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賢林
馬華文學作為馬來華人少數(shù)族裔文學,一直處于國家文學霸權的宰制之下,華文書寫的中國性因之成為馬華作家屢屢征引的抵抗資源。無論是周策縱揭示的中國性與本土性的雙重傳統(tǒng)a,還是許文榮描述的現(xiàn)代性、本土性、中國性三江并流的態(tài)勢b,中國性均成為建構馬華文學偉大傳統(tǒng)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中國性亦稱中國特質、中國情結,對于這一歧義橫生的復雜概念,黃錦樹對其持續(xù)關注了10余年之久。從早期《馬華文學與中國性》 (1998)對華文與中文、中國性與表演性、文化鄉(xiāng)愁與內在中國等問題的有效清理,到《文與魂與體:論現(xiàn)代中國性》 (2006)從現(xiàn)代性視域對中國性譜系的內在脈絡進行知識考古學的批判考察。中國性是其一以貫之反復辯證的學術議題。
黃錦樹一身兼有學者、作家的雙重身份,理論闡述與小說創(chuàng)作同時經(jīng)營。著有小說集《夢與豬與黎明》 (1994)、《烏暗暝》 (1997)、《由島至島-刻背》 (2001)、《土與火》 (2005)、《死在南方》 (2007)、《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 (2013)。他身在臺灣、心系馬華,從解構中國性到宣揚“斷奶論”,從經(jīng)典缺席的審判到馬華文學史的重寫,其偏執(zhí)的反叛姿態(tài)在馬華文壇上塑造了不折不扣的“壞孩子”(王德威語)形象,對中國性的批判一直回蕩在其小說、散文及理論批評之中。
黃錦樹以極其鮮明的狂歡化戲謔書寫,呈現(xiàn)出魔幻般的南洋景觀、陰郁的華人生存寓言和詭異的馬華文學生態(tài),開啟了個性化的別樣風格。其小說與論述融入華人種族政治的思考,故牽涉的議題大多彼此映照。眾多的小說文本可視為批判性論述的感性延續(xù),通過現(xiàn)代主義肆無忌憚的形式探險,以超高難度的寫作技藝宣示自己的文學才情,也為其屢屢抨擊的馬華作家們提供了立此存照的標桿。由此,小說無異于開辟了另一個論爭的戰(zhàn)場。這個象征場域提供了更為廣闊的自由空間,讓反思、質疑中國性的追問不再受制于理論層面的邏輯推演,而更多地表征在小說的意象鋪陳、敘述策略、人物塑造諸多感性層面,在虛構的話語狂歡當中滲透著對馬華文學、馬華作家現(xiàn)代性生存的主體焦慮。
一、中國性:祛魅的病態(tài)文化鄉(xiāng)愁
黃錦樹自言小說多以“大馬為背景,以大馬華人的處境為敘事核心”。對中國性的反思與追問也是基于華人的生存境遇展開,他將前輩視為先天存在的自然之物的中國性還原為人為建構的文化之物,從中國性的歷史譜系中清理祛魅,“大馬華裔知識分子對中國性的召喚固然可以說是特殊歷史情境激發(fā)下的產(chǎn)物,卻和晚清知識分子分享了同一病理的結構?!眂在其看來,在大馬種族政治的現(xiàn)實下,中國性作為華僑、華人的歷史神話,普遍彌漫于馬來華人的日常生活及文學作品之中。過多沉溺中國性的文化鄉(xiāng)愁,顯然無助于現(xiàn)實困境的解脫?;诂F(xiàn)實理性的冷峻思考,黃錦樹質疑中國性的合法性,對傳統(tǒng)的種族政治、家國敘述、文化鄉(xiāng)愁等宏大敘事展開顛覆與重寫,具體表現(xiàn)在《魚骸》 《尋找亡兄》 《刻背》 《開往中國的慢船》等系列作品當中。小說的主人公對中國性的文化鄉(xiāng)愁、漢字的骸骨迷戀表現(xiàn)出的病態(tài)乃至變態(tài),在狂歡化的書寫當中抵達高潮。
