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洪齡
昨日滄桑
◎戴洪齡
我記事早。那年端午,我四周歲還不到,大弟弟出生了,因為第三胎生了個兒子,父親自然是高興的。他樂呵呵地忙進忙出,陶然于恭賀聲中??墒?,就在這種喜氣洋洋的時刻,我卻聽到了一種惡意的嘀咕:
“噫,神氣啥呀,伊老底子是只黃皮狗呀!”
另有聲音應和:“是呀是呀,呶,斜對門里那位,還是只黑皮狗哩!”
我一聽就知道不是好話。可我又不太明白,到底啥意思呢?什么黑皮狗、黃皮狗?
我不知道該去問誰,如果在以前我會問爸爸,可是剛才,爸爸朝我臉上甩了一個巴掌。因為在一片“生兒子啦”的恭喜聲中,我卻跳著腳大喊:“妹妹!妹妹!我要妹妹,我要妹妹!”于是臉上就挨了一下。我才不問他!
很快,我就弄明白了!黃皮狗,原來是指被打倒了的國民黨反動派、蔣匪軍!而黑皮狗,則是指舊社會里作威作福的壞警察。我并沒有問任何人,我自己無師自通地從小人書上和到處張貼的宣傳畫上得知了的。黃皮狗與黑皮狗都被畫得那么丑陋和猥瑣,在一只無比巨大的拳頭之下或一只同樣無比巨大的腳掌之下,黃皮狗與黑皮狗們或被高高地拎起,或被死死地踩踏,它們瑟縮可憐地掙扎……
可是爸爸……可是……我的……爸爸……
盡管我還小,卻已經能從大人表面上客客氣氣的背后,從那些不經意間的撇嘴、擠咕眼之類的小表情、小動作里感受到一種壓力與隱憂,父親身上的政治胎記給了我一種莫名的緊迫感。
等我上了學,就又發(fā)生了一件事情。
那時,我們是半日制,即只上半天的學。而不上學的那半天,老師給我們安排了一個溫課小組,還指定我家為溫課小組的點兒。父母當然支持??紤]到我家樓上安靜,少打擾,光線還好,父母就讓我們到樓上去做功課。我家住那種簡易木板樓,一上一下兩間房,各十六七平方。小孩子們絕無二話,高高興興脫鞋上樓。
就在樓上,做功課的同學很快就發(fā)現了壓在寫字臺玻璃板底下的照片,其中就有父親在裝甲坦克上的照片。記憶里,父親那樣的照片有四張,是過去120型的黑白照。四個小伙子位置交叉地站立在坦克上,很帥很酷的樣子。溫課組的同學們看到這些照片驚嘆起來:“哇,你爸爸開坦克?。⊥?,你爸爸當過解放軍??!”……我一聽就窘了,父親哪里是解放軍呢。在那時,解放軍是非常令人尊重和敬仰的,屬于“最可愛的人”。許多小男孩的夢想就是:長大當個解放軍!
我支支吾吾。而那幾個同學,嚷嚷了一通還嫌不夠,又徑直問到父親本人頭上:
“阿叔,儂是解放軍啊?
“阿叔,儂開過坦克???
“阿叔,儂打過壞人吧?”
父親也大為驚訝大為窘迫大為尷尬。他似乎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會遭遇到這樣的提問,面對著僅僅七歲的稚童……
這件事,讓我的心忐忑了好些天,我生怕人家一次次地追問下去,更怕人家到處散布。還好,這些都沒有發(fā)生。那時候,真正救了駕的,是孩子們一片純正無忌的童心。事實上,照片上人的衣服上肯定有國民黨的徽章,或許坦克上也有,但是照片很小,辨識不清,還隔著一層厚厚玻璃板;而孩子們更小,根本沒想到要去辨識什么。事情算是過去了。
但我的父母還是警覺起來,馬上找了借口,不再讓我們到樓上溫習功課了,只讓在樓下。隨后,我把這件事情忘腦后了。有一次,我與同學跳猴皮筋,其中一位洋洋得意大講她的當上飛行員的小叔叔,講她的小叔叔穿上軍裝拍照,如何如何神氣……她在那頭眉飛色舞地講,我在這頭聽著聽著,就想起了爸爸的照片,心頭一緊,把猴皮筋扔下不跳了,連忙朝家里奔去。奔上樓,奔到寫字臺邊,卻看到玻璃板底下,已然沒有了父親在坦克上的照片!玻璃板底下空空蕩蕩。
記得當時,我竟然是大大地松了口氣。
那些照片具體是怎樣毀的我說不清了。只是現在,我們再也無法領略父親當年在裝甲坦克上的勃發(fā)英姿。
緊接著,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就來了。
與三面紅旗一起來的,還有三年自然災害三年挨餓的日子。
與此同時,又有“憶苦思甜”“革命歌曲大家唱”等一系列抵御災難的、高強度的政治思想教育相伴而來,那年我十歲。
那時我最感興趣的事情是聽“隔壁戲”。自己家沒有收音機,就常常側著耳朵趴在墻壁上,聽鄰居家的收音機。而且我只關注“每周一歌”,我就是從“隔壁戲”里,熟知了馬玉濤、馬國光、賈世俊、王昆、郭蘭英、郭頌等一大批當時的著名歌手和歌曲。
那時,我自以為學會了所有的革命歌曲,所有的。
《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十送紅軍》《黃河大合唱》《南泥灣》……
每當我學會一首新歌,總不免拉開嗓子大唱特唱: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父親聽到了,他接口就來:“鮮花掩蓋著志士的鮮血——”
“爸爸,你也會唱???”
爸爸笑了,臉上露出少有的得意之色。
然后我唱:“紅日照遍了東方——”
父親就接:“自由之神在縱情歌唱——”
父親唱起歌來,字正腔圓,絕對有范兒。
父親壓低了聲音悄悄說:“我年輕的時候,唱的就是這些歌曲嘛,我們部隊上教的嘛?!?/p>
我聽了一怔:“他們”部隊里,也唱這樣的革命的歌曲?
有一次父親徑自唱道:
“向前走,別退后,生死已到最后關頭。同胞被屠殺,土地被強占,我們再也不能忍受,我們再也不能忍受!亡國的條件我們決不能接受。中國的領土一寸也不能失守!同胞們,向前走,別退后,拿我們的血和肉,去拼掉敵人的頭。犧牲已到最后關頭,犧牲已到最后關頭!”
父親唱得鏗鏘激越,而我卻不會唱。我驚訝又著急地說:“這首歌挺好的啊,怎么我們老師沒教?”
直到2013年,我在第六期《收獲》雜志上,讀黃永玉的長篇自傳體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竟然看到了這段歌詞。而這時,父親已經去世二十多年了。
以后才知道,當年老師沒教我們的東西很多很多。
當年,老師竭力向我們灌輸:紅軍艱苦卓絕的二萬五千里長征,爬雪山過草地,吃草根嚼樹皮,直至神奇的“遼沈”“平津”“淮?!比髴?zhàn)役之勝利!校長說:“我們要對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葆有信心!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p>
校長還說:“我們不能菜籃子里看形勢?!嘶@子里看形勢’,那是家庭婦女的短見!”
那時候,各家各戶的菜籃子委實是清湯寡水,每人每天僅僅二兩蔬菜,一個月二兩豬肉,一個家庭,每月只能購買半斤(三口之家的小戶)到一斤(三口以上的大戶)的魚,而且全部都要憑票憑券。家庭主婦們怎能不怨氣沖沖。
主人公戴志奎夫婦年輕時代合影
我對三年自然災害有切膚的感受:先是我妹妹得了腎炎,每到她去醫(yī)院問診的日子,我就得早早起床,我要搶先一步,專程去醫(yī)院為她排隊掛號。其次媽的臉和腿浮腫了,因為她不吃早飯,輪到她盛粥的時候,鍋已經空了,而我的弟弟一邊咔咔響地刮著空鍋,一邊舔著勺子嚷嚷:“我還要吃的,我還要吃……”媽嘆了口氣,空著肚子走了。不到一年,她的臉和腿都腫了起來,一按一個坑。跟著,我爸則不再請客。本來,我爸每年元旦前后總會請一次客。主要是請一下與他搭班的幾位同事。我父母雙方在上海都是無親無故的,平常家里幾乎沒有客人來往,爸爸請客,就成了我家盛大如同過節(jié)般的事情。每到爸爸請客的那天早上,母親會為我們幾個孩子換上干凈衣服。爸爸請客那天,小孩子不能上大桌,會給我們碗里夾上許多的菜,讓我們在一邊的小桌上吃。我們當然愿意爸爸請客,因為請客之后的好幾天里,飯桌上油水足足的??墒侨曜匀粸暮σ粊?,爸爸就不再請客。
然而校長說,我們要把眼光放得高一些、遠一些,要看到未來,看到共產主義的未來!
共產主義好啊,共產主義我曉得的。二年級時,一天放學,猛地發(fā)現,家里的面貌陡然一新了!四壁貼滿了锃锃亮、簇簇新的宣傳畫圖片。父親笑瞇瞇地說,來嘛,看看吧,共產主義就要來了!
共產主義就以“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圖片印入我腦中。共產主義一來,人人都會過上幸??鞓返娜兆?。
而外面的世界亢奮著,全國人民正在“趕英超美”,要跑步進入共產主義。
至于我們小孩子的任務,就是用課余時間揀廢銅爛鐵,為1070萬噸鋼鐵而奮斗,還要為除四害講衛(wèi)生去拍蒼蠅。趕上周末的話,則要到郊外,就是現在緊靠著內環(huán)線邊緣的龍華一帶,去那里割豬草。周一早上,再把豬草交到學校的養(yǎng)豬棚里。當時有一個口號:豬多、肥多,肥多、糧多……連我們小學校也養(yǎng)起了豬。
就這么興奮地躍進了一年光景,形勢又陡然一變,鬧起三年自然災害了,市面上開始物資緊俏,吃的用的,樣樣不好買。買東西的地方總是排著長隊。上頭就發(fā)號召,要求全體人民勒緊褲腰帶,跟黨同心同德,共赴時艱。
也因此,全校(也許是全區(qū)、全市,抑或是全國)開展了“革命歌曲大家唱”活動。唱紅歌的歷史于我,可以追溯至此。
我學會了許許多多的抗戰(zhàn)歌曲,像: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工農兵學商,一起來救亡!
