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大學 文學院,長春130012)
在東漢中后期,宦官集團與外戚集團時常處于對立狀態(tài),外戚集團與士大夫階層,則呈現(xiàn)時而對立,時而聯(lián)合的狀態(tài),而士大夫階層作為東漢統(tǒng)治階層的中堅力量,與宦官階層幾乎一直處于尖銳對立的狀態(tài)。陳寅恪先生在《書世說新語文學類鐘會撰四本論始畢條后》一文中說:“東漢中晚期,其統(tǒng)治階級可分為兩類人群:一為內廷之閹宦,一為外廷之士大夫。閹宦之出身大抵為非儒家之寒族,所謂‘乞匄攜養(yǎng)’之類。(三國志魏志陸袁紹傳注引魏氏春秋載紹檄州郡文中斥曹嵩語。)其詳未易考見,暫不置論。主要之士大夫,其出身則大抵為地方豪族,或間以小族。然絕大多數(shù)則為儒家之信徒也?!保?]在曹操身上,則呈現(xiàn)了一個悖論,曹操出身于大宦官家族,祖父為“內廷之閹宦”但曹操卻渴望與“外廷之士大夫”為伍,不僅僅渴望為伍,而且,由于他先天的宦官家族背景和他先天具有的士人文化氣質,以及他作為政治家所認識到的士人階層作為奪取天下和治理天下的重要性,使他比之當時的正統(tǒng)文化家族背景下的士人,更為具有成為優(yōu)秀士人的渴望,以及為成為優(yōu)秀士人而付出更為艱辛的努力,但宦官家族的背景,畢竟又使曹操具有超越當時士人視閾的歷史眼光和突破儒家藩籬的創(chuàng)新精神?;鹿偌彝ケ尘暗挠绊懪c終其一生所具有的士人情結,構成了曹操其人的兩大屬性。木齋先生“古詩與漢魏六朝文化研究”專欄中多次談及其治學方法與研究角度等問題,先生指出:“采用整體的、流變的、聯(lián)系的學術體系來觀照個案問題,正是因為這些個案現(xiàn)象,原本就是處在整體的、流變的、聯(lián)系的網絡之中?!保?]“文學史現(xiàn)象原本就是在文學史、文化史等多重背景綜合之下的產物,唯有將其置身于或說是還原于同等或是相似的視角之下,才有可能接近歷史真相的真是?!保?]又如有研究者指出木齋先生古詩研究“實現(xiàn)了從以政治為中心到人性為中心的歷史性變革?!保?]本文試圖以文化史為背景,從人性角度出發(fā)來探討曹操的兩大屬性,認清這兩種屬性及兩者之間的關系對于研究曹操及其文學創(chuàng)作有重要意義,曹操詩歌寫作、通脫思想以及建安時代對曹操其人的接受無不與此有關。
《三國志·武帝紀》開篇即對曹操生平展開描述:“太祖武皇帝,沛國譙縣人也,姓曹,諱操,字孟德,漢相國參之后?;傅凼?,曹騰為中常侍大長秋,封費亭侯。養(yǎng)子嵩嗣,官至太尉,莫能審其生出本末。嵩生太祖。”[5]1這段材料對于梳理曹操的家世源流并沒有太多幫助,“莫能審其生出本末”引發(fā)后人對曹嵩身世的關注,也為曹操身世籠罩上了神秘的色彩?!度龂尽纷⒁皡侨俗鳌恫懿m傳》及郭頒《世語》亦云:‘嵩,夏侯氏之子,夏侯惇之叔父。太祖于惇為從父兄弟?!保?]2提及曹嵩于夏侯氏的關系。筆者以為,曹嵩源出何處固然值得探討,但對于其生長環(huán)境并無過多影響。曹嵩既然是曹騰養(yǎng)子,其宦官家族的背景就已成為事實,換言之,曹嵩的宦官家庭背景與其家世源流并無直接聯(lián)系。