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晴

楔子——第一個人

一只手撩開綢簾，她走進陰暗不明的廳堂。

不是她想說，好好的一個正廳，弄得要亮不亮的，成排的燭火經(jīng)過高人指點，燭光落在教主寶座上時，交織出教主其實有點鬼魅的錯覺。

“沄兒，你瞧，我替你帶來什么新玩意！”教主笑吟吟地向她招手。

她慢騰騰地來到寶座旁，任由教主拉起她的小手。

“教主為沄兒帶來什么新玩意？”她語氣平平，眼角眉梢并未透露一絲光彩。

“你這個小丫頭，小小年紀，就愛裝老成。”教主笑道。

不，不是她愛裝老成，她的夢想是什么年齡就該做什么事。根據(jù)她的研究，她這個年齡理應(yīng)在房里學做女紅之類的，不是在這里跟這個教主鉤心斗角。

昨天她拿起鏡子一照，發(fā)現(xiàn)發(fā)間竟有一根銀絲。她想了很久，終于確定這不是天生白，而是過度勞心所致。

“看，那就是本教主為你帶回的好東西?！苯讨骱苁瞧诖姆磻?yīng)。

玉階下有一名白衣少年狼狽地跪在地上。

一進入廳里，她就看見了。只是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方為上等保命之道。

“教主，他是？”她很配合地問。

“不自量力的正道人士闖進白明教，企圖行刺本教主。這樣的行徑只有死路一條，但本教主善心大發(fā)，賜他成為教里的天奴。沄兒，你手下還沒有天奴吧？”

“沄兒年紀小，還不需要呢?！?/p>

教主神秘地笑了笑：“沄兒幼失怙恃，許多事沒人教導，但你遲早會面臨一些事。我瞧這少年相貌挺俊的，體格也算不錯，你就拿去用吧?！?/p>

拿去用……根據(jù)她的頓悟，她確定她今年才十歲，還有很多事用不著，不必硬塞給她。

“來人，賜環(huán)！”

長盒遞到她的面前，盒里以紅綢為底，金色的雙環(huán)并扣在上。

環(huán)上刻著蛇紋，系著特制的鈴鐺，扣在雙踝上，總是叮叮當當?shù)仨憽Ｔ诎酌鹘汤?，時常聽見天奴走動的叮當聲，是很悅耳沒錯，但輪到自己就很棘手了。

她被迫取出閃閃發(fā)亮的雙環(huán)，清脆笑道：“多謝教主賜環(huán)。”

“賜給你的是蛇環(huán)，正合皇甫家的風格，教中僅此一對，現(xiàn)在你就為他戴上吧?！本d中刺，笑里刀，教主笑得非常愉快。

“是?！蓖佌剐?，絕對配合。

她悠悠地來到玉階上，俯視被迫跪在地上的白衣少年。

這少年血跡斑斑，小有垢面，但并不掩其出眾俊美的氣質(zhì)，八成是哪家德高望重的正道小少爺想成名，便膽大勇闖白明教，卻沒料到落得如今的下場。

她偏頭打量這少年的身形。

琵琶骨未穿，兩手僅以粗繩捆綁，腕間已有深刻的血痕，表示此人掙扎已久，更暗示這粗繩很快就會斷掉。

人好似已被點穴，但跪在地上的雙腿開始抽搐，只要她一靠近他，他腳力踢出七成，她這小小年齡的無助娃娃非死即傷。

她又看向那少年狠狠瞪著她的毒辣眼神──想吞她入肚，想玉石俱焚，想她一個小娃娃怎能敵得了他一擊？

天奴環(huán)一旦扣上，終生無解，就算回到正道也會被人恥笑。難怪這高傲的少年寧愿十八年后再當好漢，也不想成為她手下的天奴。

這樣的敵意顯而易見，他強她弱顯而易見，背后教主的興味目光也顯而易見。前有虎后有狼，少年等著一腳擊斃她，教主等著看好戲，她在夾縫中求生存，她只是個小孩啊……

驀地，她一屁股坐在玉階上。

“你叫什么名字??？”她天真地問。

少年瞪著她。

她把玩著蛇環(huán)，裝作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嘴角上揚，露出笑容，說：“我叫皇甫沄，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主人?！彼词忠豢?，毫不在意地把蛇環(huán)扣上自己的腕間。

