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曉

（北京大學哲學系，北京100871）

資本形態(tài)演化中的微觀權力

程 曉

（北京大學哲學系，北京100871）

資本是支配一切的經濟權力。一方面資本具有一種宏觀權力，即自上而下地壓迫、占有勞動及其產品；另一方面資本具有一種微觀權力，即在生活的所有領域生產出、培養(yǎng)出超越資本統治的勞動形式和勞動者。隨著資本形態(tài)的演化，其微觀權力在現代社會發(fā)展中的作用也越來越大。資本的微觀權力既保證了資本積累，又為更高級的生產方式創(chuàng)造條件。因此，承認資本、充分發(fā)揮資本的微觀權力是現代化建設的必然選擇。

資本形態(tài)；權力；規(guī)訓；控制

馬克思曾說：“資本是資產階級社會的支配一切的經濟權力。”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9頁。這就是說，無論是經濟、政治、文化還是日常生活都服從于資本的生產及其經濟運作。據此，福柯（Michel Foucault）認為馬克思只是從“宏觀權力”的層面分析了資本對現代生活的支配。宏觀權力是指從唯一的中心出發(fā)，單向地對被統治者進行壓迫的力量。?？抡J為現代社會的權力運行不是“宏觀權力”而是“微觀權力”，即在生活所有層面，生產出許多機制或技術的力量。福柯認為權力不是壓迫的對象和知識，而是生產出符合規(guī)范的對象和知識；不是制約了活動，而是激發(fā)了活動；不是禁錮了思想，而是誘導了思想。福柯用微觀權力消解了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二元對立，彰顯出權力多元性、生產性的特點，開拓了傳統權力研究的新視角。然而，馬克思并非如?？滤灾皇菍①Y本的權力關系做宏觀處理。盡管馬克思并沒有使用“微觀權力”這個概念，但馬克思對資本壓迫勞動的否定和批判是建立在對資本生產出特定勞動的肯定之上。從某種程度上說，與資本的壓迫性相比，馬克思更強調資本的生產性。資本“培養(yǎng)社會的人的一切屬性”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89頁。，“它首先生產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③《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84頁。。馬克思認為資本對社會的支配權最終會導致資本統治的滅亡，但這并不是說由一個社會主義的政府自上而下地取代資本主義的政府，而是在資本權力擴張的過程中才能產生資本自我毀滅的力量。本文從馬克思資本形態(tài)演化理論入手，借用?？隆拔⒂^權力”這個概念，分析了資本權力的雙向運動過程，一方面，資本通過形態(tài)的演變，形成自上而下地壓迫、支配勞動的宏觀權力；另一方面，資本通過對勞動的不斷塑造，在日常生活的各個層面生產出與資本權力相對抗并且可能超越資本權力的微觀權力。

一、資本形態(tài)：從實體到虛擬

資本形態(tài)的演變有兩個維度。從邏輯上看，資本表現為無休止地循環(huán)和擴大循環(huán)，在循環(huán)中實現了剩余價值的生產和轉化。資本為了順利完成循環(huán)，需要將自身分為不同的類型。產業(yè)資本家雇傭勞動工人生產出包含有剩余價值的商品。為了將剩余價值轉化為利潤，就需要專門從事商品買賣的商人來實現商品流通。當產業(yè)資本家與商人需要更多的貨幣來維持生產和經營時，就需要專門從事貨幣借貸的資本家來提供貨幣支持。資本循環(huán)中的不同需要形成了產業(yè)資本、商業(yè)資本、借貸資本（生息資本）。馬克思將其中的產業(yè)資本和商業(yè)資本稱為職能資本。從歷史上看，社會發(fā)展的不同階段占統治地位的資本類型不同。資本主義自由競爭時期占統治地位的是產業(yè)資本。壟斷資本主義時期，由產業(yè)資本和借貸資本聯合形成的金融資本占統治地位。當代資本主義，由借貸資本基礎上形成的虛擬資本占主導地位。資本形態(tài)演化的邏輯和歷史是統一的，這兩個維度都揭示出資本從實體向虛擬轉化的過程。

