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
誰都知道,落葉是秋的使者,在秋天,會有許許多多的落葉像仙女一樣飄落下來,但在春天,也會有許多落葉的。
——徐志摩
一
一個女人在街上踽踽獨行。
女人姓葉,名彩萍,今年36歲。剛到本城時,經(jīng)一位老鄉(xiāng)介紹,她來到本城最高也是最豪華的酒店——華僑飯店的停車場,當(dāng)一名洗車工。水槍、拖把、抹布,清潔劑、棕掃帚、竹掃帚。清晨四點半起床,為到省城的早班客車清洗外觀,打掃清理“內(nèi)務(wù)”,也就是車內(nèi)的座位和地板。這是昨晚十點到達的車子,今天五點半再開往省城,一天來一天去。洗完開往省城的車,吃過早飯,接下來洗開往深圳的豪華客車。這是進口車,日本豐田,高大威猛。早上九點發(fā)車,晚上到深圳,第二天早上從深圳開回來,晚上到本城,第三天早上再開深圳。洗完車子,再打掃車場,抽空,她還把候車室也清理一下,這不是她的任務(wù),不為別的,就為她自己看著舒服。做完事,她就坐在候車室休息,看車場上來往的車輛,看在那里等車的旅客,想,什么時候,自己也像他們一樣,穿戴得整整齊齊,先坐在候車室里等,再提著行李排隊上車,坐在干干凈凈的車上,開到省城開到深圳,開到哪里都行,看一路的風(fēng)景,等著到車站迎接她的人,什么人呢?男的吧,最好高高大大,壯壯實實的。這樣想著,她就偷偷地笑了一下。白日夢。她對自己說。
有一天早上,葉彩萍坐在候車室里做白日夢,突然感到兩束目光在自己的臉上和胸上掃來掃去,就像她的竹掃帚在車場上劃來劃去一樣。她抬起頭,發(fā)現(xiàn)坐在對面的一位老華僑正盯著自己看。這位老華僑最近經(jīng)常在這里上車,目光相遇,對她笑一下。這位老華僑總是穿著深藍色的西裝、白色的襯衫,系紅底白點領(lǐng)帶。她奇怪的是,她怎么會感覺到他的目光,難道他的目光和別人不一樣,會發(fā)光發(fā)熱,要不,她怎么會感覺得到呢?她也朝他笑了一下。他向她點了點頭,好像想說什么,卻聽得有人喊,到深圳的,上車了。
他對她搖搖頭,站起來,走出候車室。他沒行李,只有一個皮包,皮包是黑色的。她不由自主地跟著他走出候車室,跟到車前。他回頭看她一眼,她的臉熱了一下,低頭劃動手中的竹掃帚。一直到車開走了,她都沒有勇氣抬起頭。
這位老華僑有五六十歲了吧,卻不顯老,不顯老怎么就說他有五六十歲了呢?她說不清,也想不明白。他身上有一種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
再次見到他是一個星期之后的晚上。不知怎么的,那天晚上,她就是想在車場轉(zhuǎn)悠。轉(zhuǎn)著轉(zhuǎn)著,他的車就到了,不是他的車,是他乘坐的那輛大巴到了。他從車上走下來。她躲在鳳凰樹下,不想讓他看到她,不想讓他以為她是在這里專門等他。其實,當(dāng)她看到他從車上走下來的那一剎那,她已經(jīng)明白了,自己不是憑白無故地在車場轉(zhuǎn)悠的,她在等待他的出現(xiàn)。躲在鳳凰樹下的她,心跳不已,臉頰發(fā)燒。
他站在車下向四周環(huán)顧著,馬上就要看到她了??墒?,就在這時,好幾輛三輪車向他圍過去,他坐上其中的一輛,走了。
該死的三輪車!
葉彩萍百無聊賴地在車場上走來走去,第一次感覺到時間的漫長與難挨。有人叫她,她聽到了,卻假裝沒聽到,加快步伐,走出車場。
叫她的是她的河南老鄉(xiāng),也是介紹她到這里來打工的人,叫冬明。冬明也走出車場,緊上幾步,與她并排走。上街???他說。隨便走走,她說。你的耳朵好像有問題,每次叫你你都聽不到。你叫我了?她看了他一下。是啊。哦。她的哦,意思含糊,好像是承認自己的耳朵有問題,又好像不是。他也不計較。他們走在街上,逛街不像逛街,散步不像散步,沒滋沒味。他說,你餓了嗎?她說,剛吃過飯的。吃鹵面怎么樣?鹵面是本地特色小吃,也是她喜歡和經(jīng)常吃的早餐。我不喜歡吃鹵面,她說。你不是常吃嗎?你看見了?聽說的。瞎說。他也就不再說什么了。她往回走,他也跟著往回走,進了車場,各自回自己的宿舍。在樓下分別的時候,他似乎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
她回到宿舍,心里還是有些不踏實,像田里長著荒草。睡不著,干脆起來??磿r鐘,還不到十點。這么早呀,時間過得真慢。同宿舍的工友們還沒回來,她們都去找“朋友”,或被“朋友”找走了。這里有六張床,每張床都空著。房間空蕩蕩的,她的心也空蕩蕩的,在閩南春天的夜晚。
那個冬明怎么樣?她問自己。不怎么樣。她搖了搖頭。他在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深藍的西裝,黑色的皮鞋,大紅的領(lǐng)帶。你瘋了,他可以當(dāng)你爺爺了。葉彩萍再次感到臉頰發(fā)燙。她拿起桌上的小鏡子,湊近燈光。紅,這個紅啊,像老家的紅牡丹。這個紅啊,讓她顯得很漂亮。她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漂亮的,她很一般??墒乾F(xiàn)在,她很漂亮。她對著鏡子笑了一下,又笑一下。不害臊,不要臉!
你這不要臉的東西!這是十六年之后,他的第四個小姨子說的話。怕也是代表了他家小姨子們對她的評價吧。
有一個可以例外,就是那個最小的,老七,還有她丈夫,那個斯斯文文的知識分子。有一次,他們來,看到她在床邊喂他吃藥,就說,謝謝你對姐夫的精心照料,謝謝!
那時她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聽見似的。等他們走之后,她趴在他的身邊,放聲哭了好一陣子。他拍著她的后背,摸著她的頭發(fā),什么也沒說。等她哭夠了,才從床頭抽出幾張紙巾,遞給她。她不接,撒嬌。他就幫她把眼淚拭去。
她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她是被同宿舍工友的嬉笑聲吵醒的。她們個個像打了雞血,興奮不已,急切地,爭先恐后地說著,交流著,炫耀著,暗中比拼自己的男友。她把睜開了的眼睛閉上,靜靜地聽著,想,除了年輕,他們沒有一個比得上他!