我們在太行山上……
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
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
《黃河大合唱》里所有的歌曲,我都學會了。像《黃水謠》《黃河怨》,那是頗有難度的女高音獨唱曲目,我也會了。只是爸爸唱的這首《向前走,別退后……》,我們老師怎么沒教呢?
父親說,會唱這首歌的人很多的嘛,中國人普遍會唱的嘛。桂英,你也會唱吧?”父親試圖從媽那里得到一個印證。
媽卻說:“我不會?!?/p>
當時,我媽正在擺弄一家人的午飯——一大鍋面糊糊菜湯。鍋里水已經嘩嘩大開,菜——所有昨天剩菜的碗底子,再加半棵切得細碎的卷心菜——已經下鍋,我媽專心對付著她手上那一小碗面糊糊,她就是要把這一小碗面糊糊下到那一鍋嘩嘩大開著的水里面,這樣,一小碗生的面糊,就能煮成一大鍋熟的面糊。
父親在抱怨:“唉,你這個人,怎么連個歌都不會唱嘛?”
父親說話歸說話,手上可沒閑著,通常他是在給我們補襪子。那時候,尼龍襪還屬于較為高級的物品,還沒有普及到我們的腳上。我們穿的紗襪線襪,時常一兩天就露了口子,怎么辦呢,扔是舍不得的,要穿呢,就只好把窟窿補上。而母親太忙了,她要顧及一家六口的食物與衣服,同時也要上班,雖說生產組里每月工錢只有三十來元,但她看得很重。她每天夜里總要在燈下縫縫連連地直到深夜方才睡去。看到母親餓得浮腫起來,父親一改過去甩手掌柜的做派,也認真地過問起家里的衣食起居。恰好父親被公司安排到郊區(qū)開車,后來還不讓開車了,要他參與郊區(qū)農村的“打沼氣”。初始,父親對這個安排是有怨言的,我聽到過他在枕頭邊上對著母親抱怨:
“娘錫屁,狗娘養(yǎng)的書記!狗娘養(yǎng)的車隊長!憑什么要我去郊區(qū)???憑什么!”
分明是一種發(fā)配啊。不過怨歸怨,去還是要去,因為他絕不能再丟失每月八十來元的那一份薪水。但慢慢地,他不怨了,他發(fā)現去郊區(qū)可以從農民手上買回一些稀罕的農副產品。尚記得那時,我們幾個小孩子,就盼著爸爸輪休回家的時刻,我們總是掐好了時間,眼巴巴地到弄堂口去接他,見到爸爸,我們就爭著搶著,幫他把提包拎回家來,然后迫不及待“嘩”地一倒,提包里總會有好東西滾將出來,比如:幾只紅薯,幾只洋山芋(土豆),或是一塊大手帕里包著的幾斤黃豆。還有一次,提包里骨碌碌滾出來幾只洋蔥和若干大蒜??吹轿覀円荒樖?,父親就說,洋蔥、大蒜是好東西喲,也就是上海人嫌棄,上海人嗲煞羅,說什么臭來兮臭來兮,臭什么臭,他們不要我要!母親也說,有吃的就好,什么臭不臭的。然后父親又小心翼翼地從上衣口袋里摸出幾個雞蛋,哇,我們的眼睛都亮了。還有幾次,父親竟從郊區(qū)拎回來一大串味道很沖的豬大腸。父親用冷水、熱水交替著把豬大腸沖洗了,又用鹽和醋,再次地反復地搓揉。經過那樣一番精心洗滌,豬大腸的異味確實少了許多,這才放進大鍋里,加上蔥姜料酒與桂皮八角一起燉了。那一鍋豬大腸,讓我們一家人吃得頭上冒出汗珠子來了。
父親見母親太過辛苦,還體貼地包攬下補襪子這宗粗活。他說,這個,我干得來。他自稱,在部隊里學過。在部隊里還打過草鞋呢!這話讓我很是疑惑,打草鞋,那似乎是紅軍、八路軍的專長呀,怎么父親也會?父親還說,你們不懂,穿草鞋自有穿草鞋的好處,穿了草鞋不會爛腳丫子。父親甚至說了一句經典話語:藝多不壓身。一個孤身在外的人,會的越多越好。但父親到底是男人家,補襪子的時候,他要將襪子穿在一只“襪托板”上,“襪托板”有似腳的模型,有了“襪托板”,父親補起襪子來就有了依托。父親行針運線也是一種大開大闔的樣子,對于那些綿軟的布帛,父親實在是大力小用了。他的針線雖說整齊,卻又有著向一邊傾倒的趨勢,不過,這等水平的針線,用來補個襪子倒也無妨。
幾十年后的今天,當我讀到黃永玉寫的歌詞,就想起了當年,想起父親邊補襪子邊唱歌的情狀,想起那鏗鏘的節(jié)奏和旋律,還有父親唱歌時流露出來的激昂神情,以及他帶著濃厚川味的嗓音?,F在,所有的一切,都一一地涌上心來。
父親生于1920年7月。
1938年初春,在老家四川成都,父親應征入伍。
而他一腳踏進的,卻是國民黨的王牌、蔣介石的嫡系、最為蔣介石倚重最牛氣的全副美式裝備的機械化部隊。父親對我說過他們部隊的番號,但在當時,我感覺很是繁瑣:什么第幾戰(zhàn)區(qū)、第幾集團軍、第幾……怎么我們的歷史書上,就沒有“第幾戰(zhàn)區(qū)”這一說法呢?
那時,我似乎很不情愿去記住關于國民黨反動派的那些繁復的東西。我不耐煩地打斷他:簡單點吧,就說你是第幾軍、第幾師的?軍長、師長是誰?
父親回答:新五軍,200師。軍長嘛,最初是徐庭瑤,副軍長杜聿明。師長就多了,彭壁生、鄭洞國、邱清泉……
我聽了大駭。倒吸著一口口的涼氣,戰(zhàn)犯啊!不都是校長在大會上痛斥過的戰(zhàn)犯嗎!在我剛學過的一組沈亞威寫的歌頌淮海戰(zhàn)役勝況的歌曲:“追上去,追上去,不讓敵人喘息……”在歌里,邱清泉們處處挨打,白癡一樣,杜聿明則被毛主席點了名:《敦促杜聿明投降書》。再加上父親后來還提到過的胡宗南、湯恩伯,都是些什么人???都是壞人!屬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而且,三大戰(zhàn)役之后,他們也大都沒有好下場,不是慘死,就是被俘,就算僥幸逃掉的,也落了個“夾著尾巴逃跑了”的下場。
父親的青春年華,怎么是和那樣的壞蛋們廝混在一起的呀?這也太不光彩啦。
“爸爸,你為啥要參加國民黨部隊呢?”
在我的心里,也曾經有過許許多多對于國民黨反動派的好奇,他們住怎樣的營房?他們吃怎樣的伙食?他們怎樣去打仗?我知道父親是打過仗的。而我又很是忐忑,我的這種好奇,豈非大逆不道?
而且在我內心,還有一層沒說出來的意思:爸爸,當年你怎么就沒去參加革命呢?怎么就沒去參加共產黨、參加八路軍、參加新四軍呢?
父親回答了:為啥?嘁,你以為我非要參軍呀?那是去打仗,打仗懂不懂?娃兒啊,打仗誰不怕?掉腦袋的事情。問題是日本人打來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征兵站的人,站在大街上,手里拿著小喇叭,反反復復地就講這句話。你們小孩子家哪里知道當時的局勢。那個時候,抗戰(zhàn)的呼聲硬是相當高的嘛,不打走小日本,中國人就要當亡國奴!上頭委員長,就是蔣介石,他有號召的嘛:“人無分男女,地無分南北”“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我那時十八歲,正當年嘛。再說,找到你頭上來了,你怎么能說我不去?我家里四個男丁,我年齡最合適。再說,歌里不是唱了嘛“抗戰(zhàn)的一天來到了!”日本人打進來了呀!當然啰,也有不少人是躲起來了。有錢人家的少爺,一聽到征兵就躲了起來了。人都是怕死的嘛??墒牵彝睦锒??家里就一個老母親。再說,我那時給人家當學徒,學得也忒沒勁了!看看老板,就是我的堂伯,他對我也算不錯,教我認字,教我打算盤;他一年到頭,整天就是頭上頂個瓜皮帽子,身上穿著長袍馬褂,整天躬著個腰,這里晃晃,那里晃晃,手里還整天端個水煙袋,抽起來呼嚕呼嚕地響。就他那個樣子,我真是看夠了。我是至死也不想讓自己活成他那個樣子的!十八歲的時候,我是太想走出家門了。所以,當兵就當兵嘛,走就走嘛!
父親還說:“況且這個機械化部隊,也不是你想進就能進的,是要經過考核。”那年月文盲多,機械化部隊是不要文盲的。
父親并沒有正式進過學堂,六歲那年,家庭發(fā)生了重大變故,我祖父因病過世。當時的父親,被家里送進私塾,剛念了《三字經》《百家姓》等開蒙讀物。由于祖父的過世,他便輟了學。祖父給祖母遺下五個孤兒,我父親最小,他上頭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姐姐幾年后也去世了。僅祖母與他們哥幾個活了下來。父親曾被富有的親戚收養(yǎng)過,但父親到了別人家里,不吃不喝,直著喉嚨嚎哭不休,生生把自己哭成一根藤藤,親戚養(yǎng)不了他,只好再把他送回祖母身邊。稍大一點,他就像他的哥哥們一樣,去了親戚家的書店、綢布店,在那里當學徒。父親在文化上也算是有了一點兒長進,他能打算盤了,也能囫圇吞棗讀下七俠五義一類的舊書。然后,趕上抗戰(zhàn)爆發(fā),他就參加了國軍。
令我奇怪的是,在父親所唱的抗戰(zhàn)歌曲中,竟也包括那首《延安頌》。一次我聽他很動聽地唱起:夕陽輝耀著山頭的塔影,月色映照著河邊的流螢,春風吹遍了平坦的原野,群山結起了堅固的圍屏……
我說,咦,這不是《延安頌》嘛,怎么你們也唱?