少年一怔。蛇環(huán)成雙，本該系在他的雙腳上，成為他畢生的恥辱，她怎么……

她搖了搖手腕，叮叮當當?shù)拇嗦曧懕榇髲d。

“這蛇環(huán)很漂亮呢，哪能讓你一個人獨得？你一個，我一個，這才公平。從今以后，以此為憑，你就只有我這個主子，旁人喚你，你可以不用理會?！彼齽邮謱⒘硪恢簧攮h(huán)扣上他的左踝。

他動也不動，還是瞪著她。接著，她向?qū)氉系慕讨髯饕镜溃骸岸嘀x教主賜奴，沄兒退下了?！彼撌肿吡藥撞?，回頭斥道，“還不快跟上來?！闭Z畢，頭也不回地走出大門。

少年抿嘴，踉蹌著追上那小小的身影。她蝸牛拖步，駝背負手，活像個沒志氣的小老太婆。

魔教中人哪來這么笨的娃，竟把天奴的象征系在自己的腕上？

再一細聽，他聽見她搖頭晃腦，嘀嘀咕咕──

“寒山問拾得曰：世間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我忍，我忍，我再忍……忍得好啊……”

楔子——第二個人

人要倒霉，是絕對不分時節(jié)、地點和少女脆弱的心靈的。

她自溫泉泡完澡，踏著月色回自家院子的途中，難得有情懷想要對月吟詩一番，亮晶晶的劍刃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xiàn)在她的頸間。

還不小心削去她一撮微濕的長發(fā)。

“姑娘，失禮了?！?/p>

這聲音出現(xiàn)在身后，似是刻意變換過，但確定是男子無誤。

夜風吹來，她聞到身后的男子有著特殊的硫黃味，竟跟她身上是同一個氣味。

剎那間，她垂下的目光抹過殺氣。

“公子自天璧崖一路跟蹤而來？”她也壓低聲音，變換嗓音。

“失禮了，姑娘?！?/p>

這聲音，帶點歉意。這表示這中原人的確是自天璧崖下來的。天璧崖里有天然溫泉，她剛在那兒沐浴過，這不是讓他白白看去了嗎？

嘴角抽動，她忍了再忍，用力地忍！

她深吸了一口氣，讓心胸開闊。識時務(wù)者為俊杰，能上天璧崖的中原人不多，功夫絕對比她強，動作絕對比她快，她自認就算她身上背了四把劍，也絕對打不過一個能上天璧崖的高手。

再者，今年她才十四歲，但由于勞心過度，發(fā)育應(yīng)該比常人晚上兩三年，被看了……也沒有什么大不了，忍字頭上一把刀，這把刀不算大，她能忍。

想到這里，她仰望天空，想象頭頂那把隨時會落下的刀。她忍！

“姑娘別誤會，在下在前往天璧崖的途中……中了毒煙，眼力不佳，什么也沒看見?！?/p>

“我完全相信！”她用力地說。不信也要信！

“公子一路隨我的鈴聲下山，是……”她交手于背上，不敢有任何大的動作以免被無辜誤殺。

“但求姑娘送我出天林。”

“小問題！”她爽快地說。這林子根本沒有藏著什么暗箭，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條條大路都通天林外頭，想必身后的人真是眼力暫時盲了，“公子也不用擔心，天璧崖的毒煙一見天光就會散去，天亮后你的眼力即可恢復?！?/p>

“嗯，多謝了，姑娘?！?/p>

“那我開始走了？”她試探性地說。

“請。”

