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藍紫
王維一直都非常喜歡桂花,送朋友走的時候,計算再見面的日子,所用的就是桂花:“山中有桂花,莫待花如霰?!钡沁@樣的“桂花落”,王維到晚年才算是真的聽見了。
公元701年,在李白誕生的同一年,王維出生了。
王維從一開始就不像李白那般恣意灑脫,他一直溫婉,是小庭亦有月、小院亦有花的簡單無意。
那年,家住山西永濟的他登上了河南修武縣境內的茱萸峰,寫下了《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他只有17歲,離開了家,單純得只有思家的心情。
登完茱萸峰,王維來到了長安城,少年得意。他給長安少女們寫下紅豆詩,就是糾結得大家情腸婉轉的《相思》。他這個才從清貧小家小院里出來的得意少年郎,如是地喜歡著這種“前路擁笙歌”的京城皇家生活,他給可以扶助他進入長安宮墻里的歧王寫了一首又一首恭維詩。
此后,他從未想過要回家,因為他以為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他押的注押對了,只用幾首詩就打動了岐王,為自己贏來了人生第一個機會。他在岐王的幫助下中了進士,開始了自己的仕途。
然而,五年后,因為大意,家里的伶人犯忌舞了黃獅子,王維因此被貶到了濟州。
后來,王維干脆辭了官,來到長安閑居,其間,他結識了孟浩然。孟浩然赴長安應試落第,正打算冬天返回襄陽,王維作詩,勸孟浩然回鄉(xiāng)隱居,不必辛辛苦苦地來長安應試求官,不要再像司馬相如那樣獻什么《子虛賦》了。
送走老友后兩年,妻子也去世了,此時的王維才31歲。從此后,王維也不再續(xù)娶,獨身終老。
雖然勸了好朋友孟浩然,王維自己卻總是不甘心,于是在他34歲那年,赴洛陽,獻詩給時任宰相的張九齡,希求引薦。
第二年,張九齡愛惜他的才華,對他委以高職。但就在張九齡提拔王維兩年后,張九齡自己被罷了相,王維也受了牽連。
也正是從這時開始,王維開始思考自己該何去何從。王維知道,張九齡是個懂他的人,而他的離去,意味著:大唐的宮墻里已經再了無知音。
也許那個時候的王維留給張九齡的印象,就是一朵皎潔的桂花。而這朵桂花也當自坐山中,聞風坐相悅,何求美人折。
他說中了王維的結局,而王維只是感到非常沮喪,給張九齡的信中提到了田園。他大約想到了歸隱,但他更戀棧官場,遲遲不愿離去。
后來邊境捷報傳到朝廷,王維奉旨到邊塞勞軍。出使途中,他寫下兩句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讓那個最荒涼的大漠成為最讓人遐想的去處。
兩年后,王維回到長安,又升了官。因為太順,他歸隱的心也淡了些。
740年,張九齡去世,孟浩然也去世。
王維只是哭: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州。
這一年,史稱天下無事,海內雄富,行者雖適萬里,可不持寸刃。
雖然知己、好友都已經去世,但這個天下也還是這般清明,所以王維還是喜歡這俗世的熱鬧。這時候的大唐,是讓王維這樣的詩人合不得放身歸隱的。
743年,王維得到了一棟在長安附近的藍田輞川別墅,經營之,與友同游,浮舟往來其中,彈琴賦詩,嘯詠終日。他在這里寫下了名句詩“人閑桂花落”。他可以隨時放身入俗世的熱鬧,又能隨時抽身人桂花的安靜。然而這種快樂的日子過了沒多久,755年,安祿山起兵反唐。長安的大臣們從盛唐的夢中驚醒時,金殿之上卻早已不見了皇帝的蹤影。而這些大臣,連同王維自己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時候,便成了安祿山的俘虜。
盛唐的驟然落幕,也將王維推到了人生最尷尬的境地。
王維被安祿山帶到了洛陽,囚禁在普施寺中,環(huán)刃交加。
他曾想“服藥取痢”,但這個想法太天真,他是“天下文宗”,安祿山要的只是“他在”。但他的勇氣不夠他吃藥自盡,而只夠他吃藥裝病。只能說,他覺得大唐還有希望,他還想再回到長安的輞川別墅,繼續(xù)自己亦官亦禪的生活,他不想無端為這飛來橫禍殉了節(jié),他只想守著靜靜綻放的桂花,可一切再也由不得他。
他要想守著,就得先做著。所以,最后他還是擔待了偽任。
然而,頭雖然低下了,心總是知道分寸的,也就是這點分寸,才讓他得以在動亂后重換回一片可以再種桂花的天地。安祿山進入長安城,血洗完長安城后,抓得梨園弟子數百人,帶到洛陽,在洛陽的凝碧池宴其部下。王維聞之而悲,暗中作了一首《凝碧池》: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
也正是這點心里的悲,和這首詩救了他的命。
公元757年,唐軍相繼收復長安、洛陽,王維被押到長安,按律當死。不過有人以王維的這首《凝碧池》的詩來明鑒其忠心,而王維的弟弟則請求削己官職以為其贖死罪,長安的詩人們也去求情,唐肅宗終究原諒了他,不但不殺,還給了他一個太子中允的職位。
也許那首詩,只是給了大家一個借口,給了長安的詩人、給了唐肅宗一個借口。那些有切膚之痛的詩人深知:對于一個心存希望,想要留身重見天日的文人,要做出那種決策是何等艱難??赡芤粋€死的念頭起,就成了英雄;一個生的念頭起,就成了懦夫。而唐肅宗,在這個百廢待興的長安城里,他實在再無殺人的決心。
這時,王維已56歲。
758年,王維施輞川別墅為寺廟。
也許長安的宮墻坍塌,才讓王維發(fā)現自己所刻意去經營的境界,竟是如此脆弱,擔不起刀架肩上引歌長嘯的勇氣。雖然唐朝的人原諒了他,但他自己終歸不肯原諒自己。從此,他的內心已經徹底歸隱,只戀著桂花,不再眷戀官場。當他重新得到生機時,他只想把自己的心供奉給佛,這是他唯一可以坦蕩做自己的地方,但他還是要把自己的身留在朝廷“獻”給皇帝,也許只是因為感恩。
而他的人生境界,也已從“興來每當往,勝事自知空”的知,落到了“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坐。
從桂花落的地方,他終于找到了自己可以坐得下的位置。
編輯/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