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14-09-29
作者簡介:趙孝悌(1963-),男,陜西白水人,西安文理學院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語言學研究。
小說《白鹿原》的語言,向來深受學界的好評,尤其是人物語言中關(guān)中方言的運用,更是受到論者的推崇。至于小說中的敘述語言,目前的研究尚不深入,而且基本趨同于認為《白鹿原》的敘述語言屬于現(xiàn)代漢民族共同語?!啊栋茁乖返膭?chuàng)作,明顯的形成了兩個語言系統(tǒng):一個是規(guī)范化的敘述語言系統(tǒng),一個是地方性的人物語言系統(tǒng),前一個是道地的民族共同語,后一個則是作家加工雕飾過的非自然主義的方言土語?!?[1]“陳忠實在小說的敘述語言中尤其是寫景敘事時,多采用典范的漢語書面語,充分發(fā)揮書面語詞匯豐富細膩的優(yōu)長,極顯其‘雅’;在人物的對話中則盡量使用活潑生動的方言詞語,以凸顯地域性人文特征和人物的地域色彩,又極顯其‘俗’?!?[2]“長篇小說《白鹿原》中敘事性的話語運用的是嚴格的普通書面語言書寫,作品中人物的對話書寫使用的則是關(guān)中地區(qū)的地方方言話語?!?[3]
稍作比較,我們便可以發(fā)現(xiàn),對于《白鹿原》的敘述語言,以上各家的觀點基本相同,“道地的民族共同語”,“典范的漢語書面語”,“嚴格的普通書面語言”,盡管所用的概念有所差異,但從行文來看基本都認同《白鹿原》的敘述語言是“民族共同語”,或者是“民族共同語的書面語”,而且是“道地的”“典范的”“嚴格的”“民族共同語”“漢語書面語”“普通書面語言”。但是,如果對《白鹿原》的敘述語言進行比較分析,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白鹿原》所運用的敘述語言并非單一的現(xiàn)代漢民族共同語書面語言,而是現(xiàn)代漢民族共同語書面語言、關(guān)中方言書面語言、古代漢語書面語言的交互運用。
一、明快暢達的漢民族共同語書面語言
誠如所言,《白鹿原》的敘述語言中確實有一部分“道地的民族共同語”“典范的漢語書面語”“嚴格的普通書面語言”。但是這樣的敘述語言在《白鹿原》中非常有限,而且這樣的敘述語言的運用有一定的條件。一般說來,當小說述及像白靈、鹿兆鵬、鹿兆海等這樣的新派青年,或是涉及國共兩黨等這些新生事物的時候,才會運用這樣的敘述語言。例如:
(1)那是入冬后一個晴朗而寒冷的夜晚,她送他走到二姑家皮貨作坊門外的臺階下,他轉(zhuǎn)身離去以后卻又轉(zhuǎn)過身來,猛然張開雙臂把她摟進懷里。她似乎期待著這個舉動卻仍然驚慌失措。在那雙強健的胳膊一陣緊似一陣的箍抱里,她的驚恐慌亂迅即消散,坦然地把臉頰貼著那個散發(fā)著異樣氣息的胸脯。 [4]205
(2)鹿兆鵬現(xiàn)在確實忙,中共陜西省委的全會剛剛開罷,黨的決議急待貫徹,今冬明春要掀起鄉(xiāng)村革命的高潮,黨的組織發(fā)展重點也要從城市知識層轉(zhuǎn)向鄉(xiāng)村農(nóng)民,在農(nóng)村動搖摧毀封建統(tǒng)治的根基。黨在西安已經(jīng)辦起“農(nóng)民運動講習所”,每期仨月輪番培訓革命骨干。他決定把分配給滋水縣的十個名額全部集中到白鹿原上,正好可以從每個保障所選送一個,避免撒胡椒面似的把十個人撒到全縣。 [4]198~199