沒得比啊。氣質(zhì),這是她從工友們的話語中聽到的一個詞,這個詞讓她豁然開朗,是啊,就是氣質(zhì)。他就是有氣質(zhì)。老是老了些,可是,有氣質(zhì)。
二
再看到他,是一個月之后的一個晚上。這次,他走得太久了,她等得幾乎失望了,絕望了,他卻出現(xiàn)了。
他從深圳來的那輛大巴上走下來,后面還有一只大箱子。她連忙跑過去,幫他把箱子提下來。這是一只大紅的拉桿行李箱。
他說,這箱子是給你的。
給我?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笑著說,是的,是給你的,我在香港專門為你買的,里面還有一些衣服和女孩子用的東西,你看看恰意不恰意,要是不喜歡,再買。
她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傻傻地看著他。他說,你很辛苦。他看了看車場,又說,這么大的車場,還要洗車,還要洗候車室。她很感動,感動得差一點眼淚掉下來。她對于自己的辛苦沒有自覺,她原以為這是她應(yīng)該做的,人生來就要勞作,有勞作才有飯吃,在她家鄉(xiāng),甚至有了勞作還吃不飽飯,還餓死人。
我,我不辛苦。
他嘆了一口氣,說,有什么難處,就來找我。
她看著他,在昏黃的燈光中,他顯得格外慈祥。此時的他,更像是老人,一個對人關(guān)懷備至的老人。可是,她與他素不相識,憑什么?她的心頭一熱,也許,他喜歡她。她的臉紅了,燙了。紅,他看不見,燙,她自己知道。知道歸知道,她還是下意識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
拿去吧,花不了多少錢的。
他說著,把一樣?xùn)|西塞到她手里,便走了。她呆呆地看著他離去。當(dāng)他消失在大門口的時候,她真想沖過去,說聲謝謝,卻沒有動腳。
葉彩萍回過神,捏了捏手中的東西,是一個小紙團。她愣了愣,拉著箱子到燈下,把小紙團展開,是一組數(shù)字:54677。她急匆匆地把箱子拉回宿舍,按數(shù)字轉(zhuǎn)動密碼圈,“叭”的一聲輕響,箱子開了。她正想看看里面的東西,卻聽到門外的人聲,連忙關(guān)上。門開了,進來一對男女,是一個室友和她的男友。他們看著大紅拉桿行李箱,大驚小怪,哇塞,哪來的洋箱子?
她說,天上掉下來的。
不會吧。
一個朋友寄的。
她不能說是送的。
室友們陸續(xù)回來了,她們圍著這只大紅拉桿行李箱,看了很久,說了很久。她們不相信她說的話,什么朋友有這么大這么洋氣的行李箱啊,不會是哪個香港客落下來的吧!言外之意,是她拾的,或偷的。她很生氣,卻說不出話來。說是一個華僑送的?鬼信。鬼也不信。
第二天,趁沒人的時候,她把宿舍的門反鎖了,悄悄地把箱子打開。乖乖!夏天的連衣裙、秋天的套裙、冬天的羽絨服、風(fēng)衣……全是街上流行的最時髦的款式。還有,畫眉毛的筆、口紅、香水……天啊,他是想把我打扮成妖精啊。還有兩只女式挎包,一只紅的,一只黑的,各裝著一千元人民幣!還有還有,四條紅色的三角褲和四副淡黃的乳罩!這個老色鬼啊,她的心跳了,越跳越快,越跳越歡。
她快暈了,真的快暈了。
不暈不行。在商場里,在別人的身上,她見過的,羨慕的,私下里想要的,睡覺時夢見的,全在這個紅色的拉桿行李箱里,她能不暈嗎?
她沒有時間細細欣賞,更來不及陶醉,有人回來了。她連忙把箱子關(guān)上,鎖好。她看了一下手中的數(shù)字,默默地記住,然后把字條揉碎,放在掌心,從窗口吹出去。碎片飄散,這個數(shù)字卻很好記,54677,我是你親親。這一定是他特意設(shè)置的。這個老色鬼,真是個老色鬼??!她的心里甜絲絲的。
天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何況,那只大紅箱子那么惹眼。一天早上,葉彩萍被叫到飯店保衛(wèi)部。部長坐在一張很大的老板桌后面,說:
聽說,你偷了一只旅客的行李箱?
不是偷的。
部長平時總是黑著臉,現(xiàn)在卻微笑著,而他的笑,讓她感到十分恐怖。她的聲音有點顫抖。
不是偷的,那就是撿的嘍?
也不是。
不會是人家送的吧?
是的,就是送的。
這么大方啊,那個人叫什么?
她說不出來,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她是想問的,可她還來不及問,或者說,不好意思問。
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
里面的東西,不能說,說出去羞死人;再說對他也不好,會影響他的名聲。她搖了搖頭。
部長拍案而起,好大的膽子啊,你剛來沒多久,就如此放肆!我問你,一個你不知道名字的人,會送你一只空箱子嗎?
不,不是空箱子。
既然不是空箱子,那你告訴我,里面是什么東西?
她的腦子里剎那間變得一片空白。她感到很虛,身子有點搖晃,想抓點什么,四周都是空的。
把箱子交上來。你被開除了。
她想叫聲冤枉,叫不出來,她想走出去,走不動。
正在這時,她聽到一聲“報告”。部長說,進來。
進來的是冬明。冬明說,報告部長,葉彩萍的箱子的確是一位老華僑旅客送給她的,我看見了。
你看見了?還有誰看見了?
很多人。
誰?
旅客下車時都看見了。
部長笑出聲來,旅客嗎,在哪里?都走了是不是?這不等于沒有嗎?也就是說,除了你,沒人能證明,是嗎?
是的,他們都走了。車場上是空的,最后,那位老華僑也走了。
你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是吧?
是的。
我記得她是你的老鄉(xiāng),是你介紹進來的,是吧?
是的。
那好,從現(xiàn)在起,你也被開除了。
箱子被拿到保衛(wèi)部,她和冬明被開除了。冬明很快就在一個建筑工地上找到活,而她,卻什么也不做,每天都到華僑飯店的車場,等他。她不是干等,她一邊干活一邊等。原來干什么,現(xiàn)在還干什么,不拿錢,沒人趕她。
那些日子真難熬!
她不放過任何一部進出的大巴車,她明明知道,他只有在從深圳回來的車上才可能出現(xiàn),而她卻把視線拓展到廣州和上海穿梭的大巴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就是沒有他。那個慈祥的老色鬼仿佛人間蒸發(fā)了。
就在她接近絕望的時候,他出現(xiàn)了。她看到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愣在那里。他走過來,說,想我了吧?
她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眼淚就跟著簌簌地掉了下來。
那些東西還恰意吧?他說。
她知道他說的是那只大紅的拉桿行李箱和箱子里的東西。被沒收走了。說著,她便哭出聲音來。他把她帶出車場,找了一個安靜的地方。那地方是酒店對面的一個街心花園,有一組石頭桌凳。他讓她坐下來慢慢說,她就把這些日子的委曲細細地說了。他說,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們明天去找那個部長,把東西討回來。
第二天,他們來到酒店保衛(wèi)部。部長很客氣地接待他們,說,我知道您遲早會來的。部長說的“您”,不是她,是他。他說,部長,那行李箱是我送給她的。部長笑了笑,說,有人舉報,我不得不公事公辦。這是誤會,我們也是為了飯店的安全……部長還沒說完,他就帶著她拉著箱子走了。
她不知道他要帶她到哪里,但她知道,從此她要過另一種生活。
可惜了,她說。
什么?他停住腳步。
那些工資應(yīng)該補回來的,白白掃了二十多天車場。
沒白掃,要是不掃,我能找到你嗎?她想,也是。
他把她帶到一個叫水仙花園的小區(qū)。水仙花是本市的市花,水仙花園是本城當(dāng)時最好的住宅小區(qū)。他把她帶進18幢6樓,打開一個門,然后拉過她的手,把一串鑰匙放在她的手心,這房子從今往后,歸你了。
這是一套小套房,一房一廳一廚一衛(wèi)一陽臺。她到處轉(zhuǎn)了轉(zhuǎn),坐在房里的新床上,什么也說不出來。這一切都太突然了,太像電視劇了,她就是女一號。
好了,你休息吧,我走了。
走?
我得回家。
你有家?
