”而發(fā),但章氏的本旨即“官師合一”才是他們真正的集矢之的。廖平尊孔子垂教立法,為天下萬世確定軌則,實古今一人也。他說:“諸子及帝王卿相,師法經(jīng)術,其善者不過得圣人之一體?!盵15]299這與章學誠之“六經(jīng)皆先王之政典”不啻如水火之不容?!傲?jīng)皆史”在尊孔的理論下自然不足為學,“宿儒以六經(jīng)為史,《列》、《莊》已極攻之。凡賈、馬、許、鄭及《三通》各書,直以孔為書傭檔吏,凡言舊史,皆不足為學。如龔定庵、章實齋之流,以經(jīng)為古史最謬”[15]299-300。與廖平學術糾葛甚深的康有為也以章學誠“六經(jīng)皆史”論為論辯對象??涤袨橐詾榱?jīng)乃孔子改制創(chuàng)教之書,其所欲發(fā)揮而用以經(jīng)世者在于以教統(tǒng)政。故康有為認為孔子乃集大成,而反對章學誠所論之周公集大成及其官師治教合一。康有為《孔子改制考》直斥章學誠:
孔子為教主,為神明圣王,配天地,育萬物,無人、無事、無義不圍范于孔子大道中,乃所以為生民未有之大成至圣也!而求孔子大道乃無一字,僅有弟子所記之語錄,曰《論語》,據(jù)赴告策書鈔謄之斷爛朝報,曰《春秋》耳。若《詩》、《書》、《禮》、《樂》、《易》,皆伏羲、夏、商、文王、周公之舊典,于孔子無與,則孔子僅為后進之賢士大夫,比之康成、朱子尚未及也,豈足為生民未有、范圍萬世之至圣哉?章實齋謂:集大成者周公也,非孔子也,其語可謂悖謬極矣![16] 126
章學誠的“六經(jīng)皆史”說在康、廖看來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非圣無法。章學誠的“六經(jīng)皆史”說以這種反面教材的方式,遭到了康、廖今文經(jīng)學的嚴厲批判。劉師培是古文經(jīng)學家,故其對“六經(jīng)皆史”較易認可。關于六經(jīng)、儒教與孔子的關系,乃是今古文經(jīng)學爭論不休的問題,到晚清尤甚。身為古文經(jīng)學家的劉師培認為孔子無改制創(chuàng)教之事:
孔子改制之說,自漢以來,未有奉為定論者……且近人創(chuàng)孔子改制之說,復為二說以自輔。一曰六經(jīng)為孔子所作,二曰儒教為孔子所創(chuàng)?!惺袢四痴撸浴皬闹堋睘榭鬃釉缒曛畬W,“改制”為孔子晚年之學。……故從其學者,亦知此說之不可通,乃以孔子所言之古均系偽托。又據(jù)《淮南子》、緯書、《繁露》、《公羊解詁》之文,以為六經(jīng)所言均系孔子所改之制,不過托古以行權,即孔子所言堯、舜、文王,亦系孔子假托之辭?!宰兎ㄖf盛行,主斯說者乃取《公羊》家改制之說,以古況今,又欲實行其保教之說,乃以儒教為孔子所創(chuàng),六經(jīng)為孔子所作,其有不言創(chuàng)教改制者,則目為偽經(jīng)。[8]1394-1412
蜀人者,廖平也;從其學而以孔子托古改制者,康有為也。劉師培贊成對廖、康之誤的批評,曰:“近曰‘孔教’二字實始于康祖詒。康祖詒者,保教之說之代表也,故常用孔子紀年。其說出于廖平。……又聞基督教之勢力足以與君主相抗也,又提出‘孔教’二字。……平心而論,孔子實非宗教家更非教主?!盵8]1505-1506劉氏駁斥廖平、康有為創(chuàng)教、改制之說的學術依據(jù)來源于章學誠,“六經(jīng)皆周公之舊典(用章學誠《校讎通義》),足證孔子以前早有六經(jīng)矣”[8]2075。“六經(jīng)皆史”“六經(jīng)皆周公之舊典”,于章學誠是周公集大成的證據(jù)。劉師培卻認為孔子集大成,他說:“蓋孔子者集六藝之大成者也,而六藝者皆古圣王之舊典也”[8]477。這一點似乎與康有為同調,然其所謂孔子集大成者乃是孔子繼承古代政典,而非孔子集政教之大成。故劉師培發(fā)揮“六經(jīng)皆史”論乃有反對廖平、康有為孔子改制之說之意。章太炎持論可為劉師培之奧援,說:“言六經(jīng)皆史者,賢于《春秋》制作之論,巧歷所不能計也?!盵17]18-19章太炎認為,孔子的貢獻在于修訂六經(jīng)保存古史,絕非制作六經(jīng)、托古改制。姜義華指出,章太炎之論“六經(jīng)皆史”超越章學誠,并以之拆散經(jīng)學殿堂而反對廖平、康有為的改制、立教之說[18]440-453。衡論康、章、劉等人對章學誠及“六經(jīng)皆史”的論述,可以看出“六經(jīng)皆史”論之于他們其實是用來為自己的今古文經(jīng)學的觀點張目的,同時又都逸出了傳統(tǒng)經(jīng)學的范圍??涤袨榻右浇逃^點,主張以教權對抗君權,批判章學誠的以政統(tǒng)學,所謂“雙輪并馳”也[19]。劉師培則借助西方民主之說,而反對“六經(jīng)皆史”論內含的官師合一。