父親說,那時國共合作嘛。我們駐守華陰、臨潼,還跟八路軍辦事處的人一起打籃球的嘛!父親又說,同樣的,他們來開會,也要唱我們的歌——“……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以進大同,咨爾多士,為民先鋒;夙夜匪懈,主義是從,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貫徹始終……”
那么,那個時候,你有沒有想過,要去那邊……
哪邊?
那邊,就是去延安那邊嘛?
沒有。
(哎呀呀,我在心里嘆息。父親真是沒有覺悟?。?/p>
父親又說:其實,他們那邊的人倒是陰著找過我好幾次,要我把戰(zhàn)車開著,開到他們那邊去!(在四川話里:‘陰著’即是偷偷的意思)
那你怎么不去呢?
那怎么可以呢!再說了,這可是要殺頭的事情!
(哎呀呀……)
父親說,當兵后,受了多半年的基本訓練,戰(zhàn)車才分到他們手上,多少人眼熱啊。在華陰、臨潼的時候,他也只是剛剛掌握了裝甲車的基本操作要領,剛剛通過考核。
父親說,從我登上戰(zhàn)車,長官們就在耳朵邊一遍遍地叮嚀:要像愛護眼珠子一樣愛護你的戰(zhàn)車!頭可斷、血可流(這話何其耳熟),戰(zhàn)車不可丟!好家伙,我怎么可以把戰(zhàn)車開過去!
唉——(我在心里不停地哎呀呀)
我又問父親:那么,他們是怎么樣來勸說(策反)你的呢?
那時候我們一起開會,一起唱歌,一起打球,有一個挺年輕的人,經常坐到我的身邊,他起先總是夸我歌唱得好,又東拉西拉地問了一些話,一來二去就熟了。有一次打球過后,看見周圍沒有人,他就悄悄問我,想不想去延安?
那人還說,眼下看,那邊是苦一些,不過以后會有大發(fā)展的。還說,只要你去了,肯定會特別地優(yōu)待你!還說,那邊官兵一致,非常平等,你去了會很有前途……
那你呢?
我哪能去呢。
父親講:我也跟他說了,我們這邊也是官兵平等的嘛,長官對我們也是很好的嘛。我們的彭長官,愛唱京戲,看到我們學得荒腔走板,就笑著走到我們中間來,重新一句一句地教我們,直到把我們教會。一點兒架子不擺。我最不能忘記的,是我們軍長老婆。她來部隊看望我們軍長,就穿一件藍布旗袍,一點兒胭脂花粉不搽,看上去就像個學堂里的教書先生。她跟著軍長一起視察我們訓練,她倒是大方,就跟我們的軍長胳膊挽著胳膊地一起走了過來。臉上笑盈盈的。我們一群當兵的,看著她,心里是好生的歡喜喲。她就像一個親切的大姐姐嘛。到了晚上,她還來我們駐扎的營房里,就是她,教給了我們怎樣發(fā)電報。信,我們都會寫,但是打電報不會。她就教我們,怎樣用幾個字,或十來個字,簡單扼要地表達一個意思。比方說,平安到達了某地,或者已經順利到達,她說,只消發(fā)“安抵”就可以了。
難怪呵,后來我下了鄉(xiāng),有了探親假,父親曾特地囑咐我,要我用“安抵”兩字給家里來個電報,道聲平安。而我,壓根就沒給家里發(fā)過電報。因為父親不知道,下鄉(xiāng)時,想要發(fā)個電報,必須先請上一天假,去一次縣城,要在虎林縣的郵局里才能將電報發(fā)出去。這樣的話,出一趟門,少到家了,也得花上個五元八元的,那可是我四分之一的月工資!再說,有這來回折騰的工夫,寫封信,貼張八分錢的郵票,全解決了。
只是,那位軍長和他的夫人,現在無從問起了,父親已經故去二十多年。很遺憾,當年聽父親講述的時候,卻沒有想到要去細細探問,只顧在心里哎呀呀地抱怨,抱怨父親沒有覺悟,抱怨他怎么就沒有去參加共產黨、參加八路軍、參加革命。
后來我上了中學。重點中學。
中學與小學是大大不同了,中學全日制,要帶中午飯。那時,每天早上六點多,街頭有一群疾走的十幾歲孩子,他們斜背著書包(不像現在是雙肩包),手里拎一只網兜,網兜里裝一只飯盒,腳步匆匆往學校趕。這是六十年代上海早晨的一種街景。
進中學后,我常常在家里的飯桌上報告學校里的見聞:
我校干部子弟特多。他們的父母親,都是社會各階層的頭頭腦腦,有的甚至是這個城市的父母官。我校的干部子弟,一聽他們說話就知道了。
因為干部子弟是不說上海話的,他們說普通話。他們任何場合都說普通話。而他們的普通話,又是很怪的,是一口帶著阿拉上海腔的普通話。在干部子弟集堆的地方,聽上去就是一片‘巴啦巴啦’的聲響,好像有誰往那里撒了一把炒蹦豆子似的,響得生生脆脆。只要聽到‘巴啦巴啦’的腔調,你就可以確定,此人非干部子弟莫屬。
我校一位女生,她從來不戴紅領巾,因為她沒有入過隊。她的胸前總是掛一個金質的十字項鏈。不過她的英文特別好,據說她從小就會說英文。(“文革”中有大字報揭發(fā),她的媽媽當過馬歇爾的秘書。馬歇爾知道吧,就是被《毛選》點了名的美國人)還有,聽說她沒有爸爸。還有,她一直沒寫入團申請書……
在我小的時候,老師和社會教導我們:人除了有一具肉體生命,還得有一個政治生命。這政治生命是比肉體生命更為重要的生命!沒有政治生命的人是行尸走肉,活得毫無價值。為了讓自己的生命散發(fā)光彩,一個人,從小就應該抓緊人生的三件大事:入隊、入團、入黨。入隊的問題,一般小學里二三年級就解決了。也有解決得晚的,比如我老公,他幾乎是在小學畢業(yè)的前一天,才得以加入少年先鋒隊。之所以晚,純是因為老師嫌他表現不好:上課愛睡覺,下課愛打鬧,不愛參加集體活動;殊不知,凡集體活動,比如野游,那都是要花錢的,而凡要花錢的活動,我老公一律不參加,因為他家沒錢。所以我老公他佩戴紅領巾的歷史僅僅一天。第二天,學校里放假了,而他們那班畢業(yè)生也都升入中學。這樣,我老公的紅領巾就被他撕成一條一條,拴在小竹竿上,用來招引鴿子。我老公入隊,實質上是他老師恩賜的。他的這段光榮歷史,現在已成他們班同學晚年閑談的笑料。
至于入團,那要等進了中學之后。一般中學里,入團早的人,總是與表現好、覺悟高、為人正派、受人推崇與擁戴等等的因素相關聯(lián)。當你遞交了入團申請書之后,就會期盼著團組織早早地來請你去聽“團課”。說來慚愧,本人因為上學期間沒有聽過團課,所以現在也無法更詳盡地說清楚“聽團課”是怎么一回事??傊谀菚r,如果放學后,某位同學因為要去“聽團課”而留下來,不能立馬回家了,那是會招來一些“羨慕嫉妒恨”的。這說明,那個同學快要被吸納到團組織里去了
至于入黨,總是要到走上工作崗位之后再說了吧。
據說高中里也有個把黨員學生,但那是少之又少、很特殊的個別人。一般人不作此想。如此,進了中學,入團的事情,就是功課之外一件關乎自己政治生命的大事。而不寫“入團申請書”,那是什么意思?有誰膽敢藐視團組織呢?故此,那些不寫入團申請的同學,對外通常宣稱自己還差得遠,不夠條件。
記得我曾在飯桌炫耀(真是好笑,你炫耀什么?那原本與你渾不搭界):我校某某,他爸是陳毅部下,現在是市委的XXX。解放南京的時候,就是他爸帶領著部隊,第一個沖進總統(tǒng)府……學校里開家長會,他的父母來不了,隔幾天有人坐了一輛小轎子來到學校,是來找他班主任老師談話的,據說來人只是他爸的一個秘書。當時,有許多同學圍著小轎車,圍了半天、議了半天……
我還在飯桌上說:我校某某的作文,得了個特優(yōu)!老師在他的作文本上畫了許多許多紅圈圈,老師的評語也寫得特別好。這篇作文不但被貼在年級的語文園地上,老師還專門指定朗讀好的同學,在學校廣播室里朗讀了這篇范文。尚記得作文里有這樣的抒發(fā):“我的爸爸,曾經跟著林彪元帥‘三下江南四保臨江’,他們在槍林彈雨里出生入死、他們?yōu)樾轮袊慕夥旁⊙獖^戰(zhàn)……”這篇范文被朗讀得聲情并茂、氣勢磅礴,就像收音機里播放出來的一樣!而且,兩周之后,那位同學就被批準入團了。這件事,一時成為校園美談。
讀初二時,社會上大搞憶苦思甜,讓我們參觀七十六號(汪偽)牢房,寫家史、憶家史,成了一陣風潮。至于出身不好(資本家、地富反壞右)的同學,老師和團支部會頻頻找他們談心,要在談心中,幫助他們提高認識,并讓他們做出明確表態(tài):自己將怎樣與家庭劃清界線。
許是我說過的話,有意無意地觸動了父親的神經,在有一天的飯桌上,父親突然感慨起來:“那個時候,要是我真的把戰(zhàn)車開了過去,那么現在,起碼也弄個師級干部當當了吧。”不想母親當即斥責:“別做夢了,要是吃了槍子兒死掉了呢,當個屁啊?!备赣H的神情驟然間變得沮喪:“那個時候,朗個曉得后來的事嘛?!痹谀且凰查g,父親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心里暗想,延安那邊是艱苦的,以小米加步槍聞名天下。那父親他們呢?我便問:“你們部隊里吃的一定不錯吧?伙食很好?”
哪里!我到部隊上,吃的第一頓飯,是菜飯,就是在米里面加上一點窩筍葉子的菜飯,一滴油水都沒有。這狗日的!