劍身被徐徐收回。

她頭也沒有回，邁步往前走去。她小心翼翼，免得突遭橫禍，但她怎么用力聆聽，就是聽不見身后跟隨的腳步聲。

“公子？”

“我在?！?/p>

她內(nèi)心大駭。明明就在身后，她卻聽不見任何的腳步聲，這不證明來人的功夫奇高？現(xiàn)在只希望他的品德跟他的功夫一樣高，不會利用完她就賜她見閻王。

這頭是萬萬不能回的。中原人講究面子，進入白明教，是打著“消滅魔教教主”的旗幟來的，如今他敗興而歸……誰知道他會不會殺她出氣？

“姑娘是天奴？”

她搖搖手上的鈴，答道：“公子認錯了，這只是一般的鈴。天奴，男子系腳，女子系手，但我這兒只有一只，是從中原買來的手環(huán)。”千萬別搞錯，中原人非常瞧不起天奴，有的天奴逃回中原，其下場只能用一個“慘”字來形容。她可不想受那樣的罪啊。

身后的人沒有吭聲。

過了一會兒，他仿佛察覺到此路確實是通往天林外頭，便道：“姑娘好心腸，果然領(lǐng)我出林。”

她撇撇嘴，應(yīng)道：“小女子不只是心腸好，而且一向愛好和平，崇尚平靜生活，從來沒有殺過人，我也從來不擋任何人的路?！痹掃€是說清楚比較好。

她不想惹麻煩，自然不會把他引往教主那里?，F(xiàn)在她只想快快送走這人，就當今晚做了一場荒唐夢，什么痕跡也不留。

“原來白明教里，還有姑娘這號和平人物，真是可惜姑娘的出身了。”

“唉，我也這么覺得呢！”她搖頭嘆息，“如果生在平常百姓家，我也不會半夜遇見這種生死攸關(guān)的事，還盼公子磊落，到時別讓我賠了一條命才是。”她特地加重“磊落”二字。

“這是自然，姑娘今晚的大恩，在下必定銘記?！彼矊W她加強了語氣。

“不，這是小恩小惠，不過是順路散個步，不算什么，不算什么?！鼻f別記住她，拜托。

身后的人不知是錯愕她這樣謙虛的回應(yīng)，還是驚奇白明教里竟有這么軟弱的人，總之，他沒有接話。

她始終維持散步的姿態(tài)，不敢走太快也不敢走太慢。夜風直吹，讓她未綰起的長發(fā)隨風飄揚。今晚她沒有料到會出事，穿著很隨性，寬袍的少年裝束干凈利落，可以回院后直接脫了上床睡覺，哪料到……唉，人算不如老天玩弄??！

“前面有人?！焙龅?，那中原人開口，這次聲音極低。

她反應(yīng)很快，立即停步，說道：“公子轉(zhuǎn)身?！?/p>

接著，她亦負手轉(zhuǎn)過身，果然看見五步之外，有個背對著她的青年。

她杏眸微微睜大。這中原青年一身白衫，身形秀俊，個兒頗高，這身姿形態(tài)絕不會超過二十歲，這樣的人竟是高手？

她內(nèi)心暗自僥幸。年紀輕輕，已是高手之流，這樣的人多屬天才，而天才是很容易激動的，如果她欺騙他，就算他眼力不佳也能在一招之內(nèi)將她斃命吧！

還好，還好！她不喜生事，不喜亂動腦筋害他，今晚才得以留住性命。

“前面是誰？”巡邏的教徒喝道。

“還會有誰？”她不悅道。沒有回過身，假裝在賞月。

每個月總有那么幾天，她會去泡溫泉，四更才回園里。一路無人，她早已習慣素顏出入，哪知今日要送這中原人出林，被迫撞上其他人。這血淋淋的例子令她有所警惕，將來絕不可再卸下防心，以后除非在家里，否則不能卸下她的“護法妝”。