職能資本包括產業(yè)資本和商業(yè)資本。產業(yè)資本擔負著生產剩余價值的職能，商業(yè)資本擔負著實現剩余價值的職能，即剩余價值轉化為資本的職能。馬克思以單個產業(yè)資本運動為考察對象，分析了產業(yè)資本循環(huán)的一般規(guī)律。產業(yè)資本的運動表現為從生產到流通、再從流通到生產的不斷轉換過程。在這個循環(huán)過程中，產業(yè)資本表現為三個階段、三種形態(tài)和三種職能。第一階段是購買勞動力和生產資料的階段，表現為貨幣資本形態(tài)，發(fā)揮著購買職能。第二階段是生產階段，表現形態(tài)為生產資本，職能是“消耗它自己的組成部分，使它們轉化為一個具有更高價值的產品量”①馬克思：《資本論》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5頁。。第三階段是售賣階段，表現形態(tài)為商品資本，職能是使商品資本轉化為貨幣資本，即剩余價值實現的職能。其中第三階段，即商品資本的階段是一次資本循環(huán)的終結，也是下一次資本循環(huán)的起點。只有這個循環(huán)永續(xù)運動，資本才能存在。隨著產業(yè)資本家生產規(guī)模的擴大，產品數量增多，市場范圍擴張，產業(yè)資本家如果獨立完成資本循環(huán)的各個階段，變得既不合算又非常困難。因此，一部分商品資本的職能從產業(yè)資本運動中分離出來，由專門從事商品買賣活動的商人完成?！爸灰幵诹魍ㄟ^程中的這種職能作為一種特殊資本的特殊職能獨立起來，作為一種由分工賦予特殊一類資本家的職能固定下來，商品資本就成為商品經營資本或商業(yè)資本?！雹隈R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01頁。商品資本就轉化為商業(yè)資本。

生息資本是為了獲得利息而貸給他人使用的貨幣資本。職能資本在循環(huán)過程中，存在持幣待購、臨時性需要貨幣等情況。閑置的貨幣、支付的貨幣、流通的貨幣只有在它們具有作為生產利潤的手段的這種屬性時，它們才能成為資本。那些從職能資本中游離出來的貨幣被其所有者以償還和付息為條件，借貸給需要貨幣的人。這時，貨幣就成為一個可以發(fā)生增殖的資本，轉化為生息資本。生息資本實際上是以職能資本的運動為中介的。然而，生息資本“把貨幣放出即貸出一定時期，然后把它連同利息（剩余價值）一起收回”的過程，“中介過程消失了，看不見了，不直接包含在內了”③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90頁。。貨幣的增殖過程表面上表現為貸出者和借入者之間的交易，職能資本的生產和銷售過程被隱藏了。

在生息資本的基礎上產生了虛擬資本。生息資本的產生和發(fā)展，造成一種“資本化”的現象，也就是本身沒有價值，完全不代表一定生產勞動的量的東西也表現為資本。資本進行生產的目的是增殖，如果不通過生產也能增殖，資本就完全可能拒絕生產。只要一個確定的貨幣收入能夠帶來一定的利息，不管它是否通過生產，就能夠成為資本?！叭藗儼烟摂M資本的形成叫做資本化。人們把每一個有規(guī)則的會反復取得的收入按平均利息率來計算，把它算作是按這個利息率貸出的一個資本會提供的收益，這樣就把這個收入資本化了?！雹荞R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28頁。現實資本的大小取決于資本對勞動力的占有程度，而虛擬資本則取決于平均利息率，平均利息率則取決于市場供求關系。這樣，資本直接占有勞動的關系被隱藏起來。