官師合一,古學出于史官,則史官與學術之傳承發(fā)展關系大矣。夏商周史官掌學,“欲學舊典,必師史氏”[8]1479。但這是在官師治教合一狀態(tài)下的史官,在政學合一專制之局中。時至東周則史官而為史學,“當此之時,史學昌明,則以周代學術雖出于史官,而史則未有專書。自周末學術競爭,而史始為專門之學……則考古知今,得所依據(jù),此周末之學所以非后世所可及也”[8]1482-1483。后世之所以不及周末,乃因學術重歸官守,史學為政治所控制。史官、史學與學術進展關系甚大,史能獨立則學術自由,史為官守則學術專制。劉師培論秦漢之后史曰:
秦漢以后,史職多虧,然馬遷著史,力述武帝之非;班固修書,不諱元后之惡。吾謂當此之時,史官之權,猶足與君權相埒……仁和有言:“夷人之祖宗,必先去其史?!苯裰袊罚i于建禍幾三百年,倘能仿所南修《北史》之例,而參以野史之現(xiàn)聞,則信史之成,必有計日可待者。[20]326-327
史學與歷史之進退關系大矣。劉師培認為,清廷以文字獄制士人,篡改了漢族歷史。此論一方面說明劉師培所說為反滿而發(fā),另一方面有以史權對抗君權之意。再聯(lián)系其論周代之史與所引龔自珍滅國去史之說,則劉師培對史學之地位有超出傳統(tǒng)時代之拔高。若官史不能直書以存真,還可靠私史以存文獻故實,則劉師培已經(jīng)有把歷史作為文化的意思了。六經(jīng)皆史且史官掌學,劉氏認為史為一代盛衰之所系,又為一代學術之總歸[8]1477。同為國粹派的鄧實也有此意,“無史則無學矣,無學則何以有國也”[21]。章太炎說《春秋》:“四夷交侵,諸夏失統(tǒng),奕世以后,必有左祍之禍,欲存國性,獨賴史書,而百國散記,難令久存,故不得不躬為采集,使可行遠”[12]249-250。在章學誠的觀念中,“六經(jīng)皆史”之史所蘊含的是官師合一的文化理想,劉師培等則借章氏之說而把史作為國家賴以自存的根據(jù),將史學地位提高到可以代表故往文化的地位。劉氏之發(fā)揮“六經(jīng)皆史”已非復傳統(tǒng)經(jīng)史觀念所能概括,其說毋寧是對故往經(jīng)史價值的打破,以史家的立場繼承和發(fā)揚傳統(tǒng)文化。
朱維錚評論康有為、章太炎、劉師培的晚清學術研究說:
實際上,不但劉師培,而且康有為、章太炎,都已經(jīng)不是什么經(jīng)學家。在歷史上,經(jīng)漢學也罷,經(jīng)宋學也罷,或者今文古文,朱學王學,都屬于中世紀統(tǒng)治學說的某種形態(tài)。就這個意義來說,十八世紀中葉以后的清代漢學,以及龔自珍以后的清代公羊學,都已經(jīng)脫出中世紀經(jīng)學的常軌。至于康、章或劉師培,在清末從事的學術活動,更分明是在給中世紀的統(tǒng)治學說掘墓。他們自稱是相信董仲舒,還是劉歆,并不能改變反其道而行之的事實。[2]6-7
章學誠用力于文史校讎之學:“思斂精神, 為校讎之學, 上探班、劉, 溯源官禮; 下該《雕龍》、《史通》, 甄別名實, 品藻流別, 為《文史通義》一書?!盵22]706章氏校讎文史,“欲綱紀天人,推明大道”。章學誠的“六經(jīng)皆史”論思想可以向上溯源到劉歆、劉勰、劉知幾等人,向下則影響到了康有為、章太炎、劉師培等人???、章、劉在新的時局下于“六經(jīng)皆史”論發(fā)揮而論辯之,他們以今律古,所要推明的早已不是什么“官師合一”的天人大道了。他們以“六經(jīng)皆史”論為我之注腳,使章學誠所關注的周公之道、經(jīng)史關系、學術源流、諸子地位都有了新的解釋。這些解釋縱橫捭闔、往還交錯,要之,均脫離了章學誠“六經(jīng)皆史”論的拳拳之意?!傲?jīng)皆史”論在康、章、劉的新釋中,故往歷史代替了先王政典,立教改制推翻了周公制作,自由民主駁斥了官師合一,發(fā)微國學探明了學術源流,序學周末復興了諸子價值,爭論今古引進了西方思想。
