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海燕
單親母親劉春為了女兒的前途,不惜滯留法國淘金,數(shù)年未歸。為了尋找母親,女兒葉子千里走單騎奔赴巴黎,走上艱難的尋母之路。葉子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巴黎六大,通過偶然的機會遇見小男孩伊凡,并和伊凡的單身父親安德烈一見鐘情……
3.父親安德烈
安德烈收工回到家,兒子已睡著了。
巴黎的工作越來越難找。他還算幸運,前不久,一個法國朋友叫他畫幾張房屋設(shè)計圖,這對于曾經(jīng)是大學(xué)建筑設(shè)計專業(yè)教授的他當然小菜一碟,隨手畫了幾張給朋友,沒想到朋友拿這幾張圖為他換來了個工作,給一個自己蓋房的法國老頭當技術(shù)指導(dǎo)。
法國人平時喜歡自己動手修理自家的房屋院落,雇安德烈的是個六十多歲的法國老頭。在楓丹白露北邊,他有一片祖?zhèn)飨聛淼纳习夙暤纳帧K谏掷镉H手建幢別墅,老頭很喜歡與安德烈討論設(shè)計他的別墅,他叼著琥珀煙嘴,在那塊空地上沖著安德烈指點江山,“這里是客廳,那邊向陽是我的臥室,我的臥室……”
唯一不便的是,老頭的森林離巴黎太遠,他必須天不亮就出發(fā),回來時往往天已大黑,根本無法照顧兒子。伊凡是個懂事的孩子,幾年來動蕩的生活使他過早掌握了獨立生活的能力。他總是拍著胸脯說:“爸爸,你放心去吧,我會照顧自己的!”
安德烈愧疚望著熟睡的兒子,俯下身愛憐地吻了吻他,輕輕把他伸在被子外的手放回去,為他蓋好被子。這時一張照片滑下來,落在他的腳邊,撿起來,卻是一個黑發(fā)女孩在喂鴿子。
她很美,黑發(fā)被風(fēng)吹起,迎著陽光,望著正在啄食她手中食物的鴿子。神情是那樣專注,抿著嘴,可愛得像個孩子。
窗外是密不透光的黑暗。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目光似乎穿透了黑幕到達了他想看到的地方。多么蔚藍而深遠的天空。那沉沉西墜的太陽多么明朗,遠方莫斯科河的水光多么柔和可愛。妻子卡琳娜把頭靠在他胸前,望著遠方,她的灰眼睛像浸過泉水,明亮清澈,一眼望到底。那時他們是幸福的,他是年輕有為的大學(xué)教授,卡琳娜是個護士。
“爸爸,我餓……”
兒子的囈語,猛然叫醒了他。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轉(zhuǎn)過身來。小男孩從床上跳下來,跑到他身邊歡快地搖頭擺尾。
“爸爸,你回來啦!”兒子從床上蹦起來,撲到他懷里。
“想吃什么,兒子?”他把兒子從床上抱下來。
“烤土豆。”
烤土豆是妻子卡琳娜的拿手菜。她做的烤土豆總是變化多端,香氣撲鼻,美味可口。兒子百吃不厭。他記得妻子每次做這道菜時,總要對土豆精挑細選,要光溜圓滑,個頭大小一致,每個足有半斤重的土豆,洗凈,然后用錫紙包好,放進烤箱。烤好后拿出來用刀一分為二,麻利地搗成泥狀,趁熱加上黃油和奶酪絲,然后把事先準備的上好火腿肉丁,雞肉丁、玉米粒,蘑菇片全放進去,倒入番茄醬和沙拉醬充分攪拌,最后淋上橄欖酒。熱氣騰騰,香噴噴,端上桌。在寒風(fēng)凜冽的冬季,窗外是鵝毛大雪,他們一家人卻吃得面色潮紅,暖意融融。
但是他做的烤土豆,只不過是把土豆放在水里煮熟,搗成泥,加進罐頭肉和玉米粒,與番茄醬攪拌的土豆泥,但兒子還是每次都吃得精光光。
臨睡覺的時候,伊凡找不到葉子的照片,現(xiàn)在他養(yǎng)成了個習(xí)慣,要看著葉子才能睡著。
“爸爸,你看到我的照片了嗎?”
“什么照片?”
“是葉子的照片,她是我新交的朋友?!?/p>
安德烈從書底下抽出照片,“是她嗎?”