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展的不同時期，占主導地位的資本形態(tài)不同。正是有了不同形態(tài)資本的作用，資本才能生產剩余價值，實現積累。但并不是所有形態(tài)的資本在社會發(fā)展的所有歷史時期都發(fā)揮著同等作用?！盁o論生產的社會形式如何，勞動者和生產資料始終是生產的因素……凡要進行生產，就必須使它們結合起來。實行這種結合的特殊方式和方法，使社會結構區(qū)分為各個不同的經濟時期?！雹亳R克思：《資本論》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4頁。在英國工業(yè)革命時期，勞動者和生產資料主要以產業(yè)資本的形態(tài)結合起來。此時，以蒸汽機為代表的工業(yè)生產占據主導地位，商業(yè)資本和貨幣經營資本依附于產業(yè)資本。19世紀末20世紀初，日益成熟壯大的產業(yè)資本對資金的依賴使它們與銀行資本結合，形成了能夠控制一個工業(yè)部門或同時結合了不同工業(yè)部門的卡特爾、托拉斯和辛迪加等同盟。少數大型聯合企業(yè)控制了勞動力、生產資料、市場份額。此時，由銀行資本的集中和聯合而成的金融資本成為這一階段起支配地位的資本形態(tài)。20世紀70年代，資本不需要勞動者和生產資料的結合也可以獲取利潤。虛擬資本可以與實體經濟脫離而實現增殖。虛擬資本最大限度地縮短了剩余價值生產和實現的時間，成為資本獲取利潤的主要形態(tài)。

二、資本權力：從形式到實質

資本權力通常被理解為一種宏觀權力。權力是指對某個主體以強制力影響和制約自己或其他主體價值和資源的能力。馬克思認為“資本是資產階級社會的支配一切的經濟權力”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9頁。，也就是說資本決定著資本主義社會的物質生產方式和上層建筑。由資本規(guī)定的生產方式和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方式構成了資本主義國家政權的基礎。反過來，以資本為核心建立起來的國家政權又不斷地鞏固著資本支配一切的權力。這種資本對社會的支配是一種宏觀權力。宏觀權力是指以特定的主體為中心，自上而下支配、壓制、占有被統治者。資本在現代社會就處于中心地位，社會一切其他關系都服從資本生產及其經濟運行。占有資本的那部分人或階級成為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物質力量和精神力量，“一個階級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物質力量，同時也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著物質生產資料的階級，同時也支配著精神生產資料，因此，那些沒有精神生產資料的人的思想，一般是隸屬于這個階級的?！雹邸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98頁。在資本支配一切的現代社會，占統治地位的就是資產階級。資產階級是權力的擁有者，無產階級則是受壓迫者。資本權力就是從資本這個中心出發(fā)，對局部進行占有、控制。

資本支配一切的宏觀權力具體表現在資本對活勞動的占有、支配。表現為地產、貨幣、商品、股票等的不同資本形式都有物質外觀。這樣一個物本身是不可能發(fā)生增殖的，只有用這個物來占有、支配勞動，這個物才具有增殖的特性，才成為資本。馬克思指出：“資本雖然也體現在易逝的商品中，采取這種商品的形態(tài)，但同樣也不斷地改變形態(tài)，交替地時而采取永恒的貨幣形態(tài)，時而采取易逝的商品形態(tài)；不滅性表現為它唯一可能成為的東西，表現為易逝性的不斷消逝——過程——生命。但是，資本只有當它像吸血鬼一樣，不斷地吸吮活勞動作為自己的靈魂的時候，才獲得這樣的能力。”④《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6頁。這就是說，資本會根據積累的需要變換自己的表現形態(tài)，但任何形態(tài)的資本，其本身并不具有權力。只有在剩余價值的生產中，資本占有了勞動工人的剩余勞動和他們創(chuàng)造的剩余價值，才能實現積累。因此，資本的權力就是資本對活勞動的占有。