看你說的,我這么老了,能沒有家?有家有老婆,兒子媳婦女兒女婿,還有四個孫子。
他就這樣走了,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那套房子里。
這里應(yīng)有盡有,廳里有沙發(fā),有電視,房里有床有衣柜,床頭還有張梳妝臺,一面大鏡子,幾個小抽屜,廚房里有冰箱,有各種廚具,衛(wèi)生間里有毛巾牙刷衛(wèi)生紙,也有一面大鏡子,還有各種化妝品……她對著鏡子站了許久,反反復(fù)復(fù)地撫摸著,拍打自己的臉頰,不是白日夢。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餓了,打開冰箱,魚、肉、青菜、香菇、木耳……她又一次哭了,哭得一塌糊涂。
她想不出他對她如此眷顧的理由。她再次到鏡子前,仔仔細細地把自己審視了很久。說來慚愧,和街上見過的女孩子相比,她實在沒有什么出眾的地方。她想不通,她要問他,問個明白。
晚上,他沒有來。
一天,兩天,三天……他一直沒來。開頭她不敢出去,怕他來了找不到她,慢慢地,她就在房子里待不住了,畢竟還年輕,她得到外面去透透氣。
三
有一天晚上,她在街上閑逛了一陣子,回來的時候,看到窗戶亮著燈光。三步五步上得樓來,開了門,果然是他!
她跑過去,倒在他的懷里,嗚嗚地哭起來。
那天晚上,他們在一起了。他的勇猛,不亞于年輕人。
她出血了,十分害怕,他卻哈哈大笑,說,我看人歷來很準的。
你看過很多人,很多女人嗎?她怯生生地問。
他說,我閱人無數(shù)。
她有些不高興了。她的不高興寫在臉上,寫在嘬起的小嘴唇上。
他說,我是個花花公子,從小就是。
他告訴她,他曾經(jīng)是個少爺。在一個遙遠的山村,他們家擁有一大片田產(chǎn)、茶園和一幢小洋樓。在香港,在南洋,他們家族還有許多他說不清的產(chǎn)業(yè)。在本市,他們家在臺灣路有一片房產(chǎn)。當(dāng)然,他對他們家的財產(chǎn)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家里的財產(chǎn)給他提供了無數(shù)快樂的日子和許多他喜歡的女人。后來,解放了,他也結(jié)婚了,一切都改變了。
當(dāng)不成賈寶玉了,他說。
什么假寶玉?她一臉茫然。
哦,你不知道《紅樓夢》。他摸了摸她的臉頰,那就不說他了。
就這樣,他有時來,有時不來,來與不來都不定。仿佛是想來就來,想不來就不來。他每個月給她兩千塊錢,說,阿葉,你想出去做工也可以,不想也可以,隨你。只有一個要求,你必須住在這里,不能讓我找不到你。
葉彩萍二十一歲生日的時候,他帶她去了一趟北京。
在北京,她玩得很開心,但讓她感到不爽的是,每回到旅館,那些服務(wù)員都用一種怪怪的目光看她。他對人們說,她是他的孫女。鬼信,鬼也不信。他無所謂,用他特有的慈祥的微笑迎接別人探尋和挑剔的目光,把那些目光中刀子一般的尖利化為不自然的有點慌亂的躲閃。這就是他的從容和老到。她卻很不自然,第一次體味到那種叫“尷尬”的處境,卻不知道如何運用這個詞。
以后她的每一個生日,他都和她在一起,大都帶她外出旅游,泰山、華山、衡山、恒山、嵩山、黃山、峨眉山、九華山、五臺山、普陀山、雁蕩山……她是山里長大的,對山不感興趣。他說,別的山不去,我們就去莫干山,莫干山可是當(dāng)年蔣介石和宋美齡度蜜月的地方。蔣介石,反動派!不去。他苦笑了一下,只好帶她玩城市,上海、南京、西安、成都……最讓她興奮的是開封的包公祠,在眾多歷史人物中,她只對包公有印象。在包公祠,很虔誠地點了一炷香之后,她問他,為什么這里的包公和戲臺上的不一樣?哪里不一樣了?他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說,這里的包公額頭上沒有月亮。他哈哈大笑,說,這里是真包公,戲臺上的是假包公。你胡說。她第一次反駁他。因為小時候母親告訴過她,包公額頭上的那彎月亮是照妖鏡,所以他能斷出別人斷不了的案子。我胡說,我胡說!他說,有胡子的人就喜歡胡說。她笑了起來。那一天,他們在一家面館吃陽春面。開封城里好東西很多,她就喜歡吃陽春面。他依了她,出門,他什么都依他。他說,你是我的主子,我都聽你的。她知道他哄她,可是她十分高興。多可愛的老頭??!
吃完陽春面的那個晚上,她突然萌發(fā)了回家看看的念頭。也許是街上以河南起頭的單位門牌喚醒了她的某種記憶,雖然家里沒人了,但童年的記憶還在,父母的墳頭還在。可是她記不清她家的地名了。
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會買一張當(dāng)?shù)氐拇蟮貓D。他用放大鏡找了許久,最后說,找不著。
在洛陽,在龍門石窟,他在盧舍那大佛前停留了很久。她說,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尊石菩薩嗎?他說,這尊石菩薩與眾不同,他是佛不像佛,更像世間人,那么莊嚴,又那么慈祥,微笑地看著這個世界,看著蕓蕓眾生,看著我們。
她于是很認真地把這尊大佛從上到下看了好幾回,最后目光停留在大佛的臉部,突然說,我想回家。
說這話的時候,她自己嚇了一跳,怎么會冒出這么一句不著邊際的話呢?是菩薩叫她這么說的,還是菩薩讓她想起了母親?
他愣了一下,說,不是找不到嗎?要是知道在哪里,我一定帶你回去。
是啊,那個時候真傻,跟著老鄉(xiāng)走,一路轉(zhuǎn)了幾次車,把自己轉(zhuǎn)暈了??墒牵赣H是不希望自己回去的。母親會說,回來做什么?回來還不是餓死!哪里有飯吃,哪里就是你的家。
她說,我不回家,你就是我的家。
他用灼熱的目光看著她,要不是在這神圣的地方,他一定會把她抱起來,死命地親。
四
一個夏日的夜晚,葉彩萍獨自坐在客廳里,聽電風(fēng)扇的吱吱聲,看對面樓房窗內(nèi)的燈光,和燈下依稀閃動的人影,實在無聊。她想,他不會來了。那些窗燈亮了滅了,那些閃動的人影現(xiàn)了沒了。她坐在梳妝臺前,把自己的眉毛畫了,口紅點了,穿上墨綠的連衣裙,挎上黑色的坤包。她畢竟是個年輕女人。
在街上,不知什么時候,她被一個胖男人盯上了。胖男人跟得很緊,她甚至能聽到他的喘氣聲。這里太暗了,危險。她想。其時,他們正走在一條林蔭道上,幾乎所有的燈光都被茂密的樹葉擋住了。
小姐,小姐!后面的男人說,開個價。她站住,轉(zhuǎn)頭說,走開,我不是那種人。胖男人在她身邊繞了一周,從頭到腳把她看了一遍,笑嘻嘻地說,你是哪種人?走開!她大聲喊。婊子!還裝什么正經(jīng)。胖男人輕蔑地說,離她而去。
她想追過去給他一巴掌。想想,算了。
回到家里,坐在梳妝臺前,葉彩萍把自己仔細地看了很久。她審視鏡子里的自己,眉毛太細,嘴唇太紅,的確有點風(fēng)騷模樣。她雙手掩臉,不敢再看了。
也許,每個女人的骨子里,都有風(fēng)騷的欲望。
那天早上,她把房子清理干凈之后,打開電視,手中的遙控器按來按去,按得心煩。她有點氣急敗壞地想,還是找點事情做吧。
她知道延安西路新開了一家家政服務(wù)公司,叫如意。她沒什么技能,只能做家政,給人家打掃房子看看孩子。她到如意公司,找了一份工作,護理一位女病人。當(dāng)天下午,如意公司的工作人員把她領(lǐng)到臺灣路的一戶人家,單門獨戶,三層樓,前面還有一個小院子,很有氣魄。這家的女主人病了,躺在床上,一家人忙得團團轉(zhuǎn)。女主人姓石,人稱石先生,原來當(dāng)過教師。本地閩南話“先生”一詞與姓合稱,聽起來就像一個單字的“姓”,比如,石先生,說起來就是“石姓”,姓石的先生的意思,不分男女。
由于病,石先生的臉色十分蒼白,但五官依然透著清秀與文雅。她站在床邊,石先生的女兒介紹說,這是新來的,葉彩萍,阿萍。病人微笑著說,辛苦你了。她想,還沒做活,談不上辛苦,太客氣了。嘴里說,應(yīng)該的。
石先生的女兒叫阿娟,已經(jīng)買好了下午去深圳的車票,要回香港。阿娟一一交代注意事項之后,便把這個家交給了她。臨走,給她一個電話號碼,說,有什么事就打這個電話。
阿娟一走,房子顯得空蕩蕩的。床上的病人沒有一點聲息,是睡著了,還是不做聲?