我們從成都上了軍車,上車前發(fā)我們兩塊“鍋盔”,說是路上填填饑。我們就靠著兩塊鍋盔、一壺水,頂了大半天。下車來到湖南湘潭,部隊上給我們吃的第一頓飯,硬是沒有一滴油水的窩筍葉子爛菜飯!狗日的,至死我都不能忘記。這狗日的窩筍葉子爛菜飯!二十多年后,父親說到那頓飯,依舊是憤憤不已。
當然,后來也是要讓我們打打牙祭的。十天半月的,會讓我們打一次牙祭。打牙祭就是見葷腥了,有肉吃了。
再后來,發(fā)我們軍餉了,嘴巴饞不過的時候,就伙上幾個弟兄,一起去下個小館子,吃它一頓。不過,那也是要在平安無事的日子里,一旦有了戰(zhàn)況,哪里還顧得上這些!天天就是行軍打仗,到了晚上,倒頭就睡。
我問:你們那時住的營房,是什么樣子的?
父親說:營房嘛,要聽上頭安排。軍人嘛,一切行動聽指揮。
在湖南的時候,營房里還是有床鋪的。后來,部隊到東到西的不固定,經常就是住進一間空空的大屋子,也有時是廟、寺院什么的,在那樣的屋子里,床鋪就不會有了,被子就背在自己身上,到了屋里,打個地鋪就睡下啦!好的時候,就到外面村子里抱來一大堆稻草或麥秸,然后就把被子鋪在草上。那時候年輕啊,真是貪睡!也不在乎什么環(huán)境、條件,在露天地里睡覺,也是稀松平常的事。記得在河南鄉(xiāng)下,天很晚了,我們去敲老鄉(xiāng)家的門,人家硬是不給開,敲急了,里面?zhèn)鞒雠祟澪∥〉穆曇簦骸袄峡偘?,俺家里沒人啊?!?/p>
“咦,她不是人嘛?”
父親笑了。他似乎早就料到我必定會有這么樣的一問。
“這就是當時當地的民俗風俗?。≈灰腥瞬辉诩?,家里就等于沒人!死都不會給你開門?!?/p>
“那你們怎么辦?”
“怎么辦?首先一個不能擾民!這是軍紀。就只好找個背風的地方,或是墻根底下,或是小土包子底下,就在露天地里,一個班十來個人,大伙兒裹著被子擠作一團,將將就就的,就是一宿啰。”
父親說:在部隊里,一切行動要聽從號令。睡覺前會吹軍號,起床也吹軍號,父親的話給了我一番想象:野外,夜幕沉沉,晚息的軍號此起彼落……
父親說,一把軍號會吹出許多種意思來。父親曾用嘴巴給我們模仿過各種號音,早晨出操,或是部隊開拔,出發(fā)打仗,等等,所有的行動,都得聽號令。在那個時候,軍號一響,我們的神經就繃緊了,耳朵根馬上就豎了起來。
父親還說:更有意思的是,吃了那頓狗日的沒有油水的窩筍葉子爛菜飯之后的第二天,出了早操、點過名之后,一個教官站到我們面前,他竟是專門來教我們背誦古文的:
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人恒過,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慮,而后作;征于色,發(fā)于聲,而后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
然后知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也。
長官手里揮動著鞭子:“背出來!背出來!一定要好好地背出來!這里講了怎樣做人的道理。 ”
我父親這一生,會背三段古文,除了上面的這段,他還會背:“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币彩敲献拥摹8赣H說,長官對這段話的講解是:照這三句話做,就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
父親會背的第三段,卻是文天祥的詩——《正氣歌》?!墩龤飧琛份^長,父親卻能一口氣背誦到底:“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
我長大后讀到這首詩,知道它強調做人的節(jié)操與忠貞。而父親講,他們教官說了,中國自古以來,最為尊貴的人都寫進這首詩里了。
小時候家里有一本《正氣歌》字帖,中楷的。每當我們臨帖寫字,如果父親恰巧就在邊上,他瞄一眼我們正寫著的字,常常就會不由自主地接口吟誦。
猶記得父親背誦古文和唱歌的時候,會有很隆重很莊嚴的神情,絕不是松松垮垮隨隨便便的樣子,一般他會站立起來,即便不站立,他坐在那里,也會不期然地把雙肩向后,用力地一抻。這樣用力地一抻,胸就挺起來了,頭也抬起來了,然后他的脖子就梗直了,然后開始他的歌唱或背誦。這雙肩向后用力一抻的姿勢,大約是他身上殘留著的最后一點軍人的姿勢吧。
稍大,我和妹妹睡樓下,卻時常能聽到樓上父母的枕邊話。
娘錫屁,公司里動不動開大會,我們書記一開口就革命革命……
娘錫屁,當年部隊上,我們長官訓話,張嘴也是革命革命……說實在話,現在的書記硬是趕不上當年的長官,書記講話就是照稿念,當年的長官,在部隊千萬人前面一站,張嘴就是:前五百年,后五百年,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我們聽了硬是服氣!
我父親成為上海人之后,操一口串了味兒的、夾雜許多上海腔的四川話。父親的四川話,本就是接近于普通話的西南官話,沒有什么難懂的。
父親還說,當兵第一天,長官訓話第一句:“從現在起,你們就是革命軍人了。不再是老百姓了?!?/p>
娘錫屁,革命!反革命!又是革命陣營、又是反革命陣營……
革命與反革命的問題,曾經在父親心中糾結不已。父親就這樣糾結著,在嘟嘟囔囔中睡了過去。
父親很會唱歌,嗓子頗好。他不但會唱所有的抗戰(zhàn)歌曲,還會唱《滿江紅》《蘇武牧羊》,還有那首《送別》:長亭外、古道旁……此外,他也會唱一些當時的流行曲,像《桃花江是美人江》《毛毛雨》《特別快車》……他甚至會唱幾首藝術歌曲,比如《漁光曲》《教我如何不想她》,還有一首歌,是最早版本的電影《夜半歌聲》里的插曲,歌名我現在也說不清了,只記得開首一句是:“娘啊,我像小鳥回不了啊,回不了……”八十年代,費翔的一首《故鄉(xiāng)的云》,竟讓父親老懷大開。父親很久沒有唱歌的興致了,而那次,他嫌《故鄉(xiāng)的云》沒聽夠,讓我弟弟又弄來磁帶,在那個磚頭塊似的錄音機里反復播放,沒事的時候,他會用已經蒼老的嗓音輕輕哼唱。事實上,父親想家了啊。他自十八歲離家后,僅僅回過成都一次。那是1982年,是在他十八歲離開家鄉(xiāng)整整三十四年之后。
我后來多次去四川出差,每當父親聽說我是從四川那邊過來的,他問這問那笑得合不攏嘴。
現在回想,在父親那里,唱抗戰(zhàn)歌曲、背誦古文,都是作為父親他這個人的整體的文化結構而存在著。這一切,不也都是當年的國民黨部隊、當年的新五軍、當年的200師,給予父親的一種思想文化的教育嗎?平心而論,這樣的教育,水準不低。
父親天生熱心腸,母親說他愛管閑事。父親其實還有一種四川人的幽默和風趣,但在上海的弄堂里,卻是無人領會。而家里人則害怕父親亂說話。父親是個炮仗脾氣,點火就著。說話也不會拐彎抹角,嘴上少個把門的,我們都怕他因言惹禍?!拔母铩敝校従蛹业膰趾蛧?,他們讀的是同一所中學,卻分別參加了兩個紅衛(wèi)兵組織,一派叫做“永遠紅”,另一派叫做“代代紅”。這兄妹倆,即使在家里,也常常要為不同的觀點爭辯不休。一天傍晚,他們又在爭辯,父親就走了過去,拉著他們各自佩帶的袖章,哈哈大笑地說:“滑稽唻嘛,你們這算是啥子兩派嘛,你們明明就是一派的啰!你們看看嘛,這‘代代’不就是‘永遠’?而‘永遠’,正好就是‘代代’嘛!可是你們,硬是要分成兩派啰!唉,你們朗個搞起的嘛!”
國林、國英立刻窘了臉,嘴里則說:“啥人要儂管啦,儂討厭煞啦!”一邊還使勁兒地想甩脫被父親拉著袖章的胳膊。
幸好我媽在場,她一看苗頭不對,虎起臉,推搡著把父親弄進家門:現在什么形勢,革命小將的天下!又轉過身來,滿臉堆笑地向國林、國英賠不是:“你們不要理他,他是老糊涂。什么都不懂的!”這時國林國英的父親出了面:“其實啊,人家老戴還真沒說錯!現在的小鬼,昏了頭!在學堂里一天到晚瞎斗一氣,老師也斗,校長也斗,書也不讀了,搞什么名堂啊?”這番話由孩子們的父親說出來,才算真正平息了爭端解了圍。
那時,我家對門當過偽警察的“黑皮狗”,由其單位造反派監(jiān)督,在狹窄的弄堂里給自己貼出一張大字報,大字報上赫然寫著:認罪書。這讓我父母很是緊張,難道“黃皮狗”也要來一張?
還好沒有。
非但沒有,不久后的某一日,父親興沖沖地向我們展示了一塊紅袖標,竟然是“工人造反派”!跟國林國英父親的一樣!
父親還說:單位里頭頭還表揚我了!我這幾年里沒請過一天假,沒缺過一天班,硬是沒出過一次紕漏!這兩年街頭亂哄哄,公司里紕漏出得胡天野地,樁樁件件人命關天!像我這樣一點不肇事的有幾個?我都沒有報名申請,他們就讓我參加了造反派。
不過父親還是心有不滿:娘錫屁,不實惠、不實惠,現在就給個紅袖標,弄得獎金都泡湯啰!
那時,社會上斥罵蔣介石為“蔣該死”、“蔣光頭”,父親聽了大不高興,他在枕頭邊對母親說:他該不該死也不是你們這么罵一罵就會死掉的嘛。
這是什么話,我媽當即斥責了他:“這話可不能到外面說呀!想殺頭??!想讓我們一家子陪你吃牢飯啊!”
在我小的時候,社會上對國民黨反動派的宣傳是漫畫式的,蔣介石的頭像畫得像個骷髏頭,在電影或連環(huán)畫里,國民黨蔣匪幫也畫得青面獠牙,多半是歪戴帽子斜瞪眼一類,一副十惡不赦的丑態(tài)。父親看了,竟有些生氣,他把連環(huán)畫一扔:“那不是我們部隊?!备赣H說,“我們的部隊,軍紀何等嚴明!”