“是護法？”那教徒遲疑道。這聲音，這身形，這負手而立的小老太婆模樣，分明就是白明教里最軟弱的小護法。

“明白就好，你們夜巡辛苦了?！彼暤馈?/p>

“護法，他……”

“他是本護法的天奴，你們不認識了嗎？”

“是?！彼哪昵白o法收了個少年天奴，從此焦不離孟。

她擺擺手，道：“去，別打擾本護法賞月?！?/p>

“是?！?/p>

她暗自舒了一口氣，剛洗完的身子又冒了薄汗。可惡，但還是要忍。

她不想再看到那個中原人，于是旋身背對著他，道：“公子，你可以走了?！?/p>

她側(cè)耳，聽著這中原人轉(zhuǎn)過身，笑道：“公子，你我今晚初遇，沒有想到能配合得這么好。”她要他轉(zhuǎn)身他便轉(zhuǎn)，二人合作無間，非常有默契。

“姑娘誠意待人，在下自然信賴?！?/p>

這馬屁拍得很對味，她也受之無愧。事實上，她不得不拿出最大的誠意來化解她人生中最大的危機！

再者，要他背過身，就是不讓他看見她的臉。笑話，認了臉，誰知以后會鬧出什么麻煩事？

二人又走了一陣，她終于來到林子的入口，道：“天要亮了，公子的眼力將要恢復，我已領(lǐng)你出了天林，請吧。”

“……”

“公子？”

“姑娘是白明教護法？”

“我雖是護法，但出淤泥而不染，公子若是恩將仇報，便是有損中原正道的風范。”

那青年笑了：“姑娘不要誤會，在下只是想請姑娘賜予姓名，我記得白明教有左右護法，左護法是皇甫姓氏……”

“我是右護法車艷艷！”她臉不紅氣不喘地嫁禍他人。

“車艷艷……”那聲音重復低喃著，像是要把她記住一樣。

她心虛得汗流浹背。別記別記……算了，隨便記吧，反正記住的也不是她。

“在下記得車艷艷是右護法，今年十六歲……姑娘你身……聲音不像??！”

“你是說，我的聲音還有點像孩子嗎？”她嘆息，“我今年十六歲，教主強逼我練邪功，害得我外形、聲音都像個孩子……我也不想啊！”

“傳聞車姑娘是個大美人……”

“公子，我自卑。雖然外貌如孩童，但我也是要顏面的，所以特命人散播謠言，外傳我有妲己之貌來滿足我虛榮的心態(tài)……”這樣你可滿意？

“原來如此，是我失禮了?！彼榈?。

“失禮倒不至于，還盼公子將來聽人提及車艷艷的美貌時，別戳破我的謊言才好。公子，快走吧?！彼刹幌氲忍炝粒笱鄣尚⊙?。

“……”

“公子？”這中原人還不跑路，是打算留下來住一輩子不成？

“車姑娘，在下有恩必報，你……可有手絹之類的物品？”

她差點撲倒在地。手絹？在誆她嗎？她雖不是中原人，也是讀過雜書的好不好？手絹等同定情之物，這中原人是想報恩還是想定情？

“公子要報恩很容易。以后艷艷有機會上中原，那時你來找我便是?！?/p>

“姑娘說得對?！?/p>

“那還有什么問題……”

他輕輕的打斷她的話：“中原武林雖以正道自居，但難保不會有宵小之流，萬一有人冒充車姑娘……在下想，還是等天亮后一窺姑娘的芳容，才不會報恩時認錯人……”

她瞇起眼。

“姑娘？”

天色已有微光，她當機立斷，轉(zhuǎn)身與他面對面，小臉垂下，并不敢抬頭直視他。

她從腰間抽出潔白無瑕的素帕。

“公子，以后請憑此物認艷艷吧?！?/p>

他接過來，隨即往她的手里塞了樣東西。她定睛一看，是枚玉佩。

“姑娘將來有難時，只要向各大門派呈上此物，就會有人引你來見我?！?/p>

各大門派？說得很豪氣，但她怎么不知道中原武林已經(jīng)團結(jié)到這個地步了？她假裝很小心地收起，盯著地上的黃土笑道：“希望我一生平順，用不著這玉佩。”

