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北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條暗店街。那里或許堆放的只是一些陳舊無用的破爛,或許只剩下嗆鼻的濃厚塵埃,這樣的暗店街只是你我生命中的一個往日碎片,但沒有了它,我們的生命便一無所有,我們就什么都不是。走過的道路、留下的腳印,盡管短暫甚至不堪,卻是生命之所以是生命、你之所以是你、我之所以是我的唯一理由,是你我心中不可拋卻的暗店街。
諾貝爾“黑馬”
帕特里克·莫迪亞諾,法國小說家,1945年7月30日出生在法國的一個富商家庭,是法國評論界一致公認的最有才華的作家之一。他的父親是猶太人,母親是比利時籍演員。由于父母經常不在家,童年時他與哥哥呂迪相依為命。不幸的是,呂迪在10歲時患病去世。這宣告了莫迪亞諾孩提時代的結束,因此他心里一直有著濃濃的懷舊情緒。
莫迪亞諾自幼喜愛文學,十歲寫詩,十四五歲便對小說創(chuàng)作表現出濃厚的興趣。1965年,他在巴黎亨利四世中學畢業(yè),后入巴黎索邦大學學習,一年后輟學,專事文學創(chuàng)作。2010年,他獲得了法蘭西學會頒發(fā)的表彰其終身成就的奇諾·德爾杜卡世界獎。2014年10月9日,瑞典皇家科學院諾貝爾獎評審委員會宣布帕特里克·莫迪亞諾獲得2014年諾貝爾文學獎,獲獎原因是他的作品“喚起了對最不可捉摸的人類命運的記憶”。莫迪亞諾的作品捕捉到了二戰(zhàn)法國被占領期間普通人的生活,代表作有《暗店街》《八月的星期天》等。
莫迪亞諾是新寓言派代表作家,作品探索和研究當代人的存在及其與周圍環(huán)境、現實的關系。他的創(chuàng)作有兩個顯著特點:
第一,致力于表現“海灘人”的生存狀態(tài)。海灘人是這樣一種人:一生中有四十年在海灘或游泳池邊度過,親切地和避暑者聊天。在數千張度假照片的一角或背景中,他身穿泳衣出現在快活的人群中間,但誰也叫不出他的名字,誰也說不清他為何在那兒,也沒有人注意到有一天他從相片中消失了……其實我們都是“海灘人”。莫迪亞諾筆下的人物通常都是帶有“海灘人”的影子,他們在現實中找不到自己的根,處于漂浮的狀態(tài),因此都承受著沉重的內在和外在壓力,在處處充滿危機的環(huán)境中痛苦掙扎,為自己的命運和處境焦慮不已。
第二,片段式的敘述法。莫迪亞諾在創(chuàng)作中常常打破時空的界限,以追尋為主線,把支離破碎的回憶片段揉和在現時的敘述中,以片段撐起文本的內容和結構,如《暗店街》就是由47個片段組合而成的。他的小說既沒有具體的情節(jié),也沒有明確的答案,更沒有蘊含道德內容的價值評判,他只是借助片段,以虛構和臆想的手法,在讀者面前營造出一個令人迷亂、困惑的虛實相間、現實與往昔交錯的世界。事實上,莫迪亞諾正是想用這樣的手法來揭示當代人面臨的支離破碎的社會現實。
我的過去,一片朦朧……
那天晚上,在一家咖啡館的露天座位上,我只不過是一個模糊的影子而已。當時,我正在等著雨停,那場雨很大,它從我和于特分手的那個時候起就傾瀉下來了。
幾個小時前,我和于特在事務所(即下文將要講到的私家偵探事務所)里見了最后一次面,那時,他雖像以往一樣在笨重的寫字臺后面坐著,不過穿著大衣。因此,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將要離去了。我坐在他的對面,坐在通常給顧客預備的皮扶手椅里。房間里,乳白色的玻璃燈具射出一道道強烈的光線,照得我兩眼發(fā)花。
“完了,居伊……一切都結束了……”于特說罷,長嘆了一口氣。
寫字臺上,攤著一卷檔案材料。它也許是那個身材矮小、頭發(fā)棕褐、目光驚愕、臉部浮腫的男人的,他委托我們跟蹤他的妻子。那天下午,她要去和另一個身材矮小、頭發(fā)棕褐、臉部浮腫的男人幽會,地點是在同保羅·杜梅林蔭大道相鄰近的一條街上,即維塔爾路上一家備有家具的公寓里。
于特沉思地捂著胡子。那灰白色的短胡子把他的兩個腮幫子都蓋滿了。他那一對通常很亮的大眼睛,此刻顯得茫然失神。在寫字臺的左邊,放著我在工作時坐的柳條椅子。在于特的背后,一些深色的木制書架擋住了半壁墻。書架上放著最近五十年來的各種《博坦》(一種電話簿)和年鑒。以前我常聽于特說,這些工具書是他須臾也不能離開的,任何別的東西都無法代替它們。他還說,這些《博坦》和年鑒是人們所能擁有的最珍貴、最生動的圖書館——因為在它們的一頁一頁上,匯編著許多人和事以及一些現已不復存在的行當,它們只有在這些《博坦》和年鑒上才能查到。
“這些《博坦》,您打算如何處理呢?”我問于特,同時抬手指了指書架。
“居伊,我把它們都留在這里。這套房子,我將繼續(xù)租下去。”
他迅速地掃視了一下周圍。通向隔壁小間的兩扇門敞開著,可以瞥見里面舊的天鵝絨長沙發(fā)、壁爐以及照出的一排排《博坦》、年鑒和于特的一面鏡子。在這個小間里,經常等候著我們的顧客。地板上,鋪著波斯地毯。墻上靠近窗子的地方,掛著一幅東正教的圣像。
我們在一起工作已經八年多了。一九四七年,于特親手創(chuàng)建了這個私家偵探事務所。在我來到這里以前,他已和其他好多人共過事了。我們的職責是向顧客們提供一些于特稱之為“風化情報”的東西?!斑@些都發(fā)生在‘上流社會的人們中間?!庇谔爻35靡獾剡@樣說。
“您覺得您能住到尼斯(法國阿爾卑斯濱海省省會,有“花城”之稱,為著名的地中海游覽區(qū)。退休者喜歡遷居那里,僑民中有一部分人是白俄)去嗎?”