《魚骸》 (1995)開篇即是對羅振玉、王國維、羅振常等中國學者的論述不憚繁瑣的征引,與反復堆砌的中國典籍、甲骨文、革命中國、現(xiàn)實臺灣的意象,構成四處彌散的中國性符碼,成為充滿中國性隱喻的“有形之物”。小說從現(xiàn)實與追憶兩個時間維度,展開臺北、大馬兩地并置的空間敘述。華人兄弟作為時代洪流的被動卷入者和犧牲者,相異的人生抉擇、殊途同歸的命運悲劇,成為族裔政治的苦難見證。小說中交織著紅色中國、現(xiàn)實中國(臺灣)和古典中國的三重魅影。參加馬共的亡兄對革命中國的激情向往,為虛幻的革命理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成為紅色年代獻祭的羔羊;亡兄的失蹤引發(fā)了弟弟童年創(chuàng)傷性記憶,從大馬壓抑的現(xiàn)實轉入臺北的書齋,以研究甲骨文謀生,在古典中國尋求虛幻的精神慰藉。在現(xiàn)實與夢想,原鄉(xiāng)與異鄉(xiāng)之間,華人青年歷經(jīng)象征領域的多次放逐,身在原鄉(xiāng)卻心在異鄉(xiāng),寄身現(xiàn)實中國卻沉溺古典中國平庸度日,未老先衰的身體隱喻中國性的重負引發(fā)主體建構的危機,只能在刻滿古老中文的龜甲中達到了意淫的自瀆。亡兄革命的激情轉化為弟弟自瀆的亢奮意淫,政治獻祭回歸生命力比多的本能欲望。情欲書寫與政治書寫的緊密勾連,兄弟遭際喻示著中國性的魔力無邊。在其續(xù)篇《尋找亡兄》 (2012)中,隱而不彰的參加馬共的亡兄們,卻以難以置信的面目重新歸來。其中描繪的兩類革命者形象,與記憶中的亡兄形同霄壤。一是革命者老李“不失幸福的牢獄人生”,八年牢獄成為“人生重要的成長期”,為謀生提供了必備的技能。另一位則是老李的大哥,革命年代對紅色中國的激情轉化為和平時期對女性的畸戀。小說通過塑造人格變態(tài)的另類革命者形象,用身體欲望的戲謔書寫顛覆傳統(tǒng)的革命敘事,將革命的動力還原為荷爾蒙過剩的本能沖動,喻示革命理想的虛幻與荒誕。小說對中國性的反諷可謂俯拾即是:兄弟姊妹分別命名為“東、紅、衛(wèi)、兵”顯示出特定的政治寓意。中國制造的衛(wèi)星導航儀用“機械女聲北京腔一直在復誦沒有建設性的廢話”。詩人背上刻的“精忠報國”竟被惡意改刺為大大的“糞”字。通篇充滿了無厘頭式的調侃,夾雜著不言自明的政治意味。
不同于前輩作家對中國性充滿溫情的詩意想象,黃錦樹筆下的中國性更多是隱蔽的暴力化身?!犊瘫场罚?001)中的福先生因癡迷中文陷入偏執(zhí)的狂妄之中?!敖K于找到了中文創(chuàng)作的一種不可替代的革命性的現(xiàn)代主義方案”,在華人苦力背上刺字。被刻者卻深懷恥辱感,“和被雞奸差不多”?!兜谒娜朔Q》 (2003)中的華人在獄友背上刻上中國象棋的古譜殘局?!耙粋€瘋狂的印度人,不怕痛的刻了滿屁股的車馬炮將士相(不排除有受虐傾向),搖身一變而為古老中華文化的愛好者。那人后來多次因風化罪入獄,罪因是向女人展示他有文化氣息的屁股,象形的古戰(zhàn)場?!睆凝敿卓套值缴眢w刻字的離奇蛻變,荒謬的游戲不再具有中國傳統(tǒng)中岳母刺字般的神圣感,而是更多賦予了現(xiàn)代主義式的荒誕意味。如同卡夫卡的《在流放地》那套奇特的人體行刑機器,誘人的表象暗藏著令人異化的毀滅力量。對古老中華文化符碼的癡迷,無疑折射出華人精神上的病理癥候。