晚清以還,國勢衰頹,中國學術處于傳統(tǒng)向近代轉化的“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耙淮幸淮畬W術”,一代有一代之政治,晚清的政局與學術其實處于相互因應之中。章學誠于清代中期所發(fā)之“六經(jīng)皆史”論,到晚清因學者承先說之舊,應時代之變而具有了多重復雜的含義。劉師培的“六經(jīng)皆史”論正是章氏舊說的新發(fā)揮。錢玄同分劉師培學術為前后兩期:“前期以實事求是為鵠,近于戴學,后期以竺信古義為鵠,近于惠學;又前期趨于革新,后期趨于循舊?!盵8]28劉氏論“六經(jīng)皆史”主要在前期,以中西兩方的學術資源為依據(jù),高揚史學價值。其革新了的“六經(jīng)皆史”論突破了傳統(tǒng)時代經(jīng)、史、子的關系定位,重新在縱、橫兩個方面拓展了“六經(jīng)皆史”說。劉師培縱論古今,探究學術源流,以思想自由、政學分途反對官師合一,表達了在轉型時代對中國政治學術發(fā)展的整體關懷。
(本文于2015年3月在北京大學第十一屆史學論壇宣讀,并被收入該論壇論文集,特此說明)
[1]陳鵬鳴.試論章學誠對于近代學者的影響[C]//章學誠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
[2]朱維錚.劉師培辛亥前文選[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
[3]陳奇.劉師培的“六經(jīng)皆史”觀[J].貴州大學學報,1994(2).
[4]牛秋實.從經(jīng)學到史學:劉師培學術思想研究[D].天津:南開大學,2009.
[5]劉巍.經(jīng)典的沒落與章學誠“六經(jīng)皆史”說的提升[J].近代史研究,2008(2).
[6]錢鍾書.談藝錄(補訂重排本)(下)[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
[7]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M].葉瑛,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
[8]劉申叔.劉申叔遺書[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
[9]張榮華.章太炎與章學誠[J].復旦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3).
[10]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11]章學誠.章學誠遺書[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12]章太炎.章太炎全集(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
[13]章太炎.國故論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14]何炳松.何炳松論文集[C].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
[15]廖平.廖平選集(上)[M].成都:巴蜀書社,1998.
[16]康有為.康有為全集[M].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17]章太炎.國學概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18]姜義華.章太炎思想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19]張榮華.康有為《孔子改制考》進呈本的思想宗旨[J].復旦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1).
[20]劉師培.劉申叔遺書補遺[M].萬仕國,輯校.揚州:廣陵書社,2008.
[21]鄧實.國學微論[J].國粹學報,1905(2).
[22]章學誠.文史通義新編新注[M].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 2005.
【責任編輯:李安勝】
2015-08-02
崔慶賀(1989—),男,河南商丘人,碩士生,主要從事中國近代學術思想史研究。
K25;B22
A
1672-3600(2015)10-006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