曹操出身于宦官階層,其祖父曹騰是宦官,《后漢書·宦者傳》中有關于曹騰的記錄:“曹騰字季興,沛國譙人也。安帝時,除黃門從官。順帝在東宮,鄧太后以騰年少謹厚,使侍皇太子書,特見親愛。及帝即位,騰為小黃門,遷中常侍。桓帝得立,騰與長樂太仆州輔等七人,以定策功,皆封亭侯,騰為費亭侯,遷大長秋,加位特進。騰用事省闥三十馀年,奉事四帝,未嘗有過。其所進達,皆海內名人,陳留虞放、邊韶、南陽延固、張溫、弘農張奐、潁川堂谿典等。時蜀郡太守因計吏賂遺于騰,益州刺史種暠于斜谷關搜得其書,上奏太守,并以劾騰,請下廷尉案罪。帝曰:‘書自外來,非騰之過?!鞂嫊弊?。騰不為纖介,常稱暠為能吏,時人嗟美之?!保?]2519
曹操宦官家庭的出身與其士人情結有一定的關聯(lián)。東漢中后期,皇帝虛位,政權被外戚和宦官兩大集團輪流把持。外戚和宦官集團分別代表了后黨和帝黨的利益。東漢中后期以來,多為短命皇帝,以及由此帶來多為小皇帝的現(xiàn)象,太后秉政則為必然,太后任用自家的親族,則為外戚執(zhí)政,著名者如順帝時代梁冀秉政十九年;皇帝毛羽漸豐之后,則依靠和自己最為親近的宦官集團,如和帝用宦官鄭眾殺竇憲(92)順帝用宦官孫程殺閻顯(125),桓帝用宦官單超等五人殺梁冀(159)等。梁冀之后,東漢政權基本上為宦官集團所把持,因此,當曹操開始步入政壇的時候,主要的矛盾雙方,已經轉化成為宦官集團和士人集團之間的關系。宦官集團與士人集團的矛盾催發(fā)了東漢的兩次黨錮之禍,桓帝延熹九年(166)和靈帝建寧元年(168)的兩次“黨錮”,將士人集團所謂的清流,幾乎一網打盡。曹操出身于大宦官家族,祖父曹騰對桓帝有擁立之功,父親曹嵩則曾為太尉,可以說,自桓帝以來,曹操家族一直在中央政權的權力核心。
曹操作為大宦官家族的后代,憑借宦官勢力登步仕途,本可以成為紈绔膏粱子弟,但事實卻相反,曹操成就了“亂世之英雄”[6]2234。這不得歸結于曹操自身的獨立思考和主動抉擇。曹操在自己的詩文中對宦官家庭的出身也多有表達,如《善哉行》中說“自惜身薄祜,夙賤罹孤苦。既無三徙教,不聞過庭語”[7]9,《讓縣自明本志令》說“自以本非巖穴知名之士,恐為海內人之所見凡愚”[7]41?;鹿俪錾淼募彝ケ尘笆共懿僮龀隽朔艞壠浼易辶龅木駬瘢D向作為當時社會中流砥柱的士人集團,并構成了影響終生的士人情結。
“士”的概念較為復雜,劉澤華《士人與社會》考證:“戰(zhàn)國文獻中,以‘士’為中心組成的稱謂和專用名詞,據(jù)粗略統(tǒng)計有百余種?!保?]余英時先生在《士與中國文化》一書中認為:“士在中國史上的作用及其演變是一個十分復雜的現(xiàn)象,決不是任何單一的觀點所能充分說明的。但是無可爭辯的,文化和思想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自始至終都是士的中心任務。”[6]
曹操士人情結由來已久,在步入仕途前,就有意結交士人精英喬玄、袁紹等人,同時對宦官集團宣戰(zhàn),以此來表明自己雖在宦族,但心在清流,如孫盛《異同雜語》所言,曹操“嘗私入中常侍張讓室,讓覺之,乃舞手戟于庭,逾垣而出”[5]3。在宦官家族與士人清流贊譽的雙重背景之下,曹操“年二十,舉孝廉為郎,除洛陽北部尉”[5]2。曹操初入仕途,就“造五色棒……有犯禁者,不避豪強,皆棒殺之。后數(shù)月,靈帝愛幸小黃門蹇碩叔父夜行,即殺之”[5]3。曹操很好地利用了他的宦官家族的背景,不是作威作福,而是整肅法治,樹立自己的士人清流形象。果然,“京師斂跡,莫敢犯者。近習寵臣咸疾之,然不能傷,于是共稱之,故遷為頓丘令”[5]3。這一行為,無疑是受到宦官集團的嫉恨,而受到士族清流的贊賞,曹操背叛宦官家族的形象定位,已經基本得到確立。
