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魏華
(黔南民族師范學院中文系,貴州都勻 558000)
從現(xiàn)有材料來看,漢代對屈原及其作品的解讀與評論當肇端于劉安?!稘h書·楚元王傳》云:
初,安入朝,獻所作內(nèi)篇,新出,上愛秘之。
使為《離騷傳》,旦受詔,日食時上。[1]2145
顏師古注云:“傳為解說之,若《毛詩傳》”,所謂解說,是指解釋評論《離騷》。但劉安評論屈原作品的資料早已亡佚,今僅可從班固《離騷序》中窺見片段:
淮南王安敘《離騷傳》,以《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蛻濁穢之中,浮游塵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雖與日月爭光,可也。[2]33
劉安這一評價為司馬遷所纂緒,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里直接引用劉安上述評價,對屈原及其作品推崇備至。近千年后,李白游至江夏,感于“世途迫隘”,遂作《江上吟》,慨嘆“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可謂遠紹劉安之遺序。
《藝文類聚》卷三十載《李陵答蘇武書》,其中說:
嗟乎子卿,世事謬矣。功者福主,今為禍先。忠者義本,今為重患。是以范蠡赴流,屈原沉身,子欲居九夷,此不由感怨之志邪?行矣子卿,恩若一體,分為二朝,悠悠永絕,何可為思?人殊俗異,死生斷絕,何由復達?[3]532
劉知己、蘇軾、梅鼎祚、潘起龍等人曾認為《李陵答蘇武書》為偽作,近年來又有章培恒[4]、王琳[5]、劉國斌[6]、丁宏武[7]等學者就此問題展開討論?!独盍甏鹛K武書》是否李陵所作,非本文所及。李陵大約與司馬遷同時,該文如真為李陵所作,可見李陵對屈原自投汨羅深表同情,并以此抒發(fā)其“陵雖孤恩,漢亦負德”的怨憤。
據(jù)王逸《楚辭章句敘》云“逮至劉向,典校經(jīng)書,分為十六卷”,可見劉向曾將楚辭輯錄成書,但其對屈原的評價不見《漢書·劉向傳》。劉向遍校群書,本身就具有融匯諸家的性質(zhì),還曾撰《新序》,在《節(jié)士》篇中記載了屈原事跡,雖與《史記·屈原列傳》有不合之處,但可見劉向高度肯定屈原。劉向還仿《離騷》而作《九嘆》,王逸《楚辭章句》云:“向……追念屈原忠信之節(jié),故作《九嘆》。嘆者,傷也,息也。言屈原放在山澤,猶傷念君,嘆息無已,所謂贊賢以輔志,騁詞以曜德者也”[8]282。
到了西漢末,揚雄也表達了對屈原的看法?!稘h書·揚雄傳》云:
又怪屈原文過相如,至不容,作《離騷》,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讀之未嘗不流涕也。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沉身哉!乃作書,往往摭《離騷》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離騷》。又旁《惜誦》以下至《懷沙》一卷,名曰《畔牢愁》[1]3515。
揚雄對屈原及其作品評價較高,對屈原的不幸遭遇寄予深深的同情,以至于“讀之未嘗不流涕”。但揚雄從明哲保身的立世態(tài)度出發(fā),對屈原自赴江流深表不解。
《文選·謝靈運傳論》李善注引《法言》云:
或曰:“屈原、相如之賦孰愈?”曰:“原也過以浮,如也過以虛。過浮者蹈云天,過虛者華無根。然原上援稽古,下引鳥獸,其著意,子云、長卿亮不可及也?!保?]702
揚雄批評屈原作品“過以浮”,實質(zhì)上是揚雄蔽于儒家立場,未得南方文化特質(zhì)之奧旨,說詳后。又,《法言·吾子》云:
或問:“屈原智乎?”曰:“如玉如瑩,爰變丹青。如其智! 如其智!”[10]57
該句中,揚雄到底認為屈原“智”還是“不智”,學界聚訟紛紜。筆者認為,從揚雄作《反離騷》《畔牢愁》諸篇來看,認為屈原“不智”最接近揚雄的真實想法。
總體來看,揚雄對屈原的批評比較溫和,之后的班固對屈原的批評就激烈得多了。班固曾作《離騷經(jīng)章句》,已佚,現(xiàn)僅存《離騷序》和《離騷贊序》。班固一方面對屈原的忠君愛國思想給予肯定,其《離騷贊序》云:
屈原痛君不明,信用群小,國將危亡;忠誠之情,懷不能已,故作《離騷》。[8]51
