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寶龍

從坡芽歌書看壯族文化的多樣性關聯(lián)

□ 黃寶龍

坡芽歌書是用圖畫符號記錄民歌的一部民歌集，發(fā)現(xiàn)于云南省富寧縣坡芽村。坡芽歌書的價值，不僅僅因為它是富寧壯族民歌的重要組成部分，更重要的是歌書背后所隱含的壯族人民群眾在特定的歷史文化背景和漫長的社會變遷中不斷創(chuàng)造和積累的文化認同，具有獨特的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本文通過對文山的田野調查，嘗試從“坡芽歌書”中尋找歌書里所隱含的壯族人民生產生活過程中的物質和精神產物的一些關聯(lián)；分析社會發(fā)展對坡芽歌書文化多樣性破壞的原因，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產業(yè)化開發(fā)如何協(xié)同共進進行思考。

坡芽歌書；壯族；文化多樣性；文化傳承。

云南富寧是壯族的聚集地，唱山歌同樣也是當?shù)厝罕姷墓餐瑦酆?，因而在過去，坡芽村的山歌并沒有引起相關部門的注意。直到2006年，富寧縣委、縣政府在對全縣壯族文化進行全面普查的過程中，工作人員才偶然發(fā)現(xiàn)坡芽村村民農鳳妹家中的土布“歌書”。坡芽歌書的發(fā)現(xiàn)，隨即引起了專家學者的極大關注。

2014年12月14日至18日，筆者參加了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桂學研究班云南文山州的田野調查。廣西桂學研究會會長潘琦，副會長黃德昌，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院長楊樹喆等領導、老師以及桂學研究生班的學員，共計20多人參加了這次田野調查。我們先到富寧縣的坡芽村實際考察了坡芽歌書的現(xiàn)狀和傳承情況，并與坡芽文化研究所及富寧縣宣傳部負責人進行了座談。之后，前往廣南縣參觀縣城文廟、土司衙署、民族博物館等文化景點，了解廣南壯民族歷史和生活特色文化。最后到文山市，與文山學院的專家以及云南壯學的專家舉行座談。與廣西相比，文山的壯族文化保存得相對完整和原汁原味，是研究壯族文化的富礦。雖然我們重點考察的是坡芽歌書，但是從文山地區(qū)，或者從右江流域，甚至整個壯族地域的角度去看坡芽歌書，就會產生多重視角和多樣性的文化成果。

一、坡芽歌書的背景和現(xiàn)狀

壯族是中國人口最多的少數(shù)民族，大部分生活在廣西。另外，在廣東、貴州、湖南等省份也有少數(shù)壯族聚居。富寧地處云南東南部，南邊接壤越南，東邊、北邊緊挨廣西，是云南通往兩廣沿海區(qū)域的重要門戶，可以說富寧縣是珠三角少數(shù)民族壯文化的發(fā)源地之一。在坡芽歌書被發(fā)現(xiàn)以前，富寧縣的坡芽村與外界沒有公路連接，汽車無法通行。由于地處深山，極少受到外來文化影響，因此極為完整地保留了壯族的生活生產方式。

坡芽歌書最早發(fā)現(xiàn)于村民農鳳妹家中，寫在一塊寬約1尺，長2尺余的白色土布，上面繪有月亮、石子、犁、芭蕉、馬、人等81個物象符號，每個符號大小約1寸，用竹簽為筆，蘸上仙人掌的汁液繪成。這81個符號，每一符號代表一首特定的山歌。81首歌曲由男女輪流對唱，末首為男女合唱。通過虛擬的生活場景，表現(xiàn)壯族男女青年從相識到相知，并逐漸發(fā)展成為愛情，最終實現(xiàn)白頭偕老的情感歷程。農鳳妹介紹，這些圖案是她祖母傳下來的。她小的時候學唱山歌，祖母手把手地教她畫這些圖案以幫助記憶，久而久之，這些圖案便銘記于心?？梢娺@些符號是將每首歌的主題加以提煉，用壯族生活中最常見的物象來替代，只要見到這個符號，就能聯(lián)想到歌詞，并根據(jù)它約定俗成的特點涵義認知和演唱整首山歌。目前在坡芽村中，從10多歲到80多歲的20多人能通過圖案認讀山歌。

當?shù)卣ㄟ^調查發(fā)現(xiàn)，其它鄉(xiāng)鎮(zhèn)的一些歌手也能識別出坡芽歌書中的內容。因此，坡芽歌書的傳播范圍應該比現(xiàn)在所知更廣。

