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姜燕

一

鄒琪撿到了一塊寶石！

聽到這個消息，于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哪！學(xué)校的操場難道是個寶庫嗎？怎么會呢？

于淼深吸了一口氣，顧不得把衣服穿好，也從操場向四樓的教室沖去。

果然，教室外面一片鬧嚷嚷的，剛剛上完體育課的同學(xué)們都沒有進入教室，好些個男生女生都在議論著鄒琪撿到寶石的事。

鄒琪人在哪里？于淼迫切地想見到那塊寶石。

“快點，鄒琪躲到女廁所里去了！”一個女生邊往女廁所跑邊叫喊著。

一個男生也跟著跑去，到了廁所門口來了個急剎車，球鞋底摩擦著地磚發(fā)出刺耳的尖叫聲。他在廁所門口大喊著：“鄒琪——出來——暴力女——出來！”

“暴力女”是鄒琪在班級公認的外號，也不知是誰取的，反正一下子就流行了。于淼對這個外號體會更加深刻。

鄒琪小小的個子，長得眉清目秀，最愛穿裙子，披肩長發(fā)上總是系著一條粉色的絲帶，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班里最時尚的。她脾氣好時說話輕聲細語，跟老師說話也是輕聲細語，一旦發(fā)起脾氣則暴跳如雷，特別是對男生，那“獅吼功”簡直震耳欲聾??！于淼是領(lǐng)教“暴力女”的“獅吼功”次數(shù)最多的一個。誰讓于淼是鄒琪的同桌呢！

男生們擁到女廁所門口堵截鄒琪，期待一睹寶石的風(fēng)采。無論男生們怎么哄騙、激將，鄒琪就是擺開死也不肯露面的架勢，也不知有多少女生在廁所里眾星捧月般地圍著她呢！

于淼心里哼了一聲，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上課鈴響了也別出來。他扭身走進教室，剛走回位置，上課鈴就響了。

二

鄒琪的臉紅撲撲的，劉海濕答答地貼在額頭上，像剛剛從澡堂子里出來似的。

她把右手捏得緊緊的，揣進了口袋。于淼想，那只手里一定是寶石了。

“鄒琪，你撿到的寶石什么樣子？”于淼低著頭，一只手撐著頭，悄聲問。

“關(guān)你什么事？”鄒琪照例白了于淼一眼。

于淼噎住了。每次收到鄒琪的白眼，于淼都會噎住。

老師敲了敲講臺：“可以從操場上把心收回來了，現(xiàn)在是語文課時間，沒玩夠的下了課再去。坐好！”

鄒琪一下子就挺直了腰桿子，兩只眼睛發(fā)出亮光?！昂?！有本事數(shù)學(xué)課也這么精神？”于淼不服氣地在心里嘀咕著。

鄒琪的那只手依舊揣在口袋里。她發(fā)現(xiàn)于淼一直盯著她的口袋，又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很多男生羨慕于淼，說于淼的福氣不淺，跟班里最漂亮最有錢的女生是同桌。于淼也不辯解，心里卻想到一句電視里學(xué)到的話“伴君如伴虎”，身邊有鄒琪這樣的女生，別人看來是福，對自己來說，其實是禍??！

除了吃盡了鄒琪的白眼，于淼還嘗盡了鄒琪的掐功。于淼長得胖，一不小心手臂就會過界，往往于淼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陣鉆心的疼痛就襲來了，于淼縮回手臂，鄒琪那得意的笑容像一記重拳打在于淼的腦袋上。于淼呵著氣，揉著手臂，不敢回擊。錯，于淼回擊過一次，他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可鄒琪哭得梨花帶雨，用眼淚把班主任的心都浸軟了，那次于淼被狠狠地罰寫了檢討，班主任為此還在班里開了一次班會，讓大家討論一個紳士應(yīng)該具備什么樣的品質(zhì)。從那之后，無論鄒琪怎么“折磨”，于淼再也不敢回擊了。

語文課風(fēng)平浪靜地過去了，一下課大家就蜂擁到鄒琪身邊，要看那寶石的風(fēng)采。鄒琪喝令道：“退遠點，都退遠點，保持一米的距離才能看?！?/p>

“一米，一米以外哪里能看得見呀！快點吧，要不我就告訴老師去！”有男生憋不住了。

鄒琪眼睛一瞪，大聲叫道：“有種你去告訴呀！其他人可以靠近看，你離遠點兒！”