曹操除了這些類似行為藝術的表現(xiàn)之外,還有就是博覽群書的知識積累和學術積淀。除了平生手不釋卷的讀書習慣之外,曹操還有集中一段時間韜光養(yǎng)晦,刻苦讀書的人生經歷。如《魏書》記載:“太祖從妹夫濦彊侯宋奇被誅,從坐免官。后以能明古學,復征拜議郎?!保?]3以后作為大政治家、偉大軍事家的曹操,現(xiàn)在以“能明古學”的士人身份而受到重視,“復征拜議郎”,曹操作為古學學者的身份,這是鮮為人所注意的。在議郎任上,曹操看到“權臣專朝,貴戚橫恣。太祖不能違道取容,數(shù)數(shù)干忤,恐為家禍,遂乞留宿衛(wèi)……常托疾病,輒告歸鄉(xiāng)里;筑室城外,春夏習讀書傳,秋冬弋獵,以自娛樂”[5]4。這種有意的退避,保全了曹操在這種危險境界的全身,而沉靜的讀書生活,更為以后的政治軍事理想的實現(xiàn),奠定了知識的儲備和人格的理想。此時之曹操,無異于一時之士人精英。后來,天下諸侯起兵討伐董卓,曹操曾經稱贊其中的山陽太守袁遺,辭連于己,而謂“長大而能勤學者,惟吾與袁伯業(yè)耳”[10]4,儼然以士人之精英自居。這固然是曹操的自信,但也有時譽所歸的基礎。
曹操的一系列政治抉擇,均與其博覽群書的思想準備和文化準備密不可分?!凹街荽淌吠醴?、南陽許攸、沛國周旌等連結豪杰,謀廢靈帝,立合肥侯,以告太祖,太祖拒之。芬等遂敗?!保?]4曹操認為:“夫廢立之事,天下之至不詳也。古人有權成敗、計輕重而行之者,伊尹、霍光是也。伊尹懷至忠之誠,據(jù)宰臣之勢,處官司之上,故進退廢置,計從事立。及至霍光受讬國之任,藉宗臣之位,內因太后秉政之重,外有群卿同欲之勢,昌邑即位日淺,未有貴寵,朝乏讜臣,議出密近,故計行如轉圜,事成如摧朽。今諸君徒見曩者之易,未睹當今之難。諸君自度,結眾連黨,何若七國?合肥之貴,孰若吳、楚?而造作非常,欲望必克,不亦危乎!”[5]4從《魏書》所載曹操回復王芬之所分析古伊尹、霍光之所以行廢立,與當下謀廢立之所不同,見出了曹操豐富的歷史知識和以歷史為借鑒的靈活運用知識的能力,而非死讀古書腐儒之可比類。曹操做出如此正確的政治抉擇,非只一端,又如以后袁紹同樣謀廢靈帝而欲另立劉虞,也同樣遭到了曹操的拒絕。當“大將軍何進與袁紹謀誅宦官,太后不聽。進乃召董卓,欲以脅太后”[5]5之際,“太祖聞而笑曰:‘閹豎之官,古今宜有,但世主不當假之權寵,使至于此。既治其罪,當誅元惡,一獄吏足矣,何必紛紛召外將乎?欲盡誅之,事必宣露,吾見其敗也?!保?]5曹操家族本為宦官,當此欲全誅閹豎之生死存亡關頭,既不因出身宦官家庭而回避,也不以此而變本加厲,而是全然以士人立場,冷靜分析,指出“閹豎之官,古今宜有”,指出宦官現(xiàn)象的合理合法性質,同時指出,欲盡除宦官和外召軍隊禍患無窮。后來的歷史進程,完全驗證了曹操的判斷。僅從此事就可以看出,曹操的知識、見識、遠識,早已遠遠超過徒有其名四世三公之后的名門公子袁紹。