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霞
一
我總是牢牢記著家鄉(xiāng)的春天。
這是個新舊接替、摧枯拉朽的季節(jié)。提起老家,首先想到的是春天的風——葫蘆河上的冰塊還沒有解凍,強勁的東南風已經(jīng)沿葫蘆河吹上來。一路嗚、嗚地叫著,像一條莽撞的蛟龍,攛掇著,翻卷著,盤在村莊上空,叫得河道里黃沙彌漫、驚魂動蕩。楊樹、柳樹、榆樹、椿樹……各種僵硬的枝條兒被撕扯得痛楚不安,它們不得不跟上那叫聲呼一下向左,又呼一下向右;窗戶紙啪啦啦打顫,房上瓦片咔咔作響;老母雞受了驚嚇,不再高聲叫著表功了,縮在窩里不出來。連豬仔也懶得哼一聲,趴在草鋪上一動不動,是在噤聲觀望么?——這樣的日子要持續(xù)一個月時間。
這時候,沒有誰能四平八穩(wěn)地安坐,因為大地就要睡醒了,因為葫蘆河就要破冰成河了,因為種子就要入土發(fā)芽了,因為羊群就要產(chǎn)子了……因為,一切的一切就要回歸本真了!
是的,回歸本真。小時候經(jīng)常聽老人說,只有狂躁的春風才能如人的巧手一般把一些枯枝爛葉摘掉,讓慵懶了一個冬天的樹木抖擻精神、輕身上路。春風拯救了植被和莊稼,從而給大地披上綠裝。村莊開始龜裂,老舊的腐朽的皮膚快速剝落脫離,一個初新的大地誕生了,渾身裹滿泥巴的青蛙從土層深處爬出來,呱呱驚叫著,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它們自己剛剛昏睡過!
村莊由灰變青,由青變黛,由黛變潤,這一過程似一個溫暖的夢,緩緩滑過人們的心扉。
無論上天饋贈雨水還是冰雹,無論大地饋贈水澇還是干旱,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都會默然接受,并以自己的方式摯愛著這片熱土。因此上,我所看到的溫潤并非表象,我的親人們是認真的、真實的,和黃天厚土一樣實在溫暖。溫暖得讓人總想哭泣!
我不知道我的靈魂是一棵樹還是一只鳥?我希望我是一棵樹,或一只鳥,在老家的土地上,在這翻天覆地的節(jié)奏里,在摧毀萬物又喚醒萬物的春風里,不要膽怯!
在春天的嚎叫、嚎叫中的等待、等待中的期盼,是我的父老親人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面對的生活,他們的日子深埋在泥土里,根扎在大地上,沒有什么能讓他們扎根在泥土里讓風搖撼更為踏實的了。汗水里閃爍的堅韌,脊梁上擔負的勤勞,已不知不覺幻化成我生命里無法抹去的鄉(xiāng)愁,我愿意像樹一樣深深地熱愛這片土地,如鳥一樣久久地依戀這片土地……我知道,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是我精神靈魂的教養(yǎng)者和塑造者。
在精神懈怠、幾經(jīng)離去——掙扎——回歸的路上,我應(yīng)當深刻告誡自己,要像跪乳的羊羔一樣跪拜他們的恩情,秉承他們堅韌、踏實、勤苦向上的秉性,帶著愛生活,帶著善意生活,帶著感激生活,帶著愿望生活。無論何時何地,都應(yīng)當勞有所獲、無所畏懼!
