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嘉賓 |貝淡寧
(Daniel A. Bell)
教授,漢學家,先后在新加坡、美國、香港等國家和地區(qū)從事教學與研究工作,現(xiàn)任教于清華大學哲學系。
個人主義或資本主義沒有辦法解決我們對家庭、社會、天下的責任問題
《中國慈善家》:最近兩年,中國國家最高領導人多次以言行肯定、支持儒家,為儒家復興提供了政治環(huán)境。作為長期研究儒家的漢學家,你對這種環(huán)境的觀察是什么?
貝淡寧:在這之前,已經(jīng)有這樣的傾向,像官方提出以德治國、和諧社會,都是受到儒家文化的影響。馬克思主義沒講和諧,也沒強調道德。這兩年,習近平專門去曲阜,他說要認真讀儒家的書。這是比較好的傾向。因為20世紀的主流是反傳統(tǒng)的,不管是馬克思主義者還是自由主義者,他們都認為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是不好的。像梁漱溟這樣的人是例外。
《中國慈善家》:為何在此時會有這樣的轉向?
貝淡寧:現(xiàn)在大部分年輕人認為這些年的主流文化對他們來說沒什么作用,用什么樣的道德支持社會責任,不可以完全用西方的東西,而儒家的價值觀非常重要。儒家有豐富的歷史和資源,具備合法性。中國受到資本主義的影響,資本主義會讓個人變成個人主義者,缺乏社會責任。如何解決這個問題,西方文化沒有很大作用,但是儒家一直強調要對社會盡什么責任。還有一個原因,中國發(fā)展很快,不管是中國大陸、臺灣,還是日本、韓國、新加坡這些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東亞區(qū)域,都發(fā)展得比較快,其中是不是跟儒家的價值觀有關系?應該有關系,才有現(xiàn)在這樣的改變。
我在加拿大長大,跟大部分自由主義者的偏見一樣,我認為儒家是過去的事情,沒什么作用。但是當我讀了儒家的經(jīng)典,包括《論語》《孟子》《荀子》,還有包括小孩讀的《弟子規(guī)》,發(fā)現(xiàn)非常有意思。我在牛津大學的博士論文是關于社群主義,在20世紀80年代、90年代,有很多社群主義者,他們批評西方的自由主義,認為自由主義太強調個人主義,需要強調對家庭的責任和對社會的責任,但是社群主義不是主流的思想。我研究儒家后,發(fā)現(xiàn)儒家的資源比社群主義的資源更豐富。社群主義不強調和諧,和諧不是歐美的主流價值觀。但是儒家強調和而不同。
《中國慈善家》:你剛才提到了年輕人,但現(xiàn)在的年輕人更喜歡做個人主義者。這是否會影響他們走近儒家?
貝淡寧:儒家不反對個人的快樂。但是儒家認為,個人的快樂,與家庭的快樂、社會的快樂、國家的快樂、自然的快樂都有關系,不可以只考慮自己的快樂,認為不干涉他人就可以了。儒家和自由主義有一些共同的價值觀,包括最基本的人權、言論自由等;但也有一些區(qū)別,如果完全依靠個人主義或資本主義沒有辦法解決我們對家庭、社會、天下的責任問題。自己的快樂很重要,為了他人實現(xiàn)快樂也很重要。所以年輕人真的開始研究儒家,不一定會反對。我發(fā)現(xiàn),不管是清華大學的學生,還是5歲的孩子,都不一定反對儒家價值觀。
《中國慈善家》:儒家在現(xiàn)代仍有優(yōu)勢?
貝淡寧:對。例如個人和家庭的關系,孩子對父母有哪些責任,父母對孩子有哪些責任,如果父母犯錯誤孩子應該怎么辦?例如怎么培養(yǎng)領導?這些比較重要的問題,儒家都可以發(fā)揮很大作用。當然你不能盲目地覺得儒家可以解決所有問題。
《中國慈善家》:在這些問題上,自由主義有提供解決方案嗎?
貝淡寧:沒有很大的作用。他們不認為家庭是最重要的。而儒家認為要從家庭開始,道德、對其他人的責任,都在家庭學習到,然后推己及人。西方國家,除了關懷女性主義,大部分西方的價值觀不會考慮家庭的問題。
《中國慈善家》:現(xiàn)在的問題是,整個20世紀都在排斥儒家,甚至有更極端的“文革”。如今接續(xù)儒家,有哪些條件支撐?
