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平
(密西根州立大學 語言系,美國 密西根)
《傾城之戀》無疑是張愛玲留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最好作品之一,雖然直到今天這部作品依然令許多優(yōu)秀的文學研究專家感到棘手,不過秉持各種意識形態(tài)的學者都承認該小說的杰出水準,可很少有人討論其主題——一個弱勢的女子挑戰(zhàn)家長制權威,并成功地實現個人愿望。也許正是她對生命的熱愛使故事女主人公超越了傳統(tǒng)宿命論的狹隘桎梏,進而構成了另一種現代性:表現與普通人生活息息相關卻長久以來被權力政客邊緣化的問題。
《傾城之戀》講述了女主人公流蘇為了追求內心深處的真實渴望,在歷史的危機時刻與各種困難做抗爭的精彩故事。和鴛鴦蝴蝶派的作品形成對比的是,這部中篇小說擺脫了傳統(tǒng)的懷舊情緒,從而使得被歧視的弱勢女子取得成功。承認這部作品異于儒教的懷舊情調,并不會使之歸入那類表現現代權力政治的作品之中去,因為張愛玲立意要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個性與風格。與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彌漫的悲觀主義情調相反,這個故事鼓舞讀者在逆境中成長。它的重要性源自它對個體民眾的歌頌,正是這些平凡的個人敢于接受不同尋常的挑戰(zhàn),并在風雨中成熟。反之,一些都市精英卻輕易屈服于自我毀滅的絕望情感。從這個角度來說,小說為表現個體能動性所采用的方法頗有借鑒價值,既承繼了中國抒情傳統(tǒng)中的精華又吸收了來自西方的個人主義思想,彰顯出了具有反抗精神的現代性在時代洪流中所能積蓄的力量,強調了個體堅韌正是來自于人皆有之的內心欲望,后者幫助個人戰(zhàn)勝逆境中的苦難而獲得成功。
《傾城之戀》的成功基于它顛覆儒家信條和反叛父權制的立場,這樣的寫作姿態(tài)為張愛玲抗爭權威規(guī)范鋪平了道路。題目就展示了復雜的互文性,“傾城”可以追溯到兩個來源:它首次出現在《詩經》中:“哲夫成城,哲婦傾城。”另一次出自《漢書》,據說這位佳人回眸一笑傾人城(《漢書·孝武李夫人傳》)。與這個詞所帶有的“女禍”色彩相反,張愛玲使用“傾城”,指出戰(zhàn)爭摧毀了香港,同時也將一對世故的戀人從各自膚淺的斤斤計較之中解放了出來。正是在死亡面前,個體的生命才使他們成為一心同體的生命伴侶。更重要的是,城市的傾覆不再是由女性的美色所致,相反,它在這部小說的發(fā)展中構成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使得一對陷入無望的戀人得到了皆大歡喜的結局。這個戲劇性的扭轉只是錯綜互文性的一部分,蘊含在《柏舟》之中的“隱憂”實為張愛玲提供了一個突破口去挑戰(zhàn)限制:
拙作《傾城之戀》的背景即是取材于《柏舟》那首詩上的“……亦有兄弟,不可以據……憂心悄悄,慍于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站釉轮T,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如匪浣衣”那一個譬喻,我尤其喜歡。堆在盆邊的臟衣服的氣味,恐怕不是男性讀者們所能領略的吧?