在種族歧視的政治語境中,中國性常常被貶抑為種族的原罪,華人即使不斷自我懺悔與自我改造,也難以與異族實現(xiàn)文化融入。《第四人稱》 (2003)的華人咸魚曾野心勃勃展開異族混雜融合的種族實驗,卻只能在墳場安身,茍活中陷入了迷茫,意味著異族融合的夢想只能托付于墳地的烏托邦?!段业呐笥养喍祭?(2002)敘述華人認同錯位的悲劇。精明的鴨都拉基于物質利益的考慮,投機游走于馬來各異族之間,最終妻離子散,不知身歸何處。《阿拉的旨意》 (1996)中的政治失意的華人,與異族統(tǒng)治者簽訂魔鬼契約,以放棄中文母語、宗教信仰為代價換取性命的保全,在孤絕的海島忍辱偷生,遭受身心分裂的痛苦。《開往中國的慢船》 (2000)中,年少無知的鐵牛輕信了回歸中國的預言。只是預言并非必定實現(xiàn)的神諭,不過是流浪老人胡亂編造的真實謊言?;貧w中國的不可能與本土經(jīng)驗的現(xiàn)實重構,構成了華人生存境遇中難以調和的意識形態(tài)沖突。
黃錦樹的小說仿佛成為華人歷史與現(xiàn)實的象征之所,濃縮了華人生存實踐的政治寓言。中國性如同一個無所不在的神秘幽靈,不僅是小說敘事的重要誘導因素,同時也是小說繁復主題的滋生地。變異的中國性隱喻華人復雜的種族生存現(xiàn)實,也成為小說美學最為重要的修辭表達。在對中國性的反思與本土經(jīng)驗的戲謔書寫中,黃錦樹撕碎了馬華文學中國性的溫情面紗,刻意重新表述對于中國性的獨特理解。作為原鄉(xiāng)的中國不再是精神層面上逃避種族政治的世外桃源,卻異變?yōu)樽飷簻Y藪的苦難惡托邦,集中展示了華人生命的脆弱、衰敗與死亡。黃錦樹對華人認同的中國性不懈地進行祛魅,力圖祛除文化鄉(xiāng)愁附著于中國性周圍的超驗神韻。職是之故,無論是小說還是論述當中,黃錦樹對中國性總是充滿警惕與敵意,通過對華人的歷史、華人生存境遇的反思,竭力消除中國性復雜的歧義性,將其簡化為某種恐怖暴力之源,折射出對中國性文化認同的強烈抗拒。
二、后設裝置:美學救贖抑或暴力
黃錦樹認為“華文的命運和華人的命運緊緊扣連著,生產(chǎn)著的華文文學生產(chǎn)著歷史?!眃他曾援引哈貝馬斯關于現(xiàn)代性的著名論斷,將馬華文學視為“離散現(xiàn)代性的未竟之旅” e。面對大陸、臺灣等強勢的中文區(qū)域,黃錦樹在“失語的南方”孜孜不倦展開馬華文學的華文再造工程,首當其沖的必須直面“文學語言技術的貧乏”的窘境。黃錦樹所奉行的美學現(xiàn)代主義旨趣及其后設小說的文學操作,給馬華文壇帶來了逼真與虛幻相混合的閱讀體驗。在其現(xiàn)實指向上,這種“再生產(chǎn)的恐怖主義”帶有過度張揚的炫技意味,不僅體現(xiàn)了對馬華文壇主流現(xiàn)實主義霸權的質疑,更包涵有顛覆華文-中文之間邊緣-中心的定勢,渴望同臺競技的文學野心。由此,后設寫作的小說技法毋寧具有鮮明的先鋒性,藝術形式的前衛(wèi)創(chuàng)新隱含著文學話語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沖動。正如本雅明在《作為生產(chǎn)者的作家》中,曾將文學的技巧創(chuàng)新視為文學生產(chǎn)中最為活躍的革命因素,文學形式的探索性由此與文學的政治性趨于完美統(tǒng)一?!皩τ谧鳛樯a(chǎn)者的作家來說,技術的進步是其政治進步的基礎?!眆