哎呀呀,這是什么話?爸爸也真是的。母親曾悄悄叮囑我:“要看緊你爸呀,他嘴不好。他這個人吃虧都在他那張嘴巴上。”
他還對母親說:老蔣字寫得不比毛主席差。老蔣的字硬,很有力道,瘦瘦的,就像他那個人。
父親還說,我們軍長是好人,非常好。
“怎么個好?”母親問。
父親想了想說:“有學問。一講起話來,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的,聽他講一次話,就像上了一堂課。”
頓了頓,父親又說:“不娶姨太太?!?/p>
我們家那種簡易的木板樓是不隔音的,在我沒有入睡前,父母在樓上的談話都會一句句灌入我耳朵里。
父親曾盛贊宋氏三姐妹:三人都梳個巴巴頭——父親把女人腦后的發(fā)髻稱作巴巴頭,三人都穿旗袍,三人說起話來,都是上海腔,又軟又糯。六十年代,王光美曾作為國家主席夫人陪同出訪,她穿旗袍的照片上了報紙?!拔母铩敝兴惨虼吮欢返盟廊セ顏?。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父親偏要在那個時候說:宋美齡穿旗袍的樣子最好看了,別人都比她不過。
每當這個時候,我媽總要很嚴厲地警告他:不要到外面瞎講!不要多管閑事!母親特別強調:禍從口出。
父親喏喏稱是:我曉得,我曉得。我不過是對你講講的嘛。
父親也痛罵國民黨腐?。捍蚶匣?!打老虎!打得物價瘋漲,拎幾捆錢出去,也買不來半袋子米!
父親還說:新社會把妓女、煙館、賭場,全部統(tǒng)統(tǒng)地鏟除了!滌蕩一切污泥濁水!好得很!國民黨硬是不能比。
父親屬于性格直爽脾氣暴躁的人,他說話快、吃飯快、走路快,一切都是快快快。太快了未免毛糙。這一點我很受了他的影響,致使我此生與優(yōu)雅無緣。
父親也罵人,也說臟話,但他卻不會罵“草泥馬”一類的標準國罵,他經常罵的是:狗日的?!肮啡盏?、狗日的、這狗日的!這狗娘養(yǎng)的。”還有就是:“格龜兒子!”
父親的罵人、說臟話,似乎還秉承了他的最高長官的風格,那句著名的“娘稀匹”,到他嘴里,是變了種的“娘錫屁”。再加上他重濁的四川鄉(xiāng)音,讓我家周邊那些聽慣了吳儂軟語的江浙人的耳朵,感覺上是十分的硌澀和生猛。似乎整個弄堂里,就數我父親的罵人是最惡毒、最難聽、最討厭的。而別的男人嘴里,那種三字經式的“國罵”或“滬罵”,似乎是順理成章的口頭禪,大可以不當一回事??墒堑搅宋腋赣H嘴里,一句“狗日的”和“龜兒子”就格外惹人厭惡,要遭到更多的白眼與側目。很小的時候,我已留意到弄堂里人對父親的排斥性的厭惡態(tài)度,我曾悄悄地拉著父親的衣角:“爸爸,儂不要罵人呀。”父親回頭來,奇怪地看了看我:“我沒有罵人呀。我哪里罵人了!”
唉——
我后來下了鄉(xiāng)。探親回家不免要跟連隊同仁聚會碰頭,有一次聚在一起,說到了農場里的春播大會戰(zhàn)、夏鋤大會戰(zhàn)等話題,同事走后,父親問我:“你們剛才說的什么大會戰(zhàn)?”我想了想:“噢,不就是春播大會戰(zhàn)嗎?”父親又問:“什么大會戰(zhàn)?”我說:“春播啊?!备赣H問道:“什么叫春播大會戰(zhàn)?”我就告訴他,在農場里,每年開了春,在播種之前,就要開一次動員大會,各班組都要在會上表態(tài),連隊甚至會殺幾頭豬,讓全連聚餐一頓,豬肉也會賣一些給連隊職工。然后,就要集中力量,大干一場。通常,這就叫春播大會戰(zhàn)。到了夏天,要進行農田管理、要鋤草了,就叫夏鋤大會戰(zhàn),然后麥收,就叫麥收大會戰(zhàn),再來秋天收玉米,就叫秋收大會戰(zhàn)!父親聽得瞪起眼睛,顯出十分的驚訝:“這個,就叫大會戰(zhàn)??!”“是呀,你不信呀?”父親呵呵地笑了:“不是不信,就是有點奇怪。你們的‘會戰(zhàn)’就是這么個樣子的‘會戰(zhàn)’?。∫荒晁募镜臅?zhàn)?”父親還掰起了手指頭,幫我歷數了一遍農場里的各種會戰(zhàn),又問道:“那么,冬天有沒有會戰(zhàn)?”
“有啊。冬天嘛,會有水利大會戰(zhàn)、還有積肥大會戰(zhàn)……”
父親聽了,又是呵呵地一通大笑:“不就是種個地嘛,也弄出一個個‘大會戰(zhàn)’來,想我們當年,那才叫真正的‘大會戰(zhàn)’!”
“你們是什么會戰(zhàn)?”我問。
我母親聽見,連忙打岔:“好了好了,又扯些陳年爛谷子?!?/p>
因為是下鄉(xiāng)探親期間,時間太匆忙,當時沒有顧得上去弄清父親參加過什么會戰(zhàn)。說老實話,我心里也有一些怕,怕去弄清。父親的老底,我并不是一點都不知道,所以我怕去弄清楚。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他被公司關了半個多月,我怎么敢隨意觸碰那些傷疤。
一直到近些年,兩岸關系和緩了,對國民黨的評價也漸漸公允。我已經能從網絡上、從電視節(jié)目上,了解到父親他們部隊當年的作戰(zhàn)經歷和行動路線了。只不過,這一切,都已經是進入歷史的陳年往事?;春?zhàn)役曾經叫作“徐蚌大會戰(zhàn)”,之前,還有過“武漢大會戰(zhàn)”“長沙大會戰(zhàn)”……而我的父親,正是歷史的親歷者,一個親身經歷、親身參與了抗日戰(zhàn)爭的人。想當年,父親竟是參加了赫赫有名的“昆侖關大會戰(zhàn)”!
昆侖關會戰(zhàn)中的中國軍隊
父親沒有正面跟我談論過他參與的那場戰(zhàn)役。而我卻清楚記得,他在母親的枕頭邊,無數次地談起過“廣西那一仗”。
廣西那一仗,打得苦啊,死了多多少少人喲!上面硬是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拿下昆侖關!還要我們戰(zhàn)車先行。我們的任務是正面攻打。
命令一發(fā),我們的戰(zhàn)車就得開出去,不顧一切往前沖……
日本人的火力太猛了!炮彈嗖嗖嗖地叫著,但我們也必須執(zhí)行命令。軍號一吹,我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開足了馬力向前沖!幸好我開著戰(zhàn)車,我要是步兵,早翹辮子了!
小日本夠狠!他們裝備硬是比我們好。打起仗來,裝備頂重要!
我們打得炮筒子發(fā)燙,都不敢摸,燙!打了十幾個小時不能停下來,上面沒有命令,你就必須打,一直打一直打,把所有的炮彈全部打光。
參戰(zhàn)前,我們都宣過誓:血戰(zhàn)到底!不成功便成仁!
成仁是什么?成仁就是去死。把你的命交出去,就是成仁。
廣西那個地方窮,沒有公路,盡是山路。老百姓的住房都是竹子編的,那里別的東西沒有,就是竹子多、甘蔗多。那里的地名,叫得也怪,幾塘幾塘,我們的戰(zhàn)車就從二塘出發(fā)、掃過四塘、五塘、一直開到九塘……
我們戰(zhàn)車的任務是開路,打頭陣!步兵就跟在我們戰(zhàn)車后面。即便跟在后面,有戰(zhàn)車擋著,也死很多很多人啰!一發(fā)炮彈炸在你邊上,不死人是不可能的。人被炸得稀碎,胳膊腿都飛上天啰!地面上,我們跟日本人是炮對炮地打,什么叫槍林彈雨,這就叫槍林彈雨。而上面,天空高頭,也在打!飛機對飛機打!戰(zhàn)車開過的地方,看到的都是死尸,一片一片的死尸。
這一仗打過之后,那萬把人的軍團,打得只剩下二三百人了!湊起來一個營都不夠。開慶功會的時候,我們這邊又是喝酒又是猜拳行令,高興得很。他們那邊,一點氣氛沒有,那些活著的人,至死都不肯吃不肯喝,最后,他們鬼哭狼嚎抱成一團……那是男人的哭啊,聽聽就難受啰。
廣西一仗,來來回回打了半個多月。父親第一次參戰(zhàn)。他說怕死人啰,槍炮聲就炸響在你耳朵邊,聲音大得嚇死人啰!腳桿子打顫啰!后來幾天,腳桿子不打顫了,豁出去了,聽天由命啰。
父親說,幸好有一層鋼鐵殼子保著,要是沒有那個車子,要是沒有那層鋼鐵殼子,恐怕小命早就報銷啰!