這種包含在女性心中的苦惱是如此讓人心驚,張愛玲選其為出發(fā)點。為了反抗傳統(tǒng)“女禍論”的解釋,她梳理出了一個極為重要的隱喻“如匪浣衣”,奠定了關于詩歌的恰當詮釋并駁斥了儒家的解釋。通過證實這首詩是發(fā)自女子的心聲,她指出了“毛詩”注《詩經》為君子懷才不遇的謬誤,從而可以將《柏舟》還原到先秦女子的隱憂主題之上[1]272。
盡管儒學權威勢力泛濫,這種過度政治化的闡釋是不符合詩經文本的。比如我們很難相信男性精英會將宮廷政治比喻為“如匪浣衣”。張愛玲的批判不僅揭示了理解此詩的一個關鍵,更將一個“被壓抑的性別”帶入創(chuàng)作視野。個人對文本的理解往往和各自的個人經歷有關,但是當張愛玲將“如匪浣衣”這一隱喻還給弱勢女子作為她的都市傳奇的背景時,想來不是一個偶然的巧合。這一改變說明了張愛玲所關注的其實是女性的命運問題,而非什么宏大的“女禍”話題。
指出了權威解釋的謬誤以后,張愛玲呼喚對于性別政治的關注,后者不但被儒家經典所壓制并被所謂的政治隱喻取而代之。她的洞見中最關鍵的一點是從指出“毛詩”的誤解中就可以看出的,中國權力文化包含著對女性視角的壓制。置身于這一爭論中,張愛玲選擇了一個獨立的反判立場,挑戰(zhàn)儒家教義(壓制女性的自我表達)和激進的反傳統(tǒng)派(拒絕一切傳統(tǒng)繼承,將之一概視為封建糟粕)。她對傳統(tǒng)資源的選擇非常獨特:吸納古典傳統(tǒng)潛流中富有建設性的思想以挑戰(zhàn)權力政客的教條主義偏見,從而賦予她去創(chuàng)造一種極具凝聚力的都市傳奇,反抗意識形態(tài)霸權。
要和這個充滿競爭的現代世界保持同步,并不一定意味著要拋棄本土文化特點,事實上,全盤西化的做法讓文學新手對自身民族背景棄若敝履,往往導致他們陷入文化自卑的苦惱之中。經驗告訴我們,想將某種新的事物帶入文學創(chuàng)新領域確實非常困難,這往往是因為許多作家失去了對本國文化生活的興趣。這種喪失或許和一種強權政治化有關,后者宣揚一種剝奪個體內心情感的政治理想。如果文學創(chuàng)作能像工廠流水線一樣運作的話,情況或許會有所不同。但是,文學不是一門僅靠模仿就可能成功的。在抵抗文化心理自卑主義和文化排他主義方面,張愛玲的文學創(chuàng)作既不是消極的試圖恢復老祖宗的榮耀,也不是空洞的復制現代性理論,而是獨立自主的創(chuàng)新,在世界舞臺上競爭。
張愛玲的獨特見解沖擊了那種未經獨立思考就全盤接納西方思想的做法。吸收外來文化的精髓以充實自己當然是很重要的,但是引進的目的是為了使自己的創(chuàng)作更豐富。正是在這點上,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有別于所謂“不加批判地接受西方浪漫主義”和“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做法??梢哉f,關于外國文學的一種有效的吸收是將日常生活的“節(jié)奏”移植到小說藝術中,寫出人物在面臨人生困境時的選擇艱難。
這一點突出地表現在白流蘇與范柳原的情感糾葛之上,小說有過一個典型的場景描寫:
這邊是一堵灰磚砌成的墻壁……柳原靠在墻上,流蘇也就靠在墻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墻極高極高,望不見邊。墻是冷而粗糙,死的顏色。她的臉,托在墻上,反襯著,也變了樣——紅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張臉。柳原看著她道:“這堵墻,不知為什么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幸惶?,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么都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墻。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墻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p>
這堵神秘的“墻”使一些研究者倍感困惑,因為它的存在并沒有推進情節(jié)的發(fā)展。然而仔細分析會發(fā)現,“墻”的顏色和粗糙的表面提醒讀者,生命之中有著難以言喻的死亡。這陰冷的景象同生命的珍貴形成鮮明對比,正如灰墻對比著女子的青春。能夠擁有一位志同道合的伴侶是令人愉快的,然而柳原卻止步不前。他幻想著全世界都毀滅了,只剩下這堵灰墻,仿佛只有當整個浮華的世界都被摧毀,他和流蘇才能有機會在那荒原之上互訴衷情。
這堵莊嚴的“墻”象征著永不停滯的變化中保持的恒久不變。雖然對中華文明會否毀于殖民戰(zhàn)爭的擔憂在當時確實非常普遍,但柳原在腦海中鉤織世界毀滅的圖景卻只是為了掩飾他無法給予流蘇任何承諾的困窘。顯而易見,無論是他的財富還是他的社會地位,都不能使他有足夠的信心去承擔一份個人問題上的責任。也許時代大環(huán)境為范柳原的優(yōu)柔寡斷提供了方便的借口,問題是難道中華文明的終結就可以解決他缺乏安全感的心病嗎?關鍵是個人的選擇——個人的位置真的完全由社會環(huán)境決定嗎?一個人必須參考環(huán)境,機械地處理私人關系嗎?
