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丹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875)
性別,是人類文明發(fā)展史這一龐大版圖之中不可或缺的一隅?!靶詣e”一詞讓人類在經由自然走向社會的進程中獲得了“男”與“女”的名號和身份。以女性為核心闡述對象,性別意識大致包括四個層面的內容:一是先天的生物女性意識,這是一種對女性性別本能的基礎認知,既可包括女性對自身生理性征的確認,也涵蓋女性與生俱來的自我審美追求;二是女性后天形成的社會主體意識,即女性期望通過復雜的社會實踐來改變自己在經濟生活、政治生活以及家庭生活當中的從屬地位;三是女性的警醒意識,即對所有有礙于女性群體良性發(fā)展的社會物質和精神因素保持較高的警覺性;四是女性的社會自我體察意識,即女性要自覺地通過自身的性別體驗和心理認知對廣闊的社會生活做出反應,以達成內在自我和外在社會的互動交流。此外,關于性別意識還有兩點重要的說明:首先,性別意識并不獨屬于女性群體,男性同樣擁有性別意識,這其中既包括他們對自身的性別認知,也包括他們對女性的觀察和思忖,只不過在現(xiàn)實生活和文藝創(chuàng)作中時常被作為性別意識探討中心的是女性而非男性。其次,在當下即便是僅從女性角度考察性別意識,也必須把握住一個關鍵性問題——兩性關系,這是因為男與女無論是陷于對抗局面還是渴慕和諧共處,都必然的是一種長久的共存狀態(tài),任何將男性完全置于女性性別意識分析之外的研究都是片面的、絕對的、不可取的。
文學作為社會文化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在對性別意識的述說中經驗頗豐,女性小說無疑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單就小說體裁而言,它是與散文、詩歌和戲劇相比更具社會性質的一種文體,在表現(xiàn)社會歷史文化變遷的過程中小說能夠提供的視野更為廣闊、內容也更為豐富,加上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性較強、人物性格塑造和生存樣態(tài)刻畫較為生動立體以及環(huán)境描寫的渲染力度較強,因此其對性別意識的彰顯最為突出和深刻,也最為龐雜和繁復。然而探討女性小說的概念首先要明確女性文學的概念,“而女性文學概念的質的規(guī)定性,是女性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和言說主體在文學中對自己的主體位置的探尋與實現(xiàn)。所以,并非凡女作家所寫的就是女性文學。從這個意義上說,五四以前以秋瑾創(chuàng)作為代表的、表現(xiàn)了鮮明的婦女解放要求的作品,可以視為我國女性文學的萌芽或前驅?!保?]由此可見,中國現(xiàn)代女性小說從“五四”時期走來,它是現(xiàn)代女性作家憑借自身的性別經驗和審美尺度創(chuàng)作出的以女性社會生活和內心體驗為主要表現(xiàn)對象的小說作品。20世紀20年代末以及整個30年代,中國社會正處于一個相對尷尬的歷史轉型期,民族矛盾的不斷激化帶來了新一輪的文學實踐變革,而女性小說作為其時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亦深深地打上了時代的烙印。事實上,在國家處于生死存亡之際,女性小說性別意識的書寫既表現(xiàn)出一種潛流暗奔的姿態(tài),又呈示出多面向的言說路徑和思維景觀。