“嗯——”伊凡重重地點頭,“她是上帝派來的天使,她很喜歡伊凡,陪伊凡玩,給伊凡講故事,還給伊凡買最好吃的棉花糖。我們一起喂鴿子……”
“原來自己不在,一直是她在照顧伊凡啊!”
安德烈又把目光落在照片上。她的眼睛,那雙深邃明亮的黑眼睛,秋水一般,水底那一抹似有非有的憂傷,深深地吸引著他。
“爸爸,伊凡很喜歡很喜歡她,你喜歡她嗎?”
“嗯,爸爸喜歡?!卑驳铝覔崦鴥鹤拥念^,喃喃地說,“只要是伊凡喜歡的,爸爸也喜歡?!?/p>
“那我們可以請葉子來做客嗎?你可以做最好吃的紅菜湯,葉子一定會非常喜歡?!?/p>
4.莫斯科的回憶
在晚上,如果失眠,安德烈會在窗下的木椅上坐很長時間,看著天空中被月光照亮的云團,在風(fēng)中緩慢移動,躁動不安的心會慢慢平靜下來。但今晚這一方法失去療效,他怎么也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躁動,打開了行李箱,從箱底抽出一個黑色記事本。
記事本里記錄了一個令他終生難忘的事件。這事件不僅使他與妻子生死相隔,而且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
10月23日是妻子卡琳娜的生日。2002年這一天,為了慶祝妻子三十六歲生日,他買了兩張音樂劇票。晚上八點鐘把兒子伊凡送到友誼大道姑媽家,他和妻子手挽手,沿著寬闊的城市大道,向劇院方向走去……
是啊,如果沒有那場災(zāi)難,他們幸福一定會繼續(xù)。
2002年10月23日晚9時許,四五十名車臣綁匪闖入莫斯科東南劇院,將在那里看音樂劇的700多名觀眾、100多名演員和文化宮的工作人員扣為人質(zhì)……
很不幸,他和妻子就在這七百多名觀眾中。
身為護士的妻子卡琳娜因為想要幫助受傷的人不顧暴徒的警告站起身舉著雙手往前走,被暴徒槍殺……
他平安回家,卻痛不欲生,他還沒有來得及安葬妻子,就被警察帶走。有人告發(fā),綁匪頭目巴拉耶夫曾在他家中出沒,警方很快又得到了一個有力證據(jù):他和綁匪巴拉耶夫同是車臣格羅茲尼人,且同上過莫斯科土地規(guī)劃學(xué)院。幾經(jīng)周折,在親朋好友的幫助下,半年后他獲得保釋。莫斯科,沒有妻子的莫斯科,叫他寒心。
于是,他帶著不滿五歲的兒子出走了。
5.蓬皮杜的邂逅
星期三下午沒課,葉子照舊去蓬皮杜文化中心。它是一座由縱橫交錯的鋼管和玻璃管構(gòu)成的龐然大物,葉子覺得它像一艘中世紀的航船,可以把人帶到夢想的地方。她對這里情有獨鐘。圖書館藏書完備,且完全免費,進出自由。中心門前坡形空場,是賣藝者的自由天堂。有時候看書看累了,出來看一場來自世界各地藝人們的精彩表演,心就會像長了翅膀一樣飛起來。endprint
午后,巴黎的陽光像帕瓦羅蒂的金嗓子,極具穿透力。廣場中央,一個小丑正在表演,圍觀的人一片笑聲,葉子笑著邊回頭伸著脖子看,一邊往前走。一不小心,撞到一個正蹲在地上,專注畫畫的男人身上。
“啊,對不起,對不起……”她慌亂地道歉。
他像根本沒聽見似的,只用手往前一撐,穩(wěn)住身子,連頭也沒抬一下,繼續(xù)在紙上飛筆。風(fēng)吹亂了他身邊的紙頁,葉緩緩蹲下來,一邊拾那些紙張,邊歪著頭偷偷去打量他。栗色的頭發(fā)垂下來,像一道簾子,遮住了他的臉。葉子在整理紙張時發(fā)現(xiàn),紙上畫的全都是這座建筑的不同側(cè)面和細節(jié),就像一個機器的各個零部件。
葉子輕輕地把那疊紙放下,拿他腳邊的一瓶礦泉水壓住,才站起來,悄然走開。
安德烈畫完最后一筆,才覺似乎有人在幫他撿被風(fēng)吹散的稿紙。他趕忙說“謝謝”。抬頭,根本沒有人。但是,他分明感覺到了,剛才她的存在。他站起來,向四周張望,看見大樓拐角處一個中國女孩在打電話。風(fēng)吹起她的黑發(fā),像面旗幟。這景象多么熟悉,他的心忽悠了一下,腦子冒出一個名字來:“葉子!”