起始,流蘇是有著不同看法的,她說道:“若是像你這樣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這樣的,早就該上吊了?!绷溃骸拔抑滥闶遣豢鞓返?。我們四周的那些壞事,壞人,你一定是看夠了。可是,如果你這是第一次看見他們,你一定更看不慣,更難受?!彪m然兩人都在努力傾訴自己的心里話,對話的重心卻轉移了。流蘇的話表明她不贊同柳原的托詞,因為一個人對生活的看法并不一定為其人生的沉浮所限制。流蘇的勇氣并不來自她在家族里的地位或她的經濟狀況,恰恰相反,不如意的環(huán)境使流蘇更加堅定了要在逆境中生存下去的決心。而在經歷了對民族文化歸屬的幻滅之后,柳原更想闡釋他自己是如何一步步成為現在的狀態(tài)的,這也可以理解。出生在英國的他始終和祖國保持著距離,對中國早醞釀出了許多先入為主的見解。柳原沒有繼承傳統(tǒng)文化所賦予的堅韌意志,在青年時期經歷了系列挫折后,最終給自己套上了一個上流社會的空殼子。柳原對一切感到失望,他希望流蘇可以原諒他現在的狀態(tài)。流蘇愿意試著體諒他,但她忽然叫道:“還是那樣的好,初次瞧見,再壞些,再臟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東西。你若是混在那里頭長了,你怎么分得清,哪一部分是他們,哪一部分是你自己?”想想她自己吧,即使她有選擇的勇氣,但在走上選擇的道路上也是猶疑不定的。
社會病不獨二十世紀才有,但是它對柳原造成了嚴重的傷害,使他變成了一個逃避者,不敢直視生活的樂處。深入分析,無論是柳原的民族基因抑或他的出生環(huán)境都不能夠幫助他尋找到自己的根。他無法將自己從這種失落中解放出來。而他關于中國的天真描繪使流蘇感到難以形容的古怪,她意識到了在環(huán)境影響和個人選擇之間存在著錯綜復雜的關系。事實上,這不是流蘇第一次站在不同立場上觀察評判,雖然前次沒有透過西方的濾鏡。如果流蘇的兄弟在敗光她的積蓄以后還愿意照顧她的生活,她就不會有機會領教家族的冷酷。雖然環(huán)境的不利是一方面原因,但最重要的還是柳原自己采取了逃避態(tài)度,這將他困在了自己建造的囚室之中:接納不了任何救贖。同樣,流蘇冒險接受這次香港之行也是帶著目的的,她要為自己贏得“經濟上的安全”以擺脫家族的壓迫。柳原感受到流蘇的質疑:“柳原默然,隔了一會方道:‘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我這些話無非是借口,自己糊弄自己?!蝗恍α似饋淼溃骸鋵嵨矣貌恢裁唇杩谘剑∥覑弁妗矣羞@個錢,有這個時間,還得去找別的理由?’他思索了一會,又煩躁起來,向她說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儀表堂堂的柳原實際是一個不敢信賴所愛之人的囚徒。他用種種手段和流蘇保持安全距離,想以此來保護自己免受來自浮華世界的傷害。這似乎是個便利的法子,但這種和生活最精妙之處保持超脫距離的作法,使他錯失了交織纏繞在生命經歷之中的愉快與痛楚。柳原始終被難以言說的失落束縛著,只因他不愿承擔風險接受挑戰(zhàn),然而他又渴望流蘇能理解他,盡管他自己無法處理自身的困境。
個體選擇不僅和當下環(huán)境有關,更和個體思維模式的形成過程有關。這個觀點和從傳統(tǒng)思想中繼承的落后思維是不同的。對未來的擔憂沉重地壓在流蘇心上,她不由開始擔心在柳原身上所下的注——“很明顯的,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薄叭欢依锔F雖窮,也還是個望族?!彼龑α乱徊綍鍪裁春翢o頭緒,然而忽然響起的鈴聲打斷了流蘇的不眠之夜:
她一聽,卻是柳原的聲音:“我愛你。”就掛斷了。流蘇心跳得撲通撲通,握住了耳機,發(fā)了一回愣,方才輕輕的把它放回原處。誰知才擱上去,又是鈴聲大作。她再度拿起聽筒,柳原在那邊問道:“我忘了問你一聲,你愛我么?”……她低聲道:“你早該知道了。我為什么上香港來?”柳原嘆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擺著的事實,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蘇,你不愛我?!绷魈K道:“怎見得我不?”柳原不語,良久方道:“詩經上有一首詩——”流蘇忙道:“我不懂這些?!绷荒蜔┑溃骸爸滥悴欢?,你若懂,也用不著我講了!我念給你聽:‘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蔽业闹形母静恍?,可不知道解釋得對不對。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蘇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惱了起來道:“……你這樣無拘無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誰替你做主?”柳原冷冷地道:“你不愛我,你有什么辦法,你做得了主么?”
雖然他和流蘇對彼此都很敏感,這段感情關系依然隨著柳原對愛情的渴望和對傷害的恐懼而搖擺著。感到難以自抑,柳原向流蘇傾訴了他一直恥于開口的真情,然而在電話里的告白并沒有掩蓋住他內心的矛盾。他希望流蘇做出愛的承諾,然而他既不相信流蘇的回答也不相信自己的感情。某種程度上說,他問流蘇是否相信真愛是很自然的,然而他對靈魂伴侶的渴求卻不可能實現,因為他缺乏實現自我的勇氣。在渴望和畏怯之間的掙扎使柳原選擇與所愛女人保持距離。對于現代都市人來說,保護自己的不受傷害似乎是最基本的本能,但是這種做法有很多缺陷:不僅讓柳原錯失生活中精妙而富有挑戰(zhàn)性的體驗,也使得他丟掉了在愛情中成長和磨練的機會。隱藏在他的調情之下的并不全是欺騙,正如他紳士的姿態(tài)并不完全是做作??梢钥闯?,在眾人面前他對流蘇刻意的親密多少也是真情的流露,雖然這樣做并不能真正消除他內心的焦灼。
其實在爭吵的表面下暗含著的深遠意味,超越了柳原和流蘇眼下的顧慮。比如,由于不可避免的死亡和分離,我們是否就應該克制和他人的交往?從更深遠的意義上來說,關鍵是一個人如何看待死亡和生命的關系。嚴格來說,人類的壽命確實不可改變,但是幾乎沒有人會讓死亡過度影響生命的歡愉。相反,一些人認為,正是因為人皆有一死,我們才更應該好好享受這短暫而無常的一生。同樣的,無論何時何地,與所愛之人生離死別都是難言的痛苦,但也正因此我們要珍惜和愛人在一起的每時每刻。這種積極的態(tài)度不讓彼岸的死亡決定俗世生活,這也正是張愛玲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所吸納的。在她看來,柳原所引用的確實“是一首悲哀的詩,然而它的人生態(tài)度又是何等肯定。”[2]20這種充滿力量的生活主張,抵抗著由戰(zhàn)爭帶來的分別的苦痛,勝過彌散在淪陷區(qū)上海的精英們的悲觀情緒。
關于《詩經·擊鼓》的兩種解釋如此截然不同,不由讓人思考這背后的原因。關于這點,張愛玲曾寫道:“他(范柳原——譯注)是因為思想上沒有傳統(tǒng)的背景,所以年輕時候的理性禁不起一點摧毀就完結了,終身躲在浪蕩油滑的空殼里?!保?]104要分辨出張愛玲的理解和正統(tǒng)的解釋之不同是非常重要的——她通過強調包含于詩中的生命主張,豐富了對經典詩歌的理解。通過恢復詩歌所表達的個體心聲,她令兩千年來不可動搖的政教式注釋不攻自破?;蛟S更重要的是,她通過反思兩種解釋的不同層面,獲得了一種獨立的立場。由此,張愛玲運用古典詩歌喚醒了創(chuàng)新力,同時通過強調個體欲求重構了現代性。