1927年蔣介石發(fā)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國民革命已然走向敗局。同年,汪精衛(wèi)發(fā)動了“七·一五”反革命政變,大革命徹底崩盤。1931年“九·一八”事變讓本就內憂不斷的中國雪上加霜,日本鐵蹄的踐踏再次將華夏民族推向風口浪尖,救亡圖存已然迫在眉睫。嚴峻的政局本是其時某些圖謀不軌的執(zhí)權者肆意妄為的結果,然而知識分子卻把這場曾激情澎湃的革命之隕落完全歸咎于自身,于是他們開始思索如何切身地參與到正義的斗爭當中,為新一輪的革命保駕護航。因此大約從1928年開始,中國現(xiàn)代文學便以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主導風貌重新站在了文學歷史的舞臺上,特別是在1930年左翼作家聯(lián)盟成立后,“革命文學”不僅在時勢上而且在組織上獲得了系統(tǒng)存活的生命力。與此同時,也有部分提倡自由主義創(chuàng)作的作家有意疏離了集體化的政治色彩濃重的創(chuàng)作理念,他們依舊對“五四”啟蒙抱有堅定的信仰,并致力于通過民族靈魂的重塑與改造達成對社會風氣的改良,這種文藝觀其實也呼應了民族解放與國家復興的時代主題。
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從20世紀20年代末開始嘗試著擺脫“五四”時期的稚氣與幻想,以獨立的女性性別姿態(tài)參與到社會生活當中,對女性自身的性別體驗進行更為多面且深刻的述說。丁玲無疑是時間節(jié)點上的一面鮮麗的旗幟,其處女作《夢珂》仍舊延續(xù)了“五四”逆女出走的模式,但此時作者已將言說和思考的重心轉移到“娜拉走后怎樣”的問題上來。發(fā)表于1928年的日記體小說《莎菲女士的日記》讓丁玲名聲大震,女主人公莎菲“是她早期作品里一系列‘五四’退潮后小資產階級叛逆、苦悶的知識女性中最重要的典型”[2]。以愛情書寫見長的沉櫻于1929年創(chuàng)作了三部短篇小說集——《喜筵之后》、《夜闌》和《某少女》,青年男女的愛情曲折與底層社會生活的艱辛乏味交織成其小說的基本脈絡,而戀愛與婚姻之間的巨大差異往往讓女主人公成為枯燥家庭生活的犧牲品。其實女性知識分子與家庭的關系問題早在陳哲衡的《絡綺絲的問題》中就已現(xiàn)端倪,而廬隱也曾以《勝利以后》中新女性沁芝的婚后生活來審視女性獨立意識之囿,這就意味著對“婚姻圍城”的思忖在女性創(chuàng)作中是具有一貫性的。
性別的敏感讓女作家較早察覺到了國共第一次合作期間“革命聯(lián)盟”中存在的種種隱患,她們以女性主人公切身的革命體驗揭示了國民黨當局的腐敗與無能。曼麗(廬隱《曼麗》)是一個熱忱的愛國女青年,然她“盲目的愛國心”使她草率地加入了“某黨”,起初她因自己有機會擔負“萬鈞重的革命事業(yè)”而激動不已,可她慢慢意識到“某黨”官僚主義和享樂之風的盛行,便漸漸失去了對革命的判斷力,迷惘的她因患了神經衰弱而住進醫(yī)院,只盼望著自己康愈后能尋得一條可走通的道路。與曼麗不同,余玥和余彬兩姐妹(白薇《炸彈與征鳥》)在大革命的漩渦中更具有反叛意識和戰(zhàn)斗精神。姐姐余玥是從封建包辦婚姻當中掙扎逃脫出來的,革命于她本是如信仰般神圣,但當她置身其中才看清那“青天白日旗下”總是高喊著“革命”的“新軍閥”、“新官僚”和“腐化分子”“一背了眾人,就在那里暗算金錢,兵隊,暴力,地盤”[3]。妹妹余彬的形象在性別意識的表達層面則更具復雜性和深刻性,這個在婦女協(xié)會交際處工作的姑娘原本也是很受矚目的,但她卻感到革命中的婦女工作領域之狹小、社會地位之不自由,認為女性“盡做男人的傀儡”,于是她決定做男人的主人,她把那些愿意為她花錢的男人們當作自己的情感玩具來把玩,而這實際上“是與男性進行了一種角色的調換——將男權道德平移到女性身上。換句話說,她不過改變了女性在兩性關系上一貫的從屬和被動地位,將男性變成了‘他者’”[4]。