就是開著戰(zhàn)車,也是很難很難,因為路不好,路上盡是小石頭子兒,車子開得不快,長官就發(fā)火了,長官一火,就是一頓痛罵,我們天天提心吊膽的。后來老蔣發(fā)了狠,命令我們:十天必須拿下!不拿下就要問罪……我們怎么辦,只好拼了命地向前沖啰。
父親還說,我們連長也是個好人。有一天出發(fā)前,連長給他遞上一支煙,連長說:抽嘛,抽一口定定神嘛。父親說,他就是從那一天開始,學會了抽煙。
連長顯然感覺到了新兵們的緊張與害怕,連長說,打仗這種事,開頭都是要怕的。但是,又怕不得!在這種時候,越怕會越糟糕。仗一旦打開了,就必須勇敢!連長跺著腳說:是個男人,你就不能熊!不能做孬種!連長還說:事情往往是,你越熊就越孬!連長說,但是,勇敢也不是魯莽。猛張飛還粗中有細吶!魯莽只是匹夫之勇。所以,打起仗來還必須學會機敏!機敏,就是要學會隨機應變、機敏,也就是要學會在艱難的境況下,顧好你自己的小命!父親說,連長這番話,我至死不能忘記。
但是子彈不長眼,那一天,小日本的一發(fā)炮彈就在父親的戰(zhàn)車邊炸開了,一下子炸死好幾個步兵,幸好,父親的車子沒有炸得粉碎,卻也炸壞了后面的履輪,這下子壞事啰,車子拋錨啰,開不動啰!怎么辦?幾個人只好下車,戰(zhàn)車后面幾個沒有炸死的、負了傷的步兵,也都慌了,他們商議著:總不能站在戰(zhàn)車邊上傻等吧,得找地方躲一躲啰??偹阏业脚赃吷窖律系囊粋€洞子,他們就往洞子里面鉆,誰曾想,洞子里已經躲不少人了,都是當兵的。一問,有的已經在洞子里躲四五天了。
這一躲,就到第二天下午了,沒吃的沒喝的,曾經想到外面莊稼地里踅摸點吃的來,哪怕是拔幾根甘蔗來嚼嚼也好的嘛??墒牵锍鋈サ娜?,一看到田地里橫七豎八躺著的死尸,老遠就聞到一股子惡臭的味道,還怎么吃?
外面的槍炮聲漸漸小了下來,不像先前那么猛烈了,就又出去探看,眼巴巴望了一陣子,終于看到遠遠的有一輛軍車開了過來,車上就有我們的師長彭壁生!這才知道,仗已經打勝了,昆侖關拿下了!彭師長說,現在要清點戰(zhàn)場了。
乍一見到彭師長,有人竟害怕起來,那幾個在洞子里躲得時間久的人,縮頭縮腦,他們就怕長官問話。出發(fā)前,長官是講了的:畏戰(zhàn)者,殺!逃脫戰(zhàn)場者,殺!……現在,開始害怕追究責任了。還好,彭師長也沒有追問什么,他只是關注地問道:“戰(zhàn)車怎么樣了?”然后他就特別仔細地查看了我們那輛壞了的戰(zhàn)車,查看之后,反倒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幸好幸好,壞得不狠,可以修好。又看著他們說:你們活著就很好啰!這次的傷亡太厲害啰!以后,你們就是部隊的種子啰!
彭師長這番話,讓大家都松了口氣。
彭師長還說,你們上我的車吧,車上有吃的,你們大伙兒分一下。
現在,我從網上查閱到:昆侖關那一仗,是中國鋼軍對日本鋼軍的硬仗。日本中村正雄率領的是一支打趴過俄國人的鋼軍,但是,他們卻被中國的新五軍打趴下了。中國軍隊一舉殲滅日本五千余人,而父親他們自身也是傷亡慘重,死亡的人數是日本的三倍。
然而,他們真正做到了:用自己的血和肉,去拼掉敵人的頭!
如果時間能夠倒退,我想,我也可以在作文里驕傲地寫道:我的父親也曾經出生入死,曾經跟日本鬼子槍對槍、刀對刀地拼過命!
昆侖關一役,杜聿明官升一級。鄭洞國和邱清泉,軍功卓著。就是鄭洞國的一發(fā)炮彈,炸死了日本的中村正雄,而邱清泉的嘴巴被打豁了,負了重傷,他們都是當時廣為宣傳的英雄人物。
昆侖關一仗之后,父親的200師被稱為血戰(zhàn)之師!但是,作為具體指揮這場戰(zhàn)役的第38集團軍的總司令徐庭瑤,竟還被蔣介石撤職查辦了。表面上,是因為戰(zhàn)車損壞過多,人員傷亡過大,指揮不力。實質的原因,卻因徐庭瑤曾是桂系何應欽的手下。徐就成了國民黨里派系斗爭的犧牲品。然而當年的父親,對于這些內情并不清楚,畢竟他才二十來歲,入伍才兩年,大頭兵一個。他所記得的是:仗打勝了,上面獎勵他們,一下子發(fā)了三倍的軍餉!“第一次有這么多錢啊!”父親高興極了,馬上將錢全數寄給成都的老母親。幾十年后,我卻從堂姐那里得知,祖母把父親寄給她的錢,珍藏在枕頭里,因為她吃過錢莊的虧,再不肯相信錢莊、銀行,她只死死地把錢掖著藏著。她還說,這些錢是給她的小幺兒日后結婚成家用的。等到五十年代,當祖母把錢從枕頭里掏出來的時候,已經成為過期失效的一張張廢紙。
父親說,那些日子,他們吃到了許許多多的粽子。特別是肉粽子。那是廣西人民的勞軍之物。當時的父親,他就知道廣西人包的粽子真是好吃!扁扁長長,像個小枕頭。小時候一到端午節(jié),只要母親包粽子,父親就會挑剔粽子的形狀,上海人包的粽子多是三角式的,也有人包一種小腳粽,前面一個尖腳,后面厚厚墩墩的一塊,像極了過去女人的小腳,所以叫小腳粽,可是父親偏就認定,粽子要包成枕頭式的。他不斷地提起廣西人包的粽子:那粽子清香清香的,個頭很大,肉粽里肉塊也大,粽子就放在一個籮筐里,隨便吃,想吃多少吃多少。
隨后父親所在戰(zhàn)車團,先是駐扎在昆明附近,不久又開到中印邊境的伽藍姆基地。正是在伽藍姆基地,父親首次接觸到滿口“哈羅哈羅”的山姆大叔。父親這才意識到:要是讀過一點書就好了,要是會一點外語就好了。
有一天,父親正幫司務長搬菜,一個高個子美國大兵搖搖晃晃走了來。他雙手攏起,抱著一堆罐頭,嘴巴里唔喇唔喇的也不知說了些什么。只見他比畫著,指指菜,又指指罐頭,終于弄懂了,他是想用罐頭交換一些蔬菜。這也挺好嘛,換就換嘛。成交之后,那個老美很是高興,還彎下腰來與小個子的父親貼貼臉,嘴里又說了一連串父親聽不懂的洋話。這種交換,后來又進行過多次。在那段時間,那個老美只要見到父親,總會很親切地揚起手臂“嗨”地招呼一聲。
父親說,別看這些老美平時吊兒郎當,根本見不到他們有什么刻苦的操練,整天就是吹著口哨,快快樂樂地晃悠著。不過一旦有事了,他們是絕不含糊的。一次,他們一輛車子的引擎著火,只見一個老美,硬生生把自己的手直接伸進火里面,關閉了發(fā)動機。之后,那老美又用自己的左手撲滅了右手上的明火,他痛得雙腳直跳,一邊使勁兒地甩著那只右手,一邊嘴里嗷嗷地喊叫著,還孩子氣地朝著那只燒傷了的右手,大口大口地吹氣,顯然是痛極了。老美果敢的行為,給父親留下難忘的印象。
老美們物質豐富,許多罐頭食品,吃不了的,就用來交換東西。他們換來的是些佛像、串珠、各式花哨的小飾物,等等。似乎就是從那時開始,軍中的一些人,趁機做起了搗騰物資的買賣,像藥品、柴油、汽油、甚至軍火,都是當時的緊俏物資。
那些人真是敢做??!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戴個金絲眼鏡,卻是專程趕了過來干走私的勾當。
“那你們就沒向上面反映嗎?”我曾經這樣問他。
父親說:“怎么沒有反映!私底下,我們當兵的氣得嗷嗷叫,吵吵得很兇啰!上面還專門派一個調查員,可是,結果是什么?我們就不知道啰。我們接到一個命令,就有新的行動了,部隊要馬上開拔,怎么能知道結果呢?反正弄到最后,國民黨完蛋了嘛,被共產黨打倒啰!”
我母親在一旁還很英明地總結:“它這叫不打自倒?!?/p>
國民黨的腐敗一發(fā)不可收拾。只不過,貪婪斂財的人恐怕沒有想到,那其實是在往自己的頭上套絞索呢。正是這種腐敗,醞釀著日后的全體覆滅性的大災難。
父親說,其實,見到人家弄錢,我們很眼紅啊。我們當兵的,太窮了。一個個兩手空空,但我們弄不來錢啊。首先一個,跟洋人說不上話,這就癟茄子了。再一個,也沒有權。沒權就弄不出東西來,拿什么跟人家交換?父親說,那個時候,整天就看著一些人,鬼鬼祟祟、神出鬼沒,我們看著就生氣,就罵娘!可是除了生氣罵娘,我們又能拿他們怎么辦?我們是作戰(zhàn)部隊,可是就連作戰(zhàn)部隊里,也有人跟著參與了走私!不過,那得是團級以上的人。都是偷偷摸摸的。被上面發(fā)現了可是不得了!據說也有給抓起來的,說要軍法處置!要法辦!但是,最后到底怎么辦的?就不知道了。
父親還說,到了最后,我們也得到了一點點“好處”。
是些什么好處呢?是幾套老美們不想要了的軍服。一件件又肥又大,簡直要把我裝下了。另外還發(fā)了一床新的軍被和軍毯。還有一只帆布的行軍床。你們小時候不都睡過的嗎。
是的,那個行軍床夏天就放在弄堂里乘涼,那上面有我家孩子的尿漬。
之所以會發(fā)行軍床,是因為滇西南一帶非常的潮濕。在那里,是再不能睡到露天地里去了。況且蛇又多,蚊蠅蟲蠓更是多得不可勝數。在那里的老美,都是每人一只行軍床,外加一頂小蚊帳。發(fā)給父親他們的行軍床,顯然是沾了老美的光。至于小蚊帳,免了罷。父親說,我們一到晚上,就會點燃艾草,用煙熏。不過,就算有了行軍床,父親他們一個個都還是長了滿身的疥癬。
我小時候總要做一件事,就是拆衣服。所拆的衣服就是父親過去的工作服,我當時把那種軍服叫作工作服。父親的那些衣服,都是牛仔式的,有的衣服反面還有USA的字樣。不過料子很結實。但這種式樣的衣服,拆起來很是費事,而且拆出來的布料,又都切割得零零碎碎,這是為牛仔式的剪裁特點決定了的。母親還抱怨:好好的一塊布,為什么要剪成七零八碎呀!她還說,一件衣服,做那么多的口袋作啥呢?橫一只豎一只的,真是搞不懂。母親哪里懂得什么牛仔式呢。她就知道,別人家長輩們不再穿了的長衫、大褂改成孩子們的衣服,長衫大褂拆出來,都是很整塊的衣料,很合用,而父親的牛仔式就麻煩了,拆起來費事不說,用起來又是拼又是接的……可是,我們又必拆。父親說,抗戰(zhàn)勝利了,老美們扔下那些累贅物,走人了。上頭就一下子發(fā)給我們當兵的每人好幾套服裝,算是把倉庫清空了。還發(fā)了一個大大的軍用旅行包,也是美式的,讓我們裝行李用。那個美式旅行包后來也被拆了,給我們幾個孩子做了書包,但為了掩人耳目,又將黃色的染成藏藍色。
父親手頭唯一積攢的一小筆錢,還是來自部隊的獎勵。不過那場仗的規(guī)模與激烈程度,與昆侖關不能相比。日本已是強弩之末。那一仗打勝后,他們又一次受到了嘉獎。父親心里很是感激那次嘉獎,他說,那筆錢,再加上他后來賺到的錢,才使他得以付出在上海租房子時必須要預付的頂費。父親覺得,他能夠在上海灘租下那一樓一底的木屋,已經是很不錯了。唯這樣,他才得以從長江之頭的成都,飄零到長江之末的淞滬之濱,在上海安頓下來,有了一個屬于他自己的一個小家。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了。
當時,國內政局動蕩、國共兩黨談談打打,關系很是微妙。像父親這樣的微末之流,自然不用去思考那些重大的、事關國家前途命運的問題。父親當時的想法是,年歲不小了,該成家了。指望部隊里提升,是不現實的,他倒也很希望盡快復員或退伍回家。但部隊上不讓,就只好繼續(xù)隨著部隊流動。
父親他們經香港、廣州、杭州,輾轉于長江一線,內戰(zhàn)已經越打越兇。1948年秋天,父親生了一場大病——傷寒。父親之前就得過傷寒,這回,在一次風雨交加的急行軍之后,又病倒了。在軍醫(yī)手上治療了一陣子,算是很有些起色了。有一天,父親去軍醫(yī)那兒拿藥,軍醫(yī)卻把他拉到了一旁:“戴志奎,你想不想跟我到上海去治???”
