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潤宏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 210097）

康熙御制耕織圖詩之“季蘭”詞義考

石潤宏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 210097）

清康熙帝曾作耕織圖詩46首。這組詩中，《經(jīng)》詩的首句是“織纴精勤有季蘭”?！凹咎m”原義為小蘭草，后用以指代從事蠶桑紡織的年輕女子。這種詞義的形成是因為先秦時代的女子有佩戴蘭草的風俗，而中國古代的蠶桑紡織又多由女子勞作。

康熙；耕織圖詩；季蘭；詞義；考辨

中國封建王朝的統(tǒng)治者歷來都極為重視農(nóng)桑。南宋時，樓璹將農(nóng)民勞作的場景藝術化為《耕織圖》45幅，每幅畫都有題詩，因而又稱《耕織圖詩》。清代，康熙帝為勸勉農(nóng)桑，“欲令寰宇之內(nèi)，皆敦崇本業(yè)，勤以謀之，儉以積之，衣食豐饒，以共躋于安和富壽之域”①，遂命內(nèi)廷畫家焦秉貞仿樓璹之畫意，重新繪制了耕織圖，并御筆親題詩作，“爰繪耕織圖各二十三幅，朕于每幅，制詩一章，以吟詠其勤苦而書之于圖”②，這就是康熙御制耕織圖詩。這組詩一共46首，其中題耕圖23首，題織圖23首。題織圖詩中有一首《經(jīng)》詩，曰：“織纴精勤有季蘭，牽絲分理制羅紈。鳴機來往桑陰里，已作吳綃匹練看。”③此詩中的“季蘭”一詞，意思頗不明了，有考辨之必要。

首先，根據(jù)這首詩整體的意思，“季蘭”肯定不是指小蘭花或小蘭草，而是指的人，而且是女子?！稘h語大詞典》有“季蘭”的條目④，解釋為：“古少女名或字?！蹲髠鳌は骞四辍罚骸疂鷿芍?，行潦之藻，置諸宗室，季蘭尸之，敬也，敬可棄乎？’清劉書年《劉貴陽說經(jīng)殘稿·季蘭》：‘按此數(shù)句非泛語，明據(jù)《詩·采》為言，季蘭蓋即季女之名或字?！徽f，‘季蘭’為佩蘭草的少女。參閱《左傳·襄公二十八年》‘季蘭尸之，敬也’杜預注。漢蔡邕《太傅安樂侯胡公夫人靈表》：‘（夫人）仁孝婉順，率禮無遺，體季蘭之姿，蹈《思齊》之跡?！蔽覀兛梢苑謩e來看看這里提到的古籍中的記載。

乾隆帝的和詩《皇帝御制恭和圣祖仁皇帝原韻·經(jīng)》曰：“砌下風飄待女蘭，新絲經(jīng)理欲成紈。安排頭緒分長短，約伴同來仔細看?！雹嗾粘＠韥碚f，既然是“恭和”，想必乾隆帝先要把握好其皇祖的詩意才可動筆，兩首詩在重要的語辭表述上不應有大的齟齬。如此推理，則乾隆帝詩中所等待的“女蘭”與康熙帝詩中有精勤的紡織技術的“季蘭”應是指代同一人或同一類人?！稘h語大詞典》“季蘭”條中的第二個義項看來更為符合?！陡棃D·經(jīng)圖》⑨（如下）所繪的紡織場景中，年輕女子有沒有佩戴蘭草難以辨識，不過院落臺階旁的籬笆底下，確實長著蘭草。這一解釋來源于西晉學者杜預為《左傳》作的注。

《左傳·襄公二十八年》記載了一件史事：“為宋之盟故，公及宋公、陳侯、鄭伯、許男如楚。公過鄭，鄭伯不在。伯有迋勞于黃崖，不敬。穆叔曰：‘伯有無戾于鄭，鄭必有大咎。敬，民之主也，而棄之，何以承守？鄭人不討，必受其辜。濟澤之阿，行潦之藻，置諸宗室，季蘭尸之，敬也。敬可棄乎？’”⑩杜預注曰：“言取藻之菜于阿澤之中，使服蘭之女而為之主，神猶享之，以其敬也。”（11）孔穎達等正義曰：“此意取《采》之詩也。詩云：‘于以采，南澗之濱。于以采藻，于彼行潦。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誰其尸之，有齊季女?！嗽姴捎跐荆稍逵诹?，此并言‘行潦之藻’又別言‘濟澤之阿’者，以其亦是出菜之處，故先言之也。獨言‘濟’者，以濟在魯國，故穆叔獨舉所見而言也。女將行嫁，就宗子之家，教之以四德。三月教成，設祭于宗子之廟。此詩述教成之祭寘諸宗室，謂薦于宗子之家廟也。詩言季女，而此言季蘭，謂季女服蘭草也。案宣三年傳曰：‘蘭有國香，人服媚之如是。’女之服蘭也?！保?2）穆叔指責鄭伯不敬，不講“禮”，并說明了如何舉行禮儀才算達到了“敬”的標準，所舉的例子就是令佩戴香蘭的女子主持祭禮。