(3)他終于親自迎接了五月二十日這個早晨,親眼目睹了一個舊政權(quán)的滅亡和一個新政權(quán)誕生的最初過程。面對鐘樓上迎風招展的紅旗,他流下一行熱淚,這正是祭奠無數(shù)烈士的最珍貴的東西。 [4]664
例(1)寫的是白靈和兆海的熱戀。白靈和兆海是立志報國的新青年,他們是充滿青春活力的一代新人,代表著中國的未來,他們的愛情是向封建宗法禮制的宣戰(zhàn)。這段文字寫得熱烈深沉,是標準規(guī)范的民族共同語的書面語言,從詞匯到句式,看不到關(guān)中方言的痕跡,敘述語言的選擇和人物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例(2)寫的是鹿兆鵬投身革命,在滋水縣從事農(nóng)運工作。這樣的工作在當時是一種全新的工作,既充滿激情,又充滿刺激。這段文字寫得凝重莊嚴,是“典范的漢語書面語”,語言的選擇和情節(jié)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例(3)寫的是西安的解放,這是西安這個千年古都新時代的開始。這段敘述語言是“道地的民族共同語”,寫得極富抒情色彩。只有這樣的漢民族共同語才能敘述這樣一個嶄新時代的到來,才能體現(xiàn)這個新時代的精神。語言的選擇和時代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
就是寫到國民黨的黨政官員,也多用規(guī)范標準的漢民族共同語的書面語言。如:
陶部長在眾多的官員陪伴下走上講臺。陶部長既有一表人才,又擅長演講,一言一行和言語中的神態(tài)都顯示著南京政府官員居高臨下的氣魄,也顯示出與地方官員的截然區(qū)別。他從國際形勢到國內(nèi)局勢,侃侃而論蔣委員長“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既定方針;又從理論和道德以及治學的幾重關(guān)系,闡述蔣委員長“學生應該潛心讀書,抗日的事由政府管”的宗旨;陶部長不惜假傳圣旨,把蔣委員長自江西“剿共”前線發(fā)來的訓斥他的電示改編成對學生的柔腸寸心。 [4]512~513
當時的民國政府是中國的合法政府,陶部長作為中央政府的代表“親臨古城”,是一種官方行為。若用關(guān)中方言敘述這一事件,既不能體現(xiàn)人物的身份,也無法突出事件的性質(zhì),因而作者運用標準的民族共同語書面語言進行敘述,顯得正式莊重,而且于正式莊重之中不乏調(diào)侃嘲弄,使陶部長這一人物形象顯得道貌岸然而又虛偽滑稽,效果極佳。
《白鹿原》這種規(guī)范的漢民族共同語書面語言緊緊貼合新派人物的身份,新生事物的特點,新的時代的特征,洋溢著新鮮的時代氣息。應該說,運用這樣的敘述語言是陳忠實先生的刻意選擇,是為渲染環(huán)境、敘述故事、刻畫人物服務的。
二、渾厚質(zhì)樸的關(guān)中方言書面語言
但是我們應當看到,在寫到白鹿原上這個特定環(huán)境中的人物和事件的時候,《白鹿原》的敘述語言便呈現(xiàn)出與民族共同語很不相同的特點,或者帶有關(guān)中方言詞語,或者運用關(guān)中方言的語法規(guī)則,甚至體現(xiàn)出關(guān)中方言的韻律特點。這樣的敘述語言與“道地的民族共同語”差異很大,實際是在關(guān)中方言的基礎上經(jīng)過加工提煉而形成的書面語言,這樣的書面語言在《白鹿原》中所占的比例最大,極大地加強了小說的地域特色。
