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紹東
1
“快給我打氣。”急促的呼吸聲撲進小店,然后是一張略帶黝黑但青春漫溢的臉。
李向前有些麻木不仁——小店每天都有許多這樣的臉光顧。仰在竹躺椅上看電視的他僅僅歪了一下腦殼,電視機里正放著“非常6+1”,李詠那張長鋤臉持久地占滿整個屏幕。一臺鴻運扇悠悠地吹著。
“快!我要上課?!?/p>
“都是自己打,錢丟到盒子里就是。一塊?!崩钕蚯爸噶酥缚块T那一面墻的墻角。那兒立著一個氣筒,銹跡斑斑,如同深秋中一條被遺漏的老絲瓜。與之緊挨的是一只烏漆抹黑的木盒子,里面堆滿了油膩膩的扳手、鉗子、起子,幾張塊票浮萍一般漂在上面。
小靜拿著氣筒生澀地打起來。手似乎捉不穩(wěn)手柄,兩頰憋得通紅,額頭滲汗,胸前兩座小山連綿起伏。
李向前的眼睛瞬間貓眼一樣幽亮。陡增的光澤讓小靜有了一絲警覺,好在這光澤溫良。李向前從椅子上彈起,在快步走來的同時也暴露了他的左腳明顯不在節(jié)奏上——那是一條假肢。小靜更有了幾分本能的畏懼,兵荒馬亂般撒開手柄。李向前忙伸手抓住,瞄了一眼車的前胎:“不用打了,都癟成蛇皮殼了,絕對破了胎?!?/p>
“可我才騎幾天啊?!?/p>
“才騎幾天?那你以前怎么上學的?坐飛機?”
“嘻嘻,抄小路,跑步。”
“跑步上學?怪胎……你就是騎少了沒經(jīng)驗,許是杵了路邊草里的釘子?!?/p>
“修好要多久?”小靜焦急地擦汗。河堤上,剛才還萬馬奔騰的單車大軍早已蹤影全無。幾只翠鳥空曠而明亮地叫著。
“至少得二十分鐘?!崩钕蚯伴_始彎腰從木盒子里拿工具。
“那來不及了,你幫我修好,我放學來騎?!边@邊話正說著,那邊腿已經(jīng)撒開,像只受到驚嚇的小鹿,眨眼間就遁入水柳婆娑的河堤。
2
還好,沒有遲到。班主任正一臉僵尸樣地把著教室門。這個長著一雙奇大眼睛的討嫌家伙,同學們當面叫他唐老師,私下都管他叫“大牛眼”。開始也有人叫他“外星人”,后來都說便宜了他,不如叫“大牛眼”解恨?!按笈Q邸弊铌幎镜囊徽惺撬矚g揪“胯襠皮”——大腿內(nèi)側(cè)的那一塊皮肉。上課講小話,作業(yè)沒完成,考試偷看,都揪。揪了既不紅也不腫,還鉆心刺骨地痛,痛得眼淚直流是常事。痛完告狀無門,因為他一句話就可以將家長打發(fā)掉:“你要教育子女別胡說,你看哪里揪了印子?哪里紅了腫了?”
但在小靜心里,比“大牛眼”更可恨的是老郝。老郝是體育老師,黑得像塊陳年臘肉,上嘴唇留著個扁擔胡子。他同時也是教練,學校選拔出來的體育苗子都歸他訓練。參加過老郝訓練的女生都曉得,老郝最喜沾腥。訓練鉛球、標槍,糾正手臂動作,他總要將手往女生的胸脯上靠;訓練長跑、跳遠,糾正腿膝動作,他總要將手往女生的胯部摸。這和“大牛眼”不同,“大牛眼”是純揪,盡管下手很陰,冷不丁就揪上了,揪完了就迅速撤,而老郝,手要走不走,磨磨蹭蹭,黏黏糊糊,像條癩皮狗。這事還不能說,說出去多丑啊。只能暗暗和他較勁,他的手來了,要么兵來將擋地用自己的手擋回去,要么三十六計走為上,趕緊離他遠點。小靜聽一個和老郝同村的男生說,老郝的堂客又矮又丑,當初要不是他當村干部的岳父將他弄成民辦老師,打死他都不會娶那個丑八怪。
放學時“大牛眼”告訴小靜,老郝要她留下來訓練。下周學校開運動會,下個月縣里開運動會,學校選了十多個苗子要老郝訓練。放學后,小靜到操場一看,本來要訓練的十多個苗子只剩下八個,四個女生只有兩個。老郝一邊抽煙一邊罵:“那幾個沒出息的家伙,以后只有在家挖地的命?!?/p>
小靜練的是長跑項目??吹叫§o要起跑,老郝又要來糾正她的動作,她不待他攏來就跑開了,他只得去管其他人。留下來的幾個跑跑停停,打打鬧鬧,天一下就暗了。收拾器材時,老郝叫住小靜,要她和他一起將海綿墊抬進器材室。小靜說:“我今天沒騎車,得早點回去?!比缓蠛皝硪粋€男生抬。老郝說:“童小靜,你越來越不聽話了?!?/p>
到小店時,李向前正坐在門口的竹躺椅里,手里拿著一本掉了封皮的《讀者》,目光卻盯在河堤上。見小靜吭哧吭哧地跑來,胸前像一只布袋里裝了兩只獾子那樣跳蕩,李向前心里也跟著波濤洶涌。那輛二六式的“飛鴿”牌單車端端正正立在門口,氣充志驕,竟讓小靜差點沒認出是自己的。“怎么這么新色???”小靜說?!拌屏烁P釘子……本來就新色啊,只是三角架鋼圈擋泥板上巴了泥灰,都幫你擦了一下?!崩钕蚯坝行┙Y(jié)巴。
“是有些臟,我家小龍喜歡推著玩,他還不會騎,嘻嘻?!?/p>
“你是哪里的?怎么沒見過你?”
“就雙江灣啊,我爸你肯定認識,童富牛,別人都叫童牛皮,嘻嘻?!?/p>
“哦哦,富哥,不,富叔誰不認得啊,酒量大,脾氣大,喉嚨大?!崩钕蚯耙恢备鴦e人叫童牛皮,這會兒連輩分都有點亂了。
“看來他是屋檐下掛馬桶了?!毙§o打開單車站腳,摁了一下鈴鐺,“說了半天,你還沒說補胎多少錢?”
“五塊錢……哦……不是,不要錢?!?/p>
“嘻嘻,你這個人還蠻有味的,五塊錢,不要錢,神經(jīng)一頓亂搭?!?/p>
“是真不要錢?!崩钕蚯懊嗣菇蚪虻哪X殼。
“不要錢你喝西北風啊,不過我今天確實沒帶錢,得明天給你……咦,這是什么書,借我看看?!?/p>
“……哦,可能是《讀者》吧,都翻得稀爛了?!?/p>
“你這兒還有《讀者》?驚喜驚喜。”
“還是以前買的,以前喜歡看。”
“現(xiàn)在不喜歡看了?”
“也看,只是……”
“只是現(xiàn)在老了吧?嘻嘻?!?/p>
李向前撓著頭,不知如何答話,半天,才說:“……你要看盡管拿去?!?/p>
“算借吧……錢明天給你,書哪天看完了哪天給你?!闭f著,車一溜腳一抬,小靜一下就小了身影。
3
小鳳小龍在前坪里玩“打電”游戲。兩人先是各用一只手相互拍一下,意思是“通電”,然后一人追一人跑,追的在坪里抓住了跑的算贏,跑的跑出坪外還不被抓算贏。小鳳上六年級,小龍上四年級。
車鈴聲一響,小龍立馬中止“戰(zhàn)爭”跑向小靜,身子一縱屁股一躍就上了單車后座,然后雙手如雙蛇出洞一樣從兩邊箍住小靜的腰,嘴里唱道:“牽羊賣羊,賣到何家屋場,屋場門口橫口塘,塘后還有一根梁,羊兒扭呀扭斷腸……”小靜被小龍折騰得連打幾個趔趄,最終在嘻嘻哈哈中將方向矯正。隨即,小鳳也裝腔作勢撲過來要將小龍拉下“馬”,引得車上一陣歡喧尖叫。
娭毑缺著牙齒在門口笑:“鬧山鬼,耳朵都被你們炸聾了?!?/p>
直到飯菜上桌,童富牛才回家。菜沒有一樣是下酒菜:炒辣椒,炒豆角,煮絲瓜,煮南瓜。童富牛卻翻箱倒柜找酒,找了一陣,拎出幾只空瓶。他沖老娘吼一聲:“我還有半瓶酒呢?”
娭毑在廚房盛飯,皺了皺鼻子,舉著鍋鏟揚了揚:“是糖呢,還吃兩塊,那個尸,放臭了我也不得齒。”
童富牛鼻子里哼了一下,從身上掏出十塊錢:“靜妹子,去普駝子那里給我買瓶酒來,邵大,八塊一瓶的?!?/p>
小龍忙伸出小手:“我去我去。”
“我去?!毙§o迅速放下正端著的碗,從童富牛手里搶過錢,閃電一般飛出門。
童富牛對小龍說:“我曉得你肚子里的屎,肯定又想買娃哈哈?!?/p>
小龍鼓出一個鼻涕泡:“我才不喝娃哈哈,我想買辣干子?!?/p>
“強盜也要靠手長,就你這猴形,以后連李愛金這芝麻官都當不到?!崩類劢鹗谴謇锏拇彘L。
飯還沒吞進肚,小靜就抓著一瓶酒進了門。
童富牛笑出一口黑牙:“這賊腿,送你練長跑沒錯?!苯舆^酒瓶,將瓶蓋伸進嘴里,“啪”的一聲將蓋咬落,吐進一只手里,倒在桌上,另一只手支著酒瓶開始倒酒。
倒著倒著,童富牛忽然將瓶停在半空,眼睛沖小靜一橫:“普駝子貪了兩塊錢?”
小靜忙說:“找了找了……不過,你還要給我三塊錢,我明天要用?!?/p>
“又是交勞什子試卷費?”
“不是……是今天我的單車杵了根釘子,補胎要五塊錢?!?/p>
“才買幾天就要補胎,你這號花錢筒還養(yǎng)得起?一年下來那不要拆屋?再不愛惜車,老子就要上鎖,情愿吊在樓上擺看?!蓖慌N丝诰?,抹了抹嘴巴,“在哪里補的胎?”
“……就在路邊上?!?/p>
“蠢得死,這么多路,老子曉得哪個?”