那個男生灰溜溜的，不過沒有離開，他知道鄒琪的火爆脾氣，惹火了她只有自認倒霉啊！

鄒琪緩緩地松開手，一顆璀璨的珠子在她手心里波動著，紅艷艷的，窗口射進來的陽光照著它，鄒琪手一晃，就是一道璀璨的紅光，照得人眼睛都一痛。

“哇！這顆是夜明珠嗎？”

“笨蛋！夜明珠是夜里發(fā)光的，我看這像雞血石！”

“什么石不石的？我看是水晶珠子！”

大家爭論得不可開交，鄒琪看看你，又看看他，激動的神情抑制不住。

“它就是普通的玻璃珠子?！庇陧嫡f。

“什么？玻璃珠子？”鄒琪不干了，“你眼珠子是玻璃做的吧！”

“對呀？你憑什么說它是玻璃珠子？”有同學(xué)附和道。

于淼說：“我就是知道，不信你們可以問問老師。”

于淼的自信不是沒有由來的。于淼媽媽是一家珠寶店的營業(yè)員，他每天放學(xué)后都去店里等媽媽，曾聽過媽媽給顧客介紹辨別真假珠寶的方法。

不知誰報告了老師，班主任來到鄒琪身邊，她拿起那顆珠子，對著陽光看了看，說：“這是普通的玻璃珠子?！?/p>

鄒琪急切地問：“為什么？”

“你看，這顆珠子完全透明，沒有一點點的瑕疵。而真正的珠寶是不可能一點瑕疵也沒有的，也不會這么通體透亮?！卑嘀魅魏苡邪盐?。

大家失望地散去，鄒琪沮喪地趴在課桌上，她把那顆玻璃珠子掃到了于淼的桌面上。于淼把珠子拿起來給鄒琪，鄒琪哼了一聲：“送給你了。”

于淼捏住那顆珠子，對著太陽晃了晃，它折射出耀眼的紅光，好看極了。于淼立刻喜歡上了這顆珠子，他每天都能看見很多珠寶，從來不覺得那些珠寶有什么特別，這顆珠子不是紅寶石，可比紅寶石漂亮多了。

三

幾個女生擠作一堆討論即將到來的“五一”節(jié)假期。

“‘五一你去哪兒玩？”

“不知道，不過肯定是要出去的，我爸說要自駕游?！?/p>

“我爸會帶我去臺灣，去年‘五一我們?nèi)サ氖窍愀??！编u琪很是得意，“于淼，你準備去哪兒玩？”

“我，我……”于淼迅速在腦海里搜索了一下，沒有找到任何關(guān)于旅游的內(nèi)容。媽媽離婚后一個人帶著于淼，在珠寶店打工，一年到頭除了過年能休息兩天，平時越是節(jié)日買珠寶的人就越多，媽媽也就越忙。

“于淼，你不會從來都沒出去旅游過吧！”鄒琪夸張地叫道。

幾個女生也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于淼什么也沒說，他匆匆下樓，跑向操場。他知道，鄒琪和身邊的這堆女生跟自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們都是有錢人家的孩子。

于淼來到操場的沙坑邊，他看看周圍，沒幾個人在操場上玩。于淼在沙坑的一個角邊蹲下身子，把手伸進沙子里，使勁往下伸去。

然后，于淼拍了拍手上的沙子，跑向教室，腳步也輕松了不少。

晚上一到媽媽的店里，于淼就探著腦袋看玻璃柜臺里的那些寶石。

那些寶石的模樣看上去差不了多少，可價格怎么差那么多呀，便宜的一千多，貴的上萬。

“淼淼，快點做作業(yè)，今天晚上媽媽回家給你煎魚?！?/p>

“哦。”于淼有些慌亂地離開了柜臺。

于淼寫著作業(yè)，腦子里總是浮現(xiàn)出一疊鈔票，如果自己有一疊鈔票，該用它來干什么呢？首先給媽媽買一條裙子。隔壁阿姨總是夸媽媽身材好，說媽媽穿裙子會迷死人的，可媽媽就那兩套工作服輪流換著，她好像沒有一件像樣的新衣服。然后呢，然后跟媽媽出去旅游一次，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啊！

四

“老師，我的掛墜，我的掛墜丟了！”鄒琪帶著哭腔，摸著空空的脖子。

老師問：“什么掛墜？”

“是一塊玉石雕刻的小蛇，綠色的?！?/p>

老師看了看于淼：“于淼，你見過嗎？”