資本形態(tài)的歷史演變，不會削弱資本對勞動的權力。馬克思認為資本通過改變形態(tài)而實現的巨額利潤“都不會使工人致富，而只會使資本致富；也就是只會使支配勞動的權力更加增大；只會使資本的生產力增長。因為資本是工人的對立面，所以文明的進步只會增大支配勞動的客體的權力”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67頁。。也就是說，資本積累程度越深，它所擁有的權力就越大。從資本形態(tài)的變化過程可以看出，資本逐漸由貨幣形態(tài)發(fā)展為虛擬形態(tài)。如果說資本在其物質形態(tài)階段確實需要通過雇傭勞動進行生產來實現積累，那么在資本的虛擬形態(tài)下則完全不需要勞動而實現積累。就產業(yè)資本而言，其利潤的取得必須經過生產的環(huán)節(jié)。商業(yè)資本盡管是在流通領域，但其利潤實現過程必須經過買賣這個經濟過程，而買賣的商品是通過勞動產生的。在生息資本上，任何勞動過程都消失了。僅憑法律上的所有權和讓渡行為，就能產生資本增值。對于資本來說，生產是越來越不重要了。從表面來看，資本占有勞動的權力也就越來越小。然而，無論是有形的貨幣、商品還是無形的票據、符號都是剩余價值的實現形式，是對已有剩余價值的一種分配形式?！胺峙浞绞骄褪巧a關系本身，不過是從分配角度來看罷了。”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45頁。資本形態(tài)的演變并未削減資本對勞動的權力，而是將這種權力隱藏起來。

資本對勞動由形式上的控制轉變?yōu)閷嵸|上的控制。資本形態(tài)的改變是對活勞動權力的加強。馬克思分析到：資本從絕對剩余價值的生產轉換到相對剩余價值的生產，實質上是“勞動對資本的這種形式上的從屬，又讓位于勞動對資本的實際上的從屬”③《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83頁。。通過延長工人勞動時間而實現的是絕對剩余價值，這是資本對活勞動直接的、形式上的剝削和占有。此時，工人喪失了一切生產資料，只能通過出賣勞動力進行生產。這形成了資本與勞動的對立，這種對立越充分，資本對勞動形式上的權力就越充分。此時勞動過程本身并未改變，只是由過去對宗法、血緣等關系的依附轉變?yōu)楣蛡蜿P系。隨著科學技術的發(fā)展，勞動過程發(fā)生了深刻變化，資本對勞動形式的控制才轉變?yōu)閷嵸|的控制。在機械化生產中，工人的勞動被肢解為機器系統中的一個零件和步驟。此時，資本不但剝奪勞動者的生產資料，而且要訓練勞動工人配合、服從機器。在虛擬資本形態(tài)下，資本權力從生產領域滲透到生活的所有領域。虛擬資本形態(tài)下，利潤來源是信息、文化、精神等非物質勞動。毛里齊奧·拉扎拉托（Maurizio Lazzarato）將非物質勞動概括為：“一方面是有關生產‘信息內容’的活動。在工業(yè)和第三產業(yè)部門，勞動技術轉變?yōu)橛捎嬎銠C控制的技術。另一方面是有關生產‘文化內容’的活動。這些活動通常被認為不是‘工作’，例如藝術標準、時尚、品味、消費者規(guī)范等，也可以說是一種輿論活動。”④Maurizio Lazzarato.Immaterial Labor.in P.Vimo and M.Hardt，eds，Radical Thought in Italy：A Potential Politics.Minneapolis，Minnesota：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6，pp.133－147.在工業(yè)生產為主導的階段，資本權力主要施加于生產如汽車、煤炭、房屋等的物質勞動。在虛擬資本為主導的階段，資本權力滲透到知識生產、教育培訓、文化娛樂、體育競賽等非物質勞動領域。