“當然可以?!?/p>
“您不會感到膩味嗎?”
他噴出一口煙霧。
“居伊,人總有一天要退休的。”
于特笨重地站起來。他的體重大概要超過一百公斤,身高可能有一米九五。
“我乘晚上八點五十五分的火車走。還有點時間,我們還來得及喝上一杯呢?!?/p>
他走在我前面,我們一起來到了通向前廳的走廊。前廳的形狀稀奇古怪,是橢圓形的,墻壁上的顏色呈淺灰褐色,有些地方已經褪色了。地上扔著一只黑色的公文皮包,因為里面的東西塞得太鼓,它的蓋子已經無法關上了。于特把它撿了起來,用手托著拿走了。
“您沒有什么行李嗎?”
“我把一切都預先托運走了?!?/p>
于特打開大門,我關上了前廳里的燈。在樓梯的平臺上,于特躊躇了一會,然后才把大門關上。關門的金屬碰撞聲使我感到揪心,它標志著我一生中的一段很長的時期結束了。
“哎,居伊,真叫人傷心啊,不是嗎?”于特一邊對我說,一邊從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塊大手絹,擦著額頭。
門上,仍然掛著那塊長方形的、黑色的大理石板,上面刻著金色的、并以閃光片裝飾起來的兩行字:
C·M·于特
私家偵探
“我把它留在這里?!庇谔貙ξ艺f。
接著,他把鑰匙在鎖眼里轉了一圈。
★黃昏時分,一個小姑娘和母親從海灘回家。她無緣無故地哭著,她不過想再玩一會兒。她走遠了,已經拐過街角。我們的生命不是和這孩子的悲傷一樣迅速地消逝在夜色中嗎?
★說來也怪,有時我在街頭拐角,會突然碰見一個闊別三十年的人,或者一個我以為早已死掉的人。我們彼此都大驚失色。尼斯城充滿幽靈和鬼魂,但愿我不會馬上加入他們的行列。
★我們周圍一片寥落死寂,就連塞納河對岸的埃菲爾鐵塔,平時那么令人慰藉,此刻也像燒焦的廢鐵架了。
★在這幢樓房的各個入口處,過去經常有許多人穿過這里然后又消失了,我相信人們今天還能聽到他們腳步聲的回音。因為在他們經過以后,有些東西至今仍繼續(xù)在震動。雖然震波越來越弱了,不過如果仔細注意聽的話,依然是可以感覺到的。我也許實際上從來不曾叫過居伊,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些透過我的有時遠而弱、有時近且強的震波所散播的回音,他們在空氣中打轉,然后聚集在一起,就成了我了。
王小波在《萬壽寺》中數次提到這本書,從小說開頭的第一句話“莫迪亞諾在《暗店街》里寫道:‘我的過去一片朦朧……”到失去記憶的主人公走在充滿霧氣、灰蒙蒙的城市中,把那個世界上唯一屬于他的東西——莫迪亞諾的小說《暗店街》留在了醫(yī)院里。由此,我和那個年代諸多的文藝青年一樣,記住了莫迪亞諾。
——海角781號
那年,在大學圖書館光線暗淡的悠長走廊里,我找了很久,終于看到譯林出版社王文融先生譯的《暗店街》。已經忘了是怎樣讀完的,模模糊糊地記得有一種奇異的心驚肉跳的感覺,讀到最后,只覺得寂寞。
——易水寒
莫迪亞諾小說中的所有人物都患上失憶癥,個體存在無法驗證,個人身份無處追尋。莫迪亞諾只是呈現出了人的這種碎片化的生存處境,他沒有像薩特那樣選擇一種積極對抗的方式,或者如加繆去追尋永遠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但或許回望過去的姿態(tài)以及對這種碎片主體的驗證就是莫迪亞諾選擇的存在方式。
——江城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