除了她傳奇性的獨特立場,張愛玲還保持著幽默的個性——她說:“她(白流蘇——引者注)始終沒有徹底懂得柳原的為人,因此我也用不著十分懂得他。”[3]103由于柳原出生在英國,他缺乏中國古典文化的教育,讓柳原來解釋《詩經》是非常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手法,可幫助他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詩歌內涵本身上。柳原并不擁有張愛玲的深刻見解,因此他將自己的逃避主義作風推卸到外部環(huán)境上,就如詩中所提的戰(zhàn)爭。簡單來說,圍繞正統(tǒng)詩歌注解的復雜爭論在這場由花花公子范柳原發(fā)起的談話中進行著,而他只是想給自己自私的逃避態(tài)度找尋借口罷了。但是,即便他為證明自己的無辜整理出了一套堂皇借口,那精心編織的理論能否在平凡的生活中承受住考驗卻是個未知數。在范柳原那些似是而非的借口下掩藏著的是一個為幼年遭遇所困囚的受傷自我。
柳原對愛的渴望和他對親密關系的恐懼使他的心中充滿矛盾,同時也增加了流蘇的負擔。很顯然,他沒有成功地壓制住對流蘇的感情,可也沒有足夠的信心在他們的親密關系開始后向對方作出承諾。渴望愛又拒絕責任,這不可調和的沖突使柳原沮喪失落,他選擇了臨陣脫逃。實質上,他這種懦夫的逃避舉動和他在電話里否認對流蘇的愛是同一種欲蓋彌彰的行為,他不敢面對情感中的未知風險,使他失去了在親身體驗中成長成熟的機會。
被獨自留在香港的流蘇,開始反思獲得“經濟上的安全”是否可靠。從小起,她的世界就非常擁擠,而現在是她自己選擇住在這“無人之境”的?!扒屐o是清靜了,可惜除了人之外,她沒有旁的興趣?!鯓酉ミ@以后的歲月?……”她想用燈光填滿這空蕩蕩的空間,然而燈光卻使得人影寂寥,越發(fā)空虛難耐。諷刺的是,這寬敞的空間本是流蘇所渴望擁有的。從表面看,這個私人住宅仿佛是相對于擁擠的白公館的另一個極端,但是,生活面積的擴大并沒有改變流蘇依然被囚困的事實:她成了柳原的情婦,要看他的臉色討生活。不論未來如何,流蘇為自己境遇的改善做了最大的努力,這是一種健康的生活態(tài)度,區(qū)別于浪漫的逃避主義和敵對的反抗主義,它強調的是個人盡最大努力為自己爭取一線生機。流蘇和反抗的娜拉或脆弱的林黛玉不一樣,她的特性值得深入研究。張愛玲曾指出:“外表上看上去世界各國婦女的地位高低不等,實際上女人總是低的,氣憤也無用,人生不是賭氣的事。”[4]95她對于男女地位的討論揭示了流蘇的不幸:她發(fā)現自己處在不利的位置上,然而無論她會遭遇什么,她都不打算將白家當做避難所。
性別不平等的復雜性并不僅針對于流蘇或中國社會。比如,柳原絕不會考慮流蘇在他離開后,要如何在空蕩蕩的房間里獨自生活。其實這個故事完全可以被改編為另一種老套的小說,講述在沒有發(fā)生戰(zhàn)爭的情況下一個所愛非人、慘遭拋棄的女人不幸墮落的故事??墒?,故事發(fā)生轉折了:
流彈不停地飛過來,尖溜溜一聲長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后“砰”,落下地去。那一聲聲的“吱呦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氣,撕毀了神經。淡藍的天幕被扯成一條一條,在寒風中簌簌飄動。風里同時飄著無數剪斷了的神經的尖端。
流蘇的屋子是空的,心里是空的,家里沒有置辦米糧,因此肚子里也是空的。空穴來風,所以她感受恐怖的襲擊分外強烈。……正在這當口,轟天震地一聲響,整個的世界黑了下來,像一只碩大無朋的箱子,啪地關上了蓋。數不清的羅愁綺恨,全關在里面了。