“那個人……腿有點不好?!?/p>
“哦,那個向前拐子!”
“說好了五塊的?!?/p>
“他就是殺黑,以前都是兩塊?!?/p>
“以前是以前,你摩托都騎了好多年了,現(xiàn)在什么都漲價了……”
“怎么?你還向著他說話?怕他賺少了???你明天對他說,就說我童牛皮說的,兩塊錢!”
小靜不再回嘴,一個勁地光往口里塞飯,才一碗,就撂下筷子到房里做作業(yè)??梢粋€字也寫不下去,將書拂到一邊,順手拿起從李向前那兒拿來的雜志,水車車水一樣亂翻。
看到“母親”兩個字,小靜停下來,往下讀:我的父親是個粗魯無知的人,如花似玉的母親在他的醉罵毆打中凋落了青春……
讀到這兒,小靜想哭。她想媽媽了。
喊叫。漂亮。這兩個毫不搭界的詞構(gòu)成了小靜對媽媽馮一花的全部記憶和想念。打記事起,小靜耳朵里就充滿了馮一花的喊叫:要他們?nèi)愕茏鍪裁床蛔鍪裁吹暮敖?,和娭毑因為芝麻小事爭吵的喊叫,?jīng)常被爸爸揪著頭發(fā)扇著耳巴而發(fā)出疼痛的喊叫……至于漂亮,是整個雙江灣公認的,雙江灣的男人都管她叫“勾魂婆”,女人都管她叫“妖精婆”。有事沒事男人們就像一堆興奮的蒼蠅圍著她,惹得眼紅的女人說這是“臭肉招蛆”,還有人拿童富牛開刀:“這根臭骨頭也是你撿的么?即使剁成一百十二塊,也不夠雙江灣男人每人啃一回啊?!边@話聽多了,童富牛就借著酒勁開始逐“蛆”,“蛆”哪能逐得了?都是頂著個肉腦殼拱磨子的角色,你愈逐,他愈歡。逐“蛆”不成,就改揍妻了,他聽見風就是雨,撿了玻璃當眼鏡,今天怪她和這個,明天怪她跟那個,她回幾句嘴,就會招來一頓酒氣熏天的拳腳。
有次見媽媽哭得傷心,小靜就問她當初為何要嫁給這個酒瘋子男人。馮一花哪會跟她掏心窩,只是哭了句:“就是吃了那個老尸的虧?!敝钡胶髞硇§o才曉得,老尸是指自己的外公。外公也好酒。有一年除夕,兩個村男人的斗酒,斗到最后,這邊沒醉的就剩下小靜外公、童富牛和一個叫黑塔的,那邊卻還有五個。兩邊又各上一土碗酒,那邊上兩人,一人喝半碗,倒了;這邊黑塔上,一人一碗,也倒了。再來一碗,那邊三人勻著喝,這邊小靜外公要兩人平分,童富牛說還是讓我先來吧,你有一家老小,我寡褲帶一根,喝死了無掛礙。說著,一碗一口盡。接下來,連下三碗,那邊早已倒成了一堆糯米飯,這邊童富牛還能掏出鳥兒撒一泡熱尿。直到哧哧瀝瀝尿完,才眼睛一斜,倒在小靜外公懷里。小靜外公后來逢人就說富牛這伢子講義氣,是條好漢。說得多了,有人就說既然如此好,何不把你女兒嫁給他?省得肥水流到外人家。小靜外公一拍腦殼:叫化子燒火,我就往胯里扒一回。
小龍還只兩歲的時候,馮一花就去了廣東。開始說是打工,后來有人說她在做雞,也有人說她被一個老板包著。開始一年回來兩到三次,后來一年頂多一次。不過,錢倒是依時依季寄回來,而且一年比一年多。小靜的單車,本來是馮一花給她上學期考到了班上第五名的獎勵,可是錢一寄回來就給童富牛截了,不是說要買肥料就是要買飼料,其實都撒到麻將桌上去了。上個星期,馮一花又寄回一千塊,說這次再不買單車她就情愿錢長霉爛掉也不往家里寄一分錢了。童富牛被逼到墈上,只好栽頭。
馮一花你這個壞女人,為何要把我們?nèi)愕軄G下不管?小靜想罵人,臟話沖到喉頭又被死死壓住,壓得全身都顫栗起來,兩行淚水啪嗒啪嗒滴落在那本破爛的雜志上。
4
第二天上學,小靜經(jīng)過李向前店子時特意將車子加速,盡管快得如同一只貼水而飛的翠鳥,但她的余光還是看到了坐在門口張望的李向前。她心里像一盆水里突然丟進了一塊生石灰。
小靜一天上課都沒心思。班上的花花公子、副鎮(zhèn)長兒子尤奇這段好像在追她。午間休息時尤奇要帶她去學校商店里買東西吃。小靜說你買的都是我不喜歡吃的,還不如直接給錢我去買呢。尤奇說你要多少?我保證不還價。小靜話到嘴邊又咽了。她根本不喜歡尤奇,油嘴滑舌,朝三暮四,成績稀爛,這樣的人怎么叫人放心?他爸當官又怎樣?日子還得自己一天天過。
放學小靜還是在李向前那兒下了車。李向前仍然坐在門口,似乎在等她來。小靜說我再不還錢,你會把眼睛望穿的。李向前說我又不是望這個,說了不要錢的。小靜將昨晚買酒剩下的兩塊錢遞給李向前:“我怎會白得好處呢?不過暫時只有兩塊錢,還有三塊過幾天再給你?!币娎钕蚯安唤?,她將錢丟進那只木盒子里。
“什么白得?你以后成了奧運冠軍,我想見你都難。”
“哪有。”小靜嘻嘻笑起來。
“哪有……”李向前本來是想說怎么不會有。
“哈哈,學我樣,當皮匠,皮匠拿把刀,割你當柴燒……”小靜邊笑邊唱。
“竟讓我當柴燒,你好毒啊?!崩钕蚯耙残ζ饋?。
“難道你娘沒教你唱過這個嗎?我是我娭毑教的。”
“我娘是這么教我的——皮匠拿把刀,割你……割你去喂貓?!崩钕蚯凹敝猩?。
“哈哈,你騙我……不過,去喂貓還好玩些?!?/p>
“那你以后教你孫子時就教喂貓吧。”
“哎呀呀,那個多遙遠啊,那時我多老啊,一點也不好玩……”
“呃,問你……今年多大了?”
“你查戶口?。亢冒?,告訴你,本姑娘今年快十七啦?!蹦菚r童富牛要留著小靜帶小鳳小龍,就讓她推遲了一年多上學。
“哦……”
“哦什么哦,是覺得我好老了吧?嘻嘻。”
一連幾天,小靜心里都被三塊錢硌著,像肉里扦了一根刺,雖然很小,但只要沒拔出來,就時時隱隱作痛。每次經(jīng)過李向前的店子,她都會用最快的速度沖過去。而李向前卻似乎故意使她難為情,幾乎每次他都不是站在門口就是坐在門口,一副守株待兔的樣子。小靜心想:難道他是那種捏著七寸不放八寸的小氣男人?又一想應該不會,和他聊天還蠻有味的。
幾天過去,小靜終于想到了還錢的招兒。那天晚上,小靜趁童富牛沒出去打牌,怯怯地跟他說:“爸,我們后天學校開運動會,我還是跑一千五百米?!?童富牛一手拿煙,一手端茶,眼睛盯著電視,半天才說:“曉得你喜跑,只是沒跑個什么名堂,跑進奧運會那就叫牛皮,老子也可以沾沾光,坐坐飛機出出國。”小靜說:“奧運冠軍不也是從下面一步步跑上去的么?”童富牛咧嘴一笑:“你以為你還真能跑進奧運會啊,做夢不怕大?!毙§o說:“學校里六七百人,能奪到名次也不錯啊,我去年奪了名次,你還獎了錢給我?!蓖慌Uf:“哦,是吧?去年第幾名?”小靜說:“第二名,你獎了五塊錢?!蓖慌Uf:“今年搞到第一名,我獎你十塊。”
5
運動會那天,小靜早上經(jīng)過李向前店子時特意放慢了車速,她想如果李向前在店門口的話她會跟他打個招呼,告訴他今天就可以還錢給他了。她對今天的比賽有絕對把握,因為去年那個第一名已經(jīng)被縣體校招去了,她現(xiàn)在可以說是無人能敵。
偏偏李向前沒在門口,甚至連店門都沒開。小靜有些失望,又有一絲擔心:每天看見門都是開著的,會不會出什么事了?
小靜想下車去敲敲門,或者趴著窗戶看看里面,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沒有足夠的遲疑時間讓她決心下車。
運動會是學校最熱鬧的時刻。紅旗綠旗亂舞,高音喇叭狂飆,加油吶喊聲此起彼伏。輪到小靜上場,看的人似乎格外多,也不知他們是想看小靜到底飛得有多快,還是別有用心想看她的胸前風景。小靜在家里還特意將胸罩扣到最緊,無奈兩座山實在太高,奔跑起來依然壯觀澎湃,不能不讓成年男人看了鬼胎暗結(jié),懷春少男看得心旌搖蕩。這個詭異的身體構(gòu)造,源于馮一花的遺傳。馮一花“勾魂婆”“妖精婆”兩頂花枝招展的帽子,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她那對碩大而堅挺的奶子。前年過年馮一花回家,看到兩年不見的小靜身體發(fā)生了喜憂參半的巨變,禁不住感嘆道:“下次哪個臭崽子再說我的胸前是兩座假山,我就要他來看看我女兒,讓他狗頭認罪服罪——假的能生出真的么?”羞得小靜直罵馮一花:“老娘,你在外頭學壞了呢?!瘪T一花一下子竟來了淚水,抱住小靜:“娘反正成了一只破砂罐,你可千萬不要學壞了?!?/p>
發(fā)令槍響,小靜像一只四蹄怒放、騰躍如飛的小鹿,很快將所有對手甩至身后。修長而充滿力量的雙腿像一把快速張合的剪刀,豐碩的臀部生機蓬勃地扭動,胸前雙峰激躍跳蕩……幾乎構(gòu)成了一個超強磁力的黑洞,將賽場所有的目光一網(wǎng)打盡。
加油隊伍的陣容中,小靜看到了一副拐杖。她感到很意外:這個人怎么來啦?難道他家也有什么人在參賽?