一方面又批評屈原“非明智之器”,對屈原敢于怨悱君王、與群小斗爭的精神進行了尖銳的批判,其在《離騷序》中說:
今若屈原,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然責數(shù)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非其人,忿懟不容,沈江而死,亦貶潔狂狷景行之士。[8]49
王逸《楚辭章句敘》云“班固、賈逵,復以所見,改易前疑,各作《離騷經(jīng)章句》。其余十五卷,闕而不說……義多乖異,事不要括。”[8]48可見,除了班固,賈逵也曾解說《離騷》,但對劉向輯錄的十六卷中的“其余十五卷,闕而不說”?!逗鬂h書·賈逵傳》載賈逵“悉傳父業(yè),弱冠能誦《左氏傳》及《五經(jīng)》本文,以《大夏侯尚書》教授,雖為古學,兼通五家《谷梁》之說”,“與班固并校秘書”。《漢書》本傳中不見賈逵對屈原的評價,但王逸敘中說其對《離騷》“改易前疑”。又,王逸《楚辭章句敘》云“班固謂之‘露才揚己’”,洪興祖《楚辭補注》云:“一作班、賈”[8]48,可見賈逵和班固一樣,對屈原持批判態(tài)度。
與班固同時的王充表達了與班固、賈逵不同的看法,他在《論衡·效力》中說:
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力。管仲有力,桓公能舉之,可謂壯強矣。吳不能用子胥,楚不能用屈原,二子力重,兩主不能舉也。舉物不勝,委地而去可也,時或恚怒,斧斫破敗,此則子胥、屈原所取害也。[11]204
王充所處的時代,正是經(jīng)學正濃、儒學獨尊之時代。其著《論衡》,大有“詆訾孔子”“厚辱其先”的味道,因此王充在當時堪稱另類。《論衡》一書在當時及后世遭受攻擊和禁錮,王充本人也因此背上“實三千至罪人”的罵名,從其對屈原迥異于班固、賈逵的評價亦可探知其原因。
針對揚雄、班固、賈逵等人對屈原的批判,東漢安帝、順帝時期的王逸對屈原及其作品給予了高度評價,其在《楚辭章句敘》中說:
今若屈原,膺忠貞之質(zhì),體清潔之性……此誠絕世之行,俊彥之英也。而班固謂之“露才揚己,競于群小之中,怨恨懷王,譏刺椒蘭”……是虧其高明,而損其清潔者也……夫《離騷》之文,依托《五經(jīng)》以立義焉。[8]48-49
漢代對屈原的評價還散見于民俗、史論著作中,對屈原作為國家忠臣卻被佞臣亂君疏遠、最終自投汨羅深表同情。如東漢末的應(yīng)劭在《風俗通義·皇霸》中說:
懷王佞臣上官、子蘭,斥遠忠臣,屈原作《離騷》之賦,自投汨羅。王因為張儀所欺,客死于秦。到王負芻,遂為秦所滅。百姓哀之,為之語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12]28荀悅在《前漢紀·文帝紀下》中說:
荀悅曰:“以孝文之明也,本朝之治,百寮之賢,而賈誼見逐,張釋之十年不見省用,馮唐白首屈于郎署,豈不惜哉……夫知賢之難,用人不易,忠臣自古之難也。雖在明世,且猶若茲,而況亂君暗主者乎?然則屈原赴湘水,子胥鴟夷于江,安足恨哉? ”[13]93
筆者目前所能搜集到的材料大致如上述,有些著作中曾多次涉及到對屈原的評價,但態(tài)度大致相同,茲不贅述。從上述材料可看出,對屈原及其作品的評價貫穿兩漢始終。我們透過這些評價與論爭,可以管窺漢代學術(shù)觀念的變遷。
漢代屈原論爭大體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漢代初年至宣帝時期,第二階段為西漢元帝至東漢和帝時期,第三階段為東漢安帝時期至東漢末。在這三個階段中,士人們對屈原的態(tài)度前后不同:在第一階段,士人們高度肯定屈原;第二階段卻批判和否定了第一階段,批判和否定屈原;第三階段又批判和否定了第二階段,重新肯定屈原,但并非對第一階段的簡單重復。后者對前者的批判和否定都直截了當,指向明確。處于第二階段的班固在述劉安對《離騷》的高度評價后,又明確指出劉安“斯論似過其真”,“經(jīng)義所載,謂之兼《詩·風》、《雅》,而與日月爭光,過矣”[8]50。第三階段的王逸則又對班固批判屈原進行了批判:“今若屈原,膺忠貞之質(zhì),體清潔之性……而班固謂之露才揚己,競于群小之中……是虧其高明,而損其清潔者也”。下面詳言之。