當是之際,曹操先為典軍校尉,躋身西園八大校尉之一,后董卓入京,“卓表曹操為驍騎校尉,欲以計事。太祖乃變易姓名,間行東歸”[5]5。由此可以看出曹操此前博覽群書所熏陶的以天下為己任的士人品格。在逃亡至河南陳留之際,“散家財,合義兵,將以誅卓。冬十二月,始起兵于己吾。是歲中平六年也”[5]5。曹操自青少年時代開始樹立的士形象,以及自身表現(xiàn)出來的杰出行為,已經獲得士族階層的廣泛認可,由此才有可能出現(xiàn)這種“以家財資太祖,使起兵”[5]6的義舉。
建安時期對曹操持批評態(tài)度的群體,主要可以分為兩個陣營。
第一,來自于黨人①金發(fā)根先生對于黨人有這樣的界定:“黨人集團大致上是清流豪族的結合體,包括世宦的,循規(guī)蹈矩和財力比較差的豪族,一部分經學世家和疏遠的宗室,希望通過致用、恥與閹豎為伍和喜歡激濁揚清的士子,以及依附他們的宗親賓客和門生故吏?!币娊鸢l(fā)根《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論文類編·東漢黨錮人物的分析》,中華書局2009 版,第1220 頁。。東漢先后發(fā)生了兩次黨錮之禍,雖然黨人慘遭禍端,但所表現(xiàn)出的渴以天下為己任,不畏強權之精神被世人所推崇,具有很高的聲名。黨人當中有對曹操批評的聲音,如《世說新語》卷三《方正》第五載:“南陽宗世林,魏武同時,而甚薄其為人,不與之交?!保?1]153劉孝標注引《楚國先賢傳》曰:“宗承字世林,南陽安眾人。父資,有美譽。承少而修德雅正,確然不群,征聘不就,聞德而至者如林。魏武弱冠,屢造其門,值賓客猥積,不能得言;乃伺承起往要之,捉手請交,承拒而不納。”[11]154
宗世林對曹操“甚薄其為人,不與之交”的態(tài)度,最主要的原因應歸結為曹操來自宦官之門,黨人與宦官對立,自然將曹操劃歸宦官派系之列。再試舉兩例證之:《曹瞞傳》載“袁忠為沛相,嘗欲以法治太祖,沛國桓紹亦輕之”[5]54;又如《許劭列傳》載“曹操微時,常卑辭厚禮,求為己目。劭鄙其人而不肯對,操乃伺隙脅劭,劭不得已,曰‘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6]2234。漢末黨人講究品藻人物,曹操自知出身宦官,如他曾說“自以本非巖穴知名之士”[7]40,不被黨人所看重,因此想通過許劭之品評獲得嶄露頭角的機會。
上述三則材料的真?zhèn)尾坏枚?,比如《曹瞞傳》存在著明顯的貶曹傾向,但宗世林、許劭等人對待曹操的態(tài)度是基本一致的。材料中并未詳述二人為何而“鄙”,也沒有具體說出曹操所為的不堪行徑,但究其根源,還是歸結到曹操的出身?!度龂尽逢P于曹操的父輩是這樣記載的:“桓帝世,曹騰為中常侍大長秋,封費亭侯。養(yǎng)子嵩嗣,官至太尉,未能審其生平本末。嵩生太祖?!保?]1關于曹操之祖,大致有以下幾種說法:漢相曹參之后,曹叔振鐸之后,邾之后,舜之后,夏侯氏之子等。事實上,曹操家族究竟出自何枝,對問題并無影響,而曹操是出自宦官之家則成為黨人對于曹操為人產生詬病的最主要原因。許劭的這一點評,成為《三國志》注引孫盛《異同雜語》“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5]3之源頭,對曹操在后世的接受產生了重要影響。
