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雨斯
燈光帶了一點醉醺醺的意味灑向客廳,我靠在沙發(fā)上看見他直起身子,昏黃的光線下,他發(fā)絲之間的白,就像閃動的月光。
他終于開口。
“這個元旦,去看看你的爺爺奶奶吧。”
我睜大眼睛,久久沉默。父親穿在身上的灰色毛衣有些年頭了,燈光下更顯得沉悶。晚上他喝了很多酒,臉上的潮紅看著不像平常的他,燈光落在他眉間突兀翹起的一小根眉毛絲,看起來就像閃耀的銀發(fā),這讓我忽然感覺到。他的迫切。
我抿緊嘴對以沉默,他緊緊地盯著我。那目光就像鉆機的鉆頭,直直地鉆進我的心里,我局促起來。
我想起父親一直在我耳邊絮叨的做人的道理。我實在是不耐煩這些事兒。打小沒有在爺爺奶奶身邊過,偶爾去一次,也是行色匆匆,爺爺奶奶只留在一個概念身份里,終是沒有建立起深厚的情感。
他的手握著杯子,握得太過用力,指節(jié)有些泛白。
他總是和我念起,我在老家時奶奶對我的盡心盡力,然后就回溯到了過去爺爺患癌癥以后的那段時間,瘦小的奶奶獨自一人承擔(dān)起家庭的重任,緊接著又翻回來回憶著自己年輕時對奶奶的責(zé)怪。
“……我把你的尿布扔在了剛洗完的衣服的盆里,你奶奶就生氣……然后我對她喊:‘你洗得這么苦,那就不要洗好了!”
他的眼眶有點紅。在暗沉的燈光下,他眼角泛動的淚光晶瑩得像天上的星星。
父親自稱這一輩子,就哭過三次。第一次是聽見爺爺?shù)昧税┌Y要去上海做手術(shù),當(dāng)時父親在軍校讀書,想請假陪服,長官愣是不準(zhǔn)假,當(dāng)時還年輕的他就被急哭了。他目光發(fā)狠:“這種書,我不讀也罷!”
第二次是他戀愛期間,因為一波九折“八年抗戰(zhàn)”的經(jīng)歷,母親因為他是軍人很少回家,賭氣說不嫁的時候。第三次,則是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一天,他接不到我而找遍了縣城的每條街,最后站在巷口眼巴巴地分辨著每一個過路人。在他心底填滿絕望時,我出現(xiàn)在了巷口。父親沖上來就給了我一巴掌,然后緊緊地抱著我落下了眼淚。
“騙人!你肯定不止哭過三次?!蔽掖舐暯衅饋?,手摸上他藏著血絲的眼,“你現(xiàn)在明明就哭了!”
他輕輕地揉亂了我的頭發(fā),濕潤的眼睛看著我,無言。
他手掌心的溫度一直傳過來,就像燃燒的火散出的熱,即使是冬天也不讓人覺得寒冷。黝黑的皮膚下是若隱若現(xiàn)的青筋,順著手背蔓延上去,隱藏在了衣袖間。我看著他躺倒在沙發(fā)里,卻仿佛看見了直立的紅花紫荊。
一身俠骨的父親其實很容易哭,只是他不肯承認(rèn)罷了。有一次在家看戲劇折子《哭墳》,聽著聽著,就淚流滿面。又有一次看電視劇《鹿鼎記》,劇中韋小寶大哭著說:“我沒爹沒娘是天下最苦的人,沒有想到你有父親,卻不能相見,才知道天下最苦的人是你?!币痪渑_詞又讓他涌上了淚花。最無情處最深情。他不愿意在我眼前承認(rèn)的淚,其實是他心底最真情的柔。
我靠在他的身邊,一遍又一遍地聽他講過去的那些事兒,就像把剛挖出的紅番薯在清水里一遍遍地用手指摩挲,那些久遠的事情,被他一件件地拎出來,說成了長長的歲月里的茵蔓。
我想,他的聲音,總有一絲會傳到了爺爺奶奶那里去的吧。伴著夜里的清風(fēng),飄啊飄,飄到他所思念的家里去,飄到奶奶的洗衣盆里去,飄到那滿天的星光里去。
我重新抬起頭來看他,看他在燈光下寬厚的肩,看他靜靜等待著我回答的模樣。
父親對爺爺奶奶的思念,就像被夜風(fēng)吹散的歌聲,一直流淌在更高、更遠的地方。而我卻因諸多因素,沒能經(jīng)常陪他回家看望爺爺奶奶。有些晚上,我走過去,陪著他,和他頭靠著頭,聽著他生命的歌聲,就像漫天灑落的星塵,在我的心里忽明忽亮。
遙遠的,遙遠的家鄉(xiāng)的風(fēng),映著昏黃的燈光,一直吹到天邊去,吹動那屹立在挺拔枝丫上的淡淡紫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