漢初,鑒于秦世“事愈煩天下愈亂,法逾滋而天下逾熾,兵馬益設(shè)而敵人逾多”[14]71,最終短命而夭的事實,統(tǒng)治者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加之新生政權(quán)府庫空虛,民生凋敝,“自天子不能具鈞駟,而將相或乘牛車,齊民無藏蓋”[15]141,統(tǒng)治者不得不與民休息,以黃老之學作為治國的指導思想,甚至臣屬有忤逆者,動輒得咎?!妒酚洝と辶至袀鳌?“竇太后好老子書,召轅固生問《老子》書。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書乎?’乃使固入圈刺豕。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無罪,乃假固利兵,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應(yīng)手而倒。太后默然,無以復罪,罷之”[15]3123。
長沙馬王堆帛書《老子》的出土也可證明漢初黃老之學的盛行。帛書甲本不避劉邦諱,乙本避劉邦諱,可知甲本當抄寫于劉邦稱帝之前,乙本大約抄寫于公元前206年至公元前180年之間。乙本卷前有《經(jīng)法》《十六經(jīng)》《稱》《道原》四篇古佚書,學界認為就是《漢書·藝文志》所載的《黃帝四經(jīng)》,或?qū)⑺鼈兎Q為《黃老帛書》。
漢初崇尚黃老之學,體現(xiàn)出以道為主、儒道結(jié)合的特點,表現(xiàn)在對待屈原及其作品的態(tài)度上,就是高度評價屈原及其作品,對屈原的遭遇深表同情。劉邦為楚人,歌《大風歌》,還對戚夫人說“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并高唱《鴻鵠歌》[15]2047。劉邦雖未正面評價屈原及其作品,但其對楚辭的自覺體認自不待言?;茨贤鮿哺叨瓤隙饲髌返默F(xiàn)實主義精神,認為《離騷》兼有《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的雙重特點。賈誼雖崇儒家之學,“把黃老無為之論當作漢初政治指導思想的根本謬誤”[16]178,但當其貶謫長沙,途經(jīng)湘水為賦以吊屈原時,對屈原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大有與屈子異世而惺惺相惜之態(tài),可見賈誼對屈原的評價也很高。司馬遷結(jié)合自己不幸的人生際遇,充分發(fā)揮了道家對黑暗現(xiàn)實所持的憤世嫉俗精神,認為屈原“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15]2482,肯定了屈原作品中的“怨憤”精神。李陵借屈原的不幸遭遇抒發(fā)“陵雖孤恩,漢亦負德”的怨憤。
漢初對屈原持肯定態(tài)度的局面一直持續(xù)到武帝、宣帝朝。武帝雖“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孔教已定于一尊矣。然武帝、宣帝皆好刑名,不專重儒”[17]67,未對其他學說采取強制性的取締措施。加之武帝本人喜愛《離騷》,還選拔任用能言楚辭者?!稘h書·朱買臣傳》:“會邑子嚴助貴幸,薦買臣。召見,說《春秋》,言《楚詞》,帝甚悅之,拜買臣為中大夫,與嚴助俱侍中”[1]2791。不僅如此,武帝本人還模仿《離騷》創(chuàng)作《秋風辭》,清麗雋永,筆調(diào)潤暢,沈德潛評云:“《離騷》遺響。文中子謂樂極哀來,其悔心之萌乎?”[18]40宣帝在訓斥其太子劉奭(即元帝)時說:“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nèi)蔚陆蹋弥苷?”[1]277其本人也喜歡楚辭,“博盡奇異之好,征能為《楚辭》九江被公,召見誦讀”[1]2821,可見自漢初至宣帝的一百余年間,漢代文人自天子至一般士人對屈原都持肯定態(tài)度。
漢初對屈原的高度評價與漢初統(tǒng)治集團對楚文化的自覺體認密切相關(guān)。劉邦建國后,“命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定章程,叔孫通制禮儀,陸賈造《新語》”。蕭、韓、張、叔孫等人從“形式”層面為漢王朝尋找治國的途徑(這正是“漢承秦制”的實質(zhì)),而唯獨只有陸賈著《新語》,從“精神”層面為漢王朝輸送治國的理念。陸賈將其政治主張分為十二篇上奏劉邦,“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而陸賈“楚人也,以客從高祖定天下”[15]2697。因此,同為楚人的劉邦、陸賈之間能君臣唱和,除了陸賈在劉邦面前“時時前說稱詩書”外,大概還源于他們對楚文化的共同體認和追隨?;莸?、呂后、文帝、景帝、竇太后等人,或“好刑名之言”,或“不任儒者”,或“好黃老之術(shù)”,而“刑名之術(shù)”本來就源于黃老(《老子韓非列傳》),“黃老之術(shù)”屬于楚文化范疇。