黃錦樹的后設小說或稱元小說,已經(jīng)為王德威、黃萬華、高嘉謙等學者充分論及。在筆者看來,這一技法所帶來的“元意識”,不僅體現(xiàn)于文學創(chuàng)作層面的解構傾向,更是為挪用、戲仿、解構馬華文學乃至中文經(jīng)典提供理論支撐和精神后盾。作為創(chuàng)作生涯中頗為倚重的文類,黃錦樹認為“小說是一種彈性很大的文類,可以走向詩,也可以侵入論文;可以很輕也可以十分沉重?!眊他刻意尋求不同文類之間的互文戲仿,消解不同文類之間的邊界?!恶R戲團從天而降》 (2013)即是大膽采用現(xiàn)代詩分行的形式,挪用吳岸、陳大為、食指等人的戲仿之作;《對不起您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查明后再撥》 (2013)借用駱以軍的Facebook體,通篇無標點符號,附加五篇不同年代的剪報構成。后設小說提供的不斷解構、不斷反思的元意識,為黃錦樹提供了天馬行空般的自由空間。他曾為自己的信馬由韁如此辯護:“小說有它自己的邏輯,它自己的樂趣和領地,應該大大超出他們的視野才是?!薄拔覝蕚溆米约旱姆绞较蛩麄冎乱?。”h
在文本形式的嬉戲之外,黃錦樹常常將文學價值訴諸于國家民族政治層面考量,始終貫穿著倫理的關懷。當文學性遭遇政治性糾葛,在無厘頭式惡搞之后,他似乎又念念不忘,反思語言游戲可能造成的言不盡意的局限:“當技巧層面的問題解決之后,剩下的便交付價值和信仰?!眎對純粹語言游戲的懷疑和不滿,表明黃錦樹仍嚴守現(xiàn)代主義者的底線,后設寫作技藝似乎也只是作為權宜的操作工具,不可能滑向后現(xiàn)代主義無盡的消解漩渦之中。黃錦樹每本小說集均附有親朋故交的解讀之文,也算是提供了重要的旁證?!锻僚c火》附有獨中舊日同窗的證詞:稱《第四人稱》“那些似真似假,混在小說虛構與真實情節(jié)里頭的人頭都可以對號入座?!眏《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則借歷史學者的說法,肯定他將歷史文本化的后設敘述,仍是值得嚴肅對待的文學書寫:“想借文學把馬共整個帶進馬華文學史,讓他變得不可忽略”。k
由此看來,黃錦樹的后設小說具有鮮明的現(xiàn)實指向,它所要解決的不僅是被馬華現(xiàn)實主義忽視與遮蔽的文學性,更是通過顛覆性的自覺虛構,竭力打破馬華文學長期沉迷于中國性的超驗謊言,實現(xiàn)重寫馬華文學史、重構馬華文學主體性的巨大野心。
這種新穎的形式實驗首要的便是給馬華現(xiàn)實主義予以致命打擊。在馬華文壇現(xiàn)實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爭論中,黃錦樹幾乎全盤否定了馬華現(xiàn)實主義,認為其受意識形態(tài)的污染,蒼白貧血先天不足,充塞著過多的陳詞濫調,“無非是政治在文學場域內對文學的生產(chǎn)進行非自然的干擾,它的本質是非文學的,它讓文學本身失掉了文學的立場?!眑因而主張用現(xiàn)代主義挑戰(zhàn)并取代現(xiàn)實主義,重建馬華文學現(xiàn)代主義的系譜。另一方面,馬華現(xiàn)實主義以膚淺的本土性宣示與中國文學的差別,實質卻共享了同質的文學理念。“所謂的馬華現(xiàn)實主義,說穿了也不過是另一種中國性的產(chǎn)物。”