她輕手輕腳地走進臥室,見病人的眼睛閉著,正想退出去,卻聽得一個微弱的聲音說,我想吃點水。聲音游絲一樣飄進她的耳朵。好的,石先生。她給病人倒了水,試了水溫,想找吸管,沒有。便說,石先生,我喂你吧。病人微笑點頭。她就坐在床邊,喂她。吃了幾口,病人搖搖手,不吃了。她坐在床邊不動,一會兒,就聽到微微的鼻息聲,病人睡著了。她輕輕地退出臥室,坐在客廳沙發(fā)上,不知道要做什么,怕弄出聲響,攪醒病人,只好什么都不做。
這房子真大。一樓有一個大廳、一間廚房、一間儲藏室、一間客房,二樓也是一廳帶三房,三樓只有三間房,卻有個臨街的大陽臺。陽臺邊上擺著幾盆花,說不出名字,由于得不到照顧,零零落落,不成樣子。石先生住在二樓的一間臥室,為了方便照顧病人,她就住在隔壁。
屋里安靜得能聽出時鐘走動的聲音。墻角有座跟人一般高的大鐘,那左右搖擺的墜子,讓她想起他身上的一樣?xùn)|西,不禁微微地笑了一下。笑過之后,她突然感到,這屋里蕩漾著一種氣息,親切而陌生。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氣息呢?似曾相識,又依稀縹緲。
就這樣,在這種親切而陌生的氣息中,她小心翼翼地侍候著躺在床上的病人。無事時,就想他,想他的同時,就希望見面給他一個驚喜。什么驚喜?她一天能掙五十塊錢。每天她都會回家兩次,白天是利用上街買東西的機會,晚上是在石先生睡著之后。她在家里做了許多記號,只要他一回來,她就知道。他一回來,她就立即辭去工作,陪他,哪怕只有幾天。
有一天,喂過藥,石先生突然嘆了一口氣,說,這個死鬼,也不回來看我。她脫口問,誰?石先生沒有回答,只是自言自語地說,恩斷義絕,恩斷義絕了。正說著,聽到門聲,石先生的眼睛亮了一下。
進來的是一群女人。她們圍到床邊叫大姐,七嘴八舌,好些了嗎?吃藥了嗎?吃得下飯嗎?睡得好嗎?其中一個轉(zhuǎn)頭看她一眼,說,這是新來的保姆嗎?石先生說,是的,來幾天了,叫阿萍。石先生轉(zhuǎn)而對她說,這些都是我的妹妹,這是老四。老四對她說,是萍水相逢的萍嗎?她點了點頭。哪里人?河南。河南哪里?她搖搖頭,說不清。能看看你的身份證嗎?阿萍說,我是如意公司介紹來的,他們驗過了。我再看看。她只好回房間拿身份證。老四對照著她的臉,認真地看了許久,掏出手機,把它拍下來。然后把身份證還給她,笑著說,現(xiàn)在假的太多,請你理解。還習(xí)慣吧?她說,還行。老四又說,你要盡心,做得好,我們會獎勵你的。
在姐妹們圍著大姐說話的時候,老四在房里四處看,還把冰箱打開來,說,冰箱里不要放太多東西,最好都買新鮮的。吃的方面,不要省,大姐喜歡吃什么就買什么。當(dāng)然,醫(yī)生交代不能吃的東西不能給她吃。她頻頻點頭答應(yīng)著。知道我的電話號碼嗎?她想起石先生女兒阿娟臨走時交給她的電話號碼,便說了個號碼。老四說,這就是我家里的電話,有事就打這個電話。她點了點頭。
老四交代之后,就到房里和大姐說話。這時從房里走出另一個妹妹,和其他人相比,同一個臉形,同一個身材,卻顯得清秀一些,苗條一些。她微笑著對她說,大姐精神不錯,謝謝你啊。她突然有一種感動,說,沒什么,我會盡心的。
姐妹們走后,葉彩萍突然想,他說過,他家有許多小姨子。
起風(fēng)了。街上不明不白地傳來嘭的一聲響,嚇出她一身冷汗。有幾片葉子從窗外飄過。有小孩在下面唱歌,唱的是本地閩南方言:
人插花,伊插草;
人抱嬰,伊抱狗;
人哩笑,伊哩哭。
人未嫁,伊跟人走;
人坐轎,伊坐畚斗;
人困紅眠床,伊困屎■口。
石先生說,把窗子開大一點,很久沒聽到這么好聽的兒歌了。她把窗戶全打開,下面的孩子卻不唱了。她探出頭去,下面沒人,唱歌的孩子跑了。石先生說,可惜了。她說,石先生,什么歌那么好聽,你也會唱吧?會的,小時候唱的,很小的時候,有五十多年了吧。于是石先生就躺在床上輕輕地唱,唱完之后,還把歌詞的意思一句一句地給她講了一遍。
她聽得目瞪口呆。這是在說她嗎?不,不,不可能。是她自己多心了。
她的臉紅一陣,又白一陣。石先生唱完歌,似乎還處于興奮之中,臉頰發(fā)紅,不停地喘氣。她說,石先生,您要不要水?石先生說,那就吃一點吧。吃了水,石先生臉上的紅潮漸漸退去,恢復(fù)死白的模樣。她看到石先生眼里一片模糊,而且很快就閉上了。
主人睡著了,這房子就是她的天下。她突然想,來了這些日子,居然沒有細細地看看這房子。她老實本分,堅持家政公司交代的原則:該看的看,該聽的聽,該說的說;不該看的,不該聽的,不該說的,就不看不聽不說。然而現(xiàn)在,她忽然惡作劇般地想,偏要仔細看看,人家不是把你的身份證看得很仔細嗎?還拍了照!于是,她從一樓到二樓到三樓,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走過,慢慢地看,慢慢地聞,像狗一樣。能打開的櫥子,一個個地打開,打開關(guān)上,關(guān)上打開,像頑皮的孩子。她想起電視劇里辦案的警察,手里還牽著警犬,更樂了,偷著掩嘴笑。
三樓三間房,一間是阿娟的,一間是阿娟弟弟阿偉的,還有一間,阿娟說,是我父親的房間。她打開房門,那種似曾相識的氣息突然濃重起來。她的心突突突地跳起來。她退出來,感到很害怕,仿佛他就在里面等她。她走到陽臺,大口喘氣。那幾盆花當(dāng)中,居然有一盆開了,三五朵,粉紅的小花,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日日紅。這花什么時候開的?來的時候沒開,她也沒工夫去澆水。阿娟沒交代,石先生更從不提起。這是被人遺忘了的擺設(shè)。她走近日日紅,用兩根手指從底下托起花朵,單薄的柔嫩的花瓣貼在她的手指上,一種從來未有的憐憫之情油然而生。她鼓起勇氣,重新走到那個房間門前。正要推開房門,聽得二樓咣當(dāng)一聲。她匆匆返身下樓。
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石先生坐在床頭,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她連忙過去扶住她,把她放躺下去,給她吃藥。同時給老四打電話。
石先生很快被送進醫(yī)院。
不知不覺中,病人的床前,已經(jīng)圍了一大堆人,從老二到老七,還有她們的丈夫。老七站在外邊,指著她對身邊的男人說,這就是我給你說的那個阿萍。那男人很斯文很有禮貌地朝她點點頭,說,辛苦了。弄得她不知說什么好。
第二天,又來了一堆人,是從香港趕回來的,石先生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內(nèi)孫外孫,大大小小七八個。老四問阿娟,你父親沒回來?阿娟無奈地攤攤手。石先生說,他不會來,我在,他不敢回來。他是在等我死。我偏不死,我不能讓他太快活了。
老四說,姐夫沒那么壞,他身體也不好。
石先生的身上插了好幾根針,吊著瓶,醫(yī)生說,還在危險期,病人的情緒是不能激動的。
從人群中鉆出一個可愛的小男孩,清清脆脆地叫了一聲奶奶。石先生的臉上就有了親切的笑容,伸出那只沒有插針頭的手,將他的小手捏住,說,你啊,將來一準也是個小花花公子!