資本對非物質勞動的控制是一種真正的實質性控制。馬克思所說的資本對勞動實質性控制是指資本把勞動者的身體束縛在機器體系中。對勞動者來說，資本權力是外在的。資本對非物質勞動的控制則是內在的。這種內在性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非物質勞動最大限度地延長了資本支配勞動的時間。在非物質勞動過程中，工作時間和休閑時間的界限消失。“工作以外的時間是游玩或閑暇的‘自由時間’。但是在后工業(yè)社會里，‘自由時間’也要受到計量和分配所支配。那些活動中的‘時間收益’是和工作時間的收益處于同等地位的……人在閑暇時間里就成為經濟人。”①［美］丹尼·貝爾：《后工業(yè)社會的來臨》，高铦等譯，新華出版社1997年版，第520頁。物質勞動生產中，資本控制的只是勞動者生產中的時間，而非物質勞動生產過程和產品是由心理、精神、情感等組成，這些因素植根于人們生活的全部時間。第二，非物質勞動生產擴大了資本權力的空間。在物質勞動的生產方式下，資本必須在一個固定的工廠中對有限的勞動人口進行控制。非物質勞動生產是一種靈活性、流動性和不穩(wěn)定的生產方式。非物質勞動生產沒有固定的中心，不需要過多的物質生產資料，可以在任何生產、生活、心理等空間中展開。雖然非物質勞動是創(chuàng)造一種關系、提出一個概念，這就使資本獲利的過程看起來更加靈活、松散；但資本對勞動的權力并沒有被削弱，反而從時間和空間上都加深了。

三、微觀權力：從規(guī)訓到控制

微觀權力沒有唯一的中心，不是壓迫和占有的力量，而是滲透在日常生活的各種關系網絡中，具有生產性和塑造性的力量。說資本是現代社會高高在上的一個權力，它單向地、線性地向一切無權者發(fā)號施令，這只體現了資本的宏觀權力。然而，馬克思并不認為資本是一種單向的、壓迫性的、占有的力量。馬克思分析了資本對勞動的雙重權力：一方面，機器的使用加強了資本對勞動的控制力；另一方面，資本也通過機器塑造了反抗自己的勞動者。大規(guī)模的機器生產培養(yǎng)了工人的組織紀律性和普遍聯合的可能性。工人的聯合斗爭同樣也塑造了資本生產的結構和方法。“資本只有為了應對有組織的工人對抗的威脅時，才會重新塑造生產結構，采用新技術；同樣，也只有當組織起來的奴隸對自己的權力構成了實在的威脅時，并已使生產系統不可再用時，歐洲資本才會放棄奴隸生產?！雹冢勖溃葸~克爾·哈特、［意］安東尼奧·奈格里：《帝國》，楊建國、范一亭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48頁。在資本與勞動的關系中，資本并不是唯一的權力中心。資本將勞動塑造為符合資本積累要求的勞動，同時也將勞動塑造為與資本對抗的權力中心。資本與勞動之間的矛盾、對抗、妥協等一系列交互關系形成了多元的微觀權力關系，不同的權力關系在生活的各個層面爆發(fā)出來，能夠改變經濟、政治、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結構。

資本對勞動的塑造就是資本的微觀權力。資本的權力不僅具有對勞動的占有性，同時也具有對勞動和自身的生產性、重塑性。這種關系在福柯看來是一種微觀權力。“人們把權力等同于一種說‘不’的法律，認為權力尤其具有剝奪權。我認為這種權力觀完全是消極的、狹隘的，而且太過簡略?！睓嗔χ苑€(wěn)固且被人接受，其原因是“它貫穿于事物，產生事物，引發(fā)樂趣，生成知識，引起話語。應該視權力為滲透于整個社會肌體的生產型網絡，而不是將它看作一個僅僅行使壓制職能的消極機構”③［法］米歇爾·?？拢骸陡？录?，杜小真編，上海遠東出版社1998年版，第436頁。。資本的權力并不是對勞動的完全占有、鎮(zhèn)壓和集中于一處，比如只是集中在工廠，而是資本與勞動相互生產、塑造，并且兩者的對抗力在生活的各個層面發(fā)揮出來。也就是說，微觀權力中包含著一種重塑、顛覆資本的力量。因為資本對個體的控制并非僅僅通過政治強制來發(fā)號施令，它也通過塑造人的肉體、大腦、精神來完成。在微觀權力的作用下，個體被重新塑造成主體，被賦予行為動機和相應的角色。原先被資本控制的個體在資本的塑造下，最終成為具有控制力的主體。正如哈特、奈格里所說，在資本權力“完成了大一統，將社會生活的一切成分都包容在自身之內的那一刻，它也使一個新的社會環(huán)境得到呈現。那是一個有著千差萬別、由最大限度的多層性和不可被吸納的單一性構成的復雜環(huán)境”④［美］邁克爾·哈特、［意］安東尼奧·奈格里：《帝國》，楊建國、范一亭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1頁。。隨著資本形態(tài)的演變，資本宏觀權力也完成了大一統，支配了人們的全部生活。然而，也就是在此時，資本在生活的全部領域塑造出多樣的勞動。多樣的勞動者及勞動方式很難被資本單一的權力支配，進而成為與資本對抗，超越資本統治的力量。