爆炸不僅摧毀了正常生活,也將流蘇拉出了她既定的軌跡。“流蘇也想到了柳原,不知道他的船有沒有駛出港口,有沒有被擊沉??墒撬肫鹚阌X得有些渺茫,如同隔世?,F在的這一段,與她的過去毫不相干……”現代性的斷裂集中體現在戰(zhàn)爭中——戰(zhàn)爭使得流蘇切斷了自己和社會傳統(tǒng)秩序的關系。在通常情況下,流蘇會成為喜怒無常的柳原的附屬品,但是戰(zhàn)亂摧毀了父權家長制度,流蘇因此獲得了暫時的獨立。她在轟炸區(qū)的經歷并非毫無價值,當房子遭炮擊的那一刻柳原不是流蘇所關心的焦點。轟炸第二天,她驚訝地看到柳原出現在門口,兩人隨即和其他客人一起被重新安置在了飯店里。“隔著棕櫚樹與噴水池子,子彈穿梭般來往。柳原與流蘇跟著大家一同把背貼在大廳的墻上。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織出各色人物,爵爺,公主,才子,佳人。毯子被掛在竹竿上,迎著風撲打上面的灰塵,啪啪打著,下勁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無路。炮子兒朝這邊射來,他們便奔到那邊;朝那邊射來,便奔到這邊。到后來一間敞廳打得千瘡百孔,墻也坍了一面,逃無可逃了,只得坐下地來,聽天由命。流蘇到了這個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一個人仿佛有了兩個身體,也就蒙了雙重危險。一顆子彈打不中她,還許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殘廢了,她的處境更是不堪設想。她若是受了傷,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橫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沒有孤身一個人死得干凈爽利。她料著柳原也是這般想。別的她不知道,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p>
在死亡面前,這對迷茫的愛人終于身心相靠,戰(zhàn)場上的炮火不會因為人們的名望,財富或性別而歧視任何人。被困飯店中,社會地位和物質財富也無法使上流社會的過客成為特例。激烈的戰(zhàn)火不能阻止故事敘述者將戰(zhàn)爭場景和波斯地毯上的裝飾性人物做有趣的類比。在槍林彈雨中,掛毯上的人物被風吹得動蕩不安。但和這些命運被編織在掛攤上的人物不同,那些客人是自由選擇隱蔽在飯店里的。激烈的交火將飯店的墻轟出了一個大洞,在炮彈面前,他們失去了庇護,這些絕望的人不得不面對近在眼前的死亡。
“房子可以毀掉,錢轉眼可以成廢紙,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5]46-47戰(zhàn)爭這種極端的情況也可以是一種難得的教育。如果這戰(zhàn)爭代表殖民地將完全陷入動亂之中,那意味著真正的大不幸將降臨在掙扎于前線的苦命人身上。圍墻的倒塌將上流社會的客人暴露在炮火下,也隨即剝去了他們關于瑣屑事物的種種顧慮,比如“經濟上的安全”和“缺乏安全感”。正是在這漫天流彈之下,這對“精刮刮”的戀人終于擺脫了各以自我為中心的保護殼,意識到究竟什么才是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面對近在咫尺的死亡,他們對彼此而言不再僅僅是滾滾紅塵中的過客,而是“兩個人一條心”的患難夫妻。
“無條件的愛是可欽佩的——唯一的危險就是:遲早理想要撞著了現實……有了驚訝與眩異,才有明了,才有靠得住的愛?!保?]100戰(zhàn)爭的最初目的當然不是要為這無望的感情帶來圓滿的結局,但正是因為出乎意料,反而彌足珍貴。如果沒有戰(zhàn)火的試煉,流蘇和柳原的感情本會像鴛鴦蝴蝶派小說里寫的那樣茫茫無所終,因為他們兩人都不能憑借自己的力氣掙脫自我中心的牢籠。當然,除了戰(zhàn)爭對于這對自私戀人所造成的戲劇性沖擊,他們自己在亂世中做出的努力也不該被無視??梢哉f,流蘇與柳原在淪陷的香港為生存所做的掙扎使他們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人生伴侶。也許,正是他們共享的生活之愛帶領他們找到了新的生活出發(fā)點。
