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蓉
我讀三毛
□楊蓉
一
說起三毛來,恐怕無人不曉。其散文在過去年間,曾風靡臺灣、大陸兩地,任你刻意不刻意地,總會吹到耳朵里一些。前一段兒,我偶爾在網(wǎng)頁上“看”到據(jù)說是三毛生前最后的一段電話錄音。那聲調(diào),細軟而清澈,脆如童音,甜若蜜餞,一下子便勾起了我讀她的書的欲望。于是,急慌慌從網(wǎng)上買來一套她的集子,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的,共十一冊,點燈熬油地翻閱起來?;蛘撸瑢τ谝粋€已近不惑之年的人來講,才剛開始閱讀和熱衷于“三毛”,似乎是有些不合時宜了。不過,也許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年齡與閱歷作為基礎,反倒能讀出一些少年人體悟不到的好處來。
三毛的文字,寫得很“自然”。這個自然不是大自然的自然,是說她寫得很真實,筆調(diào)與文風很隨意,怎么想就怎么寫,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似乎根本看不出排兵布陣的痕跡。說得再具象一點,就是她的文字像森林,不像園林。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不真實的東西她是寫不來的。也就是因為這些文字是自己的親歷,是自己內(nèi)心感情的真實流露,所以很能感動到人。當然,過于真實的文字,也有它一定的弊端,那就是略乏修飾的美感。不過,懂得欣賞的人,會更多關注這文字真誠的內(nèi)在與韻味,而忽略這種美中的不足。
三毛的文字,也很“性情”。所謂性情,就是說她的書寫總在一刻不停地表達自己的心,展現(xiàn)自己的心,也忠于自己的心。她寫平常的瑣碎,總有意無意就會流露自己的內(nèi)心與性情。就連旅行的時候,她也時時不忘己心的喜惡。比如《萬水千山走遍》里寫厄瓜多爾之行時,某個黃昏,她爬上城外小山丘的公園,坐在大教堂的前面,呼吸著涼薄的空氣,望著天上不斷變換著色彩的云,想著白日的所見,旅行的疲累漸漸舒緩下來的一瞬間,她說:“再沒有比坐看黃昏更使我歡喜的事情了?!蹦懵牐@了一大圈子,馬上就又回轉(zhuǎn)到了自己的內(nèi)心體悟上來。然而,所有性情式的文字,只一點我不太喜歡,就是太直白,或者過于肆意的抒情。再比如,同為《萬水千山走遍》里,她見到一個賣爆米花的人三餐不濟、居無定所,就說了這樣一段話:“我靜靜地聽著他,看他擦淚又擦淚,那流不干的眼淚里包含多少無奈、心酸和鄉(xiāng)愁?!边@樣的句子,抒情性非常強!怎么讀著都有種中學生作文的感覺?;蛟S是年歲漸長,或許是習慣使然,自己寫東西的時候,常常習慣于收著筆,收著感情。所以,從這一點上論,我倒不太喜歡她類似的文字。
三毛的文字,除了“自然”、“性情”,還更加“生活”。她的文字,著眼在生活上,落筆在生活上,生發(fā)在生活上。比如,她大多的文字都在講述吃、穿、住、行,親情、友情、愛情等等的事,都很瑣碎,很具體。無論是《雨季不再來》中那個少女,還是《撒哈拉的故事》中那個少婦,或者是《夢里花落知多少》中那個失愛的女子,她都將自己的歡樂與悲痛、幸福與坎坷,毫不避諱、毫不保留地書寫出來,叫讀著的人,幾乎是跟著她的生活看完她的集子。就連她的旅行散文,撒哈拉、馬德拉、墨西哥……她一路走來一路書寫,皆似離不開一日三餐,離不開吃、喝、拉、撒、睡。這些個事,件件可謂是行程巨細,熱鬧非凡。倒是所到之地那種生硬物態(tài)的東西,很少描繪。而且,像類似秘魯之行中,她與坐對面的兩個婦女那樣的互動,在她的旅行文字中隨處可見。并且,但凡是自己路遇的,擦肩的人、事,都離不開“我”熱烈地參與其中,大有那種萬物美好,她在當中的感覺。