二、坡芽歌書的文化特色和價值

（一）詩性思維的文學、音樂學價值

坡芽歌書不是即興演唱的歌詞，而是通過多年的傳唱，經過多位歌手的不斷雕琢而成。雖然是由81首單獨的歌曲組成，但是整體上看它是一部長篇敘事詩，這在壯族山歌中是極其罕見的。從表現(xiàn)形式來看，坡芽歌書的風格類似《詩經》，而韻律接近離騷。①坡芽歌書的句式多為五言，每首四句或數(shù)十句不等，以首尾韻、腰尾韻和尾韻為主要的押韻方式，韻律嚴密和諧。坡芽歌書中還使用了大量的賦、比、興。例如第13首“韭菜”的歌詞：“哥若要問起，阿媽生獨女。樹梢剩只果，樹頂余一栗。旱田萍一葉，廢園韭一根。誰像我伶仃？伶仃難為情，孤單懶得論。說與哥臉紅，羞與哥做聲?！痹趹賽矍?，男子試問女子的身世，女子在歌中并沒有直接說明，而是將自己比喻為荒園中的一根韭菜、樹梢上剩果，是典型的自喻。從文學上看，坡芽歌書不僅有詩經的韻味，還有漢樂府的手法。壯族歌手演唱坡芽歌書時，時而恬靜柔美，時而高亢激昂，既散發(fā)著田野的芬芳，又回蕩著山河般的壯闊。②

“詩者，歌也?！眽炎迕窀枋俏膶W性與音樂性結合的民間藝術創(chuàng)造，它不僅是壯族生活的主要組成部分，而且也是壯民族文化共同體的重要標志之一。③坡芽歌書在文學和音樂上都代表壯族民歌的一個高度，它是人類文化傳承中文字符號與歌曲藝術緊密相連并且能夠流傳至今的稀世珍寶。

（二）壯族生產生活的集中再現(xiàn)

坡芽村有著壯族村落典型的生存環(huán)境，整個村建在山坡的一面。適宜種植稻谷、玉米、蔬菜、木薯等農作物和八角、油桐、茶葉、熱果等經濟林果。此外還有很多野生植物和人工栽培的植物，而這些植物大都直接出現(xiàn)在歌書符號中，或者間接出現(xiàn)在歌詞內容里。

坡芽歌書中第10、11連續(xù)兩首歌都是“楓葉”。雖然我們在坡芽村看到的楓樹并不多，但是楓葉仍然是在當?shù)厝说纳钪杏兄匾牡匚弧Ｈ氯菈炎鍌鹘y(tǒng)的盛大節(jié)日，在這個節(jié)日里，五色糯米飯是必備的物品。五色糯米飯采用紫蕃藤、黃花、楓葉、紅藍草染色。李時珍在《本草綱目》里說楓葉“止泄益睡，強筋益氣力，久服輕身長年”。五色糯米飯，人食之能“堅筋骨、益腸胃、能行、補髓”。我們這次到坡芽村的田野調查中還在廣場上方的亭子上看到了大量的野豬骨，這說明狩獵活動在過去是非常重要的生產方式，而且動物藥應用較為普遍。

坡芽歌書第4首“鴨頭綠”畫的是兩只鴨子。漢族地區(qū)在七月十五這天過中元節(jié)，而壯族地區(qū)在七月十四過鬼節(jié)。鬼節(jié)之所以要用鴨子祭祀，因為鴨子會游泳，可以游過陰河將祭祀品帶給祖先。鴨子的舟船意義在云南文山的一個喪葬習俗中得到印證，在云南壯族地區(qū)難產而死的婦女，謂死于湖中，必用一只活母鴨陪葬，這個鴨子就是死者的船舟，幫助死者渡過苦難。④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坡芽歌書的符號與壯族地區(qū)的農業(yè)生產和狩獵活動息息相關，它們是壯族人民在生產生活過程中的物質和精神產物，包括生產工具、飲食、醫(yī)藥、建筑、民俗、世界觀等等多個方面，可以說“坡芽歌書”不僅僅是一部長篇敘述詩，同時還是一部壯族的百科全書索引。

三、坡芽歌書是壯族的文化傳承載體和文化多樣性體現(xiàn)