綜合以上古籍材料來看，先秦時代的女子有服蘭的習俗。這樣，蘭草就與女子產(chǎn)生了語義象征上的聯(lián)系，后世便用“蘭房”來指代女子的閨閣；而女子到了一定年紀又會學習蠶桑紡織的技藝，所以，可以用“季蘭”來指代掌握絲織技藝的年輕女子。

但是如果我們?nèi)嫠褜す偶杏嘘P“季蘭”的記載，又無法忽視這樣一則材料?！稌x書·卷三一·列傳第一》中有晉武帝司馬炎的皇后楊芷的傳記，“武悼楊皇后諱芷，字季蘭，小字男胤，元后從妹。父駿，別有傳。以咸寧二年立為皇后。婉嫕有婦德，美暎椒房，甚有寵。生渤海殤王，早薨，遂無子。太康九年，后率內(nèi)外夫人命婦躬桑于西郊，賜帛各有差?！保?3）楊皇后曾親自耕桑于西郊，而她又以季蘭為字，這是值得注意的。清末民初的學者吳士鑒所作《晉書斠注》在楊皇后的傳文后有一段校注，說：“《御覽·一百九十九》引王隱《晉書》作‘后母太原厐為安昌鄉(xiāng)君’?！锻ǖ洹ち摺芬翟陾罨屎笥H蠶儀注‘昌平君平立’，注云‘安昌君，楊皇后父也’。《御覽·二百二》引臧榮緒《晉書》亦作‘高都君’。案本傳木之臧書與王書異，后父楊駿封臨晉侯，杜氏安昌君為后父，甚誤。且親蠶無廷臣執(zhí)事者，后父亦無封君之理，疑太康元年本封安昌鄉(xiāng)君，其后乃封高都縣君也。《通典》‘元年’亦為‘九年’之訛?！保?4）這其中提到的《通典》中的原文為：“晉武帝太康元年楊皇后親蠶儀注曰：皇后乘輦，群臣皆拜，安昌君平立（此處下有雙行小字：安昌君，楊皇后父也）。至壇下輦，后乃拜安昌君，及升壇，后乃為安昌君設榻于其位，至還，后復拜。”（15）這是一個歷代嘉禮中皇后敬父母的史例。盡管親蠶儀式是歷代皇后都要主持的國家禮儀制度，《春秋谷梁傳》所謂“天子親耕，以共粢盛，王后親蠶，以共祭服”（16）是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是這位楊皇后字季蘭，恰好與我們需要訓釋的內(nèi)容相關，這使“季蘭”與蠶桑又有了某種聯(lián)系。我們從考辨工作所需的嚴謹態(tài)度出發(fā)，出示這則材料，聊備一說。那么，康熙帝詩中作名詞的“季蘭”會不會指楊季蘭皇后呢？顯然不是。因為康熙帝以帝王之尊，用表字去稱呼歷史上的一位皇后，這是極為不莊重的，是不會出現(xiàn)的情況。

因此，綜上所述，康熙帝耕織圖詩中的“季蘭”應該這樣解釋：季蘭，字面意思為小蘭草。古代女子有簪佩蘭草的習俗，而古代的蠶桑紡織多由女子勞作，故季蘭在這里指代從事蠶桑紡織的年輕女子。

注釋：

①[清]康熙帝《題御制耕織圖序》，中國農(nóng)業(yè)博物館編《中國古代耕織圖》，北京：中國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95年，第200頁。

②[清]康熙帝《題御制耕織圖序》，中國農(nóng)業(yè)博物館編《中國古代耕織圖》，北京：中國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95年，第200頁。

③圖見中國農(nóng)業(yè)博物館編《中國古代耕織圖》第94頁。詩見該書第203頁，作“織纴精勤有季蘭，牽絲分理織羅紈。鳴機來往桑林里，已作吳綃匹練看”，顯然有誤，現(xiàn)據(jù)圖改正。

④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編《漢語大詞典》第四卷，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年，第212頁。

⑤[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86頁。

⑥[清]阮元?？獭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86-287頁。

⑦[清]阮元?？獭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87頁。

⑧[清]鄂爾泰，[清]張廷玉總裁，馬宗申校注，姜義安參校《授時通考校注》第三冊，北京：中國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93年，第314頁。

⑨《欽定授時通考》卷五三，光緒壬寅年（1902），富文局代印。

⑩[清]阮元?？獭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001頁。

（11）[清]阮元?？獭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001頁。

（12）[清]阮元?？獭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001頁。

（13）[唐]房玄齡等撰《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55頁。

（14）[唐]房玄齡等撰，吳士鑒，劉承干注《晉書斠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638頁。

（15）[唐]杜佑《通典》，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373頁。

（16）[清]阮元?？獭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377頁。

[1][唐]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2][唐]杜佑.通典[M].北京:中華書局，1984.

[3][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

[4]吳士鑒.晉書斠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8.

[5]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

[6]馬宗申.授時通考校注[M].北京:中國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93.

[7]中國農(nóng)業(yè)博物館.中國古代耕織圖[M].北京:中國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95.

（責任編輯 婁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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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257（2015）02－0030－02

2014－12－21

石潤宏（1990-），男，江蘇丹陽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