m因此,黃錦樹的小說操作不僅在文學理念、文學形式等諸多層面突破了現(xiàn)實主義的成規(guī),更在作品中對現(xiàn)實主義作家給予了無情嘲弄?!赌z林深處》 (1994)中的作家林材便是透視“大馬華人的文化處境”的典型標本。林材年少失學,“讀了不少五四和30年代的中國小說”算是唯一的文學啟蒙,發(fā)表了912篇、420余萬言的短篇小說,卻陷入了低水準的無謂的自我重復?!捌渲?10篇除了取材之外,文字、技巧各方面的差異都不大”,還仍固執(zhí)地堅稱:“只有我在為人民、為文學史而寫。內容最重要,文學只要平平實實的,不必什么新潮的技巧?!薄洞蠛拥乃暋芬浴榜R拉西亞之虎”的現(xiàn)實主義老作家茅芭之死為線索,集中展示了現(xiàn)實主義遭遇的困境及馬華文壇的種種不堪。茅芭“因羨慕中國作家茅盾巴金而取此筆名”,創(chuàng)作了三部“乏人問津”的“大河小說”,卻是“著作等身,讀者稀少”。
黃錦樹同樣指責以溫任平以降的馬華現(xiàn)代主義與中國性的曖昧關聯(lián):“在毫無反省、警覺之下讓古老中國的龐大鬼影長驅直入,幾致讓古老的粽葉包裹了南國的‘懦弱的米,極易淪為古中國文學的感性注釋。”n在他看來,馬華現(xiàn)代主義所標榜的中國性,內含古典中國性與現(xiàn)代馬華的時空錯位,因為“言不及物”,喪失了現(xiàn)實存在的合法性,淪為一種虛偽空洞的抒情表演。《大河的水聲》中,便有對溫氏《流放是一種傷》的戲仿:“流放是一種瘡/長在最不欲人知的部位/會痛會癢且不易根治……流放是一種湯/很酸很咸三毛錢一碗。”溫氏原作是在華族彷徨無助之際,借助無名歌者的反復吟唱,深情召喚文化中國的回歸,以喚醒華族集體的抗爭。因此,“溫任平的中國性不代表他放棄本土性。研究溫氏作品里的中國性,務必回頭看他如何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用心與奮斗,才能窺出其精神全貌。”o黃錦樹的小說將其丑化為蒼老落魂的中年男人猥瑣的矯情表演。戲仿之作充滿了歷史指涉和視覺隱喻,用日常生活的瑣碎庸俗替代了神圣的崇高,將中國性消解為虛無的文化幻象。這種表達其實不無偏執(zhí)的一面,類似還有對溫瑞安《盈》 《山河錄》等作品的解構性戲仿。
在重建馬華文學主體性時,黃錦樹及其同道認為:“唯有對中國性來一個大決裂,揚棄這個沉重破舊的古老包袱,馬華文學的創(chuàng)造性才有可能實現(xiàn),獨特性才不致流于大中國本位的思想格局當中?!眕基于拒斥中國文學的強勢影響,其批判鋒芒所向便是中國性?!犊瘫场方沂玖酥趁竦貢r期,天朝帝國的流亡文人所表現(xiàn)出的優(yōu)越心態(tài)及居高臨下的文化中心主義;《大河的水聲》中,正是中國三流評論家無原則的吹捧,為茅巴水漲船高的虛譽推波助瀾。郁達夫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馬華新文學的通靈人,無疑具有強烈的文化象征意義,也成為黃錦樹反復演繹的對象,不僅創(chuàng)作了《死在南方》 《沉淪·補遺》,另在《大河的水聲》 《刻背》諸篇也多有提及?!端涝谀戏健方柚谟羰系摹皻埜濉保院笤O敘事的方式重構了郁失蹤后的境遇?!冻翜S·補遺》大作家竟化身為“鼎鼎有名的海盜凡鳥朱鳳”。黃錦樹對郁達夫失蹤的反復關注,并非僅是文學才情的自然釋放,更可視為馬華文學與中國文學關系的絕妙隱喻,實質是馬華文學經(jīng)典作家缺席的焦慮表達。