一種莫名的驚喜油然而生,他趕緊把地上的東西收拾起來。她已經(jīng)走到大樓近旁的地鐵口,白色的身影在那兒一閃,如同飛鳥在天空掠過的羽翼,倏忽不見了,他追著她上了地鐵,又追到她家。剛才,大樓管理員電話告訴她,家里發(fā)水了。
原來是盥洗室手盆下的熱水管爆了,多虧衛(wèi)生間在門口,地勢低,水都往外流了。
葉子慌忙拿了個桶去接水,管理員拿塊布去包管子破的地方,還沒等葉子的“NON”喊出來,他已燙得哇哇亂叫。他甩著手齜牙咧嘴蹦跶了好幾下說:“你接著,我去找人來修。”
桶很快裝滿了,葉子只好用盆去接。盆太矮,只能蹲在地上用手端著接。盆越來越重,越來越燙,她幾乎撐不住,心里祈求著救兵快到。就在這時,門口果然出現(xiàn)一雙腿。她大喜,急忙叫道:“先生,快快,就是這里——”
那人飛快進屋,徑直走到櫥柜邊,打開在里面倒騰了幾下,水流慢慢小下去,最后終于停了下來。
“謝謝你——”葉子長吁了口氣,放下盆。好不容易站起來,抖了抖幾近麻木的手腳,剛一轉(zhuǎn)身,忽然腳底一滑,整個人張牙舞爪撲將出去……一雙結(jié)實的臂膀接住了她,他定定地望著她,像是欣賞無意濺落在手心的一顆露珠。
他松開她,走到漏水處看了看,說:“不是大問題,你等一下,我馬上回來。”葉子呆呆地站著,感覺像在做夢。
過了一會,他拿著水管和扳手回來。一進門就鉆進洗漱盆下修水管。葉子在他身后看著他,越看越覺得有點不對頭:這人怎么這么眼熟?他蹲在那兒的樣子簡直和剛才撞的人一模一樣。但這怎么可能,他怎么會跑到我家來修水管?
正納悶,忽聽到他問:“你是葉子?”
葉子更是驚奇,他怎么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修好了,現(xiàn)在打開開關(guān)試試水?!?/p>
他試了水,四處檢查了一番,又把地上的水收拾干凈,動作嫻熟利索。然后,在龍頭下洗手。
“多少錢?”她邊問邊去翻錢包。
只聽他輕輕一笑,說:“葉子,我是伊凡的父親——”
真的嗎?這怎么可能?!
她手一抖,錢包掉在地上。他走過來撿起放在桌上。
看到她疑惑,他笑著解釋。之后,又鄭重地說:“謝謝你為伊凡做的一切,葉子!”
天啦,他真的是伊凡的父親???她曾無數(shù)次幻想著與他的相遇,但做夢也沒想到會是這樣一種相遇。自己如此狼狽,還把他當成水管工,簡直太丟人啦!