貝淡寧:過去的半個多世紀很少有人讀儒家經(jīng)典,但是大部分中國人還是在按照儒家的價值觀來考慮問題,比如對家庭的關系,當然“文革”是例外,儒家對中國人日常生活方面還是有比較重要的影響。而且中國的歷史那么長。加拿大只有100多年的歷史,50年就是非常重要的歷史事件。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中,50年就不是很長的時間,可能是個例外,儒家的價值觀可以恢復。
《中國慈善家》:儒家在元朝也受到了極大的排斥。
貝淡寧:對,所以儒家總是受到這樣的一些挑戰(zhàn),最早是雜家,然后是佛教,最近是自由主義,但是儒家總是可以寬容、尊重地對話,并學習其他的價值觀,以此改進自己的一些價值觀,當然核心的價值觀不可以改變。例如,儒家認為家庭非常重要,但康有為認為家庭可以破壞,他說這些話,意味著他實際上放棄了儒家,放棄了主流價值觀,有點像基督教。
《中國慈善家》:你提到儒家跟其他價值觀的融合,在宋朝,儒家吸收佛教等,程頤、程顥、朱熹等大師開創(chuàng)了新儒家,儒家再度繁榮。儒家是開放的?
貝淡寧:對。
《中國慈善家》:從19世紀后半期,到現(xiàn)在,基督教不僅在全球獲得了普遍的信仰,在中國也獲得廣泛傳播,此時儒家的復興是否也需要吸收基督教的價值觀?
貝淡寧:有一些價值觀可以融合,但是也要承認有一些價值觀是互相沖突的。基督教一直強調天堂的概念,去世以后進入天堂可以有更美好的生活。但是儒家不可能這樣認為。這就有沖突。儒家也有一些缺點,可以跟基督教學習,尤其是怎么對待陌生人,我認為這方面基督教做得比較好。因為儒家要推及來自家庭的價值觀,但是越往外推越難。在基督教中,不管什么樣的人都是兄弟姐妹,都有責任對待。這尤其符合現(xiàn)在的社會。因為2000多年前,大部分人不會跟陌生人經(jīng)常見面,但是現(xiàn)在的社會不一樣。在這方面,基督教有比較豐富的資源,儒家可以吸收融合,以補儒家的缺點。
企業(yè)家討論儒家價值觀,就能夠對員工、社會和陌生人承擔責任
《中國慈善家》:關于儒家的現(xiàn)代價值,一種觀點認為儒家應退回文化和個體修身的層面,一種觀點認為儒家還是可以跟政治結合。你怎么看這兩種觀點?endprint
貝淡寧:我認為這兩種都很重要。蔣慶是大陸著名的儒家學者,他寫了一本書《儒家政治》,有兩個主要思想,一是強調自身,一是強調政治。臺灣、香港的儒家學者都認為不應該討論政治,政治方面都要按照西方的自由主義框架來考慮。蔣慶就不同意這種觀點。我們可以按照儒家的框架來討論政治問題,不應分得那么清楚。儒家的討論,從個人自身開始,接著是家庭、國家和天下。
《中國慈善家》:在傳統(tǒng)社會,士大夫和鄉(xiāng)土社會的士紳階層既是社會的主流階層,也是儒家的代表。在現(xiàn)代社會,什么樣的階層可以是儒家的代表?
貝淡寧:包括不同的群體都可以支持儒家。在教育中,不管是小學、中學還是大學,都可以多教一些儒家的經(jīng)典,這很重要。在企業(yè),如果有企業(yè)組織員工學習討論儒家,這也很重要。民間社會的討論也需要?,F(xiàn)在是多元社會,不同的群體都可以支持、鼓勵一些儒家思想,跟傳統(tǒng)的社會不一樣。
企業(yè)家,政府,還有教育都很重要。
《中國慈善家》:企業(yè)家的責任也很大?
貝淡寧:是。我知道有很多不同的企業(yè)家都在討論儒家,覺得儒家很重要。對員工應有什么樣的貢獻,對社會應有什么樣的責任,這方面儒家有很大的貢獻。
《中國慈善家》:政府、企業(yè)應該如何做?
貝淡寧:政府強調儒家的價值觀,是好事,但是如果政府只允許一種官方的儒家意識形態(tài),不允許講其他的儒家解釋和不同的儒家價值觀,就太危險。所以政府應強調這些儒家歷史都是很好的內容,教育可以講這些儒家的經(jīng)典。當然需要比較寬容的態(tài)度,同時要學習其他的價值觀。
如果企業(yè)家開始討論儒家的價值觀,也挺好,他們就能夠考慮對員工、社會和陌生人承擔怎樣的責任。
《中國慈善家》:現(xiàn)在儒家復興似乎遇到了自由主義的挑戰(zhàn),接下來這兩股力量會做怎樣的融合?