正如諸多學者所言,黃錦樹強烈質疑中國性及其背后的“中國文學本位意識”,難免遭遇邏輯的悖論。黃錦樹刻意強調與中國性拉開距離的同時,又念念不忘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之父魯迅頻頻致意,不僅自覺標榜“寧愿當個魯迅式的現(xiàn)代主義者”,在創(chuàng)作上對《傷逝》 《故事新編》等多有戲仿。如果說中國性可以容納不同地域的華人經(jīng)驗,黃錦樹的文學之路也難以掩飾中國性的淵源。小說中繁多的中國意象便反映出對中國傳統(tǒng)的諳熟程度,而操作嫻熟的后設技藝更是系統(tǒng)學習海峽兩岸“探索文學”、“先鋒文學”的直接結果。臺灣的文學經(jīng)驗不僅為他開啟了通往世界文學的窗口,更提供了反思馬華文壇的理論資源。王德威據(jù)此認為:“如果馬華父老切切要以模擬方式,千里之外再現(xiàn)他們與華夏正統(tǒng)的復制關系;黃則采取‘否定的否定策略,間接說明兩者相互參差之處。如果說前輩重復華夏正統(tǒng)音容宛在,黃則要強調陰魂不散?!眖劉小新更是尖銳地指責其“他自己以后設的方式偷偷地表達鄉(xiāng)愁,卻又批評其他人的鄉(xiāng)愁文學?!眗面對如此犀利的質疑,黃錦樹轉而尋求文學性為自己辯護:“從老去的現(xiàn)實主義到誕生的大馬先鋒派,舶來品的影子都十分深重,嘲笑受臺灣影響的人要不是受過去的中國、就是受現(xiàn)在的中國影響,就‘影響而言誰也沒資格笑誰。真正的問題在于彼此的作品是否能各自成立?!眘這也直接承認了自己并未遠離中國性,而文學性的標準同樣是一個倍受質疑的命題?,F(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主義作為相繼而起的兩大文學思潮,在西方文學脈絡中時間序列上的先后關系,是否可以成為評判馬華文學美學價值高下的唯一標準?其背后亦難逃脫西方中心主義的陰影??梢哉f,馬華文學經(jīng)典缺席的焦慮、華文與中文不平衡的格局,讓黃錦樹們焦灼不安。對中國性的質疑無疑具有現(xiàn)實的合理性,遺憾在于黃錦樹的小說借助于文學虛構的力量,犀利與殘忍并存,在虛實相生、真假難辨中,對馬華文學的中國性橫加指責,美學的救贖演變?yōu)榍榫w化和片面化的話語暴力,難免招致強烈的非議與反感。
三、離散書寫:去中國性的表征與限度
黃錦樹通過漂泊經(jīng)驗的離散書寫,讓讀者感同身受馬華文學的現(xiàn)代性、本土性與中國性之間的巨大沖突。基于馬華作家的主體焦慮,尋找馬華文學的自我特性,對中國性的質疑與叛逆,凝定成了黃錦樹的書寫姿態(tài)。作為去中國性最為高調的激進者,在恃才狂放式戲謔書寫的背后,其實保持著對文學的虔敬之心,抗拒作品淪為南洋風情的異國情調消費,字里行間里透露出執(zhí)著與真誠。放火燒芭的勇氣難掩愛極生恨的拳拳之心,解構一切的張狂背后則是基于歷史的深度反思。林建國由此將其比作希臘悲劇中自我放逐的俄狄浦斯,視為“啟蒙以后現(xiàn)代性的代言人”。
在筆者看來,黃錦樹仿佛如魯迅勾勒的“荷戟獨彷徨”的孤獨現(xiàn)代者形象。如果說魯迅當年面對現(xiàn)代的西方,以啟蒙的心態(tài)針砭中國國民的劣根性,試圖喚醒療救者的注意,黃錦樹在馬華文學“現(xiàn)代性未竟之途”中解構中國性,企圖擺脫傳統(tǒng)的重負,尋求馬華文學的新生。黃錦樹激進的言說方式,秉承的恰是現(xiàn)代主義者“重估一切價值”的反傳統(tǒng)的偉大傳統(tǒng)。