在充斥著炮火與硝煙的1920年代末以及整個1930年代,女作家們又以過人的勇氣和不讓須眉的氣概加入到“左聯(lián)”的創(chuàng)作隊伍當中,個體的消隱與集體的標榜是身為愛國知識分子的女作家們在這一階段的一個顯著特征。但是,這絕不意味著女性性別意識就此消失,女作家們只是將內在的性別體驗外化為現(xiàn)實的革命生活,許多時候在她們的小說作品中女性仍是敘事的中心或被書寫的重點,但作品的主題并不直指性別意識層面。丁玲在1930年代伊始即迅速融入到了革命大潮之中,《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一)》、《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二)》、《從夜晚到天亮》、《田家沖》、《一天》等作品都反映出了作者向工農大眾靠攏的傾向,而其轉型之作《水》更是一部氣勢磅礴的現(xiàn)實主義力作,其后《一顆未出膛的槍彈》、《東村事件》、《壓碎的心》、《縣長家庭》等作品都表現(xiàn)出了人民大眾在遭受外敵侵略時的智勇雙全,這些作品和當時解放區(qū)的許多作品一道為無產階級革命吹響了號角。白薇在“左聯(lián)”時期的創(chuàng)作以戲劇為主,作品多帶有強烈的愛國主義色彩,小說方面則以長篇自傳體小說《悲劇生涯》和短篇《受難的女性們》最具代表性,前者是作家自己顛簸人生的真實寫照,后者則表現(xiàn)了抗戰(zhàn)期間底層婦女的生活艱辛?!芭鳖}材的開創(chuàng)者謝冰瑩以自己的參軍經歷為藍本創(chuàng)作了《從軍日記》和《女兵自傳》,她不僅為民族歷史書寫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更打破了戰(zhàn)時女性書寫中只寫受壓迫婦女和投身革命的女知識分子的思維僵局。此外,白朗、楊剛、葛琴、馮鏗、草明等女作家都在民族處于生死存亡之際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懷,她們不僅在創(chuàng)作上表明了自身的階級立場,也積極地參與到了現(xiàn)實的革命斗爭當中。
較之“五四”,1920年代末至1930年代的女性小說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了對底層婦女特別是封閉的鄉(xiāng)村女性生存樣態(tài)的高度關注。魯迅的愛徒蕭紅,在顛沛流離的生命歲月中一直深切地關注著社會最底層人民的生存狀態(tài),希冀通過自己的繪筆勾勒出中國人最真實的生活輪廓,涂抹出中國人最原初的生命底色?!渡缊觥分信撕秃⒆拥男悦鼣巢贿^一匹馬甚至一株菜的價值,亂墳崗子曬干了悲情的眼淚,活著的女人們機械般地為冬天預備衣裳,男人們則想著如何開始次年的耕種。在《呼蘭河傳》這部明顯帶有自傳色彩的小說中,作者以一個孩子的視角敘寫了小團圓媳婦被折磨以致死亡的經過,反映了閉塞的東北鄉(xiāng)村中女性生命的沉默與無意義。此外,蕭紅在《后花園》《王阿嫂之死》、《牛車上》、《小城三月》等作品中也都保持了主題上的一致性,可以說是蕭紅自身種種不幸的遭遇促使她總能穿越平凡甚至是麻木的村莊透視到女性卑微的地位和命運。除蕭紅以外,羅淑的《生人妻》和《典妻》,馮鏗的《販賣嬰孩的婦人》,楊剛的《翁媳》和《愛香》等作品都從不同程度表現(xiàn)了受壓抑或受迫害的底層女性艱難而迷惘的生存困境。事實上盡管1920年代末至1930年代的女性小說不是以性別意識書寫為首要意旨,但它卻至少提供了一段可貴而絕然不可替代的女性視角下的中國歷史,為男性歷史敘述做了必要的補充甚至修正。