“姑娘，你的帕子連個繡字花樣都沒有呢?！?/p>

她面上掛著笑容：“不瞞公子，艷艷身在曹營心在漢，白明教為非作歹，無惡不作，教主的作為早就天怒人怨。艷艷身在教中，心卻向著武林正道，這素帕就如同我心中的一塊凈土，每每看見它，內(nèi)心才能得到平靜?！彼锌馈?/p>

“姑娘真是有心?！?/p>

那聲音帶點無法控制的壓抑，是被她感動了吧？

“車艷艷……車艷艷……”他對她的名字似乎很感興趣，一直念叨。

“公子，天要亮了?！彼嵝训?。

“那就告辭了，多謝艷艷姑娘。”

她瞄到對方在作揖，便施以回禮。她盯著那人的靴子良久，才見他開始移動，越過她的身側(cè)，往林外走去。

同時，她注意到這人的白衫衣角及靴子帶子濕濕的……她咬牙，頓時難掩怒氣。能弄得這么濕，只怕當時他離溫泉極近。

一個眼力不佳的人，在近距離下能看到什么？

“公子?！彼塘嗽偃?，盡管那把刀千刀萬剮，終是忍不住喊出聲。

那腳步聲停了下來。

她還是沒有回頭，慢慢撫過紅艷的寬袖，冷聲道：“公子一身瀟灑雪袍，小女子卻習慣穿黑色衣衫，黑白兩立，似乎象征著我們各自的立場。”

他沒有一絲停頓，答道：“艷艷姑娘喜穿黑衣，這是個人喜好，跟正邪不兩立倒沒有什么關(guān)系?！?/p>

“是嗎？公子拿著小女子的素帕，怎知上頭沒有繡紋？”

“方才艷艷姑娘沒有看見嗎？在下以指撫過素帕，上頭平坦無紋?！?/p>

“原來如此。今日一別，也許很難再見了，艷艷就不跟公子說后會有期了。”

“姑娘……保重。它日有難時，務(wù)必上中原找在下，告辭了。”

她沒有回頭，繼續(xù)把玩著紅色的腰帶。今天她一身火紅，他卻順著她的話說，如果此人不是當真眼盲，就是應(yīng)變極佳的高手。

雖然說多疑才是最佳的生存之道。但現(xiàn)在，她寧愿相信他眼盲，也好過心頭一把火卻又要含羞忍辱。

她聽見接應(yīng)他的人輕喊：“閑……”

閑？

那人的話被阻止了，她也不打算偷聽，就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才轉(zhuǎn)身。

果然，人都走光了。

她大大的松了一口氣。今日大劫得以渡過，都是老天保佑。她瞄了瞄手上的玉佩，迅速丟在地上，踢過沙土掩埋了它。

什么東西也不要留，管他是報恩還是定情，今日一別，絕對難以見面，見了面要相認也絕不可能。

她很想仰天長笑。她是個女孩子，當然喜歡干凈，身上帶手絹是理所當然的。但她凡事防備得緊，選用的帕子都是素白，完全沒有任何的花樣在上頭，就怕萬一哪天被迫做壞事，不小心留下足以追蹤的蛛絲馬跡。