如第三十三章寫到鹿子霖出獄以后,又得到田福賢的重用時這樣寫道:
鹿子霖成了真正的欽差大臣本原上的無冕王,他每到一個保公所去,果然受到所有保長們的殷勤招待,甚至比對田福賢本人還要殷勤。保長們都很靈醒,在田福賢面前哪怕挨夯受威遭斥責,畢竟是臉對臉眼對眼,而鹿子霖回去給田福賢戳弄起來就摸不清底細探不來深淺了。鹿子霖天天像過年,保長們見到他就擺宴置酒,都知道鹿子霖愛抿兩口,抿了兩口以后的鹿子霖回到聯(lián)上就會把一切不滿意的事情化釋了。 [4]641~642
這段敘述性的文字,不論怎么說都與“嚴格的普通書面語言”相去甚遠。其中高密度地運用了典型的關(guān)中方言詞,如“靈醒”“挨夯”“受威”“戳弄”等,還運用了關(guān)中方言中特有的短語“臉對臉眼對眼”“摸不清底細”“探不來深淺”“抿兩口”等。這些關(guān)中方言詞和短語的運用,使這段敘述語言帶有濃郁的關(guān)中韻味和鮮明的關(guān)中色彩,具有和“典范的漢語書面語”完全不同的表達效果。這種在關(guān)中方言口語的基礎上經(jīng)過加工提煉而形成的關(guān)中方言書面語,對于刻畫鹿子霖飛揚跋扈的性格特點,起到了民族共同語的書面語言所無法起到的作用。
有些敘述性段落雖然沒有大量地運用關(guān)中方言詞,但連續(xù)運用的關(guān)中方言短語使得小說的敘述語言與民族共同語截然不同。如第三章寫白嘉軒賣地時的一段敘述:
這件事冷先生根本不用預測就可以料到結(jié)局。河川地是一年兩季收成的金盆盆,鹿家近幾年運道昌順,早就謀劃著擴大地產(chǎn)卻苦于不能如愿,那些被厄運擊倒的人寧可拉棗棍子出門討飯也不賣地,偶爾有忍痛割愛賣地的大都是出賣原坡旱地,實在有拉不開栓的人咬牙賣掉水地,也不過是三分八厘,意思不大。 [4]32
這段敘述文字中的“金盆盆”“近幾年”“拉棗棍子”“拉不開栓”“三分八厘”“意思不大”等短語,是“典范的漢語書面語”中所不用的或很少用的,這樣的方言短語使這段文字帶有鮮明的關(guān)中地域特色,烘托了濃郁的地域文化氛圍。
再看第六章寫白嘉軒在白鹿村實施《鄉(xiāng)約》的一段敘述:
處罰的條例包括罰跪,罰款,罰糧以及鞭抽板打。白鹿村的祠堂里每到晚上就傳出莊稼漢們粗渾的背讀《鄉(xiāng)約》的聲音。從此偷雞摸狗摘桃掐瓜之類的事頓然絕跡,摸牌九搓麻將抹花花擲骰子等等賭博營生全踢了攤子,打架斗毆扯街罵巷的爭斗事件再不發(fā)生,白鹿村人一個個都變得和顏可掬文質(zhì)彬彬,連說話的聲音都柔和纖細了。 [4]93~94
“摘桃掐瓜”在關(guān)中方言中具有特定含義,是一種偷竊行為;“抹花花”是關(guān)中人們對一種傳統(tǒng)紙牌游戲的特定稱呼;“踢了攤子”類似于共同語中的“砸場子”。尤其要注意的是“打架斗毆扯街罵巷的爭斗事件再不發(fā)生”一句中的語法現(xiàn)象,其中的“再”放在否定詞“不”的前邊,這是典型的關(guān)中方言系統(tǒng)中的語法規(guī)則。共同語的語序與此相反,“再”放在“不”的后邊,如果“再”要放在“不”的前邊,中間必須插入助詞“也”,句尾要帶語氣詞“了”。
有的時候,關(guān)中方言書面語言的運用,會產(chǎn)生一種獨特的修辭效果。如第二十七章寫陶部長到西安來視察,西安的進步學生要“給陶部長一個下馬威”。在運用大段的共同語書面語言敘述之后,文筆突然一轉(zhuǎn)。陳忠實先生這樣寫道:
他也許沒有料到,經(jīng)過嚴格審查的學生聽眾中,混雜著一批蓄意破壞委員長旨意的赤黨分子,他們是專意兒給陶部長下巴底下支磚頭、給眼睛里揉沙子、往耳朵里灌水、朝臉上潑尿來的;來就是為了燎他的毛,搔他的皮,傷他的臉,殺他的威風的,可謂來者不善。 [4]513
這段敘述語言,接連用了“給下巴底下支磚頭”“朝臉上潑尿”“燎他的毛”“搔他的皮”“傷他的臉”等關(guān)中方言中的慣用語,而且運用排比的修辭手法,一氣呵成,連貫而下,將西安進步學生的抵制行動寫得酣暢淋漓,聲情并茂。
更為普遍的情況是,《白鹿原》的敘述語言中零散地分布著大量的關(guān)中方言詞,有實詞,也有虛詞。在此略舉數(shù)例,以窺全豹。如第二章寫白嘉軒去請陰陽先生時在雪地上看到的景象:“這當兒,他漫無目的的瞧著原上的雪景,辨別被大雪覆蓋著的屬于自己的麥田的壟畦,無意間看到一道慢坡地里有一坨濕土。” [4]19“坨”在關(guān)中方言中是一個量詞,義為“塊”“片”。第四章寫白嘉軒對母親的孝順,“父親死后,他每天晚上在母親落枕前和清早起床后都到里屋里坐一會兒?!?[4]45其中的“坐”無論在共同語還是關(guān)中方言里都是一個常用動詞,但這句話中的“坐”義為“陪母親說話”,是一個典型的關(guān)中方言詞,而共同語里的“坐”沒有這種用法。第五章寫鹿兆鵬送給黑娃一個水晶餅,黑娃卻把水晶餅扔到路邊的草叢里去了,“鹿兆鵬驚呆了,水晶餅在他也是稀罕的吃食兒,他省下一個來讓給黑娃,卻遭到如此野蠻的回報?!?[4]71“在”作為介詞,在共同語里可以表示時間、處所、范圍等,但在關(guān)中方言里,介詞“在”還可以引進對象,義為“對”“對于”。這句話中的“在”正是這種用法。第二十一章寫小翠出嫁以后,“……她無法辯解,揩凈女兒家那一縷血紅之后,就閉上眼睛,斷定自己今生今世甭想在雜貨鋪王家活得起人了……” [4]374“活”在共同語和關(guān)中方言中一樣,都是動詞,但語法功能不一樣。在共同語中,“活”是不及物動詞,而在關(guān)中方言中,“活”是及物動詞。上句中的“活”后邊既帶了賓語,也帶了補語,這樣的用法在共同語中是沒有的。再如第六章寫白趙氏在嬰兒夭折之后,讓鹿三將嬰兒的尸體埋在牛圈的拐角里,“以后挖起牲畜糞時,把那一坨地方留著,直到多半年乃至一年后,牛屎牛尿?qū)⒂啄鄣墓侨飧g成糞土,然后再挖起出去,曬干搗碎,施到麥地里或棉田里?!?[4]75~76其中的“然后再挖起出去”如果按照共同語的語法規(guī)則解讀,這句話很難理解,總覺得這里的“起”應該是“挖”的補語,這樣的話,“出去”便沒有著落;如果將“出去”理解成“挖”的補語,“起”字又顯得多余。似乎去掉這個“起”字,句子就通了。其實不然,這里的“起”在關(guān)中方言里跟前邊的“挖”一樣,是一個及物動詞。它們的主語就是前邊的“糞土”。這句話實際是一個連謂句,“再”是“挖”的狀語,“出去”是“起”的補語,誦讀的時候在“挖”字后邊稍作停頓,句義就顯豁明了了。這是“起”在古漢語中的使動用法沿用到關(guān)中方言里的典型用例。前邊的“以后挖起牲畜糞時”非常典型,“挖”“起”同義連用,分開來說,就是“挖牲畜糞”和“起牲畜糞”。所以“起”并不是“挖”的補語。在關(guān)中方言中,至今還有“起圈”“起糞”“起靈”之說。另外,成語有“起死回生”,近古漢語有“起轎”“起駕”等等。
上邊我們分析了《白鹿原》中帶有鮮明的關(guān)中方言要素的敘述語言,諸如詞匯、語義、語法等。這樣的敘述語言我們很難將它目之為“道地的民族共同語”,因為不論從語言的哪一個要素看,這樣的敘述語言更接近關(guān)中方言,但又不同于關(guān)中方言口語,所以我們認為這樣的敘述語言是在關(guān)中方言口語的基礎上經(jīng)過加工提煉而形成的關(guān)中方言書面語。