六分五十六秒四五。小靜以絕對優(yōu)勢拿了冠軍。尤奇領著一幫人又是遞水又是遞毛巾,喜得跟平型關大捷似的。等那幫人轉(zhuǎn)看其他比賽的空檔,小靜跑到李向前那兒跟他打招呼:“你今天怎么來啦?你家什么人參賽???”
“我……我……”李向前口里像含了塊檳榔殼子。
“不會是你孩子吧?嘻嘻,我都沒問過你結(jié)婚了沒有?”
“他呀,還是正宗的處男?!崩钕蚯芭赃呉粋€穿著T恤衫聳著飛機頭的小伙子替他答話。
小靜的臉一熱,馬上改口道:“……那么是你侄子比賽?”
“飛機頭”又搶過話頭:“是特意來看你的比賽呢,他一早就要我騎摩托送他來,不信你問他?!?/p>
李向前臉如紅旗:“……也不是,是來看運動會的?!?/p>
小靜說:“你怎么曉得學校開運動會?。俊?/p>
李向前說:“不是那天你說的嗎?”
小靜想了一下,嘻嘻一笑:“好像我說過,你記性這么好,是來向我討賬的吧?”又轉(zhuǎn)向“飛機頭”說:“我還欠他錢呢?!?/p>
李向前忙不迭地說:“還提那個,丑死了,我們確實是來看比賽的。”
小靜說:“錢明天還你,學校只獎文具不獎錢,不過,我爸會獎錢給我?!?/p>
李向前說:“那我也獎你,你為我們村爭了光?!?/p>
“真的啊,驚喜!”小靜夸張著表情,“說話要算數(shù)哦。”
“當然算數(shù)。”
“不會也像我爸一樣獎十塊錢吧?嘻嘻?!?“十塊就十塊?!?/p>
小靜一臉燦爛。小靜看到“飛機頭”也在笑,而且笑的時候挺帥。
6
晚上小靜拿著獲獎證書給童富??础M慌=舆^,瞄了一下,還給小靜,漠然如鐵地說:“錢過幾天獎給你,這向我輸?shù)每诖颊巢剂?,你那臭貨老娘又好久不寄錢來。”小靜木樁一樣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童富牛自知有些理虧,軟著口氣說:“過幾天一定給你兌現(xiàn),爸今天實在沒錢了,不信,你看——”說著,一個個口袋摳,摳出一包煙、一個打火機和僅有的一張五塊錢。小靜說:“那就獎五塊吧?!蓖慌Pχf:“怎么改要五塊了呢?”說著將抓著一只打火機和五塊錢的手伸向小靜,小靜迅捷抽出五塊攥在手心。
第二天一早小靜就將錢還給了李向前,錢是頭天晚上到四嬸店里散開的。李向前正在漱口,小靜將三塊錢高高地舉起,晃了兩晃,然后一張張丟進那只木盒子里,又搖了搖手,意思是再見了。李向前啊啊地叫著,意思要小靜停下,然后將牙刷杯子一撂,單腿跳到床頭,從枕頭下拿出十塊錢,再跳過來,伸給小靜:“這是獎你的!”小靜瞪大眼睛:“真獎?。俊崩钕蚯罢f:“說話當然要算數(shù)啊?!毙§o接過錢,跳起來:“驚喜!今天賺大嘍?!?/p>
路上,小靜邊騎車邊突然又覺得哪兒不對頭:他為何要獎錢給我呢?一分神差點將方向打進東溪河里。
放學時小靜再次到李向前的店里:“我沒想通,你為何要獎錢給我?”李向前像被打了一悶棍似的:“這個……你不是為我們村爭了光嗎?”小靜似乎早想到了他會出這一招:“那也得村長獎給我啊,好像你不叫李愛金吧?嘻嘻?!崩钕蚯耙荒樀牟蛔匀唬坏煤俸傩χ??!澳沁@錢我不能要,不過還是謝謝你?!毙§o將錢遞給李向前,李向前直擺手,小靜將錢丟進那只木盒子。
這一丟如同一把利刀,切斷了兩人所有的前因后果,也徹底終結(jié)了李向前一切的癡心妄想。此后很多天,小靜再也沒有在李向前的視野里作過任何停頓和逗留,即使李向前在門口站成一尊望眼欲穿的雕塑,寫滿一臉欲罷不能的焦灼,小靜也幾乎像東溪的一縷河風一樣經(jīng)過無痕。李向前熱騰騰的心開始慢慢冷卻,繼而歸復平靜,像一塊鐵鋪里燒得通紅的鍛鐵,被突然扔進一桶冷水中,開始還滋滋滋地掙扎和不甘,漸漸地,一點點妥協(xié)一點點變冷,直至回歸常溫。
小靜被定為學校參加縣運會的選手。全??偣仓贿x了六個人,小靜是唯一的女生。每天放學后,老郝訓練得更加魔鬼。也許是他想出成績,倒是沒對小靜動歪心思??擅刻鞌嗪谶M屋讓童富牛不樂意了,罵學校搞空鬼,把家里正事耽誤了。老郝曉得后就上門做家訪,說小靜目前勢頭很好,完全可能入選縣體校,一旦進去了每月就可以領八十元的補助,如果經(jīng)過那邊培養(yǎng)出了好成績,還可以進省隊國家隊,到那時吃香的喝辣的,買小車坐飛機,上天安門游白宮,全都不在話下。童富牛這才咧開嘴對老郝說:“我家這頭牛就交給你了,你想怎么犁就怎么犁,想怎么耙就怎么耙?!?/p>
臨到去縣里前兩天,小靜不巧身上來了,心煩氣躁,肚子隱隱作痛,成績比平日落下一大截。老郝其實之前問過小靜月經(jīng)的日期,小靜沒說實話,他怕老郝在安全期對她下手。老郝以為小靜鬧情緒,說六個人就你希望最大,你這個當口鬧情緒等于是自己拿著刀子割喉嚨,不想活了。小靜沒好氣地說感冒了不舒服。老郝說感冒算個屁,奧運會好多選手都是帶傷上陣的,這次你就是癌癥也要跟我拼一回,全校的希望都指望你了,我的中學高級職稱也指望你了。說最后一句話時老郝停頓了一下,語氣明顯緩和。他又進一步解釋說我工作三十三年了,職稱還是個中一,你這次如果奪了金牌,我中高職稱就板上釘釘了。去年那個第一名是另外一個體育老師輔導的,他才參加工作十五年,今年就評上了高級。這些話聽得小靜云里霧里,但她裝作聽懂了,點了點頭。
比賽的前一天,童富牛破天荒拿出十塊錢給小靜:“這錢給你零用,你要跟老子爭口氣?!毙§o沒有接錢,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童富牛說:“你怎么沒一點志氣?你就是將腿跑斷也要給老子拿個名次?!闭f著將錢塞進小靜的行李袋里。那只條紋行李袋還是馮一花留下的,雖然看起來舊色,但式樣還挺潮,小靜很喜歡,平時自己的衛(wèi)生巾之類的私密東西都放在這里面。昨天去四嬸商店里拿衛(wèi)生巾,四嬸還笑她,就你現(xiàn)在這身坯這架子,生個雙胞胎肯定跟打個噴嚏一樣容易。羞得小靜拿了東西趕緊跑掉。小靜的胸罩、內(nèi)褲、衛(wèi)生巾什么的都是從四嬸這兒拿的,馮一花一年跟四嬸結(jié)一次賬。小靜看著那只行李袋,突然將頭埋進袋口里,她感覺是埋在馮一花的懷里,淚水大把大把地涌了出來。
7
小靜第一輪預賽就遭淘汰了。一上賽場,小靜就擔心自己跑不好,一擔心就緊張,一緊張肚子就越發(fā)痛,像有東西在里面翻跟頭,全身冷汗直冒,腳直打顫,連站都有些站不穩(wěn)。老郝以為她純是緊張,忙給她做思想工作,要她想想那些奧運冠軍,幾十億雙眼睛盯著眉毛都不動一下,又要她想想電影里的那些戰(zhàn)斗英雄,面對敵人的炮火和刺刀,他們眼睛都不眨一下。
比賽開始,小靜腦子里什么人都沒想,只想怎么快點結(jié)束。變道的時候,幾個選手撞在一起,小靜的腿一軟,撲通一聲摔在地上,好幾雙混亂而粗蠻的腳隨即從她的手上身上腿上踩過去,踩出一聲凄惶的慘叫,場外也響起一片噓聲,而老郝的聲音從海量噓聲中破殼而出:快爬起來趕上去,快!快!快!
小靜爬起來,但已像一個中了槍的士兵,踉踉蹌蹌,艱難向前,雖有悍不畏死之心,卻已無克敵制勝之力。她沖刺的那一刻,也宣告了他們學校的金牌夢和老郝的職稱夢徹底破滅。
小靜褲子上的血跡還是其他學校的女同學發(fā)現(xiàn)的,指指點點中引起了敏銳而負責的值班醫(yī)生的重視,隨后小靜被帶到醫(yī)務室做檢查,直到確認只是經(jīng)期流血偏多,只要注意休息,并無大礙,才帶著小靜找到癱坐在賽場一角往死里抽煙的老郝。老郝聽完醫(yī)生的交代事項,鼓著拳頭又是往自己腦殼上砸,又是朝小靜眼前揮:“你愚啊,這號事你應該早告訴我的啊,幾片藥就可以解決的啊……”
比賽還只進行一小半,老郝就像一個簽了投降書的軍官,帶著幾個殘兵敗將踏上了回程的班車。六個人中,最好成績是鉛球拿了個第八,離最低獎勵還差兩個名次。車上,老郝不停地哀嘆自己運不好命不好,一輩子再別指望中高了。小靜看到老郝的半腦殼白頭發(fā),心里可憐起老郝來。到鎮(zhèn)上下車,其他五個同學溜得比老鼠還快,車還沒停穩(wěn),人就沒了蹤影。小靜也比老郝先下車,但她一下車就跑向附近的煙攤,掏出童富牛給她的十塊錢,買了一包精白沙?!昂吕蠋煟@次沒跑好,對不起!這包煙,算是我的一點心意?!崩虾抡。胩觳艑熃恿耍骸巴§o,你懂事了?!?/p>
回家雖然小靜有心里準備,但還是被童富牛的豬聲豬氣嚇著了。先是小靜一進門就要她拿金牌出來看。小靜說沒有。銀牌也要得。小靜說沒有。銅牌總有塊吧。小靜說也沒有。“啪”的一聲,童富牛將手里的酒瓶子砸個稀爛,半瓶酒頃刻在地上攤成一張不斷變形的地圖,刺鼻的酒氣四處鉆探。小靜巖石一般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似乎做好了上刀山下油鍋的最壞打算。
“將老子給你的錢還給我!”童富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烏黢油膩的桌面頓時現(xiàn)出一個清晰的掌印。
“用掉了?!毙§o答得很干脆。
“跑不曉得跑,錢倒是會用。”說著,童富牛上前抓住小靜的頭發(fā)往桌上按,“我叫你用,叫你用!”