縱觀中國現(xiàn)代小說創(chuàng)作,無論是男性作家還是女性作家,但凡寫到女性就一定與“家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家庭的存在賦予了女性多重身份——女兒、兒媳、妻子、母親等等。從嚴格意義上看,家庭是一個社會學概念,它既可以被視為社會組織的一個基本單位,也可以被看作一種群體存在制度。而事實上,女性性別意識的書寫必須在“家庭”這個大背景下展開,這是因為家庭除了為女性提供了獲得身份的可能性外,它本身還是女性生存和成長的基本環(huán)境,女性正是通過對家庭的認知、體察、反思甚至逃離和重構才達成了對性別自我的確認。因此,從家庭視角入手再看1920年代末至1930年代的女性小說,即會發(fā)現(xiàn)擺脫舊家庭與組建新家庭(未見得是法律意義上的)是許多女作家熱衷表達的一個主題,而新家庭所暴露出的種種弊端又常常讓女性再次陷入無語之境。封建家庭的脅迫與戕害催生了一代叛逆女兒的出走,卻也吞噬了那些軟弱甚至麻木的舊式婦女,她們如奴隸般的生命往往灰暗而短暫。其實家庭無論新與舊,女性無論獨立與否,都能反映出女性在社會中的某種特別屬性,甚至可以說,家庭發(fā)展歷程始終與女性性別意識的變遷相生相伴。
女性并不是一開始就處于被壓迫和被奴役的狀態(tài),漫長的母系氏族社會便是最好的證明。人類學家摩爾根在闡述普那路亞家庭時即對“氏族”的產生做了說明,而整個說明的關鍵在于指出群婚家庭中孩子母親的確定性和父親的非確定性,因此母親給予了世系明確的唯一可能,“他把這種只從母親方面確認世系的情況和由此逐漸發(fā)展起來的繼承關系叫作母權制?!保?]41此外,共產制家戶經濟為女性統(tǒng)治地位的確立提供了物質基礎。但是當畜牧、紡織、耕作、加工等逐漸發(fā)達起來時,勞動力就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這是因為男性在獲得勞動工具方面具有鮮明的優(yōu)勢,而一旦夫妻離婚,男性即可帶走所有的勞動工具。因此,財富的累積不僅帶來了丈夫的家庭地位的顯著提升,也帶來了父系繼承權?如果繼續(xù)按照女系計算世系的方法進行財產的轉移,子女因歸屬母系一邊就不能獲得父方的財產,父方的財產最終會由父親同氏族的親屬繼承。的時代。于此恩格斯指出:“母權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的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失敗。丈夫在家中也掌握了權柄,而妻子則被貶低,被奴役,變成丈夫淫欲的奴隸,變成單純的生孩子的工具了。”[5]57也就是說父權制在生成伊始就對應著女性奴隸化的現(xiàn)實,但事實上母權制社會卻從未讓男性有如此之遭際。