在物質勞動生產中，微觀權力的表現形式是規(guī)訓。馬克思所說的資本對勞動實質性的控制，在?？驴磥硎且环N監(jiān)視控制。這種監(jiān)視是機器大工業(yè)時代下特有的監(jiān)視，即不僅對原材料數量、工具類型、產品質量等生產條件進行監(jiān)督，而且對勞動者的活動和技能、完成任務的方式、敏捷程度、工人熱情等進行監(jiān)督。監(jiān)視并不是生產之外的事情，而是生產的一部分，成為規(guī)訓的手段。?？乱民R克思的話：“一旦受到資本控制的勞動成為協作勞動，管理、監(jiān)督和調節(jié)的工作就變成資本的一個職能。一旦成為資本的職能，它就獲得了特殊的性質”①［法］米歇爾·?？拢骸兑?guī)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嬰譯，三聯書店2003年版，第199頁。。監(jiān)視成為“完美的規(guī)訓機構能夠一目了然，它既是照亮一切的光源，又是一切需要被了解的事情的匯聚點，它既是一只能督查一切的眼睛，又是一個所有的目光都朝向這里的中心”②［法］米歇爾·?？拢骸兑?guī)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嬰譯，三聯書店2003年版，第197頁。。勞動者在工廠中必須根據機器的要求做出相應的行動，在生產中，每個人都被固定在一個既定的位置上，個體的任何行為都受到監(jiān)視，然而被監(jiān)視者在任何時候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被監(jiān)視。此時，這種權力是可見的，但又是匿名的、無法確定的，但能持久地發(fā)揮作用。在?？驴磥?，現代社會或者說整個資本主義的興起，正是得益于眾多的規(guī)訓關系的構造?，F代城市街區(qū)的布局、建筑的構造都是迎合了資本積累，但身處其中的人卻對此并不知曉。在無形的監(jiān)視機制下，人們被規(guī)訓為資本積累的機器，被限制在一個個特定的空間中，并時刻受到檢查，人的其他功能、欲望和意義被壓制了。