淮南王劉安“為人好讀書鼓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亦欲以行陰德拊循百姓,流譽天下”[15]3082,所謂陰德,即私下做有德于人的事。《淮南子》一書雖間雜各家學說,但以道家為主。因此,劉安對同屬于南方文化范疇的楚辭持肯定態(tài)度,并高度評價屈原“推此志,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司馬遷雖為夏陽人,但表現(xiàn)出對楚文化的高度認同,他曾多次用“我”指代楚國,如:“二十一年,秦將白起遂拔我郢……二十二年,秦復拔我巫、黔中郡。二十三年,襄王乃收東地兵,得十余萬,復西取秦所拔我江旁十五邑以為郡,距秦”[15]1735。司馬遷甚至直言:“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沈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15]2503,惺惺相惜,溢于言表。
新興王朝艱難的現(xiàn)實處境客觀上促使統(tǒng)治者只能采取與民休息的“無為”政策,即使是楚辭具有“發(fā)憤以抒情”的美學意義,也在其容忍范圍之內(nèi)。統(tǒng)治者及廣大士人自身具有楚文化的品性,成了屈原在漢初得到肯定的內(nèi)在條件。
漢初崇尚黃老之學的局面要等到武帝初年竇太后離世(前135年)后才得以逐漸改變。《史記·儒林列傳》云:“及竇太后崩,武安侯田蚡為丞相,絀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數(shù)百人?!保?5]3118武帝時期,經(jīng)濟繁榮,府庫充盈,國力達到西漢王朝的鼎盛時期,客觀上迫切需要統(tǒng)一的意識形態(tài)統(tǒng)領(lǐng)全國言論,以加強中央集權(quán)。經(jīng)過董仲舒等改造過的先秦儒家迎合了統(tǒng)治者的政治需要,給君權(quán)神授提供了“合法”的依據(jù),而被先秦儒家所津津樂道的《詩》《書》《禮》《易》《春秋》等自然被提升到了“經(jīng)”的地位,“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shù)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1]2523。自此之后,儒家逐漸取代了黃老、申韓之術(shù)。柔仁好儒的元帝即位,才使儒學真正成為漢代獨尊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形成“上無異教,下無異學,皇帝詔書,群臣奏議,莫不援引經(jīng)義,以為據(jù)依”[17]67的局面。東漢初期,由于統(tǒng)治者的重視,儒學也曾一度繁榮。據(jù)記載,光武帝劉秀發(fā)跡之前就曾“之長安,受《尚書》,略通大義”。作了皇帝之后,“未嘗復言軍旅?;侍訃L問攻戰(zhàn)之事,帝曰:‘昔衛(wèi)靈公問陳(陣),孔子不對,此非爾所及。’每旦視朝,日仄乃罷。數(shù)引公卿、郎、將講論經(jīng)理,夜分乃寐”[19]85。之后的明帝“十歲能通《春秋》”,“師事博士桓榮,學通《尚書》”[19]95,且“正坐自講,諸儒執(zhí)經(jīng)問難于前,冠帶縉紳之人,圜橋門而觀聽者蓋億萬計”[19]2545。章帝更是在白虎觀大會群儒,考詳同異,數(shù)月乃罷。所謂“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最高統(tǒng)治者的舉措無疑為儒生評判文章提供了標桿。班固要求詩賦要“盡忠孝”“通諷喻”,以之為“雅頌之亞”[9]22。