當然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女性對于自身的奴性地位是沒有察覺的,而母權制曾經的存在事實也足以證明,女性的性別解放意識即便被喚醒也并不與奴役男性有任何必然關聯(lián)。那么于女性而言性別解放的核心——那便是對女性“身體”的解放。在這里,“‘身體’這個術語所表達的是一種充滿生命的情感、感覺靈敏的身體,而不是一個缺乏生命和感覺的、單純的物質性的肉體。”[6]也就是說,“身體”與“肉體”是不能等同的兩個概念,后者可以作為前者的一個分支存在。與“家庭”不同,“身體”最初是一個生物學概念,后又進入醫(yī)學領域。然而當胡塞爾指出“身體是所有感知的媒介”時,身體便毋庸置疑地同人文社會科學發(fā)生了勢不可擋的互動,這就意味著“身體”與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的密切關聯(lián)被挖掘出來。于是“身體”與“家庭”在廣大的社會學領域就產生了交集,僅就女性性別意識層面來看兩者的交叉即可派生出對社會身份問題、性別差異問題、性別異化問題、女性生理欲求與心理欲求問題、女性主體性問題等諸多問題的思考。及至文學領域,身體意識問題的相關探討昭示著身體美學時代的悄然到來。事實上,女性身體的發(fā)現(xiàn)和展示不能不說是1920年代末以及整個1930年代女性小說的一大飛躍,雖然女作家此時尚未有明確的身體書寫意識,但她們確實以身體為載體言說出了專屬于女性的獨特生活體驗,較之“五四”時的靦腆、純然、有意回避,她們已經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男女兩性精神之戀以外的附加品——性。如果說這樣突破性的創(chuàng)作還有什么遺憾的話,那便是女作家們仍舊缺乏對性別主體甚至可以說是生命主體的內在體驗與外在存在的更為深層次的思考,而這恰恰是1940年代張愛玲、蘇青等女作家亟需以作品來回應的。
從整體上看,1920年代末至1930年代的女性小說不論是集中書寫家庭生活、表現(xiàn)復雜家庭關系,抑或是完全將家庭作為一個虛化的背景,都首先至少揭示了男性對女性的奴役,反映出了女性作家的反菲勒斯中心主義的創(chuàng)作傾向。不僅如此,一些女作家還在作品中有了贊美女性的表達,但遺憾的是隸屬“左聯(lián)”的她們是通過女性中性化或者說去性別化來達成這一效果的,也就是說這種贊美隱含的是對女性性別的漠視。1920年代末至1930年代女性小說的“走出家庭”和“發(fā)現(xiàn)身體”還呼應了中國文學現(xiàn)代化的號召,但是這里存在著一個與魯迅和周作人對“五四”文學提出的質疑相類似的問題,即啟蒙與反啟蒙、現(xiàn)代化與反現(xiàn)代化悖論地存在著的問題——這是因為這些女性小說確實鼓勵女性走出家庭、走入社會,發(fā)現(xiàn)自己為人、為女人,并且期待女性能夠獨立生存、獨立思考,但另一方面“女性”這個集體概念導致了“個性”的消失,獨立女性是否一定是千篇一律的,或者說新女性一定要以擺脫封建家庭作為唯一的革命方式嗎,還是奮戰(zhàn)在前線的女性一定得如男人一般生存才能獲得自由和真理?而這些疑問的最終指向竟在于縱然女性已經意識到了身體的存在,卻尚不能察覺到性別的個體與群體、個性與共性的矛盾復雜性。此外,1920年代末至1930年代女性小說性別意識書寫的非主流傾向可以被看作是文學現(xiàn)代化走向中斷和變異的前奏表現(xiàn)之一,這一點其實在1927年發(fā)生“革命文學”與“文學革命”論爭時就已有預兆。因此,就女性而言,她們在該時段所面臨的不僅是“女人”和“人”、“女性個體”與“女性群體”的劃分,還必須加入“人”與“人民”的對比考量中,而這實際上又涉及到了女性的階級屬性問題。