二
昨夜夢里,和幾個幼年同學(xué)一起嬉戲?;野椎奶炷唬野椎囊环剿晾?,我們擠在一塊充氣水筏子上,心情愉快地游啊游。水是略顯渾濁的,融著初春消融的雪水和浮土,隔岸望得見泛青的樹枝,細而長的枝條柔軟地搖,使人覺得那風是那樣的輕、那樣的細。岸邊是濕漉漉的泥土,泥土里深埋著嫩紅的根須……
這是小時候經(jīng)歷過的事,現(xiàn)在回到夢里,有一種久違了的親切感。北方的春天原本來得遲緩,總是等不及,現(xiàn)在捂在水泥屋子里,更加感覺失靈。幸好這夢,這帶著濃郁泥土氣息的舊夢給了提醒,讓我有一種童稚的沖動。
春天是一季生命,與泥土,樹木,河流,莊稼……世間的萬事萬物息息相連,它的腳步跨到哪里,哪里便有復(fù)蘇的生命,一棵樹,一株草,一塊泥土,一條河流……無不印證著春天的喜悅。春天的希望——恰似沒有絲毫憂郁的、干凈的、俊美明朗的一張笑臉,讓人感到輕松、舒適。
天空是一張油亮的水彩畫,十分干凈的大緞亮藍底子上,浮著柔軟潔白的云朵,一朵與一朵之間分布均勻,舒散而不凌亂,專門構(gòu)過圖似的,悠悠地飄,仿佛浮著久遠歲月里的一份心情,多么憂傷的人,這一刻應(yīng)當是平靜的。幾只彩色風箏浮動在云朵下面,它們是人工放飛的春天,看得見,摸得著。扯線的人大多是老人和兒童,場面有一種童話的意境,他們把心情寄放在平鋪的翅翼上,有一種忘卻的美;他們健康快樂的心情,便是春之天宇下的一抹綠色。高高的天宇下,他們的笑聲那樣遙遠,朗朗的,咯咯的,仿佛天籟回音!一個小孩子,他的花蝴蝶已經(jīng)快要追到云朵了,他仰著臉,目光盯著花蝴蝶,半晌不曾動一下。一位老爺爺,他的黑老鷹怎么放也飛不起來,他不停地整理線圈和竹篾骨架,一遍又一遍,慢條斯理,穩(wěn)穩(wěn)當當。這一老一少,心情都是一樣快活的,快活著人生的兩個方向——幼年的和老年的,希冀的和內(nèi)斂的。呵呵,我也是快活的。我對自己說:我看得懂他們,我明白他們。不知他們懂得站著發(fā)呆的我么?小孩子是不會懂得了,老爺爺也未必懂得吧——他對已逝的歲月還清楚地記得么?!
三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這是個讓人心生夢想的季節(jié)。當和風吹動樹枝,并在水面上蕩起微波,勤勞的人們總希望到戶外去走一走,“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我也很希望在某個明朗的下午,獨自坐在一處田埂上,遙望樹林和山巒,許久,許久……
這是一份來自春天的心情,那么渴望和迫切,因為它和生命有關(guān)的一切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只要我們熱愛著我們的生命,就沒有理由不心生感念!春天里,我們要記得栽下一棵樹,栽下人生中的一段回憶。
我記得最早參加的一次植樹活動是在上小學(xué)的時候,任務(wù)是在校園兩側(cè)的空地上造林。樹苗是前一年春季育的白楊樹苗,一米來高,和我們的大拇指一樣粗細,青綠的表皮上已經(jīng)孕滿了芽苞,一個個吃飽了似的腆著肚子。苗圃工人已經(jīng)將它們扎成了小捆,我們像一群螞蟻沖上去,堆積如山的小樹捆一下子被搬倒了。在全校師生的共同努力下,我們果然在校園周圍造成了兩片小樹林。五年級的時候,老師還允許我們到樹林里去早讀。一些松鼠和各種鳥雀陸續(xù)住進了林子里。我的童年的記憶里,有一半光陰就是在林子里度過的!
參加工作后,植樹造林、綠化祖國的事每年都在干。
南山有一大片莊稼地,其余全是荒地,零星長著幾棵老柳樹。由于天旱地瘦,并沒有長出多少莊稼來,倒是不怕饑渴的野黃蒿,一蓬蓬繁榮起來,幾乎封鎖了整個山坡。南山的綠化任務(wù)是比較艱巨的。第一年整地打埂,第二年栽樹。勞動久了,覺得是件很幸福的事——到野外,讓春天的風吹一吹,雖然揚塵滿面,但那是自然的風,能吹到人的心里去。當干活累了的時候,想一想長年累月耕作的人們,想一想四季里疲于奔走為生活所累的人們,對自己生活中過于奢望的一些念頭也是一種及時的梳理矯正和教育。大家干得很起勁,朗朗的藍天下,一座山頭,全是攢動的人影——春天里的一幅畫,清新、溫暖。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不幾年,道路兩側(cè)已經(jīng)是郁郁蔥蔥。夏天里,看見有人神情悠然地在樹下乘涼,就想起“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的話來。這是一句贊美蔭及后世子孫的隱語,自然不配小情小調(diào),但也想著:如果有一天我拄著拐杖走在林蔭路上,看見了身邊的年輕人,也會忍不住說,這里面,也有我栽下的一棵樹!
能在這樣的路旁栽下一棵樹,并且目睹它成為一道風景,也是生活中的一大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