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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立瓊
(重慶師范大學,重慶401331)
神話是原始人幻想、想象的產(chǎn)物,其中的“女神”形象更是神話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隨著文字的創(chuàng)造,民間口耳相傳的神化故事得以延續(xù)和再生。在文學作品中,女神現(xiàn)象也被不斷變形,一部分研究者認為這是神話在消退、衰亡的過程?!芭瘛毙蜗?,尤其是“女神”形貌和職能的轉(zhuǎn)變,展示出女神形象的文學演變以及當時時代特征和區(qū)域文化內(nèi)涵。
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指出:“惟神話雖生文章,而詩人則為神話之仇敵。蓋當歌頌繼續(xù)之際,每不免有所粉飾,是以神話雖托詩歌以光大、以存留,然亦因之而改易,而消歇也。”故而,神話不能等同于文學,神話先于文學產(chǎn)生。同時期的茅盾先生對“神話”進行了較早界定,他認為“中國神話是‘中華民族的原始信仰與生活狀況的反映’”,“漢以后迎合君主的求仙說, 非神話?!被诠糯鷮ε裨蔚挠涊d、分析先民的生活狀況、思維模式和宇宙觀,對于女媧的古文記載較多,如:
媧,古之神圣女,化萬物者也。(《說文解字》十二)
傳言女媧人頭蛇身,一日七十化。(《楚辭·天問》)
黃帝生陰陽,上駢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媧所以七十化也。 (《淮南子·說林篇》)
女媧禱祀神,祈而為女煤,因置婚姻。 (《路史·后紀》注引《風俗篇》)
女媧作笙簧。(《世本》張謝)
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化為神,處栗廣之野。橫道而處。(《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
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淮南子·覽冥篇》)
女媧摶黃土以造人。(《太平御覽》)
女媧,伏羲之妹。(《路史·后紀二》)
女媧本是伏羲婦。(盧仝《與馬異結交》)
在這些記載中,始祖女媧形貌是人首蛇身。其主要職能首先是作為始祖,能夠生殖繁衍,即造人;其次,負責姻緣。
旁系的上古女神“瑤姬”的古文記載,如下:
姑瑤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 化為瑤草,其葉胥成。 其華黃,其實如兔丘,服之媚于人?!保ā渡胶=?jīng)·中次七經(jīng)》)
即勒侍女,授禹策招魂神之書,因命其神,助禹柘石疏波,決塞導厄,以循其流,禹拜而謝焉。(《太平廣記》)
瑤姬的神話原型說明古人對植物的崇拜,另一方面也說明原始人的媚神性和交換性。她的形貌首先是仙草——靈芝,同時是帝女,神的體系初步形成。
“女神”形象的原型來自于民俗學的一部分,但是隨著時代的進步,逐漸用文字形式延續(xù)。一是把神性模糊化,載入歷史記錄中;另一個就是被文學作品所借用,而這往往使“女神”得到更為廣泛的流傳。
先秦時候,屈原的《山鬼》雖是一部祭神巫歌,但卻緣起巫山女神的神話傳說:“采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惫艟驮甲C“此處山即是巫山”。而后宋玉又寫了《高唐賦》和《神女賦》,讓“巫山神女”在文學中得到了流傳和演變,甚至演變出“襄王夢”和“巫山云雨”等俗語。到了魏晉時期,曹植寫下唯美的《洛神賦》,對巫山女神的外貌、體態(tài)、衣著、步履、神情等方面?zhèn)魃裣胂?。明代解縉寫了《巫山高》,清代王士禎的《巫山中望十二峰》,“巫山神女”的體裁在中古時期迎來文學上的鼎盛期。“十七年”時期,李冰的長詩《巫山神女》是20 世紀60 年代的詩歌代表作之一。到了20 世紀80 年代初期,年近古稀的老詩人嚴辰寫了《神女——女神》,贊美了神女的神圣和高潔:“飄渺的云霧是你的衫裳,嬌艷的臉龐映紅了霞光/高高的站在眾山的頂峰,你的心將整個世界包容。”1982 年,舒婷發(fā)表了詩歌《神女峰》,在贊美“神女”的同時表現(xiàn)了對神女的譴責和質(zhì)疑,希望神女回到人間來,“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在長江流域,對于女神的形象如此延續(xù),那么創(chuàng)世神女又是如何在文學中得以演化的呢?唐代李賀的《李憑箜篌引》:“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泵鑼懸魳敷@天地、泣鬼神的效果。后來魯迅先生的《補天》中把女媧人格化,也對人做了最幽默而辛辣的諷刺。而郭沫若先生的《女神之再生》中,實現(xiàn)了神女形象向創(chuàng)造性大神的轉(zhuǎn)化,楊勝寬先生曾就《女神》中出現(xiàn)的文學意象進行分析,指出“女神”作為詩人自我的化身,也作為人極的象征,被賦予創(chuàng)造太陽、宇宙的能力,在天、地、人的三維結構中居于重要地位。