所有人都笑了起來。
葉彩萍有時很怕對著石先生的眼睛,怕石先生從她的臉上看出點什么;有時又很想對著石先生的眼睛,想從石先生的眼里看出一點什么。她想到“做賊心虛”這個從小就經(jīng)常聽說的詞??墒牵皇撬业乃?,是他找的她。她什么也沒偷,是他主動送上來的,白送,還倒貼?;ɑü樱约阂渤姓J。她笑了一下,花花公子,該死的家伙,等他下次回來,一定不能饒他。
然而,她又退一步想,天下哪有這么巧的事情?想想不覺好笑。
可她還是想找個機會,到三樓的那個房間去看看,就像辦案的警察,必須找到確鑿的證據(jù)。
五
葉彩萍沒有取證的機會,幾天后,石先生在醫(yī)院猝然去世,她的看護工作就此完結(jié)。她的行李是在老四的陪同下拿出來的。老四要回了大門鑰匙之后,給了她工錢和獎金,然后很客氣地把她送到門口。她很想再看看老七和她的丈夫,和他們道個別,可惜他們沒跟著來。
她回家的第三天晚上,他來了??礃幼虞p松愉快,不像是剛死了老婆的男人。她想法子試探他,卻不得要領(lǐng)。
那天晚上,他勇猛異常,正是人們常說的,小別勝新婚。
激情過后,她從抽屜里拿出一條領(lǐng)帶。這是她專門到華僑商場為他精心挑選的,藍底白星,裝在一個十分洋氣的盒子里。赤身裸體的她站在床前,把手放到身后說,我送你一件禮物??墒?,她卻聽到一陣輕輕的鼾聲,他睡著了。
他累了,畢竟是六十多歲的老人。她十分憐惜地坐在床邊,看他沉睡的樣子。不,他不是石先生的花花公子,他是她的花花公子。她情不自禁地低頭親了一下他有著三條皺紋的額頭。沒想到,她被他緊緊地抱住了。他的手像鉗子一樣,讓她動彈不得。動彈不得的她倒在他的懷里,軟軟地笑了。
他躺在床上看著她,眼睛是那么明亮有神,簡直能穿越她的胸膛,看到她的心。他說,親親,你就是我的唯一。
他們的“蜜月”持續(xù)了好多年,她有點吃驚,有點困惑。后來她才發(fā)現(xiàn),這個老色鬼是做了手腳的,他偷偷地吃著一種什么藥。
她說,你得注意身體,悠著點。要是沒了你,我可怎么辦?他說,放心,我不會扔下你不管的。
他們在一起,算起來有十六個年頭了。十幾年來,她的每個生日,他都會給她一個驚喜。最難忘的是三十歲生日,那個生日,他們是在上海浦東的東方明珠旋轉(zhuǎn)餐廳里度過的。一切都十分美好,眼底是萬家燈火,她穿著他為她置辦的深藍色旗袍,外面罩了件網(wǎng)眼白絲線衫。在旅館的大鏡子里,她看到的不是她,而是某個電影明星。原來,大明星都是穿出來的。那次上海之行以后,她再也沒穿過這件旗袍。旗袍只能在上海穿,穿在小城市的大街上,就成了妖精。
那個生日之后不久,他就病了。他的病來得很突然。在一次正常的體檢之后,醫(yī)生對他說,你的家人呢?他說,有什么事直接告訴我好了。醫(yī)生說,還是請你的家人來吧。他說,我妻子死了,孩子們都在內(nèi)地。醫(yī)生只好如實相告,他得了肝癌。
他是在一次歡愉之后,笑著告訴她的,她一下子就嚇哭了。
那時,他已年過古稀。他說不叫古稀,叫從心所欲。他微笑地撫摸著她的頭發(fā),說傻孩子,死只是個時間問題,每個人都一樣。
我不讓你死!她說,你死了,我怎么辦?
好辦,找個好人家嫁了,現(xiàn)在就給你找。
不找不找!她掩住他的嘴,你不會死的,只要我不讓你死,你就不會死。
是的是的,你是上帝派來的,我的天使。
那天,他們又瘋狂了一次??床怀鏊砩嫌胁?,但是,他開始吃藥,一大堆西藥和中成藥,亂七八糟的藥名,她一個也看不懂。
生活沒有多大的變化,只是多了一份牽掛。他還是經(jīng)常走動在香港和本市之間,偶爾會帶她出去走走。
他每天都在吃藥。他吃藥的動作很斯文,神態(tài)優(yōu)雅,臉帶微笑,仿佛不是在吃藥,而是做一件很有意思的細活。那段時間,她常常在夢中看見他安然地躺在棺材里。那是一副漆黑的,黑得發(fā)亮的棺材,蓋子不知是什么時候打開的。她只看到他慢悠悠地走過去,回頭朝她笑了一下,然后爬進去,緩緩地躺下。她叫著,追過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死了,鼻孔里沒氣了。此時那沉重的棺材蓋自動地飛了起來,她叫著哭著推著,不讓它蓋上。她每次都是在自己的哭叫聲中醒來。
又做夢了吧?他躺在她的身邊說。她就躲進他的懷里,在他的懷里悲泣。他安慰她,還沒那么快,我會把你的事安排好的,你不用擔(dān)心。她說我不擔(dān)心自己,我只擔(dān)心你。
六
一年前,病魔終于張牙舞爪地將他擊垮了。像座鐵塔一樣強壯的他,轟的一聲倒塌了,再也爬不起來。
她是鼓了很大勇氣才按響臺灣路上那座大宅的門鈴的。好在,出來開門的是老七。
老七開門,一見到她,驚喜地說,怎么是你?太好了,你和我們家有緣啊,快進來。
而老四見到她,一臉的冰霜,說,要知道他說的是你,我們寧可到中介找個不熟悉的。
老七不解地看著四姐說,熟悉的不是更好嗎?