其實,陳忠實先生不止一次談到《白鹿原》敘述語言的這個特點。他說:“《白鹿原》用的是敘述語言,不是描述語言,在敘述語言中,添加一些方言,然后與文學語言一起形成和諧的句式,會增加文學語言的彈性、硬度、張力和生動性?!?[5]又說:“我在《白鹿原》的敘述語言里,用了許多生活語言,主要是為了敘述的生動和逼真。再,就我對敘述語言的探索體會,在敘述語言里用上生活語言,有如混凝土里添加的石子和鋼筋,增加了語言的硬度和韌性?!?[6]對于陳忠實先生來說,這里的“方言”和“生活語言”自然都是關(guān)中方言。關(guān)中方言的“添加”和“用上”,豈止是“增加文學語言的彈性、硬度、張力和生動性”與“增加了語言的硬度和韌性”,實在是造就了獨特的敘述語言,強化了敘述語言的地域特點,突出了關(guān)中方言的特色,與人物語言中的關(guān)中方言互相映襯,營造出濃厚的關(guān)中文化氛圍。所以說,《白鹿原》的敘述語言大部分是典型的關(guān)中方言書面語言。
那么,《白鹿原》中那些不帶典型關(guān)中方言要素的敘述語言是不是一定就是“道地的民族共同語”呢?我們比較一下下邊兩段文字:
鹿鳴五十年代中期在白鹿村搞農(nóng)業(yè)合作化時結(jié)識了白嘉軒,在白嘉軒的門框上看到過那塊“革命烈士”的牌子。他寫過一本反映農(nóng)民走集體化道路的長篇小說《春風化雨》而轟動文壇,白嘉軒被作為小說中頑固落后勢力的一個典型人物的生活原型給他很深印象。鹿鳴讀了那篇追憶白靈生平死亡的文章,竟然激動不已。連著一周東奔西顛終于找到了文章作者。作者是一位滿頭白發(fā)的革命老太。老太太說她和白靈曾是同學,她和白靈一前一后被地下黨轉(zhuǎn)送到南梁根據(jù)地。白靈在根據(jù)地清黨肅反中被活埋時,她正在接受審查,就住在關(guān)過白靈的囚窯里等待活埋。此時中央紅軍到達陜北,周恩來代表黨中央毛澤東親赴南梁制止了那場內(nèi)戕,她才幸免于難。那時候,白靈剛剛被活埋三天…… [4]538~539
這段敘述語言不論從語音、詞匯、語法哪個要素看,都是“道地的民族共同語”,而且是標準而規(guī)范的民族共同語書面語言。如果用北京音誦讀,高低疾徐,輕重快慢,無不恰到好處,音韻和諧而又流暢,呈現(xiàn)出現(xiàn)代漢民族共同語書面語言暢達優(yōu)雅的特點。
但是下邊這段敘述性文字就完全是另外一種情況:
麥子收罷新糧歸倉以后,原上各個村莊的“忙罷會”便接踵而至,每個村子都有自己過會的日子。太陽冒紅時,白鹿原的官道小路上,莊稼漢男女穿著漿捶得平展硬崢的家織布白衫青褲,臂彎里挎著裝有用新麥子面蒸成的各色花饃的竹提盒籠兒,樂顛顛地去走親訪友,吃了喝了諞了,于日落時分散散悠悠回家去。今年的“忙罷會”尤其隆重尤其紅火,稍微大點的村莊都搭臺子演大戲,小村小寨再不行也要演燈影耍木偶。形成這種盛況空前的熱鬧景象的原因不言而喻,除了傳統(tǒng)的慶賀豐收的原意,便是平息了黑娃的農(nóng)協(xié)攪起的動亂,各個村莊的大戶紳士們借機張揚一番歡慶升平的心緒。 [4]265
