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慧中
在看過香港愛麗絲劇場實驗室的舞臺劇《十方一念》之后,有那么幾天,我都處在消化不良的狀態(tài)里。進小劇場看戲,會有飲宴的錯覺,演員尖叫、哭泣、笑,面容的肌理,觀眾看得清晰,如同大家圍坐在同一張桌子前。小劇場的這種距離,帶來了親昵與信任,讓人相信,能夠聚到一起吃一餐飯是要有緣分的。正因如此,人們渴望參與其中,或者成功地介入,或者,有點失敗,比如我。
消化不良,大概是因為我一直試圖去理解《十方一念》??磻蚰翘欤瑴惽勺谡龑ξ枧_偏右的位置,因而每當我想看看舞臺最左側的動靜時,總會先看到一大堆觀眾的反應。再加上《十方一念》真的夠特別,一聲尖叫開場之后,繼而長久的無聲,我憑借自己大腦感知時間的流逝,那段沒有說話的表演——大概十幾分鐘總是有的,當然如果誠實地談感覺,我覺得那段沒有臺詞的默劇起碼有半小時,旁邊有觀眾細細聲問:“這個劇是沒有臺詞的嗎?”說起看戲,竊以為,觀眾也是有認為很好看的。最后半小時,女演員不斷拔高聲線,觀眾們那些抬起手捂耳朵的動作,也很有戲的味道。不能理解好《十方一念》,怪我走神太多。
可是在偷看觀眾的過程中,我想,陳恒輝導演和八位演員,很大程度上實現(xiàn)了他們表現(xiàn)殘酷劇場的一個訴求。阿爾托提出的殘酷劇場理論,用簡單一點兒的話說,即是通過帶給觀眾感官刺激、感官震動,令觀眾去思考人性,感受非理性的存在?!妒揭荒睢肥且粓龊苊土业膽?,“猛烈”是“瘟疫”的一味。1933年,正是安托南·阿爾托將劇場與瘟疫連接在一起了。據(jù)說這位阿爾托先生還是第一位主張在劇場四角放置音箱的人。殘酷劇場成功與否與觀眾的反應是有些關系的。
《十方一念》主要以四位文藝大師張愛玲、薩爾瓦多·達利、理查德·瓦格納、安托南·阿爾托的生平和作品為創(chuàng)作藍本,投射出了創(chuàng)作者極強的表現(xiàn)欲望,這四位可都是傳記作者的寵兒,從他們每個人生命中剪出一個片段,便足夠撐起一次演出、一場電影,乃至一本書。到了《十方一念》里,他們倒成為了配角。愛麗絲劇場實驗室上一次來上海的時候,演的是《卡夫卡的七個箱子》,一個人物,一個核心事件。與之相比,《十方一念》顯得有些過于豐盛。五年前的一次采訪中,導演陳恒輝已經說過,“我自己是一個有很強詮釋欲望的人”,他會把張愛玲、瓦格納、達利、阿爾托“請到”一張臺子上吃飯,并不是一件太令人意外的事。不過,既然請了,就得交出讓一個四人同席的好理由,以便安頓眾生的疑竇。
兩小時四十分鐘的演出中,張愛玲算是來去匆匆的一位?!妒揭荒睢分械膹垚哿嵊猩倥捻嵵?,動作和語言中流露出天真與任性,配合了殘酷劇場的理論,女演員激動、熱烈,鋒利得像最硬的鉛筆,同時也表現(xiàn)柔軟、哀慟,如同漂浮在空中的手絹。《十方一念》共有四位女演員,在張愛玲的橋段中,她們都在舞臺上,她們有可能是顧曼楨、曹七巧、葛薇龍,她們也可能是碎片化的張愛玲,共同拼湊出了一個囿于“我執(zhí)”的作家、創(chuàng)作者。只是胡蘭成的出場恐怕暗藏陷阱,演出既不點名胡蘭成其人,又確實講的是此二人第一次見面的過往,有些只好作家作品、不知作家生平的人容易產生困擾;且不說張愛玲與胡蘭成這一段往事已被傳揚得缺少詩性,胡蘭成將張愛玲比作基督也堪稱“誤讀史”上的典范了。在質疑胡蘭成的必要性之后,忍不住還想質疑張愛玲的必要性,對于觀眾來講,張愛玲和瓦格納聯(lián)袂固然有鮮味,但是這種一閃而過的刺激,還不能成就她與他、與他們相會的真正動力。