上古到現(xiàn)代,“神女”形象作為一種符號,逐漸被賦予各種內(nèi)涵,不僅讓持久的文學生命力得以延續(xù),更在文學作品的演變中隱藏了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
為什么神女的緣起如此早,神女的形象在文學作品中應用如此廣泛呢?為什么是女神而不是男神?佛洛依德在《一種幻覺的未來》一書中說:“當遇到壓力時,人的內(nèi)在部分就會被投射并被看作像是外部的?!碑斎?,從女神的歷史記載中所反映的共同特征可以看出上古時代人們的生活情況和思維模式,即:其一,萬物有靈觀。動物崇拜,也可以說是圖騰文化。女媧,伏羲婦,故蛇身。動物圖騰最早可能是哺乳動物,因為形貌、生理特征和行為與人較接近。故而,原始祖先把女媧想象為人首蛇身,展示了原始想象和神秘感,同時說明對女媧的尊重。同樣的,瑤姬多認為是靈芝的化身。其二,有意義的象征。趙國華在《生殖崇拜論》中說:“女媧本為蛙?!蓖艿纳衬芰μ貏e強盛,體形又酷似孕婦肚腹,人們把娃看成女性的象征。巫山之所以為女神,從形狀上極像一個女性。其三,樸素的宇宙觀。女媧補天則是“大洪水神話”的一部分。天地混沌,災難發(fā)生時,能夠解救災難的人便被神化。其四,女性特征突出。這是母系氏族社會的特征,女性職能受到重視,比如生殖、繁衍以及婚配、制造樂器等。
榮格理論認為,文學批評的任務就是透過種種模式,探索出產(chǎn)生該模式的秘密起因和“真正含義”。他在《集體無意識的概念》中說:“與集體無意識的思想不可分割的原型概念指的是心中明確的形式存在,它們總是到處尋求表現(xiàn)?!鄙瞎诺摹芭瘛北闶呛笃谖膶W創(chuàng)作的心理原型的模本。也就是說后期文人創(chuàng)作過程中, 都逐漸形成了“原形”,借助于神話“女神”,得以展現(xiàn)其神秘性和理據(jù)性,換一種形式展現(xiàn)超我的力量,在這樣的基礎上形成獨立的文本。由于政治、經(jīng)濟、意識形態(tài)的差異性,文本也存在著變化。從女神在文學作品中的演變中能夠了解到人類社會發(fā)展的不同階段的時代特征和情感思維,也能看到不同區(qū)域人們的審美期待和文化內(nèi)涵。
上古時期文學作品和歷史記載中的“神女”形象比較接近于“神女”原型,或描寫服飾、或描寫愛情、或描寫憂國,但是還不失原始的想象和聯(lián)想。到了中古時期,“神女”形象就被變形,要么被人格化和世俗化,要么被文學藻飾化,要么被政治化和道化,要么就是被歷史化和社會化。到了現(xiàn)代,神女形象被充分政治化,披上了激進的時代色彩。當代對神女想象的塑造,更傾向于審美期待的表現(xiàn)和個人是非情懷的表達。
從區(qū)域文化的特征上來說,巫山神女折射了三峽文化的特征,而女媧折射了西北文化特征。曾有描寫“巫峽”險峻的詩歌“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巫峽不僅水流湍急,而且地勢險峻,其中巫山是十二峰之一。故而遠古時代賦予巫山女神超能力,不僅能疏通航運,幫助大禹治水,而且能夠救助打獵的百姓。山上產(chǎn)的靈芝,能為百姓治病解困。其次就是三峽特有的地貌特征,景色美不勝收,山水相間,形成水汽上升,雨水連綿,故而后人寄語“巫山云雨”。巫山的神女峰,形狀似婀娜多姿的“女性”,故而為帝女。即使不置身于巫山之中,文學作品對神女的描繪和神女職能、情態(tài)的記述,也能夠感受到三峽的風貌和地域特征?!拔咨缴衽北凰茉斓耐窦s、纖巧可愛,體現(xiàn)南方文化的特征。而北方文化卻不止于此。西北被認為是華夏文化的起源地,女媧自然也是西北女性的代表,女媧形象處處透著救民于水火的大氣和崇高。女媧補天、女媧造人、女媧解困是后世文學作品中的主要記述,對于女媧的人格化描述相對較少。西北沙塵暴和大洪水比較頻繁,對人們的生產(chǎn)和生活常常造成毀滅性的災難。女媧補天事實上就是人們渴望神救于危難之間絕望的幻想。
歷史記載的“女神”有著共同的女性特征。而后期文學作品中對“女神”形象的改造,也展現(xiàn)了不同時代的發(fā)展狀況、審美需求和地域文化內(nèi)涵。故而,女神有優(yōu)于男神的獨特性、神圣性和深刻性。
綜上所述,從古文“女神”形象的記載,到文學作品中“女神”形象的描寫,可以看出“女神”的歷史化演變。時至今日,“女神”一詞已經(jīng)被廣泛使用,泛指白富美的女性?!吧衽钡健芭瘛钡奈膶W演變背后的內(nèi)容值得追尋?;谏鐣v史和意識形態(tài)的特殊性,“女神”較“男神”有其研究的可操作性和優(yōu)越性?!芭瘛痹谖膶W中有其存在的相對穩(wěn)定性和在其演化中的必然性,有利于我們?nèi)プ穼ぁ吧衽北澈蟮臅r代特征和區(qū)域文化內(nèi)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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