與傳統(tǒng)斷裂的策略造成的無所歸依的碎片感,與本土的尖銳沖突而引發(fā)的心理焦灼,在其小說敘述的自我悖反,左支右絀中已經(jīng)有所表征。黃錦樹亦有清醒意識:“寫作不免需要兩面作戰(zhàn)——淪為大中國意識奴隸的過度中國性,向官方意識形態(tài)俯首的偽本土性或國民性。于是寫作對我而言不免是遺骸沉船廢墟的考古學,以‘歷史有很多漏洞中的漏洞為操作場域,一點都不在于意官方的承認或認可,畢竟寫作不過是個人的戰(zhàn)役。”t對中國性與本土性的雙重否定,讓黃錦樹選擇了游牧式的個人游擊戰(zhàn)術,文學之路如同一場富有悲壯情懷的浪漫之旅。不僅將自己視為漂泊的離散者,更將馬華文學定位為無國籍的離散文學。
這種離散經(jīng)驗使黃錦樹獲得了相對超脫的批判立場,有助于消除認同的迷惘,也讓他重獲生命本真的力量,從而逃脫種族政治、文化傳統(tǒng)的外在桎梏。基于人的存在思考形而上的生命意義,使他以存在主義視角對中國性與本土性采取等距的觀照。漂泊于中國與馬來西亞之間,游離于原鄉(xiāng)與故鄉(xiāng)之外,兩者“應該是資源而不是認同或忠誠的選項。當畢竟兩鄉(xiāng)之間,是條荊棘之路,也許必然同時開辟兩個戰(zhàn)場”u。作為自省式的作家,黃錦樹的寫作與評論均具有現(xiàn)代性的自反特質,這不僅體現(xiàn)在對馬華文壇的批判性反思,同樣也反求諸已,不斷進行自我的拷問。但問題在于,雖然調用了離散書寫的范式,黃錦樹“除了其‘中國性缺乏系統(tǒng)性和相當?shù)倪B續(xù)性、貫串性以外,他對中國性的處理也存在模糊和含混的一面?!眝黃錦樹相對忽視了馬華文學中國性呈現(xiàn)出的復數(shù)特征?!榜R華文學對中國意象的再現(xiàn)只是自己話語權的行使,不是從屬中國的體現(xiàn),而是在邊陲里建構自己的場域。”因此,“馬華文學作品里的諸多中國意象,其符旨既可能指向中國性,但也可能指涉華人性?!眞
就小說的創(chuàng)作主題而言,黃錦樹對華人生存境遇與家國敘事的持續(xù)關注,對馬華文學命運的深入思索,讓其直面馬華文學中國性的議題,但“畢其功于一役”的企圖,卻提供了錯誤的解決路徑,讓中國性承載了難以承受的超重負荷。由于忽視了中國性的復雜歷史面相,對中國性展開全方位的批判與解構,只能帶來紙上談兵的敘事自由與有限度的話語快感。作為馬華文學史豐饒的個案,卻不斷提醒學界深入思考的必要。按照語言學轉向之后的文學觀念,人作為語言形塑的社會性存在,本身就生活寄居在綿延無際的語言之網(wǎng)中。與家國命運休戚相關的華文書寫,從某種意義上構筑了華人的精神家園,成為華人最后的有效庇護所。中國情結作為一種集體性情感的生成,為華人混雜身份的構建提供了可能。在黃錦樹宣告與中國性悲壯決裂之后,不僅以馬華文學新生代新銳作家身份隆重登場,同時也被臺灣學者陳芳明《臺灣新文學史》 (2011)收納其中。從對原鄉(xiāng)與故鄉(xiāng)“兩者皆非”的背棄到收獲“兩者皆是”的圓滿結局,這種逆反式回歸難免令人啼笑皆非,其實也是偶然背后的必然。