老四說,你自己去問大姐夫吧,就問他,這女人和他是什么關(guān)系!
從他發(fā)病到她第二次走進這個家門,大約相距一個月。
他是在她的床上發(fā)病的,從快樂的巔峰一下子跌落到災(zāi)難的深谷。他先是不停地喘氣,然后就昏迷不醒。她當(dāng)即把他送進醫(yī)院,然后打手機,說明他的情況和病房號,在他的家人到達之前,悄然離去。
這一切,都是他事先安排好的,手機號也是他給的。他說,萬一我病倒了,你先把我送進醫(yī)院,然后,你就離開,讓他們來收拾。
她進門時,石先生的孫子小小從樓上走下來,看著她說,我認得你。
她走進他的房間,這是二樓石先生原先住的房間,不是三樓他自己的房間。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相對無言。老四跟進來說,大姐夫,你的人來了,我們該走了。
老四是個說一不二、干凈利落的人,說走就走。她一走,其他人也跟著走了。一時間,熱熱鬧鬧的房子就冷清下來。小小的母親從樓上走下來,說,是你啊,也好,老人就交給你了。說著,就把小小牽到樓上去了。
她在他的床頭坐下來。他說,原來,你是來這里服侍過她的。她說,你沒問,我也就沒說。他從被子里伸出手來,抓住她的手。她動了動,看了看門口,沒有把手抽出來。
老七說得好,這是我們的緣分。不單是你和我,也是你和這個家的緣分。你是這個家的一份子。她說,我算什么?他拉了一下她的手,她伏下去,他在她的耳邊說,如夫人。
她搖頭,不懂。
他說,就是小夫人,偏房,就像皇宮里的貴妃。
她很開心地笑了。她的笑帶著淚花。怕他的兒女下來看見,連忙拭去。
是的,她和這個家似乎有點緣分。她到過他的老家,到過他家的祖厝和他們村的祠堂,那里供著他們家族的歷代祖宗。那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患了不治之癥之后的一個夏天。他說,他死后,也會在這里放一塊牌位,上面寫著,第幾代某公諱什么。她笑了起來,笑聲很清朗,與陰暗祠堂里的氣氛很不協(xié)調(diào)。她連忙用手掌掩住嘴巴。他很正經(jīng)地說,不能笑,我是認真的。人死了,進不了祠堂,就成了孤魂野鬼。
他的老家在一片高山的小盆地中央,那些山看樣子不比她老家的山低,可是,就是在這樣一塊小小的盆地上,坐落著幾十幢小洋樓。他說,這些小洋樓都不是現(xiàn)在蓋的,老的已經(jīng)有上百年,新的也有四五十個年頭了,是出了洋、發(fā)了財?shù)娜A僑們寄錢回來蓋的。這里窮山惡水,可是,從明朝開始,這里就有人出洋謀生。在東南亞有成千上萬從這里走出去的華僑,他的曾祖就是其中的一位,不算太富,但也說得過去。所以,他家在建國前,就在城里買了一片房子,在香港也有產(chǎn)業(yè)。她驚訝地伸了伸舌頭。
他說,你想不想進這個祠堂?她說不想,她不想死后的事情,只想活著的時候,在城里好好過日子。他笑了,說,想也進不來。她知道他的意思,她不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她并不忌妒他的妻子,她隨遇而安,從不想得不到的東西。她有他的愛他的疼惜,已經(jīng)很滿足了。再說,他每個月還給她錢,她可以不工作就過著和城里人一樣舒適的生活。她存折里的數(shù)字,隨著時間的推移,還會不斷地增加。將來,她可以找一個好人家把自己嫁了。這不是她說的,是他說的。他說這話的時候,沒有傷感。他把什么都看得很開。
現(xiàn)在他病了,躺在床上。
他的身上有一股味道,一個老人和一個病人混合起來的氣味。這氣味有一種天然而頑固的、無形而超強的排斥力,把人們往外推,連他的兒子女兒都不想接近他。
她喜歡這個氣味,她習(xí)慣這個氣味。他疼痛時,她為他撫摸緩解;他孤獨時,她陪他說話;他喜歡干凈,她為他擦身子,換衣服;晚上,她陪他睡覺。
她的角色,別人無法替代。
她喂他吃流質(zhì)的東西,牛奶、精肉湯、魚湯、青草藥……這些東西一次次地喂進去,又一次次地從他的嘴角流出來,她一次次地擦拭,又一次次地喂,不厭其煩,還伏在他耳邊鼓勵他。
疼痛難忍的時候,他不哼不叫,只要她躺在被窩里,靜靜地陪著他。他把干枯的手伸到她的懷里,不停地撫摸著她的乳房。他說,這樣很舒服,能抵抗和減輕疼痛。有時,半夜醒來,他還要她撫摸他的下身。實在疼得不行了,他就讓她捏一捏,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她就用柔軟的小手去撫弄他的生命之根。以前,她的動作會讓它昂然挺立,發(fā)出快樂的顫動。如今,一切努力都是徒然,它軟綿綿的,連蚯蚓都不如。可他還是呻吟著,快樂地迎接疼痛的挑戰(zhàn)。
對于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她只想盡量地減輕他的痛苦。盡管他們的關(guān)系特殊,敏感而復(fù)雜,羞于言人,難以面世,但她無所謂。她就是一個從山里到城里來謀生活的平凡而又渺小的女人,她只記住他對她的好。
門砰的一聲響。這門的響聲,像一只無形的手,一下子揪住她的心,緊緊捏一下,又突然放開,酸得發(fā)麻。
她對突如其來的門聲有一種特殊的感覺。第一次和他做愛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門響,把她嚇出一身冷汗。那時,他像年輕人一樣猴急,居然忘了把門關(guān)死,風(fēng)一刮,咣當(dāng)一聲,把她嚇出一身冷汗,剛剛到來的激情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帶著又酸又麻的感覺,她動了一下,想起身。他卻揪住她的手,捏得死死的,不讓她動。他說,就這樣,習(xí)慣就好,總是要讓她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保姆。
臥室的門開了,老四站在門口大叫,真不要臉!說著,又把門砰地關(guān)上。
她說,我還是起來吧。他說,再躺一會兒。外面不停地傳來輕微的碰撞東西的聲音,這是老四在拿東西出氣。
而這個肝癌晚期的風(fēng)流鬼,他的臉上居然還露出小孩子一般調(diào)皮的勝利的笑容。自從病倒以來,他很少這樣笑過。當(dāng)然,以前他是常常這樣對她笑的。他總是在她意想不到的時候,給她一個驚喜,一件小禮物,或是一個小動作,當(dāng)他得逞的時候,他就是這樣一副得勝的調(diào)皮的笑容。
從此,老四每次來,都要把開門和關(guān)門的聲音弄得很響。老四很不情愿地習(xí)慣了他和她的“無恥”。但她還是要提醒他們,她來了,她不想讓他們太舒坦,在她看來,他們的舒坦就是大姐的恥辱。