轟炸毀了一座都市:“剩下點斷墻頹垣,失去記憶力的文明人在黃昏中跌跌絆絆摸來摸去,像是找著點什么,其實是什么都完了。”戰(zhàn)火不僅摧毀了殖民地富有異國情調的建筑,也分裂了大都市輝煌的儀態(tài)?!笆ビ洃浟Α辈⒉皇侵甘ニ兴枷搿缡艿絼?chuàng)傷的人會只關注他們最基本最赤裸的存在——而是指在擺脫了對奢華生活的沉迷后,他們再次發(fā)現了蘊藏在生活小細節(jié)之中的美好?!吧畹臉啡ぁ蓖驮谟谀切┛瓷先ルu毛蒜皮的事情,比如食物。流蘇第一次做菜,帶點家鄉(xiāng)味道,兩人吃得很開心。而柳原也放下了紳士風度,幫助流蘇處理家務。苦難讓他們丟下了冗余的禮儀,更加接地氣,更能夠欣賞每日平凡樸實的生活。更重要的是,通過親歷生活,他們的身心發(fā)生了改變:“……在這動蕩的世界里,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里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睉?zhàn)爭帶來的除了可見的損壞,還有終極暴力對個人的影響。在動蕩中,財富和權勢失去了價值,蕓蕓眾生終于意識到愛人相伴和普通生活的重要性。雖然這種認識可能只是暫時的,它依然可以成為柳原和流蘇之間一段有意義的伴侶關系的基石。從這個角度來看,這段描寫“安靜的擁抱”的文字帶給讀者豐富的想象空間,比其他細節(jié)都更出效果。
張愛玲曾說:“蠻荒世界里得勢的女人,其實并不是一般人幻想中的野玫瑰,燥烈的大黑眼睛,比男人還剛強,手里一根馬鞭子,動不動抽人一下,那不過是城里人需要新刺激,編造山來的。將來的荒原下,斷瓦頹垣里,只有蹦蹦戲花旦這樣的女人,她能夠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里,到處是她的家?!保?]7是的,使女子能在極端孤立的環(huán)境中生存下去的力量來自于她可以在逆境中承擔生命挑戰(zhàn)的能力。讓女人克服困難的特質既不是挑逗男性幻想的蕩婦那般的兇狠,也不是在迷夢破碎后以淚洗面的少女式的脆弱。而是她在不如意的環(huán)境中探索最大可能的創(chuàng)造力。就此而言,說張愛玲是一個特別關注女性并將女性推為歷史發(fā)展動力,也是可信的,她們也許代表的正是一個充滿千變萬化可能性的未來序曲。
政治性很強的批評家很難欣賞這一類按自己的方式展開的流行小說。與意識形態(tài)所宣揚的“為了理想犧牲個人利益”不同,張愛玲描寫的是平實生活里的真實的愛而非理想狀態(tài)的浪漫的愛。傅雷就是一例,他指責張愛玲小說里的人物是因為“殘酷的毀滅使他們感到虛無、幻滅”[8]126,這一結論難以成立,他沒有理解戰(zhàn)爭中個人心態(tài)轉變的重要性——柳原和流蘇都不再被虛榮心囚困了。傅雷僅僅因為“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就將這美好的結局稱為“諒解”是有失公平的?;蛟S我們要分析的難題在于:要如何理解個人在時代轉型期之中的轉變,實際上并非人人都會變成革命戰(zhàn)士。