三毛這套文集共十一冊,我最喜歡《我的寶貝》一本,其中展示了她一生收藏的瑣碎物件,有盤碗,有布帛,有臉盆,有陶罐,有酒袋,有衣服,有配飾等等,并一物配一短文,故事性很強,很有讀頭。其中,我比較喜歡那兩個印第安人的布娃娃,說是她在南美洲旅行時買到的。那兩個布娃娃是一種手織布縫制的,是兩位母親,一個深情有點窘,另一位則眼帶笑意。一位母親懷里抱個孩童,另外一位母親則懷里抱著一個,背后背著一個。兩個布娃娃母親的樣子,都很有意思,也很溫馨。我不知道三毛為什么會喜歡這對布娃娃,也不想去揣測,只依稀記得,她在《不死鳥》中說:“我只想是個實際的人,我要得著的東西,說起來十分普通,我希望生兒育女做一個百分百的女人。”遺憾的是,她最終沒能實現(xiàn)這個對于女人來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愿望。
二
說三毛,如果不提提她與荷西的愛情,恐怕是不行的。
我們先來讀幾封集在《稻草人》里的信,那是三毛回鄉(xiāng)探望父母期間,荷西遠隔重洋寄來的:“我十分想念你。你走以后我還沒有吃過東西,鄰居路德送來一塊蛋糕,是昨天晚上,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吃,要等你平安抵達的信來了才能咽下?!薄斑@是你每天該服的藥名和時間,我現(xiàn)在做了一張表,請按表去服用?!薄翱旎貋戆?!我希望把有生之年的時間都靜靜地跟你分享。短短的人生,我們不要再分開了??!快快回來啊!我想念你!”“你要我怎么求你?你以前種的花都開了,又都謝了,你還沒有回來的消息?!?/p>
你聽,荷西,一個西班牙小伙子寫的情信,其中那個輾轉(zhuǎn)、牽掛;那無盡的相思、抵死的纏綿;那個叫愛情折騰得無抓無拿的勁兒,似乎一點不遜咱們的大作家沈從文先生寫給他那位三三的。而且,這信幾乎是一天一封。后來,眼見懇求是沒有辦法了,聰明的荷西居然杜撰出一個美女鄰居,每日“鉆”進他的信文,照顧他,陪伴他,與他朝朝暮暮過起了日子,這才激起了三毛的醋意與保衛(wèi)愛情的力量,迅速地乖乖地回到了丈夫的身邊。
三毛與荷西的婚姻生活,那些吃喝、擺設;兩個人之間的斗嘴、游戲,通過三毛文字的生發(fā)與升華,瑣碎而美麗地展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叫看過的人無不生出贊嘆的心意及羨慕的口水——哦,原來平淡的婚姻生活,竟然也可以過得這么浪漫,這么有情調(diào)呀?就拿他們的結(jié)婚禮物來講,不是什么鮮花、錦衣,也不是什么鉆戒、豪車,居然是一副沙漠中風干的駱駝頭骨!這真是聞所未聞之事。那個駱駝頭骨,在《我的寶貝》里有展示,白玉一樣的頭骨上,兩個眼洞黑黑的,小小的,像是在微笑一樣,流露著無限的溫情,叫人第一眼看見,就喜歡得不得了。想來,能夠想到送這樣別致的、有意思的、絕無僅有的結(jié)婚禮物的荷西,該是個多么有情多么有心的人。
當然,荷西的浪漫情感絕不僅限于此,他會將三毛拾來的棺材做成家具。他甘愿被三毛騙,吃她口里所言的止咳中藥(牛肉干)。他作為一名潛水工程師,婚后在海邊工作,上班的地方離他們的家有好一段距離,可每到工地檢修或其他機會能休息一兩個小時,他都會脫掉潛水服跑回去看三毛。他和她在水邊游戲,他會輕按她的嘴唇,然后潛到海底。荷西潛水本事很大,可以在水下憋氣很久。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深諳水性的人,后來,卻不幸溺水而亡了。
就像讀《浮生六記》不忍讀到蕓娘的死一樣,讀三毛的文字,我也最怕讀到荷西的死,怕讀到三毛《夢里花落知多少》里那歇斯底里的大悲,及抵死難舍的大慟。每每捧起這些文字,回望她與他六年的婚姻生活,就不自禁地想到四個字:情深不壽。
三
三毛這個人,似乎比她的文字更耐讀。
三毛是個很熱情的人,性格大大咧咧的,感覺永遠是個十八歲的青春少女,她似乎永遠精力充沛,所以總在不斷地行走,并不斷地交往不同地域不同性格的朋友。自己病了,給自己開藥。沙漠里的人病了,她也敢給人家開藥。她還敢給產(chǎn)婦接生,也幫助過羊產(chǎn)崽。就連自己第二天結(jié)婚了,新郎問她要穿什么衣服,她的回答僅是四個字:隨便穿穿。