貝淡寧:他們有一些共同的價值觀,包括言論自由、保護基本的人權。但是還是有一些區(qū)別,自由主義者認為大家都平等,但是,在家庭,孩子與父母平等嗎?在學校,學生和老師平等嗎?在企業(yè),員工與老板平等嗎?在政府,也有不同的等級。儒家承認這種等級,不管是什么樣的社會,都會有等級。問題是哪些等級是合理的,哪些等級是不合理的?儒家認為這個問題非常重要;但是自由主義者不研究這個問題,認為大家都平等,非常烏托邦。承認等級,承擔責任,給沒有太多權利的等級以機會,這些問題很重要。
如果一個社會,沒有共同的禮,很難限制個人的欲望
《中國慈善家》:儒家仍舊停留在東亞文化圈,而基督教已經(jīng)覆蓋全世界,甚至佛教在全世界都有廣泛的信徒。隨著儒家在中國的復興,儒家有無可能走向全世界?
貝淡寧:當然有一些可能性,基本也會。國家繼續(xù)發(fā)展,自然環(huán)境不要破壞,變成開放、寬容的國家,世界認為中國有這樣好的傾向,跟儒家價值觀有關,大家就會學習儒家。那時候世界看中國就像今天看美國一樣,是一個榜樣,容易學習。
我在加拿大長大,我在思考加拿大人誰對儒家有興趣?一般來說是華人,他們長大后,和家庭的關系仍會強調孝順。加拿大人,比如說我的妹妹對我媽媽也要孝順,但是不會按照儒家的價值觀來做,大部分人還是覺得18歲以后就是獨立人,可能和父母仍有一些關系,但是不是必須的。按照儒家的價值觀,就沒有這樣的變化,對父母一直有責任,不是選擇的問題,而是責任。
《中國慈善家》:從中國及儒家本身來看,有哪些問題阻礙儒家走向世界?
貝淡寧:第一,跟經(jīng)濟基礎有關系,中國還不是那么富裕;第二跟自然環(huán)境有關,例如有無藍天;第三中國人能否成為禮貌、和諧的群體。從儒家本身來看,儒家強調小人與君子的區(qū)別,君子的標準要求很高,大部分人不愿意用那么高的標準來要求自己的生活;個人主義者或自由主義者都沒有那么高的標準,他們認為有自己的自由,不干涉別人的生活方式就可以。所以大部分人不太愿意接受儒家,跟這個有關系。
《中國慈善家》:儒家對修身的要求比較高。
貝淡寧:對。
《中國慈善家》:在西方可能只需要去教堂里禱告就行?
貝淡寧:對,而且每個禮拜禱告時說犯了什么錯誤就可以了??傮w來說要求沒有儒家那么高。
《中國慈善家》:美國的慈善也在全球展現(xiàn)著重要的力量,而中國則更多還是停留在國內,即便是香港的慈善家也主要關注大中華。這跟儒家文化有關嗎?
貝淡寧:不一定是這樣的。因為大部分美國慈善家還是優(yōu)先考慮對美國履行責任,這是普遍的現(xiàn)象。在儒家價值觀中,對自己家庭比對家庭之外的人有更重的責任,對自己國家比對國家之外的人有更重的責任。雖然西方的價值觀是強調普遍的平等,但還是優(yōu)先自己的家庭和國家。所以我認為儒家的前提是正確的,尤其是現(xiàn)在,先解決自己的家庭和國家的問題,然后需要學習對世界的責任。
《中國慈善家》:西方人做慈善的文化來自基督教,中國人做慈善的儒家文化之源有哪些價值觀?
貝淡寧:儒家強調對人的同情,有這樣的關懷,這就帶來行善的傾向。行善不是問題。荀子認為,還可以繼續(xù)改善,怎么改善呢?參加不同的“禮”,一起唱歌,一起喝酒,成為好朋友,互相關懷,所以禮非常重要。例如日本、韓國的企業(yè)家,西方就覺得特別奇怪,為什么老板與員工一起去KTV唱歌、喝酒,這個有什么作用?通過這些共同的禮,老板對員工有一些責任,員工對公司有一些責任,企業(yè)就變成比較和諧的企業(yè)。這是儒家的特色。
在中國的一些飯館,有時候經(jīng)理與員工一起鍛煉身體,西方人就很奇怪,為什么要這樣?通過這樣的禮,員工對餐館就有一些責任,經(jīng)理對員工也有一些責任。通過這些禮,大家可以變成比較好的人,這是儒家的特色,不需要上帝、天堂。
《中國慈善家》:馬克思·韋伯提出了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的命題,新教助推了資本主義的發(fā)展,但也帶來欲望的膨脹和貪婪,而儒家強調致良知,儒家的價值觀能否給資本主義帶來正向的限制?
貝淡寧:資本主義的最大問題就是沒有辦法限制欲望。荀子認為人的惡,跟基督教或佛教不一樣,他提出惡,是為了限制,如果沒有禮,就沒辦法限制惡。荀子主張通過教育、讀書等禮,學習限制我們的欲望,這是儒家的資源。儒家一直強調,不可以用不好的手段來賺錢,我們對家庭、社會、國家和天下都要有一些責任,不可以完全只考慮自己的欲望。如果一個社會,尤其是那么大的社會,沒有共同的禮,很難限制個人的欲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