是什么使傅雷能夠理直氣壯地批評張愛玲——她在近代中國最飄搖的時期創(chuàng)造出足以抵抗悲觀絕望的個人價值的小說呢?關鍵就在于傅雷的意識形態(tài)信仰。讓我們回望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中國文壇吧,左翼創(chuàng)作往往將社會描繪成一個完全沖突的世界;而獨立作家更傾向于肯定生活本身的節(jié)奏,而那本就不是完美的。在張愛玲回應傅雷的批判的文章里,她極有說服力地闡釋了自己的看法——不顧一切的斗爭、反抗,這只是人生的一部分,并不能是全部。張愛玲指出創(chuàng)造力不應局限于描寫動蕩的時刻,過于好戰(zhàn)的心態(tài)會削弱一個人宏觀的判斷力,而這部小說就以自己的特有方式參與到對權力政治的反抗中,實現了自己的顛覆潛力。很遺憾,傅雷沒有認識到《傾城之戀》的獨特力量所在。富有爭議的是戰(zhàn)爭,它毀滅了城市,但也讓一對世俗的戀人獲得心靈的自由。無論他們的感情是多么平凡無奇,在戰(zhàn)亂中他們心智的改變是有意義的:這種改變代表普通人在平實的人生里認真生活,克服種種困難。因此,張愛玲的小說超越了傳統(tǒng)啟蒙主義和宿命論決定主義的框架,超出了傅雷所能接受的范圍。
文學是通過虛構的手段運用語詞的力量來吸引讀者的,它的魅力既不在于表現社科理論范式中的“純粹理念”,也不在于一味地反映社會政治與歷史事實,而是在敘事藝術中表現平實的生活這樣一種富有意義的探索?!秲A城之戀》是這樣結束的:“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魈K并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點。”現代危機在這部小說里究竟是不幸還是祝福呢?如果說故事的人留下一個開放式的結尾,研究者非要尋找一個永恒的確定性嗎?如果這奇妙的小說豐富了我們對于現代性荒原之中頑強生存的人們的認識,我們?yōu)槭裁催€斤斤計較到底代表了什么樣的思想傾向呢?
這部流行小說的重要意義在于它超越了民族的界限,體現了“個體試圖反抗象征性的父親”這個主題,而這個主題又是以弱勢女主角如何在逆境中獲得成功來形成故事的,所以,也就成為女性主義的一個文本。仔細分析,小說的突破之處正在于個人反抗宗法家長制的勇氣以及貧困的女主角在生活陷入困境時勇敢參與同逆境的斗爭并重獲信心。擺脫了儒家戒律的受害者心態(tài)以后,流蘇終于能夠在新時代中卸下充滿敵意的心態(tài)包袱。因此,不管是社會經濟基礎還是儒家禮教其實都不是她獲得成功的理由。這部小說通過賦予陳腔濫調以更豐富的內涵,重新定義了獨特的創(chuàng)造力。比如,婚姻并不一定只是一種過時的枷鎖,而家庭主婦也并非傳統(tǒng)題材里所表現的那樣只是丈夫的附屬品。關鍵在于,女人能否聽從自己的心聲去生活,即使僅僅是在窄小的家庭生活里。批判的注意力不再只放在宗法家長等級制上,而是互為人生伴侶的兩個人是如何削弱這種父權制優(yōu)勢的。這種偉大而空前的獨立能動性預示了現代性的另一種姿態(tài)已經在劇變的時空中漸漸走向成熟。
[1]張愛玲.論寫作[M]//張愛玲.張看.臺北:皇冠出版有限公司,1988.
[2]張愛玲.自己的文章[M]//流言.臺北:皇冠出版有限公司,1995.
[3]張愛玲.關于“傾城之戀”的老實話[M]//對照記:看老照片簿.臺北:皇冠出版公司有限公司,1995.
[4]張愛玲.羅蘭觀感[M]//對照記:看老照片簿.臺北:皇冠出版有限公司,1995.
[5]張愛玲.燼余錄[M]//留言.臺北:皇冠出版有限公司,1984.
[6]張愛玲.洋人看京戲及其他[M]//流言.臺北:皇冠出版有限公司,1984.
[7]張愛玲.傳奇再版的話[M]//張愛玲小說集.臺北:皇冠出版有限公司,1968.
[8]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M]//唐文標.張愛玲研究.臺北:聯合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