于淼的臉上一熱，連忙搖頭。

“鄒琪你自己再好好找找，于淼你也找找，周圍的同學(xué)也幫著找找。鄒琪你的玉石是什么時候弄丟的？”

“可能是今天，也可能是……是昨天。我也不知道，就是現(xiàn)在才突然發(fā)現(xiàn)的?！编u琪的哭腔更明顯了。說完，她看著于淼。

于淼急了：“你干嗎看我呀！我又沒拿你的小蛇！”

鄒琪爆發(fā)了：“你沒拿怎么就怕人看了？做賊心虛呀！”

“你憑什么罵人呀？”

“上次我的鋼筆不是也在你那里嗎？我從你抽屜里找到的！”鄒琪指著于淼的鼻子說。

于淼的鼻子上已經(jīng)急出了汗，上次鄒琪的鋼筆也不知怎么到的自己的抽屜，他主動把抽屜里的書本拿空了讓鄒琪找，以證明自己的清白，可那支鋼筆居然就在他抽屜的最里面，于淼就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了。

老師說：“別吵了，趕緊找找，教室里沒有再到操場找找，也許是體育課時掉在操場上了?！?/p>

于淼的腦袋忽然發(fā)出嗡嗡聲，操場？綠色的小蛇？

莫不是？

鄒琪撿到紅色“寶石”那天，于淼也撿到了一塊寶石，就在操場上，他躺到草皮上休息時，它硌了他的后腦。于淼把它抓在手中，慌亂之中沒能看清那寶石的形狀，只記得是一塊綠色的寶石，直覺告訴他撿到的是一塊正宗的寶石。

一瞬間，于淼的腦袋里塞滿了亂糟糟的東西，再一轉(zhuǎn)瞬，他的腦中又是空蕩蕩一片。

怎么辦？那塊玉石極有可能是鄒琪的。

哼！鄒琪家有的是錢，還在乎那一塊小小的玉石？她從來都沒正眼瞧過自己，上次的鋼筆事件之后，她不聽自己的解釋還總跟人說是自己偷了她的鋼筆。于淼的心慢慢平靜下來。

大家在操場上尋找著。于淼也跟在后面，他時不時看一眼沙坑，有幾個同學(xué)正在沙坑邊上查看著。

那天，鬼使神差，于淼把那塊寶石藏進了沙坑的一個邊角處，他本想找個機會把那塊玉石帶出去，或許能賣不少錢呢！可不知為什么，他猶豫了又猶豫，越是猶豫越是失去了帶出去的勇氣。把撿來的東西占為己有，跟偷又有什么區(qū)別呢？自從把那塊寶石藏進沙坑，于淼每天吃飯不香，睡覺也總是做夢，夢里有警察也有小偷。于淼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找個上體育課的機會把它拿出來交給老師。

可是，這塊玉石是鄒琪的！

現(xiàn)在拿出來，于淼會又一次變成偷東西的賊！不要說十張嘴，一百張嘴也解釋不清了。

于淼不再看那個沙坑，他坐在草皮上，仰著頭看天上的太陽。太陽像一枚大大的蛋黃，軟塌塌的，好像隨時要掉下來的樣子。

沒有人找到鄒琪的小蛇。

五

一連幾天，鄒琪一改往日的活潑，特別是課間，不管誰來找她玩，她都不搭理，懶懶地趴在桌子上，眼神黯淡無光。

于淼看到她這副樣子，心里居然有些小小的開心。鄒琪也會有這樣的時刻？

于淼偷偷去確認過沙坑里的那塊寶石，的確是鄒琪形容的那個樣子，一個小蛇的雕刻，綠瑩瑩的，很漂亮很精致。

于淼不想將它帶走，但也不想給鄒琪，反正在鄒琪心中，自己已經(jīng)是個賊了，不是嗎？

不過于淼想不明白，老師問鄒琪那塊玉石值多少錢時，鄒琪說一千多塊，對鄒琪來說一千多的東西那就是很廉價的。鄒琪穿的鞋沒有低于五百的，書包也是七八百塊的，每年都換新的，這一千多的東西對她來說又算得上什么呢？

丟個一千多的玉墜，怎么就像丟了魂一樣？

于淼搖搖頭，把那個小蛇搖到腦海之外去了。他嘆了一口氣，埋頭寫作業(yè)，剛寫兩個字，“嘎巴”一聲，鋼筆頭斷了。

于淼轉(zhuǎn)身向身后的施強借鋼筆，施強說他的鋼筆是獨生子女，沒有第二支。

于淼正犯愁呢，鄒琪扔來一支鋼筆，說：“用吧！”