其實,你如若沉下心來細細斟酌,就不難發(fā)現(xiàn),三毛這種大大咧咧的脾性背后,卻還有著十分細膩、感傷的情懷。比如,她聽演講會落淚;遇見教堂,會跪拜,也會落淚;甚至看見油菜花開得美麗,也會落淚。還有,她總樂意像個孩子一樣,在自己父母面前撒嬌,在荷西面前撒嬌?!侗秤啊芬晃睦?,她這樣描寫母親的背影:“母親腋下緊緊地夾著她的皮包,雙手重沉沉地各提著兩個很大的超級市場的口袋,那些東西是這么的重,使得母親快蹲下去了般地彎著小腿再慢慢一步又一步地拖著。她的頭發(fā)在大風里翻飛著,有時候吹上來蓋住了她的眼睛,可是她手上有那么多的東西,幾乎沒有一點法子拂去她臉上的亂發(fā)?!睆乃@細致柔軟的筆調(diào),就不難窺見她柔婉而細膩之心。
三毛的外象與其內(nèi)心也是一物的兩面。她這個人,看似獨立而果決,為了認識沙漠,就獨自背包去了沙漠。她熱愛旅行,一生走過了五十多個國家??墒牵倪@種獨立與果決的后面,更多的則是對親人、對家庭的無限依賴。就拿她的戀情來講,從十幾歲到幾十歲,她都是在不斷地投入愛情,又不斷地失去愛情里過活著。頻繁的感情更迭,在一個人來講,可充分看出其內(nèi)心總在尋找一個依附點,她完全可以忍受貧困的物質(zhì)生活,卻極度不能使感情有所空缺。再拿她給父母寫的信來說,無一件事不是具細講來。有一封1973年12月26日的信,她居然把自己圣誕節(jié)前后24日、25日、26日三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都一一講來,那個啰嗦勁兒,就像個長不大的孩童。其實,人越是這樣事無巨細地表達,就越說明她恐懼孤獨,需要不斷地傾訴,需要在與人的頻繁唱和中才能生存。
三毛除了熱情,也很深情,她對每一段感情都奮不顧身地全情投入,她的內(nèi)質(zhì)里似乎天生地具有一種歇斯底里的情結(jié)。十幾歲時,她愛上了學校里的光頭小男生,每天都會在暗夜中禱告。二十幾歲時,真正意義上的戀愛,愛得轟轟烈烈,分得卻落落寞寞。三十歲時,滿心歡喜地找到了要嫁的人,怎料,那人在婚前病故了。她無力承受,用自殺來解決。幸在大難不死,幸在又遇到了荷西。而荷西恰恰又是個極溫情的男子,他寵她,讓她,縱容她,令她心里熱烈而奔放的情愫有所附著、展呈,有所宣泄與寄托??墒牵萌兆硬艅傞_始,荷西卻又死了。
世間之物,凡用之過度,必易折、易損,不能持久。感情是,生命何嘗不是?
三毛在《不死鳥》一文中說,荷西走后,她便深陷沉痛的思念之中無法自拔,甚至萬念俱灰。有一天深夜,她與父母親談話間隙,忽然提及說:“如果選擇了自己結(jié)束生命這條路,你們也要想得明白,因為在我,那將是一個更幸福的歸宿?!彼哪赣H聽了這話,眼淚頓時迸了出來,但卻不敢說一句刺激她的話,只是一遍又一遍喃喃地說:“你再試試,再試試活下去,不是不給你選擇,可是求你再試一次。”那一刻,三毛的淚水如瀑布一樣地流出來,坐在床上,不能回答父母一個字。
我想,她能與父母說出那樣的話,定是思之又思之后的決定。說過那話后,她也一定聽從了母親的哀勸,努力地試著去活下去,試了,又試,再試。然而,終究還是試不下去了……
寫這篇文字的時候,電腦里反復播放著她生前的那最后一通電話的錄音:“眭澔平(其友—引者注),我是三毛,你在不在家?人呢?眭澔平……你不在家……好。……我是三毛……”那聲音,細細地,柔柔地,可顯得很急切,很失落,也很無奈,像急需找個人來傾訴一番、唱和一番??赊D(zhuǎn)了一圈,什么人也沒找到。最后,只能自己孤獨地呆著,孤獨地面對暗暗長夜的黑。
人心是個深淵,無人可抵達,只能自己臨崖,自己解決。
就在那一晚,她用一條絲襪,結(jié)束了生命,年僅四十八歲。
擱筆之際,忽然想起在《親愛的三毛》里,她回復一個讀者的來信時,說到這樣一句話:“你又問我,不快樂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過以死為解脫?我很誠實地答復你:有過,有過兩次??墒钱敃r年紀小,不懂得——死,并不是解脫,而是逃避?!边@封回信,沒有時間落款,無法確定是在什么時候?qū)懙?。可是,最后她還是選擇了死亡的路,她說死不是解脫,是逃避,那么,三毛又在逃避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