在這樣的背景下,儒生們開始援引儒家經(jīng)義,重新審視屈原作品“發(fā)憤以抒情”的美學意義。一生歷宣、元、成、哀、平帝諸朝直至王莽新政時期的揚雄首先站在儒家立場上,對屈原作品頗有微辭,認為其“過以浮”,并對屈原自投汨羅深表不解,“以為君子得其時則大行,不得其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沉身哉?”班固更進而斥責屈原“責數(shù)懷王,怨惡椒蘭”,是貶潔狂狷景行之士。如前所述,賈逵對屈原的評價雖不見經(jīng)傳,但其與班固一樣,“復以所見,改易前疑”,“作《離騷經(jīng)章句》。其余十五卷,闕而不說”。賈逵被“后世稱為通儒”(《后漢書·賈逵傳》),嚴格恪守儒家經(jīng)義可能正是他對《離騷》之外的楚辭作品“闕而不說”的根本原因。他對屈原的評價不高也就可以想見了。
揚雄對屈原的評價極具代表性,可謂漢代士人對屈原由肯定到否定的分水嶺。自此以后,士人們對屈原及其作品多持否定態(tài)度,這種局面一直延續(xù)到東漢和帝時期。其原因大概有三個。
第一,積極干預政治生活,力求不朽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尋求自身價值的最終選擇。隨著漢帝國的日漸強盛,儒家文化在政治的助推下走進漢王朝學官,并逐漸成為官方獨尊的權(quán)力話語,主張因循而行、清靜無為的黃老之學必然為儒學所不容。當含蓄蘊藉的儒家文化與慷慨激越的楚文化相遇時,兩者必然會發(fā)生沖突與碰撞:作為楚文化的代表,屈原及其作品必然會受到有別于漢初的重新評價——政治話語權(quán)成為決定它們勝負的砝碼。為了解決這一矛盾,士人們選擇屈就于儒學這一官方意識形態(tài),在祿利的趨使下①《漢書·儒林傳》贊云:“自武帝立五經(jīng)博士,開弟子員,設(shè)科射策,勸以官祿,訖于元始,百又余年傳,業(yè)者浸盛,支葉蕃滋,一經(jīng)說至百余萬言,大師眾至千余人,蓋祿利之路然也”?!稘h書·夏侯勝傳》載夏侯勝常謂諸生曰:“士病不明經(jīng)術(shù),經(jīng)術(shù)茍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均可見祿利對漢代儒生的吸引力。對屈原及其作品進行再解讀。
在黃老之學、儒學這兩種意識形態(tài)此消彼長的過程中,揚雄無疑是最為真切的痛苦體驗者:一方面“悲其文,讀之未嘗不流涕也”,一方面又感嘆“君子得其時則大行,不得其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沉身哉?”即使是“把黃老無為之論當作漢初政治指導思想的根本謬誤”的賈誼,當其經(jīng)過湘水時,感同身受,心中蕩起痛苦的漣漪,仿屈子之辭作《吊屈原賦》《鵩鳥賦》。身處揚雄之后、受儒學浸潤更深的班固對屈原的評價也是矛盾的:一方面認為“屈原痛君不明,信用群小,國將危亡;忠誠之情,懷不能已,故作《離騷》”,一方面又責備屈原“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責數(shù)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非其人,忿懟不容,沈江而死,亦貶潔狂狷景行之士”。在班固看來,屈原“露才揚己”,與“溫柔敦厚”(《禮記·經(jīng)解》)、“主文而譎諫”(《毛詩序》)的儒家詩教格格不入,而“責數(shù)懷王,怨惡椒蘭”更為儒家的君臣等級觀念所不容。當屈原遭遇班固,其命運必然會從“與日月爭光”的偉岸降格為“貶潔狂狷”。王充雖降生于此時,但其離經(jīng)叛道,觸及到儒學及其追隨者的隱痛,必然會遭受攻擊和禁錮。揚雄、班固、賈逵等對屈原的重新定位,實質(zhì)上是儒學墮落為儒術(shù)后,在強大的政治話語下對南方文化的暫時戰(zhàn)勝。
第二,在儒學獨尊的大背景下,漢代士人對屈原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也和他們自身的年齡、閱歷密切相關(guān),還由于他們對楚文化特質(zhì)的茫然無知。史載揚雄年輕時“清靜亡為,少耆欲,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服膺司馬相如,“每作賦,常擬之以為式”[1]3515。但揚雄40歲后游走京師,出入宮廷,主張一切言論應(yīng)以“五經(jīng)”為準,以為“舍五經(jīng)而濟乎道者,末也”,而辭賦更是“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10]45。