淚水在小靜的眼眶里打轉(zhuǎn),但沒有流出來。
娭毑從廚房里跑出來,雙手箍住童富牛的腰,哭:“牛畜生,姑娘身子貴如金,打閉了胎會害她一世年,你要打就打我吧,我反正死活都一樣。”
“貴什么貴,就是賤!一只紅漆馬桶,外模好像蠻好看,其實一肚子屎?!蓖慌W炖锪R著,手卻因老娘的求情而妥協(xié)。
小靜站在那兒,一綹沾附了黑色油污的頭發(fā)反著光,像一線刺目的疤痕。
8
人大了心思多了,學習就受到影響。尤其“大牛眼”老是婆婆媽媽說哪里又有一對早戀學生被開除了,哪里兩個男生追一個女生引發(fā)了群架,哪里高中體檢時竟發(fā)現(xiàn)有個女生懷孕了,等等,反面例子說得越多,同學們就越心猿意馬想入非非,私下里交流的全是那些雞零狗碎的事兒。到快畢業(yè)前一個月,小靜班上已經(jīng)發(fā)展有六對了。尤奇雖然追她追得兇,但她就是不待見他。不過這倒有一個好處,尤奇一追,其他人就不再騷擾了。
小靜有喜歡的人。這人不是班上的,是雙江灣的——村會計的兒子徐大海。其實,小靜根本沒和他說過話,只是見過他,高高的個兒高高的鼻子,眼睛烏亮烏亮,一看就是運動型的。小靜不喜歡戴眼鏡的男孩,太書呆子氣了。徐大?,F(xiàn)在上高中,一年只有寒暑假才能看到他。以前,小靜做夢也沒想到會喜歡徐大海。有好幾次,徐會計在她家里跟童富牛喝酒,順著酒勁,兩人就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扯開了。這個話題還是徐會計自己挑開的:“牛皮你嘆什么氣,堂客雖然跑了,可還有三個崽女在身邊,個個長得可以上畫,將來大了下不得地,你就等著享他們的福吧?!蓖慌Uf:“你這么中意,我就兌你的現(xiàn),跟你對親家行不?把靜妹子給你做兒媳?!本谱郎系哪腥藦膩聿皇救?,徐會計答應得挺爽快:“我就是等你這句話,當真的時候不準反悔?!蓖慌Uf:“我童牛皮何時做過反悔的事?”這些話,小靜都聽在耳朵里,也長在心思里。后來在路上或是四嬸店里、普駝子店里碰到徐大海,小靜都會多看他幾眼,看著看著,就喜歡上了,猜他一定會打籃球,猜他一定成績好,覺得哪天要是真跟他戀愛,肯定會好幸福的??上?,至今還沒好好跟他待過哪怕一分鐘。
小靜還對一個人印象深,那人就是上次和李向前一起來看她比賽的“飛機頭”。盡管只見過一次面,但小靜覺得他笑起來很好看,有點像香港的黎明,長長的臉,牙齒很白,穿著T恤也很有型,比胖嘟嘟的尤奇強一萬倍?!澳奶欤乙枂柪钕蚯?,‘飛機頭叫什么名字?!毙§o不禁莞爾自笑起來。
但每次經(jīng)過李向前的門前,小靜都沒有勇氣下車——向一個男人打聽另一個男人的名字,多別扭啊,這不明顯刺激李向前嗎?再說,自己不是心里有了徐大海嗎?一個人怎么可以同時喜歡兩個人?如果真的喜歡徐大海,就應該從現(xiàn)在起把全部的心悄悄交給他,直到有一天兩人真在一起了,就可以驕傲地對他說:“我把心早就交給你了?!蹦且豢?,徐大海一定會超驚喜超感動,說不定當場會……小靜覺得臉瞬間升溫,像突然拉亮的電燈泡。不過,比起班上那個壞女生,其實這也算不了什么。那個女生說,趁自己未嫁前,她要將世界上所有的帥哥都喜歡一遍,一輩子只愛一個男人,這樣的人生多單色啊。想想,好像也有點道理。
這些都只是瞎想想而已。隨著中考的一天天臨近,老師一個比一個留的作業(yè)多,一個他爸是豬販子的同學說,老師現(xiàn)在就是豬販子,我們就是豬,每頭豬每天不灌二十斤水下去,他們不會放手。因為前段訓練耽誤了學習,加之這段時間又心煩意亂,小靜覺得考取縣一中的希望變得越來越渺茫,去年全校僅僅考了十五個,今年有六個畢業(yè)班,就算她在班上還是第五名,也在二十名開外。
考不取就考不取吧,世界上的路又不只有一條。
9
小靜是在稻田里得知自己的中考分數(shù)的。
“雙搶”時節(jié)到了,太陽像個“人來瘋”,田里人越多,它就曬得越起勁,只差沒把整個熾熱滾燙的身子撲向地面。小靜家有六畝水田。那天小靜正帶著小鳳割禾,童富牛則和小龍一個打禾一個摟禾把,四個人個個汗流浹背滿臉淌污。這時尤奇騎著摩托戴著墨鏡威風凜凜地來了,他將摩托停在田邊的大路上,一邊撩著T恤下擺扇風一邊沖小靜喊:“童小靜,你上來一下?!毙§o直起身子,對童富牛說:“我同學叫我,我去一下?!蓖慌乐樥f:“什么鬼同學,一副流氓樣子,對著人家露肚皮。”
跑到尤奇面前,小靜這才意識到自己一身又是汗又是泥的,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你快說什么事,我還得去忙。”尤奇說:“告訴你,中考分數(shù)出來了,一中線也劃定了?!毙§o一喜:“真的啊,這次我自認為考得還不賴,快告訴我,我考了多少?”尤奇也喜形于色:“你和我都沒上一中線,你差十八分,我差二百七十六分,哈哈。”小靜呆了:“真的假的?你騙人,我沒考取你會來告訴我?”尤奇說:“就是你沒考取我才來告訴你啊,這樣你就不會笑話我了。我準備跟我爸說說,要他到縣城打個店子給我,我們一起去開店好不?”小靜愣著,淚在眼眶里打圈,好一會才說出話:“尤奇,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很晚才收工。吃飯時童富牛問起白天的事:“你那同學真的沒說什么事?你要跟他學壞樣,我拿你去沉塘?!毙§o沒明白“沉塘”是什么意思,但曉得不是什么好話,紙遲早包不住火的,就把中考的事說了。童富牛意外沒來脾氣,反而像是幸災樂禍地笑起來:“沒考取好,省得老子又要幾千塊打水漂。這下你就給我安心了死心了,今后老老實實在家做飯洗衣做工夫,過一兩年再跟你找個好人家,把你嫁出去。”小龍聽到“嫁出去”三個字,朝小靜吐吐舌頭:“嘻嘻,就要嫁人了?!毙§o原以為又會招來一頓死罵死打,沒想到童富牛早就另有想法,就也跟著小龍笑起來:“我才不嫁人呢?!蓖慌Q劬σ坏桑骸安患奕朔旁诩依镩L霉?人家我都替你相好了,喊什么時候嫁就什么時候嫁?!毙§o猜他一定是說徐大海家,臉竟然熱了一下。
“雙搶”過去,人就閑了。特別是小鳳小龍他們開學后,村子里就剩下一幫婆婆姥姥,冷清得螞蟻走路都能聽到腳步聲。小靜除了幫娭毑做飯洗衣,翻看那本翻了無數(shù)次的舊雜志,剩下大把時間讓她閑得心慌。有時,還真想有一個尤奇說的那樣的店子,開個服裝店,整天打理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哪怕沒人買,自己看著心里都舒服,可惜,尤奇不是徐大海,也不是“飛機頭”。人真的好奇怪,不喜歡那個人,就總是徹頭徹尾不喜歡,再怎么也扳不過來。小靜那天去四嬸店子里買味精,偶爾聽到他們說徐大海沒考上大學,去廣東他姐姐廠里打工了。他姐夫是廣東人,開了家電子廠。猛一聽到這消息,小靜開始還替徐大海惋惜,以為他很會讀書的,怎么會沒考上呢?一轉(zhuǎn)念,她又有了尤奇慶幸自己沒考取那樣的欣喜——徐大??忌洗髮W了,估計她和他就沒什么戲了。人,是不是都那么自私呢?
小靜也忽然想去廣東打工。村里年輕人一般都去廣東打工。再說,媽媽也在廣東。還有,說不定哪天,在街上或者海邊還能遇上徐大海??春J切§o兒時就有的夢想,“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還有一位老船長……”假如這次去廣東打工,一定要去看看大海,去沙灘上留一串腳印,去海里踏一次浪,如果哪天真的在大海邊遇上了徐大海會是什么感覺?一個人同時遇上兩個大海,第一感覺肯定是——驚喜!