果然，這是她的先知灼見，今日派上了用場。

從明天開始，她要改用花帕，以免將來被這個中原高手認出來。對了，她記得車艷艷的帕子上總是繡著牡丹，她最好動點手腳，讓車艷艷改用素帕。

要嫁禍一個人就得利落干凈。當然，以后那中原人要向車艷艷報恩或者以身相許都隨他，她絕對樂見其成。

就是她吃點虧，在溫泉池泡澡時，竟與他共處一室而沒察覺……不想了，不想了，絕對不能多想。

她雙臂環(huán)胸沉思了一陣，摸摸已被夜風吹干的長發(fā)，正準備回園子補覺，就看見四年前她收下的天奴正站在她的身后。

焦不離孟啊，現(xiàn)在才出現(xiàn)……她也不問他藏在哪兒，只是笑道：“回去吧?！痹竭^他，往回走。

“姑娘，他是正人君子，不會無故傷人?！彼奶炫馈?/p>

“是嗎？”她很想知道如果那中原人出手了，這個跟隨她四年的天奴是不是還會躲著不肯出面？但她轉(zhuǎn)念一想，還是不要知道結(jié)果的好。

通常結(jié)果往往很傷人。在這世上，再親近的人，也是不能隨便信賴和依靠的。

靠自己，才是真正的生存之道。

她閑步走著，他尾隨在后，一如平常。二人的天奴環(huán)鈴交錯響著……叮叮當當，叮叮當當，在彼此的生命里一直響著。

第一章

人貴自知，方能活到七八十歲，這一向是王沄生存的法則。

王姓一般，沄乃江上大波。名字乃父母之恩，不一定適合子女，她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她自認不夠聰明，不夠氣勢，練武資質(zhì)不足，膽識過小，但偏偏出生在人人喊打的白明教。

所幸，到目前為止，她的生命都無波無浪，偶爾有點小浪……不，她必須坦承，是有幾次大浪，全憑老天瞎眼讓她有驚無險地混過去了。她想，她今年二十歲，依她的天資能活到現(xiàn)在，運氣算是不錯了，而且應(yīng)該可以繼續(xù)維持下去。

只要她沒有自投羅網(wǎng)，無聊到深入一個叫“中原武林”的敵營去……

中原武林啊……原來是這樣繁華，這樣大驚小怪。

她回頭看著身后的年輕男子，非常和藹可親地問：“何哉，他們在看你？”

年輕男子約莫二十五六歲，身強體壯，眉目偏俊，狂野逼人，任由長發(fā)散于肩上，有著跟她一般妖艷的濃妝，臉頰烙著刺目的蛇印。

他目不斜視，答道：“他們看的是你跟我?！?/p>

這個答案讓她有點不滿意，繼續(xù)負手在敵營的街上閑逛。

她腕間的天奴鈴發(fā)出的鈴聲跟他足踝的鈴聲相呼應(yīng)，叮叮當當頗為悅耳。這些中原人偏偏不識貨，個個兇神惡煞地盯著他們。

“他們看咱們，因為……咱們是天奴？”

“姑娘聰明?！?/p>

“中原人都清楚鈴聲跟蛇印是天奴的象征？”她試探性地問。

“姑娘聰明過人?！?/p>

她想了想，腳步一頓，繞到他的身后，道：“我生性膽怯，承受不住這些目光，你走前面?！?/p>

那年輕男子淡淡地附和道：“姑娘是膽怯了點?！彪S即昂首挺胸地跨步而去。

她悠閑地尾隨其后。反正他人高馬大，足夠掩去他人充滿敵意的目光。

“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何哉，你一定要保住我的命，我還想青山常在，綠水長流。”她嘆息道。

“這是當然，姑娘?！彼^也不回地補充，“姑娘直接說長命百歲即可?！?/p>

“是，我想長命百歲，壽終正寢，你務(wù)必要身先士卒，有刀砍來你得擋在我前面。”

他不想再糾正，索性不開口。

兩人步行了一陣，來到一座正值喪期的大莊前，莊園匾額上寫著“天賀莊”三個字。白燈籠懸于大門兩旁，前來吊喪的江湖人士絡(luò)繹不絕，此刻都停下腳步，驚異地瞪著他們，甚至有些江湖人警惕地扣住劍柄，嫌惡畢露。

披麻戴孝的奴仆一見到他們，匆匆奔進門內(nèi)，大聲喊道：“天奴！是天奴！少爺，不得了了，魔教的天奴來了！”