這段文字寫的是白鹿原上“忙罷會”的盛況。其中的關(guān)中方言要素很少,如果用共同語的標準語音來誦讀便會給人一種詰屈聱牙,韻律不諧的感覺,但是如果換用關(guān)中方音來讀,就會顯得字正腔圓、干梆硬正,給人一種抑揚頓挫、韻味十足的感覺。究其原因,語言不僅僅是一種音義結(jié)合的符號系統(tǒng),而且承載著非常豐富的文化信息。關(guān)中方言作為一種古老的方言,在長期的發(fā)展演變中,形成了自己的文化特色,在語音和語義之間建立了獨特的內(nèi)在關(guān)系,因而在選詞造句的時候,就會呈現(xiàn)出獨特的韻律,帶有鮮明的關(guān)中方言的特點。
這種現(xiàn)象,很多論者都注意到了?!耙浴厍弧墓?jié)奏構(gòu)筑的小說語言,一字一句,咬字清楚有力,沒有虛浮也沒有粘滯的腔調(diào),秦風秦韻十足?!?[7]“《白鹿原》的語言,是‘秦腔’作為文學語言的一個新高度。” [7]“而陳忠實的《白鹿原》,雖也基本上是普通話,但用秦腔來讀,似乎更能讀出其本來的味道來?!?[8]“用普通話讀是一個味,用陜西關(guān)中話讀又是另一個味,筆者感覺,用普通話讀起來似乎‘文’了一些,而用關(guān)中話讀起來則更能讀出人物的性格和語言中所含的情感態(tài)度和力度?!?[8]可見,《白鹿原》的敘述語言與民族共同語書面語言有著明顯的區(qū)別,不能簡單地將它歸之為民族共同語。
我們不能把這種現(xiàn)象視之為語言風格的不同。語言風格的不同是同一語言系統(tǒng)下對語言進行不同的運用而表現(xiàn)出來的不同特點,而《白鹿原》的敘述語言從語音、詞匯、語法等語言的三要素來看,都屬于關(guān)中方言系統(tǒng)。陳忠實先生是典型的關(guān)中人,一直生活在關(guān)中這片廣袤的土地上,關(guān)中文化和關(guān)中方言已經(jīng)融入他的思想觀念和思維方式之中,成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白鹿原》中,從關(guān)中文化的視角,以關(guān)中方言書面語言來渲染環(huán)境、敘述故事、刻畫人物、表現(xiàn)主題,不僅是他在文學語言上的自覺追求,而且是他關(guān)中方言母語的自然流露。所以從本質(zhì)上講,《白鹿原》的敘述語言是典型的關(guān)中方言的書面語言。
我們也不能將這樣的敘述語言看作帶有地域特色的漢民族共同語的書面語言,這樣的話,就把漢民族共同語的書面語言與各種方言的書面語言混為一談。從漢民族共同語產(chǎn)生的經(jīng)過來看,雖說金元以來北京話就成為“官話”,但畢竟處于自然狀態(tài),影響有限;直到1955年召開的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問題學術(shù)會議將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以北方方言為基礎方言,以典范的現(xiàn)代白話文著作為語法規(guī)范的漢民族共同語稱為普通話,才面向全國大力推廣。幾十年來,雖說普通話的推廣成效顯著,但只是限于口頭語言方面,至于書面語言,還有待進一步完善。尤其在文學語言方面,民族共同語書面語言與方言書面語言比較起來,在表達效果上還有相當大的距離,在體現(xiàn)深厚的文化底蘊方面,方言書面語更有優(yōu)勢。這可能就是許多當代作家選擇方言寫作的原因。
三、古奧典雅的古代漢語書面語言
我們還應該注意這樣一個事實,就是在《白鹿原》的敘述語言中,還大量地吸收了古代漢語的要素,使敘述語言帶上濃郁的文言色彩,顯得典雅而純正,這樣的敘述語言是古代漢語書面語言在現(xiàn)代漢語中的靈活運用。如第二章首次寫到朱先生時,陳忠實先生這樣寫道:
朱先生自幼聰靈過人,十六歲應縣考得中秀才,二十二歲赴省試又以精妙的文辭中了頭名文舉人。次年正當赴京會考之際,父親病逝,朱先生為父守靈盡孝不赴公車,按規(guī)定就要取消省試的舉人資格。陜西巡撫方升厚愛其才更欽佩其孝道,奏明朝廷力主推薦,皇帝竟然破例批準了省試的結(jié)果。巡撫方升委以重任,不料朱先生婉言謝絕,公文往返六七次,仍堅辭不就。 [4]22
在這段概括介紹朱先生的敘述語言中,“縣考”“省試”“會考”“秀才”“舉人”“巡撫”“皇帝”“公車”屬于歷史詞匯;“自幼”“次年”“應”“赴”屬于文言詞匯;“正當赴京會考之際”“厚愛其才”“更欽佩其孝道”是文言句式;“委以重任”“堅辭不就”是文言短語。這些文言要素,使這段文字顯得非常古雅,既展現(xiàn)了朱先生學富五車的才學,又展現(xiàn)了他淡泊名利的品格,非常貼合人物的身份。敘述語言與人物的性格及身份緊緊地結(jié)合了起來。
不只是寫到朱先生,當寫到與朱先生一起編寫縣志的那些先生們,也運用這種帶有極濃文言色彩的敘述語言。如第十二章寫朱先生重回白鹿書院編寫縣志時,有如下一段敘述:
朱先生重新回到白鹿書院,組織起來一個九人縣志編撰小組,自任總撰。另八位編撰人員全是他斟酌再三篩選的才富八斗的飽學之士,有他舊時的同窗也有他后來的得意門生;他們?nèi)顷P(guān)學派至死不渝的信奉者追求者,是分布在縣內(nèi)各鄉(xiāng)燦若晨星卻又自甘寂寞的名士賢達,仁人君子;他們在自己的家鄉(xiāng)躬耕壟畝以食以帛,農(nóng)閑時誦讀批點自嘗其味;他們品行端正與世無爭童叟無欺,為鄰里鄉(xiāng)黨排憂解難調(diào)解爭執(zhí)化干戈為玉帛,都是所在那一方鄉(xiāng)村的人之楷模。朱先生一個一個徒步登門拜望,懇請出廬。他們對于編修縣志的事十分合意,卻幾乎一律都要謙讓自己才疏學淺,不堪如此重任,既然朱先生偏愛器重,當然是難得的學習機會,鍛煉機會,也是為本縣貢獻微薄心力的機會。他們和朱先生聚集在白鹿書院,開始了卷帙浩繁的龐大工程。他們批閱歷代舊志,質(zhì)疑問難,訂正謬誤,刪繁補缺,踏訪民間,工作細密而又嚴謹。黃昏時分,他們漫步于原坡河川,賞春景詠冬雪;或納涼于庭院濃蔭之下,談經(jīng)論道,相得益彰。 [4]181~182
這段敘述性文字運用文言詞語,文言句法,還有傳統(tǒng)的修辭手法,如整句散句結(jié)合運用,寫得文采飛揚,搖曳多姿,很好地表現(xiàn)了朱先生等人高雅的品味、高深的文化素養(yǎng)和高尚的情操,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之所以能取得這樣的效果,得力于作者所選擇的這種古雅純正的敘述語言,這種敘述語言和人物的身份情趣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
當然,小說中像這種高密度地使用文言要素的敘述語言的段落并不太多,更多的是對文言元素的運用。