他對屈原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也就不難理解了。班固弱冠之年,意氣風發(fā),在上東平王蒼的奏記中說:“昔卞和獻寶,以離斷趾,靈均納忠,終于沈身,而和氏之璧,千載垂光,屈子之篇,萬世歸善”[19]1332,可見班固年輕時對屈原是給予了高度評價的。永平五年(公元62年),有人告發(fā)班固“私改作國史”,殊不知班固因禍得福,明帝任命他為蘭臺令史,令其專心修史,“自為郎后,遂為親近”。班固從身陷囹圄到受詔修史,身份發(fā)生急劇變化,心態(tài)也隨之變化,由年輕時高度評價屈原到中年后批評屈原“露才揚己,競于群小之中;怨恨懷王,譏刺椒蘭”。甚至對服膺屈原的司馬遷、班固也頗有微辭,認為其“是非頗繆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jīng),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1]2738。
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云:“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間,多尚實際;南方之地,水勢浩洋,民生其際,多尚虛無。民尚實際,故所著之文,不外記事、析理二端;民尚虛無,故所作之文,或為言志、抒情之體”[20]23-24?!峨x騷》中詩人的幾次神游、《九歌》中對眾神的描寫,乃至《招魂》《大招》等篇對上下四方的描寫,正是楚辭“尚虛無”的具體表現(xiàn),亦即揚雄批判的“過浮者蹈云天”。民“尚虛無”,具體表現(xiàn)為楚人喜好懷疑天道、怨悱君王,一旦志向不得伸展,便遠逝自疏,消極避世。如接輿、長沮、桀溺、漢陰丈人、申鳴,乃至老子、莊子等均為楚人,均表現(xiàn)出獨立特行、逃遁現(xiàn)實的態(tài)度,與“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孔子、遭受“三黜”都不肯離開父母之邦的柳下惠、主張“不仕無義”(《論語·微子》)的仲由截然不同。揚雄中年后效法《論語》作《法言》,受儒學影響,可見一斑,班固、賈逵更是出生于儒學世家,所以他們蔽于儒學,無法知曉楚辭“發(fā)憤以抒情”的美學意義。
第三,系列的政治事件讓當時士人認識到政治迫害的殘酷性,地位低賤的言語侍從之士們①西漢的文章之士雖有如能言《楚辭》而被舉薦的朱買臣、嚴助等,但“上頗俳優(yōu)畜之”,統(tǒng)治者畜養(yǎng)文章之士主要是其粉飾太平和歌功頌德的需要。見《漢書·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更是不得不采取明哲保身的態(tài)度。漢代自高祖至武帝的一百余年間(前202年~前87年),發(fā)生了一系列慘烈的政治事件,先是高祖劉邦先后翦滅異姓諸侯,讓士人們見識了兔死狗烹的慘痛下場。之后是景帝時期的七國之亂,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骨肉相殘,殊死斗爭。最為可悲的是當各諸侯王揮師西向時,素以仁慈恭儉著稱的景帝竟腰斬晁錯,把晁錯當作調(diào)解中央王朝與諸侯之間矛盾的犧牲品。史載“錯為人陗直刻深”(《史記·袁盎晁錯列傳》),不與人善,正與屈原性格相類。晁錯之死正好為士人們?nèi)绾伪H悦髁司?。武帝征和二?前91年),巫蠱之禍讓皇太子劉據(jù)、丞相公孫賀、陽石公主等慘遭殺戮,數(shù)十萬平民死于非命。一時間人心惟危、酷吏橫行、顛倒黑白,人人為了保全自己而胡亂指認他人罪名。武帝晚年雖幡然醒悟,“憐太子無辜,乃作思子宮,為歸來望思之臺于湖”(《資治通鑒·漢武帝征和三年》),但無法挽回數(shù)十萬臣民尤其是親子的性命。在這樣讓人近乎窒息的政治氛圍中,楚辭作品“責數(shù)懷王,怨惡椒蘭”的激越情感最容易遭致滅頂之災(zāi),士人們性格上不得不向內(nèi)斂、深沉方向轉(zhuǎn)變。