小靜給馮一花打了個電話。馮一花電話老換,所以家里也很少和她通電話。這次一下通了。馮一花說年輕人肯定要出來闖,憋在家里會成為沒見過世面的傻子。小靜就說那我到你那兒去打工。馮一花語氣一下顯得很慌措:“我……這兒可不是你干得了的,你還是看看村上那些年輕人,他們都去哪兒,你就跟著他們?nèi)グ?。”小靜覺察到馮一花說話有些不對勁,便嗯了一下,頓了頓,又說:“媽,你要照顧好自己?!蹦穷^響亮地抽了一下鼻子,然后是“嘟嘟嘟”的忙音。
小靜將自己的想法跟童富牛說了,童富牛一臉的不悅:“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正缺個搞茶飯的,翎毛長齊了還不聽話了?”小靜說:“鳥兒長齊了翎毛就得飛,都飛出去了,就我一個關在籠子里,將來就是聾子瞎子,沒見過世面,一輩子會被人看不起?!蓖慌Uf:“三天沒挨打,嘴巴都變刁鉆了,這些屁話是哪個告訴你的?”小靜說:“媽說的?!蓖慌Uf:“這貨自己不學好,還盡給你灌農(nóng)藥。”小靜說:“我認為媽說得沒錯。”童富??吹搅诵§o眼里的堅決,嘆了口氣說:“兒女大了不由爹,那好吧,我這就去跟徐會計說一下,看他女兒廠里還要人不,你到她那兒打工吧?!边@話讓小靜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興奮——竟然可以和徐大海同在一個廠,即使徐大海對自己沒意思,起碼還是老鄉(xiāng),總比到四面八方全是外地人的廠子里要好。她不由得帶著點嗲味說:“謝謝爸了。”童富牛呵呵一笑:“你這貨,放你出籠你就什么酸牙齒的話都說得出。”
10
也許徐會計還真有意要小靜做兒媳婦,他很快和女兒取得聯(lián)系,大約還說了小靜不少好話,那邊也很快接應要小靜去,并把乘車路線、車次、那頭接站方式都要徐會計一一用筆記好交給小靜。童富牛拿著徐會計給的紙片屁顛顛地回來,像捧著圣旨一樣給小靜看:“徐會計這人夠朋友,說酒話也算數(shù),你趕緊撿場,就這兩天去廣東?!?/p>
去廣東的前一天,小靜整天心里都空空落落。白天,她將屋里屋外全掃了個遍,然后幫娭毑洗衣洗頭發(fā),梳頭發(fā),揉腿,并說賺了錢一定給娭毑買補品,帶她到大醫(yī)院去看腿病。娭毑淚水漣漣:“只怕我等不到那一天呢。”小靜說:“日子越過越往好處走,娭毑會長命百歲的?!?/p>
晚餐小靜比平時多做了兩個菜,還從四嬸店里買了半斤鹵豬耳朵,特意給童富牛宴酒的。四嬸大約從童富牛那張不關風的嘴巴里早聽到了音訊,對小靜說你和大海這樁媒四嬸我非搶做了不可。小靜裝作沒聽懂。四嬸說你爹和徐會計親家前親家后喊了兩三年呢。小靜說酒瘋子的話你也信?。课蚁却驇啄旯ぴ僬f。心里卻跟吃了冰激凌似的。
可童富牛沒回來吃晚飯。飯桌上,小靜一邊給小鳳小龍夾菜,一邊婆婆媽媽地交代:要小鳳騎單車小心點,別騎快車,別往路邊草叢里沖,還要她多幫娭毑做點事,多勸勸爸少喝點;要小龍發(fā)狠讀書,別盡曉得耍,童家一直沒出什么人,將來還指望他當個鄉(xiāng)長縣長什么的。小龍說:“縣長算個屁,要當就當國家主席?!毙§o笑著說:“人細鬼大,你先考個名牌大學吧,只要你能讀,做姐姐的舍死舍命也會賺錢供你。”
晚上,小靜先是陪小鳳小龍做完作業(yè),送他們上床睡。然后陪娭毑說了一會兒話。娭毑老是說她小時候的事,餓肚子年代吃稻草粑粑的事不止說一百遍了。每次小靜都會嫌她老糊涂??蛇@次小靜一直讓她說,絮絮叨叨說了個把鐘頭,娭毑似乎一身都通暢了,臉上的皺紋都感覺平展了許多。
小靜打算第二天一早先是坐小鳳的單車去鎮(zhèn)上,然后搭班車去縣里,再從縣里坐火車去廣州??稍诖采闲§o怎么也睡不著——她在等童富?;貋怼P§o曉得童富牛早上喜歡睡晏覺,只能趁他晚上回來跟他說幾句話,畢竟她這是出遠門。
先前還在的月亮已被云層咬噬,剩下黑魆魆的夜色。窗外飄進來一絲秋天的涼意。幾聲蒼老的狗吠過后,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漸行漸近。小靜曉得是童富?;貋砹耍瑴蕚淦鸫踩ジf幾句話,不想童富牛推開沒鎖的大門后徑直朝自己睡的房間走來。人未攏身,一股濃烈的酒氣就充溢整個房間。小靜坐起來,捂了捂鼻子,又松開,輕聲說了聲:“爸,你又喝酒了?!蓖慌M嘴酒氣地說:“伢啊,你明天要走啦?”小靜說:“是的,一早就坐小鳳的單車去鎮(zhèn)上搭車。爸,你往后少喝點酒,要好好照顧自己?!蓖慌W邤n來,坐到床沿上:“伢啊,爸爸也不想喝啊,可你們一個個都走了,爸爸心里空啊,只能靠酒打發(fā)日子啊?!毙§o本來想說“媽媽沒走之前你不也喝酒嗎”,忽然聽到童富牛的抽泣聲,這可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哭,心里也一下難過起來。她移了移身子,伸手想去拉拉童富牛的胳膊安慰安慰他,童富牛卻一把抱住小靜,抽泣聲更大:“我苦啊,苦啊……”小靜的眼淚也流了出來,她想掙脫童富牛,去拉開電燈找條毛巾幫他擦拭,但童富牛越抱越緊,幾乎讓她窒息。小靜不敢大聲喊叫,怕驚醒隔壁的娭毑和小鳳小龍,一邊竭力抵擋,一邊壓低聲音又硬著語氣斥著童富牛:“爸,我是小靜,我……”童富牛完全醉了,神志不清,嘴里喘著粗氣:“苦哇,苦哇……”小靜手腳亂推亂蹬,有一腳蹬中了童富牛的肚子,童富?!芭丁钡囊宦?,繃開了如鉗的雙手,往后退了一步。小靜趁機翻身下床,撒腿奔向尚未關上的大門,沖進濃重的夜色……
11
小靜越跑越快,似乎腳已離地而飛,前方翻滾著的如綢如緞的霧氣,被她的雙腿滋滋滋地剪開一道口子,向兩邊癱倒。她不知自己要去哪,但知道自己必須要奔跑,就像一只腳下是一片汪洋的麻雀,除卻拼死一搏地振翅奮飛,再也別無選擇。
她最終還是停了下來。當她接近虛脫的時候,她看到了前方的一幢小木屋,看到了木屋里電視銀屏閃爍的亮光。她忽然記起這幢木屋的主人叫李向前。
她啪啪啪地打門。
里面?zhèn)鱽碛行@恐的聲音:“誰?。空l???搞什么的?”
“是我?!?/p>
聽到她的聲音,里面拉亮了電燈,門嘩地開了。小靜一個踉蹌,倒進猝不及防的李向前的懷里。李向前還沒來得及回過神來,懷里人已像超過警戒水位多日的大堤瞬間崩潰,大放嚎啕。
當哭聲稍緩,驚魂未定的李向前扶著小靜坐在那張竹躺椅上,衣衫不整一雙赤腳的小靜讓他很是張皇:“你到底怎么啦?”
小靜抽泣著。
“有人欺負你了?”
搖頭。
“家里人出事了?”
仍然搖頭。
李向前急得抓耳撓腮。他掏出床腳下的熱水瓶,倒來一杯水。那只搪瓷杯平時里面擱著牙刷牙膏,熱氣上來,有一股濃烈的牙膏味。正是這種異味,一下將深陷哭泣的小靜拔了出來。
“……做了個噩夢,夢見好多狼啊狗啊追我,我嚇得就跑……就跑到這里來了?!毙§o說。
李向前將信將疑:“真的嗎?這叫夢游,我從書上看到你這類情況,有人夢游出去好多年才回來的,太可怕了?!?/p>
“好多年?”
“你不信啊,有個人跑出去在外面找工作,結(jié)婚,生崽,好多年后回家,才發(fā)現(xiàn)當年是夢游出去的。”
“那……那我現(xiàn)在是夢游嗎?”
“你……你別嚇我啊,我怎么會曉得你是不是夢游,要不,你掐一下自己,痛就是真實的,不痛,可能就是夢游?!?/p>
“掐自己?”小靜抬起右手掐了左胳膊一下,掐得有點重,自己痛得叫起來。
“你真掐啊……看來你不是夢游。”
“……只是做了個噩夢?!?/p>
“那我送你回去吧?!?/p>
“不回去!”
“不回去?”
“……不是,是……你怎么送啊?你腿不方便,又沒車子什么的?!?/p>
這句話戳到了李向前的痛處,他像一只被突然放了氣的車胎,垮坐在床頭。小靜知道傷害了他,但這又是唯一阻止他送她回家的理由。她心里生出一絲歉疚。
“今晚我就睡你這兒。”
李向前滿臉驚愕,似乎在懷疑小靜是不是精神出了問題。
“我睡床上,你睡躺椅,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小靜嘻嘻笑了一下,笑得有點故意,大約想緩解一下緊張的空氣。
“哦哦……好啊,好啊?!崩钕蚯盎腥磺逍?,忙站起身來,指了指床,“你睡床上吧。”
小靜啪地一聲倒在床上:“那我真的睡了?!彼拇_感到很累很困了。她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要關門不?”李向前問。
“當然關門,我怕……”
“怕進賊是吧?”李向前邊說邊將門關了,閂了閂,然后坐到躺椅上,眼睛空洞地看著電視。
默了一會兒,小靜又突然說:“把燈關了吧,有燈睡不著……不過,電視莫關?!彪娨暲镎胖粋€外國電影,冗長的臺詞使畫面轉(zhuǎn)換異常緩慢。
“拉線在枕頭邊,你自己拉吧?!崩钕蚯俺差^努了努嘴。
小靜伸手摸到了拉線,啪地拉黑電燈。世界一下變得單純而安靜起來——除了電視里那個不屬于這個真實世界的外國女人的喋喋不休。這安靜反而沖淡了小靜的睡意,她側(cè)頭問:“你真的沒結(jié)婚?”
“沒……沒有啊?!?/p>
“也沒談過女朋友?”
“也沒……也不對,看過兩三個,最后……都沒成?!?/p>
“嘻嘻,你還挺老實。”小靜想問為何沒成,又立即想到了他的腳,舌頭馬上轉(zhuǎn)彎,“你以后會找到更好的,氣死她們。”
“我這號人,誰看得上呢?”李向前輕嘆一口氣,又覺得這話太沒志氣,加了一句,“不過,也有可能像你說的,會找到更好的?!?/p>
“哎,問你,那個‘飛機頭現(xiàn)在到哪里去了……”小靜似乎根本沒在意李向前心里的起伏。她忽然想到了那個帥帥的“飛機頭”,之前一直想問李向前而沒有機會問。
“哪個‘飛機頭?”李向前一頭霧水。
“嘻嘻,就是那次和你一起來學校看我比賽的那個?!?/p>
“他何時成了‘飛機頭了?嘿嘿,他叫李向武,是我叔叔的崽,現(xiàn)在當兵去了?!?/p>
“哦。”小靜微微失望。
“你怎么突然問起他?”李向前也微微失望。
“我是隨便問問……”小靜再打一個哈欠,“好困了,我想睡覺了……”
“那你睡吧?!崩钕蚯靶睦镞€在想她為何突然問起李向武。
“但你不準睡?!毙§o睜了一下耷拉的眼皮。
“怎么呢?”