臥室的門關(guān)著,再也沒人隨意開門了,包括他偶爾回來的兒女們。這臥室就是他們的天下,這種默認是他們的勝利。但,她還是有些不自在,畢竟,在大廳里,還掛著石先生的遺像。
老四說過,要不是看在大姐的份兒上,看在阿娟和阿偉的份兒上,她才懶得理他。此時,阿娟和阿偉都在香港,他們把照顧父親的職責(zé)委托給老家的阿姨們。他們的父親在內(nèi)地還有一份退休金,更主要的是,他們的父親喜歡在內(nèi)地。好幾年前,他已經(jīng)把墓地買好了。有時,他會到墓地去看看,仿佛是去看一幢新買的別墅。
當(dāng)初,我的眼睛被狗屎糊住了。老四總是當(dāng)著大姐夫的面說這樣的話。大姐與姐夫戀愛的時候,老四才十四歲,所有家人都反對大姐的戀情,只有老四堅決支持,理由很簡單,大姐喜歡的她就喜歡。在七姐妹中,老四和大姐最親,性情最近。就憑這對“狗屎眼”,老四有了在大姐家大聲說話、隨便指責(zé),甚至頤指氣使的特權(quán)。
私下里,他對她說,你就當(dāng)沒聽見,大面子還是要說得過去,得罪老四就是得罪所有的小姨子,許多事還得靠她們。
病倒之初,他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內(nèi)孫外孫,轟隆隆地都來了,圍著他轉(zhuǎn),可是過不久,又都轟隆隆地回香港去了。平時,也就是他的那些小姨子和連襟來探望得多。在這些小姨子當(dāng)中,老四來得最勤,老大臨終前對她有所交代,有點清宮戲里“顧命大臣”的味道,連他有時也得看老四的眼色。
她有些吃醋,說,你是不是喜歡上老四了?他不說話,只看著她笑。她在他的額頭上親了一下,說,我還是起來吧,省得她把東西都碰壞了。
如此不久,她就是當(dāng)著大家的面,也敢于把手伸進他的被窩,為他撫摸、按摩;把尿壺放進被窩里,為他接尿;甚至給他洗身子換衣服,做一個公開的“如夫人”。
這種挑戰(zhàn),讓她很開心,讓他的小姨子們很別扭。老四說,不來了,看著惡心??墒沁€得來。別人可以不來或少來,她必須來,還得常常來,她是“顧命大臣”,她得為大姐看住這個家,不能讓她這個狐貍精把家產(chǎn)奪走了。
七
一天半夜,在睡意蒙眬中,她感覺到一個硬硬的東西在自己的乳房上劃來劃去。先是劃來劃去的,然后是繞著乳頭打圈,左邊繞一圈,右邊繞一圈。她笑了,說,癢??磥恚@時好一些了,不疼了。她抓住他的手,順著他干枯的手指摸到一張硬硬的小東西,她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張銀行卡,心不禁怦怦地跳了起來。
他說過,他要給她一筆錢,讓她下半輩子不愁吃不愁穿。
他們,知道嗎?她有些忐忑地問。
這和他們沒有關(guān)系。
她沒再問,相信他的話,這不是買賣。
其實,這就是一種買賣。他感到自己很可恥,他對不起她。在他所相處的女人當(dāng)中,她不是最漂亮,也不是最年輕的,但她最樸實最死心眼,也最讓人難以忘懷。也許,是命運的牽扯,她服侍過他的妻子,而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也是她陪在他的身邊。他對不起許多女人,包括他的妻子,但他想盡可能地對他的阿葉好一些。
他閉上眼睛,默默地為她祈禱,希望她將來找一個好男人,把自己嫁了,結(jié)婚生子,過所有女人應(yīng)該過的正常生活。
她在黑暗中掉了眼淚,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她夢見他把她的手抓過去,放在他的私處,她笑了,把自己笑醒了。
原來天已經(jīng)亮了。她看他睜著眼睛,就問,你沒睡?他說睡不著。
她撫摸他的根,安慰他,會好起來的,和從前一樣。真的?真的。他笑了,笑得很燦爛,帶著孩子一般的天真。笑過之后說,不行了,這是任何人也改變不了的事實,又老又病,上帝也沒辦法。她于是伏在他的身上哭起來。他撫摸著她柔軟的頭發(fā),任她哭。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走進來。她直起身,拭去淚。
進來的是老四,看她的眼眶紅紅的,說了句,狐貍精,這是做給誰看???
他摸著她留在被子上的一片潮濕,嘆了一口氣。
趁上街買菜的時候,葉彩萍到銀行,用卡取了一百塊錢。她想問營業(yè)員,卡里還有多少錢,又不敢問,怕引起懷疑。
他說,沒錢用的時候,你就取一點,不挨餓,有衣穿,有房住。等有好人家就把自己嫁了。但不能急,急了容易看走眼。有了錢,你就不急。不能讓人家知道你有錢。好衣服不能穿,不能張揚。一個女孩子家,張揚容易出事。千萬小心,這個社會到處是陷阱。這些,是他陸陸續(xù)續(xù)對她說的話。她記住了,感動得不行。他牽掛著她。
她取錢的時候,看到那個女營業(yè)員的眼神有點陰,怕是不相信她有一張體面的金卡。也是,這年月有誰拿著一張金卡只取一百元錢呢?她笑了一下,可是那個女營業(yè)員卻把頭扭到一邊,不再理她。
他可以當(dāng)你祖父了!第一次看到她在他的被窩里之后,老四把她叫到三樓陽臺,很嚴肅地對她說,不要和我說什么感情,你還不是為了他的錢。他是有錢,可這些錢是他的兒孫們的,你一分錢也別想得到,用什么手段都沒用。老四還說了許多話,她都沒聽進去,她在想一個問題,一個和錢沒有關(guān)系的問題,一個她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的問題:
他愛過我嗎?
她不知道?;蛘哒f,她弄不清楚,什么是愛情。
她這一輩子,沒有像其他年輕人那樣愛過,像電影電視里那樣,男才女貌,手拉著手,在田野里奔跑,在樹下?lián)肀?,在草地上接吻……沒有,所有年輕人的浪漫情懷和激情燃燒的鏡頭都與她無緣。
和他在一起,她只感到安全,溫暖,有依靠。她是為了尋找有飯吃的機會而來的,而他讓她不用為生活奔波,讓她有安全感和歸宿感。他就像一棵溫暖的大樹,她在他的懷里,可以無憂無慮,安然入睡,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她都不害怕。但他們的關(guān)系與電影電視里的愛情太不相像了,他們相差四十歲,在她老家,他至少可以當(dāng)她的叔公了。是的,他們有過肌膚之親,男歡女愛,但那不是愛情,不是。她固執(zhí)地搖搖頭。是什么?本能嗎?是,又不全是。她說不清楚,世間許多事情都是說不清楚的。
近來,他不怎么說話。他沒力氣說話,他快走到生命的盡頭了。他只用哎、嗯、哦、哼、啊、哈……等短語,只有她能判斷出這些詞不達意的短語后面的標點符號,逗號,句號,問號,感嘆號,或者省略號,同時準確地意會到他的短語所表達的意思。
人是多么脆弱啊,曾經(jīng)那么強壯勇猛的他,怎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呢?