東漢中期以后,社會日趨黑暗,儒生解經(jīng)日趨繁密駁雜,思想文化領(lǐng)域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傾向。尤其是中元元年(公元56年),光武帝“宣布圖讖于天下”后,經(jīng)學逐漸向讖緯化、神秘化方向沉淪,其式微之勢漸趨明顯。其間,雖有桓譚、尹敏等人力圖匡復時弊,認為讖不合經(jīng),表示自己不讀讖書,但卻勢單力薄,甚至險些丟了性命②《后漢書·桓譚馮衍列傳》:“帝謂譚曰:‘吾欲以讖決之,何如?’譚默然良久,曰:‘臣不讀讖?!蹎柶涔?,譚復極言讖之非經(jīng)。帝大怒曰:‘桓譚非圣無法,將下斬之!’譚叩頭流血,良久乃得解”。。經(jīng)學的讖緯化、神秘化加快了其自身的衰微和沒落。以后,“自安帝覽政,薄于藝文,博士倚席不講,朋徒相視怠散,學舍頹敝,鞠為園蔬,牧兒蕘豎,至于薪刈其下”[19]2547。
隨著經(jīng)今古文之爭的逐步深入,經(jīng)師們在相互論難中,開始突破門戶之見,兼通經(jīng)今古文學,從而使得東漢中后期呈現(xiàn)出學術(shù)融匯的局面。如馬融“注《孝經(jīng)》、《論語》、《詩》、《易》、《三禮》、《尚書》、《列女傳》、《老子》、《淮南子》、《離騷》,所著賦、頌、碑、誄、書、記、表、奏、七言、琴歌、對策、遺令,凡二十一篇”[19]1972,許慎深諳古文經(jīng)學,又博通今文經(jīng)學。經(jīng)學家鄭興“少學《公羊春秋》,晚善《左氏傳》”[19]1217,尹敏“初習歐陽《尚書》,后受古文,兼善《毛詩》、《谷梁》、《左氏春秋》”[19]2558,鄭玄初入太學受業(yè),師事京兆第五元先,學經(jīng)今文學《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統(tǒng)歷》等,后又從東郡張恭祖學古文《周官》《古文尚書》,后又師事古文大師馬融,雜采經(jīng)今古文,不拘家法,遍注諸經(jīng)[19]1207。王逸事跡略見于《后漢書·文苑傳》:“元初中,舉上計吏,為校書郎。順帝時,為侍中”[19]2618。校書郎即為掌校讎典籍、訂正訛誤之官,可見王逸深諳經(jīng)古文學,但其注楚辭時屢以今文之“微言大義”解之,如其釋“離騷經(jīng)”云:“離,別也。騷,愁也。經(jīng),徑也。言己放逐離別,中心愁思,猶依道徑,以風諫君也”[8]2,體現(xiàn)出典型的經(jīng)今文學特征。因此,到了東漢安帝、順帝時期,以王逸為代表的儒家士人重新高度肯定屈原:“膺忠貞之質(zhì),體清潔之性……此誠絕世之行,俊彥之英也”。東漢末年的應(yīng)劭、荀悅均評價屈原為“忠臣”。
王逸、應(yīng)劭、荀悅等人并非對漢初肯定屈原的簡單重復。漢初對屈原的評價,主要體現(xiàn)為對屈原作品“疑怨”精神的包容和肯定,如劉安認為《離騷》兼具“《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的雙重特色。司馬遷將劉安觀點寫入《屈原列傳》,并云:“屈原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15]2482李陵借屈原的不幸遭遇,抒發(fā)心中怨憤,均可見他們對屈原疑怨精神的高揚。王逸、應(yīng)劭、荀悅等人則不同,他們都對屈原冠以“忠”字,尤其是王逸牽強附會地摘取《離騷》中的文句和儒家經(jīng)書相對照,以力證《離騷》之“依托五經(jīng)”,實則是在當時外戚宦官擅政、朝綱混亂局面下,寄予了對回歸經(jīng)學“通經(jīng)致用”原則的熱切期盼。班固雖批評屈原“露才揚己”,“責數(shù)懷王,怨惡椒蘭”,但也肯定了屈原“忠誠之情,懷不能已,故作《離騷》?!保?]因此,王逸和班固對屈原的正、反面評價,實質(zhì)上均未跳出經(jīng)學的窠臼,“從經(jīng)學視角看,班固與王逸在忠君這一點上并非本質(zhì)不同,只是二人對忠君之道的理解有異,即班固偏于循禮自律而王逸偏于伏節(jié)死義罷了”[21]。
東漢安帝時期至漢末對屈原的重新肯定,除了儒家經(jīng)學自身的衰落和王逸等人對經(jīng)學“通經(jīng)致用”精神的熱切期盼外,可能還源于王逸等人對楚辭文化地緣上的親切感。王逸為南郡宜城(今湖北襄陽宜城市)人,而這里曾經(jīng)正是楚文化的中心區(qū)域。王逸《九思》交代其創(chuàng)作緣由時說:“逸與屈原同土共國,悼傷之情與凡有異。竊慕向、褒之風,作頌一篇,號曰《九思》,以裨其辭?!焙榕d祖《楚辭補注》云:“逸不應(yīng)自為注,恐其子延壽之徒為之爾”[8]314,不管是自注還是其子王延壽等人所注,“同土共國”的地域文化心理使得屈、王二人身隔異代而心靈相通。我們雖不能直接證明應(yīng)劭、荀悅對楚辭文化擁有地緣上的親切感,尤其是時代越近,士人的流動越頻繁,受到外界思想影響的可能性會更大。但在交通不便、信息閉塞的漢代末年,文化觀念具有極大的滯后性。史載應(yīng)劭為汝南郡南頓縣(今河南項城縣)人,荀悅為潁川潁陰(今河南許昌)人,歷史上,項城、許昌均屬楚國的勢力范圍,甚至項城在楚頃襄王時曾作為楚國的陪都。因此,楚文化很可能對應(yīng)劭、荀悅二人產(chǎn)生過影響,使得他們對楚文化有著自覺的體認,表現(xiàn)在對待楚辭的態(tài)度上,就是高度肯定屈原。