從歷時性視野來看,馬華文學的發(fā)展與中國性密切相關,從殖民地時期的僑民意識、馬華文藝獨特性的強調、現(xiàn)實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的論爭,本土派作家與旅臺作家之間的爭執(zhí),均與中國經(jīng)驗、中國文學發(fā)生復雜的歷史糾葛。不同階段中國性雖然形態(tài)各異,但自始至終參與著馬華文學的精神建構。中國性的繼承并不意味著本土性的消散,兩者未必就是非此即彼的極端對立。其復雜性正如許文榮一語道破:“由于受到居住國政府的邊緣化,中華文化往往被召喚為安慰創(chuàng)傷情感的精神資源,中國文化又戲劇性地成為抵抗土著霸權的話語資本,這又是無法完全擺脫中華文化的緣由,與中華傳統(tǒng)形成微妙的糾葛?!眡不難理解,馬華文學的中國性作為一個偉大的傳統(tǒng),與華人政治命運和生存利益息息相關。正是基于馬華現(xiàn)實語境的需要,中國性才一再被加以創(chuàng)造性的繼承與轉化?;蛘咔∪缤顾^的“選擇性傳統(tǒng)”的觀念,即“某一社會的傳統(tǒng)文化必然是與該社會的現(xiàn)行利益與價值觀機制密切相關的,它并不是個確切的實體,而是始終處于持續(xù)不斷的選擇和闡釋之中?!眣如此,中國性不再是凝固不變的傳統(tǒng),而是充盈著不斷闡釋與建構的流動性,為馬華文學的未來提供取之不竭的精神資源。
【注釋】
a王潤華等編:《東南亞華文文學》,新加坡歌德學院、新加坡作協(xié)1989年版,第359-362頁。
b許文榮:《馬華文學中的三江并流:論中國性、本土性與現(xiàn)代性的微妙同構》,《華文文學》2010年1期。
c黃錦樹:《文與魂與體:論現(xiàn)代中國性》,臺北麥田出版2006年版,第19頁。
dlmn黃錦樹:《馬華文學與中國性》,元尊文化企業(yè)公司1998年版,第42、196、43、131頁。
e黃錦樹:《死在南方》,山東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1頁。
f胡經(jīng)之等編:《西方二十世紀文論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57頁。
gi黃錦樹:《夢與豬與黎明》,臺灣九歌文庫1994年版,第2頁。
hk黃錦樹:《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公司2013年版,第9、330頁。
o謝川成:《論溫任平詩文中的中國性》,《華文文學》2008年第1期。
p張光達:《建構馬華文學(史)觀》,見張永修等編:《辣味馬華文學:90年代馬華文學爭論性課題文選》,.馬來西亞雪蘭莪中華人會堂2002版。
q王德威:《壞孩子黃錦樹:黃錦樹的馬華論述與敘述》,見黃錦樹:《死在南方》,第335頁。
r劉小新:《論馬華作家黃錦樹的小說創(chuàng)作》,《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02年第1期。
s黃錦樹:《馬華文學的悲哀》,《南洋商報·南洋文藝》 (馬來西亞)1996年12月18日。
jtu黃錦樹:《土與火》,臺北麥田出版2005年版,第278、323、14頁。
v朱崇科:《南洋糾葛與本土中國性》,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91-192 頁。
w游俊豪:《馬華文學的族群性:研究領域的建構與誤區(qū)外國文學研究》2010年第2期。
x許文榮:《華文流散文學的本體性:兼及海外華文文學研究的再思》,《華文文學》2014年第4期。
y[英]約翰·斯道雷:《文化理論與大眾文化導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