葉彩萍望著被風(fēng)吹得漸去漸遠、半黃半綠的玉蘭樹葉,街頭的人越來越少了,她是不是也該走了?他的家,她是回不去了。然而,她的心里還是牽掛著他,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他。她突然十分后悔,當(dāng)初沒有生下他的孩子。
有一天,她突然感到惡心,上醫(yī)院一查,結(jié)果讓她發(fā)暈,又讓她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她告訴他,她懷孕了。不會吧?他很吃驚。他認為自己老了,她也認為以他的年齡,他們怎么做都是安全的,所以沒有任何避孕措施。他摸著她的肚子,很久沒有說話。她突然感到害怕,他不會懷疑這孩子的來路吧?她渾身顫抖,如果他不相信她,她寧可去死。在一陣長長的沉默之后,他說,把孩子做了吧,我們沒有權(quán)利要這個孩子。
做完人流的第二天,他把一個大信封交到她手上,說,這是這套房子的所有原始材料,包括發(fā)票,你去把房產(chǎn)證和土地證辦了,用你的名字。
她愣愣的,不知說什么好。她躺在床上,他像一個年輕丈夫一樣,坐在床頭,溫言安慰她。他買了很多東西,為她做小月子。他說,這房子,就當(dāng)是你的青春損失費吧。將來嫁人,這就是你的嫁妝。
八
街頭,滿樹半黃半綠的玉蘭葉下,葉彩萍有些羞澀地笑了一下,她望了望那被風(fēng)卷走的落葉,想,該回家了。
她得回家,這個家是他給的。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家了。這些日子,她把一門心思全放在他身上,希望他多活一些日子,甚至?xí)闷饋恚褚郧耙粯?,帶她出去旅游?/p>
她回到自己的住處,也就是他給她買的房子,她和他的家。
她太累了,一進門就把自己摔在床上,連燈都沒開。她想睡,可怎么也睡不著,一閉上眼睛,他就浮現(xiàn)在腦際。不是那個曾經(jīng)生龍活虎的他,是現(xiàn)在這個病懨懨的垂死老人。
他快死了,她卻不能在他身邊服侍他。這樣想著,她的心里酸酸的,淚水奪眶而出,順著眼角滾到枕頭上。這是一對繡著鴛鴦的枕頭,是他從香港帶來的。她抱著枕頭說,對不起啊對不起,我知道你希望我在你身邊,可是,他們不許。
躺在病床上很久沒有聲息的他突然睜開眼睛,喃喃自語,阿葉阿葉。
在廳里的老四對外甥說,好像有動靜。阿偉和阿娟對看了一下。弟弟說,我去吧。姐姐說,把口罩戴上。
小小要跟進去,阿娟大聲喊,小小出去,里面空氣不好。小小說,我要看爺爺。阿娟走上前,不由分說地把他拉回來。
阿偉進去,父親用無神的目光看著他。阿偉想給父親喂水,可是父親牙關(guān)緊閉,水喂不進去,從嘴角流出來。阿偉從枕邊抽出幾張面巾紙,正想去擦,聽到父親的喉嚨咕嚕響了一下,眼皮慢慢地合上。他放下紙巾,用手指在他的鼻孔試了試,還有氣。
阿偉退出來,輕輕地掩上房門。老四說,怎么樣?阿偉搖了搖頭。
老四說,好在那個女人走了。前些日子,你們父親還說要給那個女人一點錢。
一點是多少?當(dāng)兒女的深感意外和震驚。
老四搖搖頭。大姐夫有多少錢,在哪里?家人一無所知。大姐臨終前說過,老頭子身邊有錢??墒牵膊恢赖降子卸嗌馘X。
大姐夫的話讓老四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危險,本來屬于外甥們的錢,可能落到那個來路不明的女人手上。外甥們都遠在香港,遠水救不了近火。她和姐妹們商量,當(dāng)機立斷,決定把那個女人趕出家門。
事不宜遲,馬上讓她走人。多給她一個月的工錢,仁至義盡,立刻讓她滾蛋。
同時打電話給外甥們,讓他們回來,越快越好。錢不給那個女人,也不能讓他帶走,陰間花不了陽間的錢。兒孫們用錢的地方很多,現(xiàn)在掙錢容易嗎?
葉彩萍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她在玄關(guān)看到自己的鞋子,她已經(jīng)忘了昨晚是怎么進的門,怎么脫的鞋。她在鞋柜里看到他的拖鞋。他已經(jīng)很久沒回家了,他再也回不了他和她的這個小安樂窩了。這樣想著,她的眼淚再次涌出眼眶,泉水般落到地上。
這個家到處是他的氣息。
他的氣息是從那張掛在墻上的照片中散發(fā)出來的。她看著那張照片出神。這是他年輕時的照片,西裝革履,英氣逼人。他執(zhí)意不給她近照,他說要把他最美好的時候留給她。他親自把照片掛在墻上,說,我要每天都看著你,看你如何出門,如何進門。記住了,你要好好的,快快樂樂的,不管是進門,還是出門,都要笑嘻嘻的,我看著才放心。
這照片有點神乎,有幾次,她看到他在照片里對她笑。而冬明,正是被這張照片趕走的。
冬明死了老婆之后,找到她,想追她,還跟蹤她。有一次,居然找到她的住處。她不想得罪他,畢竟,她的第一份工作是他介紹的,因為這個工作,她才有機會遇到他。當(dāng)她開門看到冬明時,并不感到十分意外。對于冬明的跟蹤,她實際上是知道的,只是不想讓他難堪,沒有說破。
她把冬明讓進屋,請他在沙發(fā)上坐下來。而冬明一進屋便有些局促不安,他被屋內(nèi)的擺設(shè)鎮(zhèn)住了。冬明在她泡茶的時候站起來,走近他的照片,說,這就是那個香港客年輕時的照片吧,真帥氣!
她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可憐的冬明,連茶都沒喝就走了。
冬明在他的照片前望而卻步,在他的照片前,冬明自慚形穢。
九
他是在她離開之后的第七天死去的。那幾天,她天天都在他們家門前的街口上徘徊。那天早上,她剛到街口,就聽到一陣讓人揪心的“八音”。這是本地辦喪事特有的樂隊,那一陣陣嗩吶的低鳴,叫人心碎。他家門口很熱鬧,親戚多,朋友多,她想過去看看,想最后再見他一面,可是,她不敢。
她在路口遇到了老七。她有些吃驚,想躲,老七卻迎著她走過來。她們在一棵夾竹桃下站住。老七說,四姐知道你會來,怕你鬧事,叫我在街口守著。
她搖了搖頭。老七是他們家七姐妹中對她最和善的一位。
你很想見他最后一面,是嗎?
她點點頭。
老七說,按理,這個要求并不過分,可是阿娟、阿偉他們都回來了,這種情況,你能理解吧?我看就算了,你說呢?
她點點頭,眼淚涌出眼眶,順著臉頰滾落,掉到胸前。
老七遞給她一張面巾紙,嘆了口氣說,我就知道你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今天出山,到火葬場火化之后,骨灰盒直接送到墓地,和大姐葬在一起。明天,牌位送回大姐夫老家,進祠堂。你可以找個時間,到他的墳前看看。
她沒去他的墳頭,因為他和他的夫人葬在一起,她怕石先生看到她生氣,怕他們在陰間因為她吵架,怕他的靈魂得不到安寧。
但她決定到他老家的祠堂去看看。他以前帶她回去時說過,祠堂重修時,他出了五萬元,為的就是取得把牌位放進去的權(quán)利。不是什么人的牌位都能進祖宗的祠堂,特別是對于他們這些出外謀生的人,五萬元是他們村宗親會定的最低門票。她知道,他把自己的牌位能不能進祠堂看得很重。
不過她也知道,即使他的老家有祠堂,她的牌位也進不了葉氏祠堂,因為她是一個女人,一個在外漂泊的女人,一個沒有歸屬的女人。
窗下,風(fēng)吹葉落,沙沙響。一個遙遠而親切的聲音從心底浮起,阿葉……她就是一片落葉,都說落葉歸根,她已經(jīng)沒有根了,不回去,也回不去了。再說,老家也沒親人了,無牽無掛,何處青山不埋人?
從家鄉(xiāng)出來時,母親說過,不要想家,哪里有飯吃,哪里就是家。她有飯吃,還有房子住,有自己的家。她對著鏡子笑了一下。
她乘車來到他的老家,來到那個有許多小洋樓的山村,進了他們家族的祠堂,找到了他的牌位,把他送給她的那張銀行卡壓在他的牌位下。她想告訴他,她對他好,不是為了他的錢,不是老四說的那樣。她對他好,只是因為,他對她好……
責(zé)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