6.豆腐宴
從chatelet的住所到美麗城,坐11號線不到十分鐘就可直達,葉子上了車,坐在靠窗座位上,把雙肩包抱到懷里,望著車窗,眼前浮現(xiàn)的卻是小電影。
那一日,她去赴約。出門前著實對自己的衣著打扮挑剔了一番,最后居然還涂脂抹粉起來,一點不像她平常舉動。去水果店挑了蘋果香蕉,心里像揣了個小兔子。伊凡在樓下等她,歡喜地牽著她的手一起上樓。安德烈仍笑逐顏開地迎上來。那條米老鼠圍裙系在高大魁梧的身上顯得有些滑稽,葉子撲哧一聲笑了。他也低下頭笑,像個不好意思的小男孩。
事后怎么也想不起那晚吃的是什么。只記得他的手藝很好,每一道菜他們都吃得開心精光。她還喝了一杯小酒,是他珍藏的伏特加。他說,伏特加是俄羅斯的代名詞,俄羅斯人釀造了伏特加,伏特加卻造就了俄羅斯歷史。此刻他打開伏特加,只為享受這一份感激和幸運。那一頓晚餐,持續(xù)得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伊凡早已酣睡,他不放心她走夜路,執(zhí)意要送她。出了樓,風(fēng)吹過來,她身子一抖,才知道春寒料峭,的確不應(yīng)該為了美脫掉羽絨服。
他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熱乎乎的有一股清新的古龍味道。她就這樣被包裹著,暖暖地走了一路。分手時,她終于鼓起勇氣說,中國人崇尚禮尚往來,她必須回請他和伊凡,務(wù)請賞光。
他突然用中文回答:“我知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
“天啦,你會中文。”葉子吃驚不小。
他笑笑,一字一頓地說:“中國文化博大精深,中國古建筑更是建筑史上的一個奇葩,怎么能不懂呢?不過,我的中文久已不說,很生硬。”
葉子興奮地設(shè)計菜單,要制造出一種驚艷的感覺,唯有做地地道道的中國菜,或者說是只有中國才生長的菜。她想到了豆腐,她回憶母親用豆腐做的每一道菜,竹筍肉沫扒豆腐、木耳豆腐丁……在美麗城中國小店里像探寶似的,搜尋著母親用過的原料,每找到一種,都叫她心花怒放。
他帶著伊凡來赴宴。兩人西裝革履,帶來一瓶1989年波爾多紅葡萄酒和一束火艷艷的玫瑰。接過玫瑰時她的臉微微紅了,這是她第一次收到紅玫瑰。一席豆腐宴果然讓他們驚艷,特別是她端上自己臨時創(chuàng)造發(fā)明的小蔥青豆魚子蝦仁豆腐羹,黃綠紅白,一大一小的兩個人兒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
開了酒,先是他帶來的紅葡萄酒,后又開了她買的香檳。他們滔滔地說個不停。法國電視臺又在一如既往地講中國的落后,葉子猛地站起來,走過去把電視關(guān)了。她憤憤地說:“法國人向來標榜自己公正公平,我看他們一點都不公正,處處存在傲慢與偏見,對中國的報道從來都是報憂不報喜。還有,Michel的母親居然認為中國女人在纏腳,中國男人腦袋后面拖著小辮?!?/p>
“哈哈,這沒有什么好奇怪的。不這樣,媒體怎么生存?”他示意葉子坐下,“如果國與國之間,人與人之間有強弱之分,那么,話語權(quán)一定在強的一方手里,打一個不恰當?shù)谋扔?,富人和窮人有一個共同點——好奇心,窮人津津樂道的是富人的富;富人呢,獵奇于窮人怎樣窮,窮人富起來后,衣食住行都與富人無異,那富人自然心存不平,就得想方設(shè)法去揭窮人過去的短了。”
兩人又天南海北神聊。葉子驚異羨慕他那一口醇厚流利的法語。他卻笑道,“米蘭·昆德拉說,他和法語的關(guān)系,就像一個十四歲少年跟他愛得發(fā)狂的嘉寶的關(guān)系。少年對嘉寶顫聲說,‘我要跟您親熱,只跟您一人親熱,您不能也愛我一點點呢?嘉寶聽了瘋笑不止,說,‘跟你?哦!不,不,真的不行——這也正是我的感受,葉子,你知道,愛遭到拒絕只會使人更加激奮,法語愈不愛我,愈叫我有一種想征服它的欲望……”
夜深沉,伊凡在她的床上睡了。她和他面對面,像熟悉許久的老朋友,低聲細語地說笑。有一刻,葉子不勝酒力,有些昏眩,她閉上眼睛,把下巴支在桌子上。他的目光就像一團跳動的火焰,掃過她的頭發(fā),眉毛,眼睛,臉頰,最后落在她嘟著的紅唇上,她睜開眼,從他還未來得及閃開的眼睛里逮住了那束火花。那火花跳到了她心里,心就亮了……
為了給喜歡上中國菜的安德烈和伊凡做好吃的,她去美麗城,在路邊小店里尋找記憶中母親用過的食材,她覺得自己和伊凡一樣,知道母親在那里,看著自己,愛著自己就開心。她和母親只不過是暫時的分離,總有一天,她們會重逢,永遠不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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