當然好啊??墒歉赣H說,那,該怎么去上海呢?
軍醫(yī)說,請假的事我會替你辦。不過到時候,你也要幫我一點小忙。我有些東西,你要幫我捎在車上。
父親說,還要開著車子過去?軍醫(yī)說,當然啰!
父親說,叫我上哪弄車子?
軍醫(yī)拍拍父親的肩膀:這個不用你操心,到時候,你只管開車,別的事就交給我了。還有,你自己也好生準備一下,把你自己重要的東西都打點好,到時候,統(tǒng)統(tǒng)帶走。父親答應了。當時父親尚沒有想到,這將會是他一生中又一次重大的命運轉折。
第二天一大早,軍醫(yī)領著父親去開來一輛舊的道奇車。又讓父親開著車去了一個很隱秘的地方,在那里,軍醫(yī)讓父親幫他搬了許多東西上車。父親說,他的東西真是非常非常的多呀!我都搬出一身汗來了。再傻我也知道,那都是些走私貨嘛。但我已經應承他了,也就不好再說什么。父親當時也曾搖著頭嘟囔一句:“這下子,你有得大錢賺啰!”那軍醫(yī)心里有數,他拍拍父親的肩膀,立馬往他衣服口袋塞了一把錢,父親就不好再說什么。隨后,軍醫(yī)又叫上幾個較重的病號,然后,父親就把車子就開了出去。一路上,軍醫(yī)指揮著父親,凡是有哨卡的地方,都是軍醫(yī)下車交涉,他會亮出他的藍派司,哨卡的人看過之后,揮揮手,車子就通過了。這一下,父親就把車子開進了大上海。
到了上海,軍醫(yī)讓父親把車上的東西卸到某地某人的家里,然后,又把幾個病號轉交給上海北區(qū)水電路上的一個兵站。
然后,軍醫(yī)請父親吃了一頓飯。他問:志奎老弟,你個人今后有什么打算呢?父親說,我能有什么打算呢?我最想的事情,就是快點成個家。奔三十的人啰,再不結婚,就王老五啰!軍醫(yī)點點頭,又說,你難道不想給自己找份工作?
父親瞪起眼睛:想啊,怎么會不想?可是,上哪找工作?
軍醫(yī)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申報》,交與父親。然后,軍醫(yī)拍拍父親肩膀說:在這種時候,誰能不為自己做些打算呀!你在部隊時間不短了吧?父親說,整整十年零九個月啰。軍醫(yī)又是點頭又是搖頭,又問:有軍功么?父親說,個人的沒有,集體的有。軍醫(yī)說,這就難啰!你入伍時間夠長,十一年??!混到現在,不過是個上等兵或特等兵吧。其實老蔣對你們也夠重視,他自己兩個兒子,一個,前一陣就放在徐庭瑤身邊,一個就是你們戰(zhàn)車一團團長。可人家是德國留學的,你拿什么跟人家比。再說老蔣他自己,現在也是下野的人啰。唉,這年頭真是亂啊。這么說來,我們就該為自己的將來打算打算啦。告訴你吧,我是要往香港去的。我看你就留在上海吧,像你這樣的身手,在上海找個工作不難。你若想找工作,就要多多留意上海的《申報》,那上面會有招聘信息的。
父親說:那,那我們不回?我們這樣——這樣走了,部隊那頭怎么交代啊?要是被抓了起來,那是要法辦的呀!
軍醫(yī)哈哈大笑:你看看你看看,忒傻了吧!是我把你帶出來的,我肯定會向部隊方面有所交代。那一大堆的東西,你以為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么?不是,是好多人的。走到如今這一步,也是各個方面早早安排好了的!就連你這個人,也是你們連長、團長親自向我推薦的,都說你忠誠可靠……總之,你就別管那么多了。志奎老弟,我可是一片好意啊,看你這人實誠,才跟你說了這么多。以后的一切,就要看你自己啦!首先一個,你要在上海找到工作,能把自己安頓下來。你自己安頓好了,找個對象成個家,那是不成問題的。不過這一切,我就幫不了你啦,要看你自己的啦。當然,我是不會虧待你的。說罷,軍醫(yī)又往父親手上塞了一卷鈔票,又拍了拍父親的肩膀。
父親明白了。
其實,眼下這結果,曾經是父親很想去做,卻又不敢去想、不敢去做的。沒想到,現在居然成了事實。他自己都很驚訝,這是真的么?父親就是這樣進入了大上海的。
父親來到上海最初的半個月,就住在水電路的兵站里。當時國民黨面臨崩潰,真是太亂了,那個兵站,人來人往的,根本就沒有嚴格的管理。
幾天之后,父親果然在報上看到了招聘信息,他去參加了公交公司駕駛員的應聘,并且一舉成功。從此,他就當上了一名開公交車的司機。
縱觀父親的歷史,也就只有兩段經歷,一段,是在國民黨部隊服役,差不多有十一年。此外,就是在上海公交公司當司機,開公交車,一直到1980年8月他年滿六十歲退休。
1949年初,蔣氏父子倉皇辭廟。
與此同時,父親所在的戰(zhàn)車二團一營,也受命要從上海乘船去臺灣。那時,徐庭瑤又被任命為淞滬警備區(qū)的司令官了。父親的一幫弟兄們,都涌到了水電路上的兵站里,并且聯(lián)系到了父親。
父親說,真是前后腳啊,我前腳剛剛離開那里,住進了公交公司的宿舍,他們后腳就到了上海,也住到了水電路上。
那幫兄弟們,聽說父親已經在上海找到了工作,已經是公交公司的司機了,他們是好生的羨慕和眼熱啊!都說父親交好運了,甚至還拜托父親幫忙給找一份工作。但是,難了。一來,公交公司突然死死地關閉了招聘的大門,二來,國民黨部隊那頭也下了嚴令,嚴禁下面的士兵們開小差溜號。這一下,父親就只好與那些相處了十多年的老伙計們分手道別了。在過去的十一年里,他們之間有著在生死線上共同打滾的經歷,可謂是交情匪淺!現在,怎么忍心說走就走呢?他們的親人都還在老家眼巴巴等待著他們的歸來呢!這一走,勢必又一次拋下家中的父老,何時才能再回來,何時才能再相見?