在非物質勞動生產中，微觀權力表現為控制。規(guī)訓方式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福利國家體制中達到頂峰。勞動組織形式上的泰勒制、工資體系上的福特制以及社會宏觀調控上的凱恩斯主義使資本與勞動者的對抗達到了相對平衡穩(wěn)定的程度。整個社會成了一個被規(guī)訓的工廠。“整個社會會逐漸和帶著不可抑制的持續(xù)性被資本主義生產的標準所單獨規(guī)訓。一個規(guī)訓性的社會因而是一個工廠式的社會?！雹郏勖溃葸~克爾·哈特、［意］安東尼奧·奈格里：《帝國》，楊建國、范一亭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85頁。這個社會完全受到資本的支配。然而，這樣的一種規(guī)訓方式在20世紀70年代開始解體。資本對生產中的勞動及其產品的占有權隨著生產的擴大而加深，最終導致了生產過剩和消費不足的經濟危機。顯然，僅僅是物質生產不能實現資本積累。非物質勞動生產則能夠在生活的所有領域吸納過剩的商品和資本，使資本繼續(xù)積累。對勞動者而言，非物質勞動塑造了多樣的信息、知識、文化、情感等形成主體能動性的因素。這使他們對規(guī)訓重新評估，“年輕人拒絕工廠式社會的令人窒息的重復，發(fā)明了新形式的流動性、彈性和新的生活方式。學生運動迫使一個社會較高的社會價值依據知識和智力勞動。女權主義運動使個人的關系網的政治內容清晰起來并拒絕父權制的控制”。④［意］毛里奇奧·拉扎拉托：《非物質勞動》（上），高燕譯，《國外理論動態(tài)》2005年第3期。這些矛盾和抵抗將微觀權力形式從規(guī)訓轉變?yōu)榭刂?。控制的特點是“可以表述為規(guī)訓的規(guī)范化手段的強化和普遍化”，“控制實現于靈活、多變的網絡系統之中，從而使它的效力范圍遠超出由各種社會機構構成的構架嚴整的場所”⑤［美］邁克爾·哈特、［意］安東尼奧·奈格里：《帝國》，楊建國、范一亭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0頁。。在規(guī)訓方式下，權力與個體的關系是靜止的。資本權力被固定在一處，作為唯一主體對勞動個體進行規(guī)范，勞動個體作為完全被壓迫的客體，反抗資本權力。在控制方式下，權力與個體之間是流通的。資本通過對信息、知識、文化、情感等方面的控制來實現積累，這些要素的豐富和發(fā)展本身就要求勞動者不再是簡單地服從指令的客體，而是轉變?yōu)橛袥Q策能力的主體。

資本的微觀權力塑造出超越資本統治的條件?！百Y本不可遏制地追求的普遍性，在資本本身的性質上遇到了限制，這些限制在資本發(fā)展到一定階段時，會使人們認識到資本本身就是這種趨勢的最大限制，因而驅使人們利用資本本身來消滅資本?！雹佟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90頁。從資本的角度看，資本從實體形態(tài)到虛擬形態(tài)的轉變，實質上是將資本勞動形式上的控制轉變?yōu)閷趧訉嵸|上的控制。從勞動的角度看，資本形態(tài)的演變也意味著勞動形式從物質勞動轉向非物質勞動。非物質勞動一方面使勞動者的整個生活世界都成為資本積累的領域；另一方面，也塑造出與資本對抗的勞動主體，最終擺脫資本的控制。在物質勞動過程中，無論商品生產還是精神交往都是資本壟斷。在非物質勞動中，資本依賴全社會勞動者的知識、智力、情感、服務等實現積累，每個人都要發(fā)揮自己的潛能和創(chuàng)造力。這樣，勞動者在更深程度上被資本控制的同時，也大大豐富了自身的主體性。勞動者不再是形式上彼此聚合，而實質上卻彼此分離、沒有意識的機器零部件，也不再是機器的看管者。勞動者的技能不再體現為直接的體力勞動，而是通過學習能力、溝通技能、反思能力等建立起來的智力勞動。這種勞動既是資本積累，也是勞動者自我實現和積累。勞動者全面能力的實現使每個勞動者都能真正發(fā)言，能夠主動積極地規(guī)劃勞動過程。顛覆資本所規(guī)劃的等級管理秩序，進行自我組織和管理。正如哈特和奈格里所說“非物質勞動在展現其自身的造性能量中似乎為一種自發(fā)的和基本的共產主義提供了潛能”②［美］邁克爾·哈特、［意］安東尼奧·奈格里：《帝國》，楊建國、范一亭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41頁。。在非物質勞動中，勞動者合作產生價值的媒介不再必然由資本提供，而是可以通過語言、交際、情感的網絡實現。那種能夠超越資本控制的力量在資本的微觀權力中生長起來，進而能夠產生超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新的生產方式。

