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竹

一段時間，為自己不識得花朵羞愧不已。

印象中是有一些花的。南瓜花舉著金黃的大喇叭，朝著太陽嗚哩哇啦。蠶豆花翕動著淡紫的翅膀，隨時準備飛到月亮上去。黃瓜花已經(jīng)在架子上此起彼伏，黃燦燦的一大片熱鬧。辣椒的小花總是細細碎碎，隱現(xiàn)在密密的葉叢間，像是星星的倒影。最愛藏起來的還是茄子花，喜歡躲在闊大的葉子下獨舞，掀動起紫色小擺裙，專門跳給那只迷路的小螞蟻。

一離開鄉(xiāng)村的土地，立刻局促不安起來。不識得汽車標識，都是鐵殼子下面裝幾個轱轆。不識得路口方向，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橫平豎直。更要命的是，看見廣場上大片的花朵整整齊齊地開放，紅得熱烈，黃得燦爛，愣是一朵都不認得。這樣的日子，慌慌亂亂，猶猶豫豫，疑疑惑惑，一點都不踏實。

直到那天一小片紅艷艷的杜鵑撞進眼里。

杜鵑是后來才知道的名字，小時候只道它是映山紅，春天開學沒多久，它就滿山滿坡地紅起來，像少年臉上的青春花蕾，一發(fā)一大片，跳躍著蓬蓬勃勃的歡愉。我和小伙伴們都喜歡扯它的花瓣吃，真的很好吃，甜絲絲的清香溢滿口鼻。走一路，吃一路，花卻一點沒見少，依舊紅天紅地的，滿眼都是。

迎面突兀撞來的那片杜鵑，在小區(qū)門口。就像游蕩在他鄉(xiāng)街頭，忽然遇到了小時候的鄰家小妹，不免要驚喜地叫出聲來：映山紅！不免要站下來，彼此問問這些年來的境況。不免要站在流逝的時光中，歇息一會，感嘆幾聲。一個狹長逼仄的花壇，被它們擠得滿滿。汽車卷起的浮動塵埃，還沒來得及遮蔽它們的艷麗，隔壁廣場上的跳舞大媽們放著那些反復轟鳴的節(jié)奏，也還沒有讓它們厭煩得皺起眉頭。分別這么多年了，又山一程水一程的，它們幾乎一點沒變呢，嘰嘰喳喳地驚喜著，把春天映照得紅光滿面。只是不知在它們眼里，那個驚呆在春天里的人，已經(jīng)變成什么樣子了，恐怕都認不出來了吧。

我蹲下來，想再捏一片花瓣放進嘴里，瞥見門崗保安鷹隼一樣的目光，又縮回了手。藏于內(nèi)心的秘密，只可以一個人享受，怎么可能在別人的窺探中坦坦然呢？況且，我這 ? ? ? ? ? ? ? ? ? ? ? ? ? ? ?只被人間煙火熏燎多年的手，會不會嚇壞了它們呢？驀然覺著，我與這些映山紅之間，已經(jīng)隔開了幾十年的光陰。大山給了我行走的力氣，然后我選擇了出走，像一只斷線的風箏，再也不曾給過它們音信。一直行走在它們懷念中的我，從來也不曾記起過它們，總在努力地去結(jié)識新的花朵，在那些安排在城市的花朵中尋找靈感，哪怕沒有一朵花愿意為我開放。

最初見到迎春花，是它們瀑布一樣懸掛在一幢教學樓的走廊外。沐浴其中，以為那些明黃，那些陽光一樣的碎屑，一定會溫暖生命中某些寒冷的日子。后來識得夾竹桃，好喜歡這個名字，竹和桃，仿佛可入清虛之境，萬鬼不侵。郁金香是在一個公園里結(jié)識的，那么多金黃、艷紅、亮紫的杯盞，盛滿人間富貴，讓人陶醉，恍若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公園里還有一池白蓮，亭亭玉立，一時讓我這個打小在山里橫沖直撞的鄉(xiāng)巴佬呆住，趕緊背誦“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生怕錯過了相識的機會。當紫薇突然在路邊熱情渲染，一嘟嚕一嘟嚕地擠出線條來，只把喧囂做仙樂，萬種風情舞秋風，簡直讓我又迷戀又崇拜，路都不好好走了，一步三回頭，踩響剎車聲一片。

終于列出長長的一串花名，來裝點擁擠的文檔。然而有花朵的城市終歸是城市，不是花鄉(xiāng)，百花說盡繁華事，夜半夢醒在客鄉(xiāng)。一粒土渣離開土地，就變成浮塵了。敲擊鍵盤的噠噠噠仿若夜雨打葉聲，終究不是雨，花朵一樣綻放在寬屏上的文字，筆畫枯瘦，缺少營養(yǎng)。才發(fā)現(xiàn)，有些花開在眼前，有些花開在命里。

命中注定的花朵啊，怎么可以忘卻？

蹲在那一小片映山紅身旁，我開心極了。它們爭先恐后地向我訴說。我聽出了教我小學語文的吳老師那一口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普通話，他總要在上正課前來一句，今天俺先講一個狐貍精的故事，我們立刻豎起了小耳朵。聽出了下街會算命的孤身老阿婆癟著嘴唱戲，樹上的鳥兒成雙對，她不算命的時候仿佛總在唱，母親說，這一段是《天仙配》，過一會兒又說，現(xiàn)在是《女駙馬》了。聽出了曬場上大叔大伯們的談天說地，國際紛爭，總統(tǒng)秘史，仙魔鬼怪，神偷俠盜，在煙斗的明滅與星光的清輝中輪番登場，夾雜著忽起忽落的鼾聲。聽出了溪水汩汩，玉米拔節(jié)，青石板路的縫隙間，青草們伸著懶腰，打著哈欠。

從未覺得內(nèi)心如此豐盈，這是一個山里娃躺在大山的懷里才有的舒坦。我由此相信，人生有多少相遇可以喚醒沉睡的幸福，就曾有多少花朵開放在童年的山坡上。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