如此的別離,如此的結局,都是當時的他們怎么也沒有料想到的啊。
父親是眼睜睜看著那艘輪船從黃浦江上開了出去。眼睜睜看著那些同生共死的弟兄們從他的視線里消失、遠去。只不過在當時,他們誰都沒有想到,此一別,會是一次永訣,永遠的生死離別。更沒有想到,這海峽兩岸,會一隔三四十年,老死不相往來。
父親七十二歲去世。
清理遺物時,我發(fā)現了父親用過的兩個小本子。一個類似于通訊錄。上面有幾位親戚的地址、工作單位、電話號碼。但是,就在這個小本子的空白處,我發(fā)現了父親寫的幾首詩。
也許父親覺得這些詩寫得不好,他從來沒有拿出來示過人。我們幾個子女,誰也不知道,父親還寫過詩。
笑問客從何處來
漂泊游子把家還
蹉跎四十眼前影
蓉城新顏令我嘆
風雨送春
落花有恨
蹉跎憐我
報國無門
三十歲以后,父親活得很不舒展,甚至有點窩囊。在國民黨部隊里,他好歹也是受了精忠報國的教育,解放后,共產黨執(zhí)政,對他來說是改換了門庭,但他仍然保持著一番報效國家的心愿。當時他三十來歲,精力正旺。然而上世紀的五六十年代。卻是個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年代。盡管那也是中國歷史上,工人階級最為揚眉吐氣的年代,盡管父親也是勞動人民,也是工人階級的一員,但他卻因政治歷史問題,活得像個殘次品一般。五十年代唯一的一次漲工資,沒有父親;一旦需要支內支邊了,公司就找到他:你不是四川人嗎?二郎山不是你老家嗎?怎么樣?考慮考慮?父親回家一說,我媽堅決反對。這事才算作罷。
剛進公司,父親還當過工會干事。不久,共產黨接管了公司,領導層換了人馬,他這個工會干事就不得當了。可父親老天真,居然還報名參加工會小組長的競選。
父親年輕時好玩,籃球、足球樣樣喜歡??傄詾閼{自己的能力與熱情,參與一下工會工作,應該是綽綽有余。但他不知道,這個工會小組長,名義上讓大家報名參選,實質上,名單早已由上級內定了,最后當上工會小組長的是一名復員軍人,車隊長在介紹他時說,該同志1946年參加新四軍……父親心里很不服氣,氣呼呼地對我媽說:比他早十多年,老子就抗戰(zhàn)了。父親終究是白熱乎了一場。其實他是有所不知,像他這樣的人,已經從抗戰(zhàn)時期的精英淪落到社會邊緣,沒有把他歸入到殘渣余孽里面,已經是很客氣的了。
記得父親曾有過一條白色鑲紅邊的運動短褲,他珍藏著,用一張很干凈的白紙包著,放在柜子,平時是不穿的。父親大約是想留著,等待有機會登上運動場的時候,再來穿它的吧??上?,那條鑲紅邊的運動褲再沒用武之地了。
父親酷愛足球,五十年代沒有電視轉播,看球賽要到江灣五角場去看現場。江灣在上海的東北角,我家住上海的西南角,整整一條大對角線。每到有比賽的時候,他必定早早買了門票。想來那時的門票不貴,而身為公交人,坐車也不用花錢。去看球賽那天,他又必定讓母親給他炒上一飯盒子蛋炒飯,他就是一邊吃著自帶的蛋炒飯,一邊看球賽。這勁頭絕對令現在的球迷自嘆弗如!一直到三年自然災害,這一愛好被迫中斷。八十年代,年維泗當了國足教練,父親在電視上見到,竟然像見到久違的老友一樣:“喔,是他啊,他行的!他行的!”父親竟然還能講出當年他是怎么踢進的球!
父親因為年少喪父,一直沒有享受過溫暖和煦的家庭生活的照拂。待他自己成家后,似乎有一種信心與決心,他要把自己的小家庭搞好,要把自己的子女培養(yǎng)好。但是,就是這樣一份普通人的微末的心愿,也未能盡如人意。
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父親曾親手寫過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的大意是:自立更生,下聯(lián)則是:勤儉持家,橫批:憤發(fā)圖強。記得父親還曾和我商量,是用“奮”字好呢?還是用“憤”字好?最后他決定用“憤”字。似乎“憤”字里更加多地包含了一種痛下決心的意味。因為對聯(lián)是父親自己親手寫的,父親又遠非書法家,對聯(lián)上的毛筆字也許寫得不是很好,因而招得鄰居們都來我家門前觀看一番,還指指點點的,我們?yōu)榇烁械讲缓靡馑迹⒙裨垢赣H多事,要貼,買一副不就得了,寫什么寫啊?,F在回想,在那副對聯(lián)里,其實是有著父親的一種“心氣兒”!那時,父親對自己的小家庭的建設,曾經抱有很多的憧憬??!
父親一生中,也有過一段極短暫的快樂時光,那是在他剛剛進入上海尚沒有成家的時候。那時他經濟上沒有負擔,外界的社會壓力也不大,初到上海,工作之余,除了打籃球踢足球,他看了不少電影。而他最喜愛的電影則是《太太萬歲》。父親說出《太太萬歲》這個片名時,市面上根本就不上演。父親并不知道文藝界發(fā)生過的種種事情,他只是隨興而發(fā)有感而發(fā)地說《太太萬歲》是他看過的最好看的電影。演員石揮是他最欣賞的明星。過去的舞廳、酒吧,父親是不去的。賭場,也發(fā)誓不去。那么看電影,于父親而言,就是一種貼切而又時髦的消遣。父親只為了《太太萬歲》里的市民趣味而喜歡。然而父親這一生的經歷,倒是極像寫《太太萬歲》的張愛玲總結出來的一句話: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
結婚后的父親,就是現下的新好男人。我還沒滿月,他就把我抱了出去,帶著我坐車、兜風。還給我買來許多漂亮的衣服。這令我媽很不滿意,嫌他買來的嬰兒成衣太貴了,好看是好看的,但從價格上講,太不劃算??墒歉赣H執(zhí)意要買,在當時,他覺得他買得起。他還帶著我,去照相館拍了許多的照片。
盡管父親是那么希望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好,可是“文革”一來,孩子們的學業(yè)全部中斷,我和妹妹下鄉(xiāng)到遙遠的黑龍江。留在上海的,也只不過當了個小青工,后來也難逃下崗的命運。我父親直到退休、直到去世,一直住在當年他親自租下的那個一樓一底的房子里。這種房子在五十年代,還頗得螞蟻族們的歡心,因為一家一戶地住著,看起來很是清爽。但后來,各家各戶的子女們都長大成人,住不開了,就紛紛加蓋閣樓,又在大小弄堂里,搭出了許多違章建筑,把個原本清爽的弄堂,搞得十分雜亂。再加上那房子本身,在父親租賃時,雖是新蓋不久,現在經由四十多年的風雨剝蝕,完全頹敗,成貧民窟了。但是在上海,當年分房的難度人所共知,我小弟一直到三十六歲上,才得以成家,個中緣由,就是房子。父親非常難過,他臨死之前,就是因為艱難地爬上樓梯,想去看一看我小弟正在改建收拾著的新房,因而導致了心力衰竭,然后就去世了。我媽說,父親咽氣之前,長長地嘆了三口氣??梢?,他的心里有著多少的牽掛、多少的不甘?。?/p>
卅四離別各西東
歲月催我為老翁
入夢回回尋歸途
情牽揚子南北中
秋屆東籬菊紫紅
艇上彩蝶舞東風
寂寂有誰把酒醉
憑欄望斷來去鴻
我驚訝地看著父親寫的詩。
真是沒想到啊,父親居然用這些詩,總結了自己的人生,抒寫了自己的胸臆。
我知道父親之所以不把這些詩拿出來示人,因為他知道詩是一種高貴的東西,而他對自己的寫詩,是沒有什么自信的。父親的詩雖然無甚文采,然而對于自己的人生,卻是有著一番沉重的自省與思考。
父親的另一個本子,也很有意思。那上面寫著一些名言警句,比如:“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屬于我們只有一次。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這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主人公保爾·柯察金的名言。我小的時候,就曾把它寫在自己的筆記本里。把這句名言寫進筆記本里的人一定有很多很多,而父親也寫了!這說明,父親那時還正年輕,竟還有著用共產主義精神來砥礪自己,想過好社會主義的關,想接受一個共產主義的全新觀念。這個本子,就記錄下父親苦心孤詣、孜孜以求試圖改造自己的思想痕跡。
那個本子里空白的地方很多,卻有一處,父親用筆很粗重地寫了幾個字: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萬萬歲!前后都是空白的,翻過一頁,在開首部位,只寫了1970年11月16日,然后,就什么都沒有了。我看了很是奇怪,我似乎覺得,父親在那個日子里,一定是想要寫下點什么的,卻又終于什么都沒寫。
可是,那是個什么日子呢?在那個日子里,父親又究竟怎么了呢?
我問母親。母親看著本子終于想起,那年秋天,父親公司里清理階級隊伍,父親參加了學習班。開頭是上半天班,還有半天去學習,聽聽文件,晚上尚可以回家。后來,就被關起來了,不讓回家了。關了半個多月,才放他出來,對了,就是11月16日,那正是他被放出來的日子。
???
對著父親的本子,我的心無法不沉重起來。父親當時有多郁悶啊,他都無法表達自己的想法了?!拔母铩敝?,他們公司一個副總被批斗致死。所以他知道,一旦被關押起來,不讓你回家,這種事情,絕對不是好玩的——父親的內心深處是恐懼的。可是,他又能對此說些什么呢?后來,父親終于被釋放回家,他心中除了大駭之余,竟仍然是感恩的!想想自己,被關了一場,居然還沒有死掉!
當然,他似乎也不知道應該去感恩誰了。不過,既然是感恩,就唯有頌圣罷。這“萬歲”二字,看起來是頌圣,但“萬歲”的背后,恰恰是他的恐懼啊。
“文革”本身就是一場紅色恐怖。1966年,一些干部子弟就曾經在學校里刷出“紅色恐怖萬歲”的大字標語。
2014年《讀書》第四期,《以本雅明的視線》一文寫道:“優(yōu)勝者的歷史是一種典型的歷史暴力,那些有生之年受壓迫、被遺忘的人,在歷史的‘凱歌’中再次被碾碎,人類所繼承的現實,滿載著不被表征、不被承認的靈魂。”本雅明還說:“紀念無名者比紀念名人更困難,歷史的建構是獻給無名者的記憶。”
父親就是無名者之一。就因為他籍籍無名,他的抗戰(zhàn)打日本的經歷,幾乎是不被認可的。還因為國民黨在內戰(zhàn)中失敗,國軍為抗戰(zhàn)所付出的一切,也在歷史中沉默了很久。歷史是不會安慰人的,歷史也不會對無名者們說什么“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之類的空話廢話。歷史把他們遺忘了。等到歷史再度記起他們,他們又大都不在了。
大半個世紀過去了,許多的往事,往事許多的色彩,也大都消退在時光隧道里了。外面的世界,正在發(fā)生著巨大的變化,現在,滿大街響徹著強勁的搖滾,滿大街晃動著旗袍和牛仔裝,這種牛仔裝,不就是小時候被我拆掉的父親的工作服嗎?現在,它們被冠以新潮的名義,堂而皇之地卷土重來。這世界真的變了,它越變越年輕,越變越新潮。
人生易老天難老啊!
主人公戴志奎晚年
在《小說林》當了二十多年編輯,很喜歡文學編輯這個職業(yè),因此深知想要做好一本刊物,實在是很不容易的。已發(fā)表作品四百多萬字。為哈爾濱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2011年退休。
戴洪齡,1950年出生于上海。1968年上山下鄉(xiāng)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四師三十六團五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