四、結 語

資本的權力已經通過形態(tài)的改變而滲透到社會的所有領域，支配著勞動者的一切活動。隨之而來的一個問題就是：勞動者是否真的處于一個無能為力的境地？對于這個問題，馬克思認為，資本權力越是成為一種普遍性的力量，越會使人們認識到資本不再適合社會發(fā)展的需要。進而，人們會主動揚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建立新的社會生產方式。福柯用“微觀權力”這個概念解釋了馬克思描述的揚棄資本的過程。?？抡J為權力絕不僅是單向的、支配性的宏觀權力，而是包括了雙向的、生產性的微觀權力。這就意味著資本不斷加深對勞動者控制的同時，也加深了勞動者對資本反抗、重塑的能力。哈特和奈格里進一步分析了在資本權力的支配下，勞動者如何能成為揚棄資本的力量。他們認為資本權力擴張必然導致“非物質勞動”，在“非物質勞動”中，勞動者被塑造成與資本抗衡的能動的主體。

在我國社會主義建設中，如何應對資本權力的擴張始終是不可回避的問題。改革開放前30年，我國曾談“資”色變，完全禁止資本權力。這種認識只看到了資本的宏觀權力，認為在資本的支配下，勞動下降為資本獲利的工具。因此，企圖不通過資本權力而構建出為了全社會需要而聯合起來的自由自覺的勞動形式。然而，實踐證明，沒有資本對勞動及其產品的支配和管理，就不能產生社會化勞動所需要的物質和精神條件。改革開放之后，資本的宏觀權力與微觀權力之間形成了良性互動。一方面，資本對勞動的支配滲入人們生活的所有領域，教育、娛樂、體育等非物質勞動生產活動都成為資本積累的工具；另一方面，勞動者也逐漸被塑造出超越資本支配的能力。非物質勞動生產的是知識、價值、情感等直接形成人們生活意義的產品，這些產品不是完全由資本控制，而是由人際間肢體的互動和情感交流控制。在非物質勞動生產中，人們合作和交往的智力條件和情感條件得到發(fā)展。進而，勞動能夠在最普遍的意義上成為社會的勞動，成為揚棄資本權力的勞動。正如馬克思所說：“只要這種勞動是由作為社會勞動的勞動形式引起，由許多人為達到共同結果而形成的結合和協作引起，它就同資本完全無關，就像這個形式本身一旦把資本主義的外殼炸毀，就同資本完全無關一樣”①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34頁。。可見，資本支配勞動的另一方面是勞動對資本的重塑和揚棄。因此，我國在現代化建設中，不能因為資本對勞動的支配性、壓迫性而排斥資本，而是應該看到資本宏觀權力下的微觀權力，充分發(fā)揮資本的微觀權力作用，使資本塑造出、培養(yǎng)出符合更高社會形態(tài)要求的勞動條件。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5］馬克思.資本論（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6］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7］［美］丹尼·貝爾.后工業(yè)社會的來臨［M］.高铦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1997.

［8］［法］米歇爾·福柯.?？录跰］.杜小真編.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8.

［9］［美］邁克爾·哈特，［意］安東尼奧·奈格里.帝國［M］.楊建國，范一亭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

［10］傅秀玲，鄧曉臻.馬克思自由思想的文本研究［J］.齊魯學列，2014，（11）.

［11］［意］毛里奇奧·拉扎拉托.非物質勞動（上）［J］.高燕譯，國外理論動態(tài)，2005，（3）.

Micro－power in the Evolution of Capital Forms

Cheng Xiao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Peking University，Beijing100871，China）

Capital is an overarching economic power.On the one hand，it includes a kind of macro－power that oppresses and possesses labor and products from top to bottom.On the other hand，it has a kind of micro－power that can produce and cultivate certain forms of labor and laborer beyond capital dominance.With the evolution of capital forms，its micro－power becomes more and more important in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society.Capital’s micro－power not only ensures capital accumulation，but also creates the conditions for more advanced mode of production.Thus，it is an inevitable choice in modernization construction to recognize capital and make full use of capital’s micro－power.

capital form；power；discipline；control

F062.9

A

1009－0150（2015）02－0084－8

（責任編輯：海 林）

2015－01－30

中國博士后第56批科學基金資助項目“資本形態(tài)的歷史演變及其對社會發(fā)展的影響”（2014M560023）。

程 曉（1986－），女，山西太原人，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