于淼愣了一下，把筆拿過來。這支筆就是上次滾進他抽屜的那支。于淼感激地笑了笑，但鄒琪沒看見。

忽然，于淼想起來了，鄒琪上次把這支筆借給他了，他用好之后就夾在了書里，準備下午用好以后再還，誰知它滾到了抽屜最里邊，而他以為鄒琪把它拿回去了。

這么一想，于淼的心忽然跳得飛快，握著筆的手也顫抖起來。

而那塊綠色的小蛇玉墜，在于淼眼前晃來晃去。

吃過晚飯，于淼把那支壞筆拿給媽媽。媽媽用鑷子把鋼筆頭拔出來，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紙包，里面有兩個嶄新的鋼筆頭，媽媽把新筆頭換了上去。

媽媽笑著說：“淼淼，看，像不像新的？”

于淼心里酸酸的，嘴里卻說：“媽媽最棒！”

于淼的這支鋼筆頭已經(jīng)斷了兩回，媽媽都成功地為它手術(shù)了。媽媽告訴過于淼，她讀小學(xué)時買的一支幾毛錢的鋼筆用到中學(xué)畢業(yè)都沒壞過呢。不知道是夸自己愛惜鋼筆還是夸過去的鋼筆質(zhì)量好。

于淼用修好的鋼筆寫完了作業(yè)，上床后，他側(cè)耳聽著媽媽跟奶站的人通電話。于淼知道，媽媽每天天不亮就會到奶站去拿牛奶，在天亮之前騎著電瓶車送一趟牛奶。媽媽說，這送奶的活兒不耽誤她打工的工作，還能掙娘兒倆的飯錢，挺劃算的。

于淼側(cè)著身子，睡不著。平躺著，也睡不著。趴著，還是沒法睡。

記得以前有人給于淼出過一個腦筋急轉(zhuǎn)彎的題——打什么東西不要用力。于淼很輕易就猜出來了，是“打瞌睡”。可是，這瞌睡怎么總不來呢？它幾乎讓于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好累人??！

六

鄒琪上課走神，被語文老師委婉地批評了兩句。數(shù)學(xué)老師發(fā)現(xiàn)鄒琪趴在桌子上沒精打采的，就用教棒敲了兩下講臺，可鄒琪一絲反應(yīng)都沒有，這讓數(shù)學(xué)老師火大了，他走過去狠狠地敲了一下鄒琪的桌子，然后就著鄒琪的不聽講，談到了鄒琪計算問題的粗心，談到什么“富不過三代”之類的話，說如果鄒琪不好好學(xué)習(xí)以后就極有可能敗家。

鄒琪沒有吭聲，可那眼眶漸漸地紅了，慢慢地，眼淚蓄滿了眼眶，一顆又一顆淚珠滾落下來，打濕了桌面。

數(shù)學(xué)老師滔滔不絕地教訓(xùn)著，鄒琪終于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她嘹亮的哭聲終于暴露出豪放的本色。

數(shù)學(xué)老師不知所措了。此時，下課鈴救了他，他再次瞪了鄒琪一眼，扔下一句“你倒委屈了”揚長而去。

女生們都簇擁到鄒琪身邊安慰她。這個鄒琪，對男生無論是嘴里還是手下從不留情，跟女生們倒處得蠻好的。

鄒琪最好的朋友問她：“你最近怎么老走神啊？”

鄒琪抽抽搭搭地說道：“我也不想，可是我想念我的小蛇……它是媽媽給我的禮物，這幾天……我總是不停地想念媽媽，白天想，夜里做夢也想，媽媽……媽媽給我的小蛇丟了……嗚嗚……”

幾個女生抱住了鄒琪，其中兩個也跟著哭了起來，一個說：“鄒琪，你媽媽會在天堂原諒你的?！绷硪粋€說：“我，我也想媽媽了……”

鄒琪是沒有媽媽的孩子！鄒琪的爸爸能給鄒琪最好的書包最好的皮鞋，可卻不可能讓鄒琪的親媽媽死而復(fù)生！

于淼的鼻子酸了，眼眶也濕了。

于淼悄悄地走出教室，他往樓下走去，走向操場。

于淼決定了，去拿出那塊綠色的寶石，他要把它親手交給鄒琪。

他要怎么跟鄒琪說呢？于淼還沒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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