“你得早點叫我起床,天剛出亮路上還沒人走的時候就得叫我?!?/p>
“怎么呢?”
“我得回去啊。你想我一直睡到好多人到你店里修單車的時候???”
李向前眨了眨眼:“嗯,記下了。你睡吧?!?/p>
不一會,響起了小靜細細的鼾聲。
李向前的心里像一壺漸漸燒開的水,平靜的水面起了一層細浪。雖然眼睛看著電視,但幾乎就是一個睜眼瞎子,所有的畫面都與他毫無關系。倒是耳朵特別靈敏,小靜的鼾聲在他耳里異常清晰,如同溶洞里滴答滴答的水珠墜落聲,而后這些水珠又匯流成為巨大的漩渦,牽引他的目光慢慢轉(zhuǎn)向那具青春的肉體,由試探的斜視到專注的凝視。在電視的光影切換下,小靜飽滿有力的臉部輪廓、起伏如濤的雙胸、頎長如藕的雙腿忽明忽暗若隱若現(xiàn),如同一堆凝滿松脂的干柴,徹底將那壺熱水煮沸。李向前悄悄站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到小靜身旁,微屈身子,一點點向小靜靠攏,直到饑渴的眼睛和嘴唇離小靜近在咫尺。
但他終究沒有突破最后的枷鎖,內(nèi)心的自卑和怯懦打敗了他。他像一部播放至臨近高潮的電影,猛地戛然而止,然后,一點點倒帶回放,返璞如初。
當他重新坐到躺椅上,土崩瓦解的欲望被撲面而來的巨大睡意迅速占領,將他拖入深沉的暗區(qū)。
12
李向前和小靜是被一陣猛烈的捶門聲驚醒的。一個要修單車剎車的收雞人,對今天李向前不太正常的作息很是好奇,他先是敲門,沒反應,然后從門縫里、窗戶口反復往里瞧,越瞧越不對勁,越瞧越有勁,直到瞧得眼睛有點起霧了,且確定暫時不會再有新的異景了,才掉轉(zhuǎn)車頭,跨上無剎的單車,一路飆往雙江灣。
還沒到雙江灣,路上就遇到了童富牛。童富牛早晨沒見小靜,開始感到奇怪,頭腦還沉得像灌了鉛,慢慢地回想昨晚自己是怎么來家的,似乎有了點記憶,渾身一哆嗦,慌了,生怕她出意外,就喊上一幫人,一路尋人。童富牛問收雞人:“黑腳背,你路上看見我家靜妹子沒?”收雞人似乎很享受童富牛叫他的小名,一臉的色彩斑斕:“看倒是看見,只是不好說?!蓖慌Uf:“人家都急死了,你還不好說,有屁快放。”收雞人一下被“有屁快放”四個字激怒了:“童牛皮啊童牛皮,你吹一世年牛皮,這下有得你吹了,你家靜妹子正在李向前店子里睡覺呢?!?/p>
小靜比李向前先醒。聽到捶門聲,小靜尖叫一聲,李向前旋即也被驚醒。兩人還沒完全恢復意識,門已被沖開,繼而是李向前連同躺椅一同被掀翻到地上,小靜從床上被人拖下來?!跋蚯肮兆?,你好樣不學,學會拐人家女兒,你頭上長幾只角???”小靜聽到這是童富牛的聲音。李向前囁嚅著:“我……我沒……”童富牛將躺椅摁在李向前身上往死里擠壓:“人都到床上了,還想耍賴?你這個無毛畜生?!庇洲D(zhuǎn)頭朝其他人喊:“給老子砸!”一語未了,小靜看見二伯、四叔、谷癩皮、二醒子幾個早已從那只黑木盒里取出扳手鉗子鐵錘往門上床上椅子上開水瓶上砸,丁當哐當,稀里嘩啦,乒乒乓乓,狹小的木屋頓時成了一間巨型的兵器廠。這時,李向前的臉被砸爛的躺椅飛散開來的一根竹片刺中,殷紅的血順著臉頰漫開,他痛苦地哎喲一聲,試圖側(cè)身躲避接下來可能紛飛而至的竹片和鐵器,無奈童富牛還死死地摁著他,讓他絲毫不能動彈。被拖拉至門口的小靜聽到李向前的呻吟,像一頭暴怒的獾子,轉(zhuǎn)身朝童富牛撞去,撞得童富牛連退三步。小靜兩眼圓睜,淚光中夾雜烈火,她朝童富牛吼道:“放開他!我是到他這里躲難的,再打他我就死給你看!”這話只有童富牛聽得懂,他眼里掠過幾分虛慌,趕緊對其他人說:“先回去吧,這賬慢慢來算。”
回到家,童富牛辦了一桌子菜招待尋人的那幫人。喊小靜吃飯,小靜像一只被抽掉背脊的貓,癱趴在床上不停歇地哭。童富牛要小靜娭毑來問她,是不是李向前真對她無聊了。小靜一邊抱著娭毑哭,一邊說李向前連她的指甲都沒挨一下。童富牛聽了小靜娭毑的傳話,長松一口氣,并交代看緊小靜,別讓她再跑掉,他這就去跟徐會計說明情況,改由明天去廣東。
童富牛到徐會計家時,那里已聚集一堆人在嘰嘰喳喳扯唇舌,見童富牛進來,一哄作鳥獸散了。徐會計也不招呼童富牛,自顧自掏出一根煙,點上,臉像一塊干刀豆。童富牛猜徐會計已經(jīng)聽到風聲,涎著臉笑道:“老徐,我家小靜今天出了個細周折,我想明天……”徐會計打斷他,夾煙的手指朝他亂晃:“你倒是心眼大得可以跑馬,還細周折,我都想找個地縫鉆進去,你還有臉來找我,你想要我家大海去接向前拐子的洗腳水喝?”童富牛還賠著笑:“老徐你千萬莫信別人胡扯亂說,其實屁事都沒有……”徐會計再次打斷他:“你這鬼話封得住我的口,封得住雙江灣所有人的口?你懂味就趕快走人,不然我門彎里薅禾棍不認得人……”童富牛的臉色頓時猶如一把糠灰。
這邊火還未滅,那邊又冒起了火星子。童富?;翌^土臉回到家,發(fā)現(xiàn)村長李愛金和李向財已在他家等了半天。童富牛心里有些發(fā)慌,開煙的手還微微發(fā)顫。李愛金開門見山,說是他和李向財專程來的,將早上的事扯一扯。說著,起身把門掩了。童富牛故作鎮(zhèn)靜,問怎么扯。李向財聲音一下高起來:“怎么扯?你家女兒發(fā)夢天自己跑到我弟弟店子里來困一晚,你卻吃錯了藥帶一幫人打倒肘子,將我弟弟店子砸個稀巴爛,還把他人打得頭破血流,這還講王法嗎?要不是李村長摁住我,今天我會只一個人來嗎?”童富牛在徐會計那里窩的氣還沒散,也硬起了喉嚨:“你要王法,我女兒還要名聲呢,她還不到十八歲,這下徹底被你那個拐子毀了?!崩钕蜇斦f:“童牛皮你可要把腦殼放在涼處,你女兒是我弟弟拿繩子捆來的還是用銬子銬來的?誰是誰非你肚子里吃螢火蟲清白得很,我們李家也不是好欺負的?!闭f著,看了李愛金一眼。李愛金也是李家人,這點童富牛倒是清白得很。李愛金將右腿慢條斯理地蹺到左腿上,說:“你們兩個不要把話談散了,作為一村之主,也不談什么張家人李家人,只談事實,童小靜自己跑到李向前店子里困覺是事實,童富牛將李向前店子砸爛是事實,童富牛將李向前打傷也是事實,既然要組織出面,問題只能妥善解決不能越解越爛,所以一不能要李家打復爐架,二不能要求童家將打爛的東西返回原形,只能是童富牛第一你要誠懇道歉,第二是賠償李家損失,說白了就是賠錢?!边@話棉花里藏鐵錘,讓童富牛沒法躲閃:“既然李村長親自出面,我也不能不相信組織,村長你說個數(shù)吧?!崩類劢疝D(zhuǎn)身對李向財說:“你列了個單子的,你念給他聽聽?!崩钕蜇攺难澴涌诖统鲆粡埌櫚桶偷募垼盍似饋恚骸伴T九十,椅子五十八,床一百一,開水瓶折舊后十五,李向前清創(chuàng)縫合九十六塊五,吊水和西藥一百二十五,后期營養(yǎng)費五百……”李向財念完一長溜,默了默,“另外,經(jīng)檢查,發(fā)現(xiàn)丟失鉗子兩把,鐵錘一個,起子兩把……”童富牛不耐煩了:“少屎騷尿臭,攏總要多少錢?”李向財清了清喉嚨說:“總之的總之,共計一千二百四十三塊五毛?!蓖慌P起一根手指指著李向財:“你們這是要錢嗎?是放血?。∈菤⒇i?。 崩钕蜇斠擦ⅠR起身,沖向童富牛:“你還想打架?。俊崩類劢鹨簧碜訖M過來,攔在兩人中間:“這單子我審核過,基本沒有羼水,這樣吧,都是一個村的人,向財你也做個大人,把零頭抹了,牛皮你就給一千二得了?!崩钕蜇斷帕艘幌?,以示同意。童富牛卻一臉暗色:“我一個活單身,還有一個老娘三個伢要吃要穿,一下子哪來這么多錢?”李向財說:“我難道還包說媒包生崽?我只認要錢。”李愛金說:“這樣好了,牛皮你今天付一部分,五天后再付清剩下部分?!蓖慌0T著嘴說:“現(xiàn)在沒錢,五天里也沒地方搞錢?!崩類劢鹫f:“這怎么行?一坨屎就差最后一把勁出屁眼了,搞半天你以為我跟你耍???”童富牛默不作聲。
李愛金兩手抬起,分別朝兩邊扇了一下:“都先坐下,我還有一個方案?!崩钕蜇斞杆僮?,童富牛先是一愣,然后也坐下。這時,李向財掏出煙來開,開完,又掏出打火機打出火,先湊近童富牛,童富牛又一愣,還是點了,再給李愛金點了,最后自己點,這時打火機點火口有點燙手,李向財黑火后嘴巴往手指頭上呼了一下。
李愛金看著童富牛:“牛皮你同意的話,不要你出一分錢?!?/p>
童富牛狐疑地看著李愛金,等他的下文。
李愛金咝咝地吞進一口煙,再吐出一串煙葫蘆,然后放低聲音說:“小靜在向前房里困覺的事全村人都曉得了,神仙也難抹掉。向前這伢子除了腿有點問題,其他都沒得話說,品德好,文化高,我看牛皮你不如順水流舟,就讓小靜和向前談戀愛算了,這樣一則剛才那本經(jīng)濟賬就無須算了,二則那些嚼舌頭的再無半個屁放,三則小靜不管何種原因跑到向前屋里困覺,兩人肯定是有好感,有感情基礎,你做爹也算成全了子女的好事,你看如何?”