第二,來自于敵對陣營。建安時期,軍閥割據(jù),各占一方。曹操的勁敵袁紹曾說:“曹操當死數(shù)矣,我輒救存之,今乃背恩,挾天子以令我乎?”[5]195后又有陳琳作《為袁紹檄豫州》,該文細數(shù)曹操出身卑微,“操贅閹遺丑,本無懿德,好亂樂禍”[12]57,篡漢之逆行“孤弱漢室,除滅忠正,專為梟雄”[12]59種種惡行,說“歷觀載籍,無道之臣貪婪酷裂,于操為甚”[12]57。又如蜀、吳兩大陣營對曹操也是極力貶損,多從篡漢這一角度評價曹操,如劉備說曹操“竊執(zhí)天衡”“侵擅國權”“窮兇極逆”“包藏禍心”[5]884等。孫權多次對曹操冠以“老賊”之稱呼。
敵對陣營對于曹操的評價未必完全客觀。材料中袁紹之所以憤怒,有因在前即“紹恥班在太祖下”[5]195,而這件事情的結果是“太祖聞,而以大將軍讓于紹”[5]195。聯(lián)系前因后果可以發(fā)現(xiàn),曹操并非袁紹所說的那般不堪,反到顯現(xiàn)出了一份豁達。陳琳之檄文是代袁紹所作,目的在于聲討曹操,其中自當竭盡貶損之能事。蜀、吳兩大陣營處于政治統(tǒng)治的需要,勢必要將曹操篡漢之心加以濃墨重彩的描繪,以為自己造勢,因此這一陣營對于曹操評價未免有失公允,多帶有維護政權的主觀色彩。
對于曹操持褒揚態(tài)度的群體,也分可以分為兩個群體來討論。
第一,來自于黨人。東漢黨人對于曹操的評價并非完全偏向貶損,其中也有對于曹操的贊譽。《三國志》載:“太尉橋玄,世名知人,睹太祖而異之,曰‘吾見天下名士多矣,未有若君者也。君善自持。吾老矣!愿以妻子為托?!保?]2橋玄性格剛烈,不慕權貴,能對曹操寄予如此高的評價,且以妻子相托,可見曹操為人自有可取之處。《后漢書》也有類似記載:“初,颙見曹操,嘆:‘漢家將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保?]2217何颙與陳蕃、李膺交往甚密,在曹操沒有崛起之時,便對他贊賞有加。又如《后漢書·黨錮列傳》所載李膺之子李瓚:“膺之子瓚,位至東平相。初,曹操微小時,瓚異其才,將沒,謂子宣等曰:‘時將亂亦,天下雄無過曹操。張孟卓與我善,袁本初汝外親,雖爾勿依,必歸曹氏?!T子從之,并免于亂世?!保?]2191
第二,來自于曹操陣營內部。曹操集團的文士或受曹操知遇之恩,或慕名投奔,對曹操的評價基本以贊譽之聲為主。如荀彧從謀、度、武、德四方面將曹操與袁紹進行比較,認為曹操“明達不拘”“能斷大事”“賞罰必行”“天下忠正效實之士咸愿為用”[5]313。郭嘉則從道、義、治、度、謀、德、仁、明、文、武等角度將袁紹與曹操加以比較,細數(shù)袁紹十敗、曹操十勝,認為曹操“外易簡而內機明,用人無疑,唯才所宜,不問遠近……以至心待人,推誠而行,不為虛美,以儉率下”[5]432,曾喜曰“真吾主也”[5]432。又如楊阜說:“曹公有雄才遠略,決機無疑,法一而兵精,能用度外之人,所任各盡其力,必能濟大事也。”[5]700如王粲勸說劉琮投降曹操,“如粲所聞,曹公故人杰也,雄略冠時,智謀出世,摧袁氏于官渡,驅孫權于江外,逐劉備于隴右,破烏丸于白登,其余梟夷蕩定者,往往如神,不可勝計”[5]598,認為曹操“文武并用,英雄畢力,此三王之舉也”[5]598。