從1920年代末開始,女性小說的創(chuàng)作就在時代背景上表現(xiàn)得極為鮮明?!白舐?lián)”成立以后一些女作家的作品即有了無產階級文學的藝術色彩,縱然是那些提倡“為藝術”而非“為人生”的“非主流”作家也無法將知識分子天然的社會責任感拋諸腦后。然而,女性的性別意識似乎與“主流”創(chuàng)作的藝術旨歸有所沖突,這是因為性別意識于不同的女性個體而言就已有差異,而革命主流文學倡導的又是一種無差別的易團結的集體意識。所以,女作家們總是徘徊于民族存亡和性別自省間難做抉擇。
民族意識在女作家那里表現(xiàn)為一種高度的社會責任感,具體而言又體現(xiàn)為對戰(zhàn)時底層勞苦大眾的關注和對愛國主題的集中彰顯。在風雨飄搖的中國大地,作家看到的是“每個勞動者直接隸屬于社會,直接隸屬一個代表全社會成員共同利益的政權,即便是婦女、子嗣也不再通過家族、家長和丈夫的間介而隸屬于社會”[7]。葛琴透視了江南鄉(xiāng)村的衰敗與沉悶,“土地”這一被視為生存之本的神圣財富非但沒能帶給農民以滿足和希望,反而成為他們痛苦和死亡的來源。于是我們清楚地看到小溜兒(《枇杷》)、茂弟(《犯》)、金山(《路》)、藍牛(《藍?!罚⒍〈蟾#ā厄叿蚨〈蟾!罚┑纫幌盗猩嬖谏鐣讓拥男∪宋锸侨绾卧谂e步維艱的生活中慢慢踏上絕路的,作者借此控訴的是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帶給普通民眾的無止境戕害,但同時這些小人物身上也體現(xiàn)出了民眾自身難于發(fā)現(xiàn)和治愈的封建疾痛。女作家們對底層民眾的關注不僅展現(xiàn)了她們作為知識分子所秉持的良心,更表明了她們愿意持一種平視而非俯視的態(tài)度同勞苦大眾站在一起,而這其實有助于建立比“五四”時期更廣泛的讀者群。然而,女性的愛國總要以犧牲性別自身為代價,楊剛的《肉刑》和《一部遺失了的日記片段》都表現(xiàn)出女性在革命和母性間的艱難抉擇。女作家將民族意識置于性別意識之前無疑是時代和環(huán)境使然,也確實有其積極的現(xiàn)實作用,但是完全拋棄性別立場去選擇盲目地跟從勢必會導致作品的模式化,最終只能讓文學淪為政治的宣傳工具?!拔逅摹迸骷以谶M入1920年代末后亦表現(xiàn)出了她們的愛國情懷。凌叔華的《千代子》視角獨特,故事仍以女性為主人公,筆法依然細膩,但作者關注到了戰(zhàn)時日本普通女性的思想變化,旨在借此披露軍國主義對日本國民所做的關于“支那”的虛假宣傳是多么地可笑和不堪一擊?!懂悋芬黄獎t講述了中國姑娘蕙在日本的治病經歷,凌叔華通過蕙在“一·二八”爆發(fā)前后于日本醫(yī)院遭受的不同待遇對日本軍國主義的侵華暴行帶給兩國人民的精神戕害做了間接的聲討。廬隱的后期創(chuàng)作仍堅持女性性別立場,但已流露出一定的民族意識,如在《一個情婦的日記》里,美娟作為女性個體深陷情感糾葛當中,而最終將她解救出來的不是她自己,而是革命的戰(zhàn)場。戰(zhàn)火的洗禮也讓廬隱注意到了底層社會的艱辛疾苦和人民大眾的奮勇殺敵,于是也有像《水災》、《乞丐》、《火焰》這樣的作品問世。
女作家在性別立場和民族意識間的猶疑以及她們中一些人在寫作上的政治化轉向實際上反映了文學創(chuàng)作在個性和集體性間存在著一定的藝術鴻溝。當這個鴻溝被無限拉大并最終形成對峙局面時,必有一方會以強大的攻勢吞并另一方以求得對話語權的絕對掌控。于是當女性小說可以作為一個嚴格意義而存在時即證明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自由度尚且可尋,而當它被浸沒在政治話語的巨浪下不得喘息時也就暗藏了藝術個性的消失和文學本身的異化危機,于此本時段女性小說性別意識的書寫意義就并不只在于對女性主體的性別解放、性別覺醒和性別自審予以言說與思忖,更在于其對“五四”文學精神傳統(tǒng)做了某種繼承與摧毀。女性性別立場的遺失與性別意識的沉寂實際上意味著藝術個性的抹煞,而這也就昭示了大眾化、民族化文藝時代的到來。