今本洪興祖《楚辭補注》為補王逸《楚辭章句》而作,因此其篇目最為接近《楚辭章句》原貌。《楚辭章句》載劉向輯《楚辭》十六卷,另附王逸自己所寫的《九思》,總計十七卷。十七卷中,除屈原、宋玉兩人的作品外,其余全是漢人的“擬騷”之作,作者分別是賈誼、淮南小山、東方朔、嚴忌、王褒、劉向、王逸。賈誼為漢初文帝時人,淮南小山是淮南王安賓客的團體稱號,東方朔是景帝、武帝時人,嚴忌是武帝時人,王褒是宣帝時人,劉向歷宣帝、元帝、成帝三朝,王逸為東漢安帝、順帝時人。綜觀上述作家,我們發(fā)現(xiàn),其活動時間大都在儒學未定于一尊、定于一尊但還未產(chǎn)生實質(zhì)影響或儒學已式微之時。如前所述,劉向雖歷宣、元、成帝三朝,但其校訂群書,引諸子學說以申儒家之義,本身就有融匯諸家的性質(zhì),自然不會排斥楚辭及屈原。
漢代“擬騷”的作品對屈原都持肯定態(tài)度,或代屈原表達對君王的不滿,或?qū)η猿零枇_深表同情。《隋書·經(jīng)籍志》云:屈原、宋玉之后,“賈誼、東方朔、劉向、揚雄,嘉其文采,擬之而作”[22]1056。其實,《隋書·經(jīng)籍志》這個斷語既沒完全囊括漢代“擬騷”作家,也沒有抓住問題的實質(zhì):賈誼等人“擬騷”,除了“嘉其文采”外,更重要的是他們與屈宋等人有著相同或相近的人生遭際和情感傾向,這也是史遷將屈原與賈誼合傳的初衷所在。如賈誼《吊屈原文》交代其創(chuàng)作緣起時說:“誼為長沙王太傅,既以謫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為賦以吊屈原?!x追傷之,因自喻”[9]831?!耙蜃杂鳌?,實質(zhì)是借古人之酒杯,澆心中之塊壘。又如,王逸評賈誼《惜誓》云:“言哀惜懷王,與己信約,而復背之也……蓋刺懷王有始而無終也?!保?]227評東方朔《七諫》云:“東方朔追憫屈原,故作此辭,以述其志,所以昭忠信、矯曲朝也?!保?]236評嚴忌《哀時命》云:“忌哀屈原受性忠貞,不遭明君而遇暗世,斐然作辭,嘆而述之,故曰《哀時命》也”[8]259。凡此,可見漢代擬騷作家對屈原深表同情,對屈原作品中的怨刺精神深表肯定。而在儒學極盛的西漢元帝、成帝,尤其是東漢明帝、章帝時期,擬騷作品除劉向《九嘆》外不復出現(xiàn),必然與當時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孔教定于一尊有關(guān)。
從漢代士人對屈原的論爭可以看出,他們對屈原的論爭都是在當時政治大背景下展開的。漢初統(tǒng)治者對屈原作品的疑怨精神持包容和肯定的態(tài)度,統(tǒng)治者及廣大士人自身具有楚文化的品性,是屈原在漢初得到肯定的內(nèi)在條件。隨著儒術(shù)獨尊的逐漸深入,屈原作品中蘊含的疑怨精神為儒學所不容。在利祿的驅(qū)使下,士人們不得不屈就于儒學,加之他們的年齡、閱歷以及無法知曉楚辭“發(fā)憤以抒情”的美學意義等因素,他們或?qū)η猿辽畋聿唤?,或?qū)ζ洹柏煍?shù)懷王,怨惡椒蘭”大加批評。到了東漢安帝時期,由于政治的黑暗、經(jīng)學的衰落、王逸等人對楚辭文化地緣上的親切感等因素,士人們極力肯定楚辭忠貞執(zhí)著的愛國主義精神,力圖回歸經(jīng)學“通經(jīng)致用”的現(xiàn)實功利性。這可從今本《楚辭補注》的作者情況得到印證。
皮錫瑞云:“觀漢之所以盛與所以衰,皆由經(jīng)學之盛衰為之樞紐”[17]75,以此觀之,漢代屈原地位的升降亦可大體作為漢代盛衰之樞紐。此與漢代經(jīng)學援附政治,一榮俱榮、一衰俱衰的局面恰好相反。古人云:“真詩乃在民間”,良有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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