曹操生平中存在宦官家庭背景與士人情結這兩種矛盾屬性,而這兩種屬性內部又存在矛盾。其一,宦官家庭的出身與宦族利益的割裂。曹操出身于大宦官家族,祖父曹騰為大長秋,封費亭侯,曹操借助宦官的政治力量步入仕途,開啟了“將戈帥甲,順天行誅”[7]15的戎馬生涯,然而曹操卻竭力反對宦官專權、攻擊宦官。曹操初步仕途便棒殺宦官爪牙,后又上書靈帝,為竇武、陳蕃鏟除宦官反而被迫害之事翻案,《魏書》載:“先是大將軍竇武、太傅陳蕃謀誅閹宦,反為所害。太祖上書陳武等正直而見陷害,奸邪盈朝,善人壅塞,其言甚切?!保?]3曹操在政治立場上沒有選擇宦官集團一方,竭力與宦官劃清界限。其二,士人情結的張揚與士族傳統(tǒng)的背離。曹操竭力結交士人,樹立士人清流形象,但他的種種舉措又與士族精神相對立,如曹操三次頒布《求賢令》以延攬人才。建安十五年(210)曹操《求賢令》言“若廉士而后可用,則齊桓其何以霸世”[7]40,提出唯才是舉,不拒絕“盜嫂受金”者。建安十九年(214)曹操《敕有司取士毋廢偏短令》言:“夫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保?]48建安二十二年(217)曹操第三次發(fā)求賢令,《舉賢勿拘品行令》言:“負污辱之名,有見笑之行,或不仁不義而有治國用兵之術: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保?]48曹操唯才是舉的思想與當時士族以經學和仁孝為首的用人觀念是有強烈沖突的。
曹操對文學的重視和提倡,其原因固然有詩歌史自身演變的內在原因,更有曹操審時度勢的政治需要,從更為深層次的原因來說,曹操本人有著濃厚的士人情結,他不僅要做政治家、軍事家,更要作偉大的文學家。曹操的文學創(chuàng)作正是他這種士人情結和士階層政治傾訴的結晶體現(xiàn)。如上文所述,曹操性格中存在著士人情結的張揚與士族傳統(tǒng)的背離的矛盾,因此,曹操的文學觀與漢末士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念并不完全一致,甚至有向士族傳統(tǒng)宣戰(zhàn)的特點。東漢文學創(chuàng)作的成就更多的體現(xiàn)在賦體文學上,經學思想的深入使得士人很少創(chuàng)作娛樂性的文學作品,吉川幸次郎在《中國詩史》中提及:“作為‘輕文學’的樂府歌謠,文人雖然接受過來享用,但自己并不寫作歌詞?!保?3]曹操樂府詩歌的創(chuàng)制,與他對士族傳統(tǒng)的顛覆不無關聯(lián)。木齋先生《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研究》及相關論文、宇文所安先生《中國早期古典詩歌的生成》等研究,無不說明漢代可確定作者的詩歌數(shù)量不多,可以認為,曹操開創(chuàng)了士人寫作詩歌的先河。位于漢末魏初的曹操不僅僅是曹魏政權的奠基者,也是魏晉文化、魏晉風度的奠基人,這種先驅者地位正是源于曹操早期生平中的兩種矛盾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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