童富牛舌頭打絡:“李村長……你……你怎么打這個算盤?”
李愛金哈哈一笑:“我打什么算盤,要是我女兒我早就這樣做了,我看蠻好的,給你五天時間,你也征求一下小靜的意見,五天后你再回我信,成,就是一樁喜事,不成,你就數(shù)一千二百張票子給我,歸我轉(zhuǎn)給李家?!?/p>
“那絕對不可能成,我家小靜還沒滿十八呢?!?/p>
“童富牛,世上沒什么不可能的事,麻石困久了還翻身呢。兩個人先談一兩年,把店子開起來,又修車又賣日雜什么的,保管生意紅得跟燒炭一樣……談得巴釅了,提早結(jié)婚也行,結(jié)婚證包在我身上,鎮(zhèn)里民政干事我熟得很,把年齡開大兩歲就是。”
13
一連兩天,童富牛心里一團亂麻,除了喝酒百事不干,翻來覆去想如何回復李愛金。想著想著,覺得李愛金也不完全是出屎主意,現(xiàn)在靜妹子名聲臭了,徐會計那邊做夢都莫想了,其他人家估計也會拿這事做攔門磚。既然靜妹子千家萬家不跑,光往李向前那里跑,說不定兩人還真有感情。李向前店子臨大路位置好,兩人把店子往大里開,日子也不見得不好過。最關鍵是如此一來,靜妹子就不會出遠門,對家里一老兩小也好有個照顧。
好幾次,童富牛想試探一下小靜的想法,但見小靜臉上一直都是愁云不散淚水不干的,就打住沒說出口。小靜已經(jīng)曉得外面風聲了,也曉得徐家不要她去廣東了,她就像掉進一個黑不見底的山洞般絕望,除了哭還是哭。她恨李向前,說好了黑早叫醒她的,只要出了那張門,就算路上遇到人了也可以解釋說是練跑步。又一想怎么能恨李向前呢?要不是這個禽獸一樣的爹,什么事都不會有,自己早就到了廣東,李向前也不會挨一頓平白無故的打。其實李向前蠻可憐的。
小靜還是想出去。她偷偷給馮一花打了個電話,仍然要馮一花找個地方讓她去打工。馮一花說你不是去徐會計女兒廠里嗎?聽你爸說徐家還想你做他家的兒媳婦,你怎么又問我找事做?小靜哽咽著,說不成話。馮一花就往死里問出了什么事。小靜挨不過,就把事情斷斷續(xù)續(xù)說了。但前面那一段她說不出口,就照跟李向前說的,半夜做了個噩夢,嚇得糊里糊涂往外跑,糊里糊涂就在李向前的房里困了一覺。她再三說和李向前沒有做任何下作事。馮一花先是罵,罵她不自重,不曉得好好愛惜自己,同時也根本不相信她和李向前一點事都沒有,沒事怎么會偏偏跑到他那個破店里去?她說你這個蠢豬婆一世年已經(jīng)徹底毀了。罵著罵著,自己也大哭起來,哭自己命不好,哭自己苦太多,直到小靜聽到那頭電話里有個男人的吼叫聲,電話才突然斷了。小靜抓著話筒久久不放,心里突然塌陷成一片空洞。
第三天,有人終于跟小靜說起了李向前的事——是四嬸,也不曉得是誰托她來說的。四嬸菜幫菜葉菜籽說了一大通,小靜像被雷打蒙了,她還沒有出去看世界,還沒有戀愛,還有好多好多事沒有做,現(xiàn)在就要她和一個人結(jié)婚,和一個雖不討厭但絕不是她心中所想的那個人結(jié)婚。她撲向四嬸,摳住四嬸的襟口搖晃:“四嬸怎么這么逼我啊,我還小啊,我不想結(jié)婚啊……”四嬸哈哈笑著,并不生氣,扳開小靜的手,摁著她坐下來:“傻妹子,不是要你現(xiàn)在就結(jié)婚,是兩人先談戀愛,反正全村人都曉得你和他困過覺……”小靜昏天黑地地哭。四嬸仍舊笑著:“看你哭的,女人反正要嫁人,向前這伢子不錯,你聽四嬸的不會吃虧,想清楚了就跟四嬸說一聲……”
第四天吃晚飯的時候,童富牛問小靜:“昨天四嬸跟你說的事,你想好了就回個信給她?!毙§o將眼白一翻,露出從未有過的兇光:“你干脆殺了我吧!”說著,將筷子一扔,半口飯都沒吃,就上床睡了。娭毑小鳳小龍輪流到床頭來叫她吃飯,她連身子都沒翻一下。娭毑連連嘆氣,她耳朵聾,外面風聲一點也沒入耳朵,只是覺得孫女這幾天病懨懨的,連廣東都去不成了,真是作孽。
第五天一早,童富牛就交代小靜今天別出門,等下有事。事實上小靜這幾天根本沒出門,甚至整天就睡在床上。倒是今天她計劃出門——她之前聽說有同學也去打工了,她想到同學家打聽打聽。還沒等她出門,李愛金、李向財、四嬸就來了。她想走,四嬸拖住她:“你不能走?!毙§o說:“你們大人的事我不摻和,我要去同學家。”四嬸呵呵笑著:“就是關你的事啊,你莫還把自己做細人看,你已經(jīng)是大人了,看你胸上的兩堆,比四嬸的還大?!毙§o皺著眉頭說:“四嬸你瞎說什么?我曉得是為賠錢的事,賠一千賠一萬你們找我爸吧,活該的?!彼膵鹄⌒§o的手:“不光是賠錢的問題,這事是你引起的,你不到堂怎么行?你聽四嬸的。”小靜被四嬸拉著的手漸漸不再掙脫。
將門窗關嚴,五個人圍坐著,像開批斗會。批斗會是童富牛說的,小靜不曉得批斗會是什么樣子,只覺得氣氛像那次去縣里參加比賽那樣讓她窒息。李愛金說:“牛皮你這就不會說話了,怎么是開批斗會?這是助劉海成仙的好事喜事啊?,F(xiàn)在定的日子也到期了,人也來齊了,當面鑼對面鼓,你就表態(tài)吧,看是唱哪折戲?!闭f著,又轉(zhuǎn)眼看了看四嬸和小靜。童富牛欲言又止,他用目光向四嬸求救。四嬸一個哈哈,轉(zhuǎn)身用手往小靜肩上拍了拍:“小靜,四嬸那天跟你說的,想清楚沒有?”小靜不作聲。四嬸再笑,再問:“四嬸不會害你,你想清楚了就在這里說一聲,大家都等你這句話?!毙§o咬了一下唇,說:“沒想清楚,我要出去打工……”
整個房間像一只突然斷電變啞的喇叭,一陣靜默。李愛金像一個重整旗鼓的戰(zhàn)敗將軍,他用力咳了一下嗓子說:“那牛皮你數(shù)錢給向財吧?!蓖慌0欀?,低低地說:“我……沒錢。”李愛金聲音陡然增高:“那怎么行?說好了的,把人家打成那樣,連錢都不賠,你還真以為你是天王?”童富牛說:“不是不賠,是沒那么多錢……”李愛金仍然厲聲:“你身上有多少?”童富??嘈α艘幌拢骸啊凰陌?。”李愛金氣咻咻地說:“呸啾,你四百塊錢哄鬼???”這時,李向財說:“四百就四百吧……其實,向前一再交代我,要我莫來要錢,他說打了也就算了,反正他沒做虧心事,人不曉得,天曉得。”
所有人一臉愕然。李愛金說:“向前真是個好伢子?!庇洲D(zhuǎn)頭對童富牛:“還不快拿錢,真是便宜了你!”