（一）坡芽歌書的文化溯源

云南省文山州是古人類的發(fā)祥地之一，這里孕育了舊石器時代的“西疇人”(晚期智人)。句町原是壯族先民濮人的一個部落，居住于云南東南部、廣西西北部，涵蓋文山的廣南、富寧，廣西的西林、田林、那坡。相傳古代在廣西和云南交接的地區(qū)出現(xiàn)了句町、進桑、漏臥等9大部落，其中以句町最為強大，成了部落聯(lián)盟之主。

目前正在研究駱越文化的學者普遍認為，駱越古國的范圍北起廣西紅水河流域，西起云貴高原東南部，東至廣東省西南部，南至海南島和越南的紅河流域。駱越文化的源頭和中心在中國，主體部分也在中國，中心在武鳴和隆安?！拔纳叫率鲿r代文化應與廣西、越南北部屬同一種類型的文化應為駱越民族的先民們創(chuàng)造的原始文化”。⑤如果說，文山州的壯族與廣西壯族一樣源自古代的駱越，那么，他們的“瓏端”、“花街”、“三月三”等節(jié)日歌圩，必然起源于遠古的氏族部落時代，在文化上一脈相承。

（二）坡芽歌書與壯族傳統(tǒng)符號

具體從坡芽歌書的符號上看。歌書中所畫的圖案中有很多幅與廣西、云南一帶發(fā)現(xiàn)的銅鼓紋飾有相同和類似之處，比如都有鳥、魚、馬、人物、犁、船、干欄式建筑等圖案和紋飾，這些圖案和紋飾都帶有明顯的壯族文化特征。以鳥為例，在坡芽歌書81個圖案符號中，有兩個鳥的圖案，一個是第5首的鷓鴣，另一個是第70首的火鳥。而鳥的紋飾在云南、廣西等地出土的很多銅鼓上都曾出現(xiàn)過。在廣西西部村寨的傳世銅鼓里，鳥也是較為常見的銅鼓紋飾。坡芽歌書、銅鼓上不斷出現(xiàn)鳥的圖案，反映了壯族人民對鳥神崇拜的傳統(tǒng)。

此外，云南、廣西的的巖畫大都用褚紅色的顏料在巖崖上繪制，巧合的是坡芽歌書上的圖畫也是用紅色的仙人掌果汁在自織的白布上繪制的。兩者所用的顏料不一定相同，但繪出的內容和風格也體現(xiàn)出很多的一致性。因此，無論是古老神秘的巖畫，還是廣闊的壯鄉(xiāng)民間布滿圖案的銅鼓和畫有花紋的扁擔，以及婦女們在鞋子、門簾、背帶、圍腰等等刺繡上，這些都是坡芽歌書產生的深厚土壤，是越人文化一脈相承的文化品種。也正因為有這片沃土，“坡芽歌書”才得以存活至今。

（三）坡芽歌書與壯族歌圩同根同源

“歌圩”是壯族人民的一種聚會活動形式，經常會在特定時間、特定地點舉行，猶如節(jié)日一般盛大。

“歌圩”在不同的地區(qū)有不同的稱謂，與富寧毗鄰的廣南縣稱其為“花街”，而富寧一帶的壯族稱之為“隴端”，也稱“隆垌”，人們聚在瓏端街上舉行對歌活動。至北宋時期，隴端節(jié)發(fā)展成為富寧壯族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半]”為下之意，“端”為平坦寬闊的地方，“隴端”即到寬闊平坦的地方去的意思。“隴端節(jié)”，也稱壯族傳統(tǒng)的“情人節(jié)”。而坡芽歌書正是壯族愛情觀念的濃縮，被稱為“壯族愛情三部曲”。第一部曲由第1首歌到第32首歌組成。最長的為第31首，歌名為“衣角卷”，圖案亦為“衣服”，表示了一位女性對其鐘情男性的思念之情，總體上表達自由戀愛的情歌。第二部曲由第33首到第67首一共35首歌組成。主要表達對封建禮教童年訂婚陋習的叛逆絕唱。第三部曲由第68首到第81首一共14首山歌組成，表達戀愛男女對于美滿婚姻幸福生活的誓言。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富寧的壯族既然是句町人的后裔，與廣西壯族一樣源自古代的駱越，那么，無論是“隴端”、“花街”、“風流街”還是“三月三”等歌圩，也必然起源于遠古的氏族部落時代，并伴隨他們跨入文明社會，蓬勃發(fā)展達數(shù)千年，成了整個壯民族文化繁榮的廣袤沃土。