用得著這樣呼天搶地嗎？她摸摸臉頰的蛇印，再低頭看看一身艷紅的男裝。雖然穿著中原的男衫，但她長發(fā)綰起，戴著中原女人的發(fā)飾，很明顯就是一個女孩子。

為了避免無謂的沖突，她入鄉(xiāng)隨俗，崇尚和平、不流血的想法在她身上表露無遺，天賀莊的人應(yīng)該不會動刀、動槍才對。

她正思忖間，天賀莊內(nèi)一名年輕男子奔出來，往門口一望，眨眼間便怔住了，而后迅速恢復大家風范，上前抱拳客氣道：“在下天賀莊莊主賀容華，敢問二位專程前來天賀莊，有何要事？”

她看看何哉，見他不吭聲，只好回禮道：“在下王沄，他是何哉，我倆路經(jīng)此地，突聞中原德高望重的前輩賀老莊主仙逝，特來祭拜一番。”

賀容華頷首，神色放柔，輕聲道：“原來如此……”

“少莊主，他們是天奴，丟盡了中原武林的臉，讓他們進來祭拜，老莊主必定顏面無光。”有江湖人上前說道，語露不屑。

賀容華面有難色，遲疑一會兒，才惋惜道：“王姑娘，你們的心意，在下心領(lǐng)了，只是眼下不太方便……”

“少莊主何必對他們客氣？他們是天奴啊！”那江湖人譏諷著笑道，“天下的人皆知，魔教天奴是中原過去的喪家之犬，既是對方的手下敗將，就該自刎謝罪，哪來的臉在人家腳下討生活？這樣的人，進了天賀莊，只會污了老莊主的名聲！”

賀容華蹙緊眉頭，面色有些泛青。

王沄無所謂地道：“少莊主不方便，我們也不強求，那就此告辭了?！?/p>

賀容華垂下眼瞼，沉默不語。

“姑娘等等。”那長發(fā)披肩的何哉終于開口，平聲道，“天下傳言，賀老莊主生前允諾，在他死后，六十年江湖經(jīng)驗不論對錯，全編入一代宗師冊里，其冊收于云家莊，任人取閱，防后世小輩犯下同樣的錯誤，此等行徑，著實令我等欽佩。如此胸襟的賀老莊主在天之靈，一定不會介意天奴前來祭拜吧？”

賀容華猛地抬眼，目光灼灼地望著他。

“你說得對，先父豈會在意二位的身份，如果他尚在世間，定會親自迎接二位！來人，去準備準備，不要怠慢了這兩位朋友?！?/p>

“少莊主，你……”那江湖人十分不悅。

“少德兄，閑云公子就要到了，要是讓他認為天賀莊氣度過小，將來記在冊上，小弟無顏面對先父啊?！?/p>

古少德臉色變了變，道：“至少，以他們的身份不該從大門進去?！?/p>

賀容華一怔，瞅了何哉一眼，低聲道：“二位朋友，這個……”

“無妨。”王沄微微笑道，“大門、側(cè)門都是門，少莊主方便即可。”

于是，她與何哉繞過半開的大門，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進小側(cè)門。這不起眼的小側(cè)門，恐怕至今只有她跟何哉走過吧。

“請?！辟R容華在門后等著，語氣輕軟。

她施以回禮，瞄了一眼何哉。

他收到她的眼神，很有默契地舉步走在她前面，跟著賀容華進入大廳。

叮叮當當，她發(fā)現(xiàn)，每走一步，每個人都如臨大敵地盯得死緊。

她步伐未停，緊緊地跟著何哉，以免不小心落單就遭人擊殺。她可不是九命怪貓，得小心保住她的命才行。

她偏著頭，打量著賀容華的背影。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名門正派的人，眼里全無邪氣，身形沒有何哉來得高壯，但行步十分大氣，頗有一家莊主的架勢，但有一點不好──

真的真的很不好，不好到讓她懷疑賀容華有先天上的隱疾。

這個姓賀的，手指到底在抖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