在觀看的當下,張愛玲從出場到隱退,都只讓我覺得,風大雨大,她來,也只是為瓦格納的出場充當一個升降臺。瓦格納是漫長的,他反復出現(xiàn),憑借自己,憑借路德維希二世、科西瑪乃至后來的納粹士兵。瓦格納和阿爾托有一種契合,勛伯格說:“如果說貝多芬壟斷了19世紀上半葉的音樂的話,那么籠罩了其下半葉的音樂的那個人就是瓦格納”。和這位德意志巨人一樣,蘇珊·桑塔格直言,“歐美近代所有嚴肅劇場的發(fā)展,可分為兩個時期,‘阿爾托之前和‘阿爾托之后”。瓦格納和阿爾托同樣是“藝術家即英雄”的實例?!妒揭荒睢分械乃麄?,卻更接近于失控的狀態(tài),這種理性的缺席與其說是顛覆人們對藝術家的神性崇拜,毋寧說是在展現(xiàn)藝術家身上更為豐沛的可能?!妒揭荒睢返姆磁?,不是通過講空泛的臺詞,而是凝固在八位演員的動作、情緒之中?!妒揭荒睢肥且粓鰰屓颂鄣膽?,她包藏了太多撕扯的動作,這個撕扯具象到演員的聲帶,抽象到人的想像、思維。如果把人的思維想成一個實體,《十方一念》做得可能就是盡量地拉伸、撕扯這個實體的長度、廣度。而我還被撕扯得不夠,所以不能明白在呈現(xiàn)達利的部分演員們自創(chuàng)語言的用意,當字幕條上打出“以下臺詞是演員自創(chuàng)語言”時,我的大腦在啪嗒一聲開關聲中,陷入了黑暗。
幸好,在演出之外,我看到導演陳恒輝說得八個字,“多向詮釋,大家解讀”?!妒揭荒睢烦錆M缺口,那也是歡迎進入的大門。細想《十方一念》,它給我最大的驚喜大概是導演能夠在拼拼貼貼之后,拿出一個渾圓的想法——“也許一切只是我腦中的一個念頭,又或者,我也并不存在”,“十方一念”和張愛玲、瓦格納、達利、阿爾托,在故事的終點或者說開始處,欣然地接榫到了一起。
“十方一念”是句佛謁。讓我想起2002年的《無間道》,從“無間道”到“十方一念”,也包括作家莫言用過的“生死疲勞”,它們都有一個相似的起點,這個起點也可能成為一眼泉源。香港于我,最迷人的點還在于粵語,有如昨日之歌的方言賦予了表演遼闊的氛圍,給人狹窄的心,打開了一個大的宇宙?;浾Z有句俚語,“食得咸魚抵得渴”,這話既適用于《十方一念》的創(chuàng)造者,也可以說給處在《十方一念》另一端的觀看者。
一個實驗性的作品難免會區(qū)別于大眾審美,最愛鬼才導演寺山修司的陳恒輝想必明白這個道理。有人說,戲劇到現(xiàn)在兩千五年的歷史,也可說是討論什么是戲劇的歷史。選擇實驗是需要勇氣的。劇本與創(chuàng)意只有在演出時才能真正完成,選擇成為《十方一念》的觀眾,也便是選擇了讓自己大開腦洞,見證一場實驗,在未來的日子,實驗中的元素可能還會綿延,回味很多。正如戲中所言:“每一次創(chuàng)作都是一次開天辟地” ?!妒揭荒睢吩谶@里結束,持續(xù)的回味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