四、坡芽歌書的保護與傳承

地處祖國西南邊疆的云南不富裕，坡芽村則更是一個原始落后的村子。正因其相對封閉的地理環(huán)境，造就了同樣相對封閉的文化環(huán)境，使得壯民族的寶貴文化遺產坡芽歌書流傳至今。改革開放以來，坡芽村也經歷了外部生活經濟大發(fā)展的大變化，這種急劇的變化對坡芽歌書的生存造成了直接的沖擊。

在2006年發(fā)現(xiàn)坡芽歌書后，富寧縣正在積極挖掘打造坡芽歌書的文化品牌。2006年成立坡芽歌書山歌隊，后來改為坡芽歌書合唱團。參加了央視的青歌賽并進入決賽，也到美國夏威夷演出。富寧縣還專門成立了坡芽歌書文化研究所，開展土風計劃，加快坡芽文化創(chuàng)意產品的開發(fā)。與此同時，坡芽村里也成立了坡芽歌書傳習館，很多年輕女性也加入到山歌的學習和傳承中來。但是社會的變遷也正在加速消磨坡芽歌書蘊含的傳統(tǒng)文化。因此，坡芽歌書文化亟待搶救性挖掘?？梢钥紤]從幾方面入手。

首先，加大文本的研究。自從坡芽歌書被發(fā)現(xiàn)以來引起了相關學者的關注，但是與那坡黑衣壯相比，學者對坡芽歌書的研究還有很大的空間。當然，坡芽歌書與其它壯族文化現(xiàn)象相比，有著鮮明的符號和音樂屬性，這對研究者的學術水平提出了較高的要求。因此，當?shù)卣梢约訌娕c學術機構或者高校的聯(lián)系，讓更多的學者深入了解和研究坡芽歌書，形成多個層次和角度的學術文本。

其次，加強坡芽歌書的傳播。坡芽歌書在百度網頁上搜索結果只有10600條，視頻搜索更是少得可憐，只有145條。這與坡芽歌書的價值是不相稱的，和云南其它少數(shù)民族文化品牌相比也是不對等的。因此，必須綜合電視、電臺、網絡、報紙等多種宣傳手段，包括新聞采訪、電視紀錄片和電影的拍攝。同時，抓緊時間創(chuàng)作一批有關坡芽歌書的舞臺藝術精品，通過舞臺藝術傳承和傳播坡芽歌書。

最后，要打造坡芽歌書的文化品牌，發(fā)展坡芽歌書的文化產業(yè)。文化傳承必須是活態(tài)的傳承，要在不破壞原有壯族文化元素的基礎上，對坡芽村的文化生態(tài)進行建設。實現(xiàn)坡芽歌書文化資源向文化旅游產品的轉化，發(fā)展以壯族民歌表演為主的民俗文化旅游業(yè)。營造濃厚的坡芽民俗文化氛圍，將坡芽村里的坡芽歌書傳習館打造成為綜合學習和山歌比賽競技的場所，把附近鄉(xiāng)鎮(zhèn)的山歌手不定期地邀請到坡芽村，在比賽和演出交流中實現(xiàn)坡芽歌書的傳承和自我更新、發(fā)展。另外將坡芽民俗文化及隴端節(jié)、壯劇等相關文化融入到鄉(xiāng)鎮(zhèn)建設中，形成大坡芽文化圈，打造集游覽、體驗、休閑、娛樂于一體的壯族文化旅游地。

結語

由于政治區(qū)域的劃分，壯族在云南少數(shù)民族中的地位并不高，加上文山州的經濟條件制約，坡芽歌書得到的重視和支持并不夠。廣西作為研究壯族的大本營，應該主動加入到對坡芽歌書的研究中來。目前，坡芽歌書要想與東巴文化、女書文化一樣成為一個獨立的文化現(xiàn)象，最緊迫的是需要提出理論定位，而后從壯族的音樂、服飾、建筑、哲學等多個方面開展發(fā)掘工作，只有把理論基礎打實，圍繞坡芽歌書進行一系列文化品牌開發(fā)才能可持續(xù)發(fā)展。

注釋：

②坡芽歌書，最純美的壯鄉(xiāng)愛情.http://wsnews.com. cn/newsview.aspx?id=87021

③何正廷.坡芽歌書與壯族歌圩[J].文山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7（4）

④孫彥.“鶴魚石斧圖”題材象征意義辨析——兼論喪葬繪畫的起源[J].中文源物，2008(l)

⑤李昆聲.云南原始文化族系試探[J].云南社會科學，1983(4)

（作者單位：廣西電視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