如第一章寫白嘉軒請來法官捉鬼,“法官果然隨后就到了,剛到門口就把一只羅網(wǎng)拋到門樓上,乃天羅地網(wǎng)?!?[4]16“乃天羅地網(wǎng)”是古代漢語中的判斷句式,“乃”是古漢語中的副詞,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就”。第三章寫到白嘉軒賣地之后村人的議論,“白鹿村閑話驟起,說白嘉軒急著討婆娘賣掉了天字號水地,竟然不敢對老娘說清道明,熬光棍熬得受不住了云云。” [4]37其中的“云云”是一個古代漢語語助詞,沒有實際意義。第三十三章寫鹿子霖出獄之后,田福賢將他安排在白鹿聯(lián)保所給自己幫忙,“鹿子霖起初卻不大滿意田福賢對他的安置,竊以為是田某人不放心自己因而不給實權(quán)后來就感覺到這樣安排反而倒是好極了。” [4]642其中的“竊”是古漢語中的謙辭,“私下”之義。第二章寫到白鹿的傳說時,“一只雪白的神鹿,柔若無骨,歡歡蹦蹦,舞之蹈之;從南山飄逸而出,在開闊的原野上恣意嬉戲。” [4]29“舞之蹈之”中的“之”是古漢語中的音節(jié)助詞,沒有實在意義。第十一章寫糧臺被燒之后,鎮(zhèn)嵩軍楊排長“咬牙切齒地喊:‘滾開滾開,都滾他娘那個臭屄!’圍觀的人嘩的一聲作鳥獸散?!?[4]177“作鳥獸散”為文言短語。第三十章寫鹿子霖被逮捕入獄后,“鹿子霖聽明白了,也就不再慌亂,不再生氣,更不會摔碗擲箸與飯食為仇了?!?[4]576“擲箸”為文言詞語。第十章寫兆鵬的媳婦時這樣寫道:“夢里她和他一起廝摟著羊癲瘋似的顫抖,奇妙的顫抖的滋味從夢中消失以后就再也難以入眠?!?[4]159“廝”為古漢語副詞,“互相”之義。第二十七章寫白嘉軒和兒子們一起勞作,“他不是做示范,而是一直堅持干到把那塊棉田干完,才跟著兒子們一起于傍晚時分收工回家?!?[4]507“于”為古漢語介詞,義為“在”。
像這樣的用例在《白鹿原》中非常普遍。敘述語言中的古代漢語要素使得《白鹿原》的語言于通俗之中透出雅致,于生動活潑之中顯出凝練厚重,對于豐富《白鹿原》的語言風格,提升小說的文化品位起了極大的作用。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這樣認為,《白鹿原》的敘述語言,固然用到“道地的民族共同語”的書面語言,但是最主要的是運用了經(jīng)過加工提煉的關(guān)中方言書面語言,還用到了古奧典雅的古代漢語書面語言。這種敘事語言是陳忠實先生自覺追求的結(jié)果,對于渲染環(huán)境氛圍,敘述故事情節(jié),尤其是刻畫人物形象發(fā)揮了很好的作用。陳忠實先生說過:“我在中篇小說寫作開始,意識到以人物結(jié)構(gòu)小說,從此前的故事結(jié)構(gòu)里擺脫出來。我發(fā)現(xiàn)一個很簡單也很直白的問題,面對不同的寫作對象,性格和心理形態(tài)差異很大的人物,很難用同一種色調(diào)的語言去寫他們,包括他們各自不同的生活氛圍和社會氛圍,必須找到一種適宜表述不同人物的相應的語言形態(tài)?!?[9]這種“語言形態(tài)”就是明快暢達的現(xiàn)代漢民族共同語書面語言,渾厚質(zhì)樸的關(guān)中方言書面語言,古奧典雅的古代漢語書面語言的交替運用,其結(jié)果使小說表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時代特色和地域特色,增強了小說的滄桑感和厚重感。對于讀者來說,欣賞小說《白鹿原》如行山陰道上,應接不暇,既領略了明快暢達的漢民族共同語書面語的時代氣息,又感受了質(zhì)樸渾厚的關(guān)中方言書面語的地域特色,還可以欣賞古奧典雅的古代漢語書面語的雅致風韻。多種形式紛至沓來,不同時空交錯變換,這可能就是魔幻手法在語言上的表現(xiàn)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