千百年來女性作為“第二性”始終難以擺脫她們作為客體而存在的性別困境。然而當女權主義者偏激地認定女性的從屬地位和被奴役命運都是男性的陰謀與罪過時,我們也不能不看到女性自身存在的許多“性別劣根性”。在20世紀20年代末到30年代的中國城市和鄉(xiāng)村當中生活著許許多多形態(tài)各異的女性,她們許是絕對的家庭婦女,許是有正當工作的知識女性,許是被視為“不正經女人”的交際花或妓女,然無論是哪一種都陷入了無法沖破的“生存圍城”??陀^而論,列強的入侵確實為中國城市文明的發(fā)展提供了可能,這是因為他們蠻橫無理的行徑一方面帶來了資本主義于復雜混亂的政治環(huán)境中的萌芽,另一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動搖了中國封建傳統(tǒng)文化的根基。但是城市文明發(fā)展的不健全和畸形必然導致人的生存的不健全和畸形,城市中的底層勞動婦女在此首當其沖,丁玲《法網》中的阿翠便是明證。阿翠是生活在城市底層的小人物,她為了能給母親寄些錢不惜懷著身孕做些縫縫補補的活兒,卻不料被王婆婆嫉妒而遭了誣陷,還流了產。與此同時她的丈夫顧美泉被同鄉(xiāng)于阿小利用關系擠掉了工作,顧為了報復一氣之下錯殺了阿小的妻子小玉子,而后逃跑,警察為了復命竟抓了阿翠替丈夫坐牢。小玉子的死和阿翠的被囚都表明了女性作為妻子的不幸,她們不能躲過也無意躲過丈夫附加在她們身上的災禍,這是黑暗時代和封建父權制的悲哀,也是逆來順受的女性自身的悲哀。丁玲眼中的那些所謂的城市“新女性”的生存困境則清晰地映印在鄉(xiāng)村姑娘阿毛(《阿毛姑娘》)的欣羨和“不知道”中,“真不知道也有能干的女人正在做科員,或干事一流的小官,使從沒有嘗過官味的女人正滿足著那一二百元一月的薪水;而同時也有自己燒飯,自己洗衣,自己嘔心瀝血去寫文章,讓別人算清了字給一點錢去生活,在許多高壓下還想讀一點書的女人——把自己在孤獨中見到的,無朋友可與言的一些話,寫給世界,卻得來如死的冷淡,依舊忍耐著去走這一條在純物質的,趨圖小利的時代所不屑理的文學的路的女人?!保?]而這走在為時代所不屑的文學路上的女人自然不難被理解為是其時正在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丁玲自己以及和她一樣的女作家們。然無論是科員、干事,還是孤獨的女作家,她們至少都能夠在自己所醉心的選擇中得到某種不為他人所解的慰藉。真正痛苦而惆悵的是像節(jié)大姐(《小火輪上》)這樣的知識女性,她被學校辭退的理由是她與有婦之夫昆山互通曖昧信件,但她卻萬萬沒有想到昆山在與舊式婚姻決裂后娶了別人,事業(yè)和愛情帶來的雙重打擊讓節(jié)大姐滿是疲憊和迷惘,她在船上始終不知心應飄向何方。
事實上,這一時段女性小說所展現(xiàn)出的城市女性和鄉(xiāng)村女性的生存困境既是為人和為女人的困境,同時也是文化的困境。女性在經由鄉(xiāng)村走向城市的道路中是最具有敏感性和代表性的一群,她們的邊緣化身份和“第二性”語境讓她們能夠在時代的浪潮中最先體驗到文明的交替與更迭,她們僅僅通過同性別間諸個體的對比就足以呈現(xiàn)出世事變遷,而女性個體的生命經驗在很大程度上既涵蓋了人類的共同經驗,也囊括了女性性別自身的獨特體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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