童富牛歪歪扭扭地拿出錢,遞給李向財。
李向財反而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似的,躲躲閃閃地接過錢,眼里忽然噴出一層淚霧,又迅速抬起袖子揩掉:“向前這伢子真可憐,昨天照了片子,醫(yī)生說他右腳一根骨頭怕是裂了,要綁石膏……現(xiàn)在就是沒人服侍,我和向貴都有一家一檔,只好打發(fā)我老娘在衛(wèi)生院,老娘今年都六十八了……”
忽然,小靜“騰”地一下站起來,眼里淚光閃爍:“禍是我惹的,我去服侍他……”
14
李向財把小靜送到衛(wèi)生院,就將老娘換回去了。小靜和李向前見了相互驚呆。小靜看到李向前左臉上捂一大塊紗布,上面還滲著一塊暗褐色的血印子,右腿綁著石膏,病床上方掛好幾個瓶子。
“你怎么來……”
“禍是我惹的,我來服侍你……”小靜眼圈紅了。
以后半個月,李向前就被醫(yī)院護士眼中的“李向前的對象”護理,叫護士拔針,幫李向前打飯,幫李向前洗衣,甚至舉瓶子讓李向前方便上廁所……
小靜也曉得了李向前的左腿截肢與四年前那次事故有關,或者追得更遠點,與七年前的高考失利有關。高考那年,李向前先是兩個哥哥接連結(jié)婚,后又是爹患肺癌,把家里攪成一鍋爛粥。結(jié)婚本來是好事,唯一不好的是要花錢。兩個嫂嫂都是貴州的,一個花了一萬,一個花了八千。大嫂是村上二癩子買回來的,二癩子一年要買回來五六個女人,販肉一樣賣給村里的單身漢。大哥李向財和大嫂結(jié)婚后三個月,大哥對二哥李向貴說,蠻好,巴皮巴肉,你也去找二癩子買一個。大嫂說你個死腦殼,還找什么二癩子三癩子,你錢多得脹肚子???我到我們寨子里拉一個來就是,以后回去我也有個伴。李向前的爹說還是兒媳婦懂事顧家,既然好,我還有三千塊兜底錢,老二你再湊點,要嫂子給你介紹一個吧。李向前二哥動心了,就要嫂子立馬張羅。嫂子果然是個顧家婆,連路費都省掉,幾通電話就搞定了,還省了兩千塊錢皮條費。辦了兩件大事,理應好日子順上道了,可是李向前老爹還未來得及享福,絕癥就上了身。老爹老底子掏空了,就只好請村上赤腳醫(yī)生掛幾瓶水開幾粒丸子將命吊著,不到兩個月就吊沒了。那一陣兒,李向前不但心里整天亂毛雞窠,更壓頭的是沒有生活費。高考前的最后兩個月,李向前從家里只拿到一百塊錢,有好幾天,他都是餐餐就著涼水啃饅頭,直啃得眼睛發(fā)花腦殼發(fā)暈。本來,他成績考個一般大學沒問題,這一亂一餓,大學的大門就飄到半天云里去了。
隨后李向前就南下打工。先是和同學進了一家塑料制品廠,再濃烈的氣味也可以忍受,但一身的瘙癢滿身的水泡卻讓他一天都待不下去,只好辭工。在街上亂晃了三天,被兩個湖南老鄉(xiāng)相中,卷進了傳銷,整整半年都在里面煎熬蒸煮,解救出來時骨頭都快成枯竹子了。娘疼末崽,再也舍不得他出遠門,就讓他跟著哥哥到長沙建筑工地上做事。白天干活,晚上其他人打牌,吃宵夜,喝啤酒,李向前就躲在工棚角落里看書看報,報紙是從附近候車亭里撿回來的,書是從舊書店一塊兩塊淘回來的。有天可能是頭天晚上看小說看晚了,精神不振,挑著灰桶到三樓,一腳踏空跳板。人當時并無大礙,還能又哭又叫的,只是還沒等人抬走,幾塊松動的跳板連帶上面的紅磚像刀片和鐵錘一樣直砸下來,其中一塊跳板正剁在他的左大腿上,呼啦啦的磚頭也隨即將他左腿砸成了一根被啃過的玉米棒子。
其實李向前的腿是可以不鋸掉的。包工頭與醫(yī)院反復交涉,是鋸掉費用高還是不鋸掉費用高。醫(yī)院說不鋸掉費用高,包工頭說那就鋸掉吧。這是李向前后來才聽說的,那時他的假肢都裝上半年了。
小靜還曉得,家里真給二十六歲的李向前說過三次親。第一次是全家人一致要他走兩個哥哥的老路,兩個嫂嫂更是打包票說保證找到比她們兩個還好的。李向前死活不同意,說這是買賣婚姻,不但犯法,還難買幸福。兩個嫂嫂說少聽書上糊弄,我們和你兩個哥哥不是很好么?這么多年半句打舌頭的話都沒講過。李向前說前兩個好,不代表第三個也好。其實,李向前曉得兩個哥哥過得也并不是順風順水,吵嘴打架也沒間斷過,二嫂來的頭年,還差點抄了家底走人,幸虧發(fā)現(xiàn)及時,在上火車前追回來了。第二個對象是一個遠房親戚做的介紹,親戚說得那女的水上能點燈,簡直就是嫦娥下凡,一見面卻發(fā)現(xiàn)她笑得有些不正常,要么不說話,一說話就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中間還沒個連接的地方。第三個倒是四肢健全,腔圓音正,還和李向前同過小學。李向前著實動了心,但到正式說事時那邊大簍子套小簍子,不但相親訂婚結(jié)婚程序一個不能少,還得在大行大市的價錢上加點碼,比方人家訂婚兩萬,李家得三萬。李向前哪有那么多錢,鋸掉一條腿包工頭只賠了一萬八,那個時候這錢還能做兩間瓦房,現(xiàn)在只夠買瓦了。李向前對她說我就是有錢也不會要你了,我叫李向前不叫李向錢,你奔有錢主子去吧。
李向前凄然一笑:“想想人家也對,不缺胳膊不少腿,憑什么要嫁給我這個拐子呢?”
小靜說:“拐子怎么啦?拐子就命該不結(jié)婚成家啦?”
李向前默然。
“假如我家里跟你提親,你同意不?”
“我……我不敢……”
“假如我以前跟人家談過戀愛,談過好久,你在意不?”
“我……沒資格嫌棄你……”
半個月后李向前出院,小靜從鎮(zhèn)上喊來一輛拖拉機,將大包小包裝上車,對李向前說:“我跟你回家?!?
15
“小靜商店”開張那天挺熱鬧。盡管天氣有點冷了,但來的人很多,鞭炮煙花也放得多,都說兆頭不錯,店子生意肯定紅火。店子以前是幾塊木板搭建的,家的功能相當匱乏,吃喝拉撒睡都不能全部保證。吃喝,要么回去解決,要么老娘送來。拉撒,板房后面是田,前面是河,撒哪兒都行;拉則只能到百米開外的家里解決,不然沒東西遮屁股?,F(xiàn)在的小木屋幾乎被拆散重裝了一番:修好了門板,重裝了窗戶玻璃,安上了“米老鼠”圖案的窗簾,擴加了一間廚房和一間廁所,外墻面重刷了一次桐油,內(nèi)墻面則刷了一層米黃色油漆,顯得比以前敞亮許多漂亮許多。整個工程足足花了差不多一個月時間。有人說以后洞房就是它了,莫再去裝修那幾間破爛老屋了。商店名是小靜取的。有人說不如從兩人名字中各取一個字,叫“靜前商店”,“靜前”不就是進錢么?多吉利!可小靜認為這名太俗氣,好像他們只認得錢似的,還是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好,“老干媽”“王老吉”不就是這樣叫出來做出來的么?又有人說生意就是要鬧,你這一“靜”,生意能好么?小靜說那要看跟什么字搭配啊,小靜就是“小進”,不貪大求多,只要天天有“小進”,積少成多,不愁日子過不好。
也不知是店子位置好還是小靜真的帶福帶財,商店生意自開張以來,還真一直爐紅火旺。小靜覺得這就是命吧,娭毑常說女人是菜籽命,丟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發(fā)芽:幾個月前要不是單車破胎,就不會和李向前打上交道;要不是又是借書又是還錢又是獎錢,就不會對他那么熟那么不設防;要不是畜生一樣的爹亂來,就不會深更半夜跑到他的房里去……既然李向前這里是我的菜地,我就在這兒專心專意地生長吧。
因為調(diào)貨頻繁,小靜就和李向前商量買了一輛“豪爵”125型摩托。這摩托笨重結(jié)實,能載重,適合調(diào)貨,但一般女孩騎不了,而小靜腿長力大,騎著它到鎮(zhèn)上調(diào)貨來去自如,跟開臺拖拉機似的。有時,將摩托寄放在鎮(zhèn)上,然后坐班車到縣里批發(fā)市場調(diào)貨,回來在鎮(zhèn)上卸貨后,再用摩托運回家。每每調(diào)貨回來,李向前早已將熱水燒好,小靜一進門,茶就泡上來了,洗臉水就端上來了,甚至飯已煮好了,菜也切好了,小靜心里就沁著一種甜如蜜爽如泉的幸福。她想,那些城里人的幸福也不過如此吧,興許還不如她,電視里盡是些上班累死累活的,明星離婚的,為買房子東挪西借湊不夠去搶銀行的,哪有她現(xiàn)在的自由自在、相依相伴的生活舒心啊。至于看世界,等攢了錢,一定會火車飛機北京廣州玩上一大圈,有些地方,看看就夠了,要在那里生活一輩子,還真覺得有點礙手礙腳。
小靜平時倒很少回娘家。不過,小鳳每天上學經(jīng)過店門前,幾乎都要落一下腳。有時小靜就讓她捎一包紅棗給娭毑,捎幾袋鹵雞爪辣干子給小龍,偶爾也捎一瓶酒給童富牛。因為李向前的好,小靜心里對童富牛原諒了一大截,只是不愿意看到他和他說話。有時候壞事還真能變好事,課文上說“禍兮福所倚”,娭毑說“在灶腳里摔了一鼻子灰,一轉(zhuǎn)身就嚇跑了來打劫的強盜”。
閑淡時節(jié),小靜學會了打麻將,偶爾去別人家和屋場里跟大姐嬸子玩幾圈。有時打澳門麻將,有時打長沙麻將。一般打三塊的,遇上有一兩個男腳要打大點,也打五塊的。一場牌下來,有時幾十百把塊錢輸贏,多時也有兩三百塊輸贏。李向前從來不問她輸贏,反而是茶飯安頓得熨熨帖帖。倒是小靜有時輸?shù)米约盒奶哿?,對李向前說.:“要死,今天輸了兩百多呢?!崩钕蚯胺炊参克骸岸啻蟮氖?,明天贏回來就是?!?/p>
日子過久了,小靜發(fā)現(xiàn)李向前也并不是十全十美——他眼皮子有點淺。打麻將總要問和誰打,如果都是女的,他問一遍就不再問了,如果有男的,他就要刨根問底盤查都有誰,年紀大的又好點,年輕的,他就有些不高興,說:“以后少跟他打?!比タh里調(diào)貨,小靜以前總是將摩托寄放在馬軍那里,馬軍老家離小靜家不遠,后來在鎮(zhèn)上販板油發(fā)了財,就在鎮(zhèn)上買了房子置了門面。有天,李向前對小靜說:“以后摩托放在我堂姐那里吧。”李向前有個堂姐也在鎮(zhèn)上,開美容美發(fā)店的。小靜說:“馬軍那兒寬大,你堂姐店子狹窄,放那兒礙顧客。”李向前說:“我跟堂姐說好了,她那兒安全些。”事實上,小靜后來在堂姐那兒放過兩次,堂姐一臉的麻石表情,小靜只得又放回馬軍那兒。買了手機后,小靜有時為了聯(lián)系生意,給熟人朋友同學打打電話發(fā)發(fā)短信,李向前總是左翻右看,有時還問這問那。小靜生氣了,不理他。他就一遍又一遍懇切地道歉。小靜心一下就軟了,安慰自己:他管我管得緊,說明他在乎我,愛我。
小靜十八歲那天,李向前特意在鎮(zhèn)上餐館里訂了飯,讓小靜感動得不行。小靜同學、朋友來了兩桌,連尤奇聽著信也來了。他真在縣里開了個店子,專賣名煙名酒,生意很火,也找了個挺漂亮的女朋友。熱熱鬧鬧吃了飯,一幫同學又提議去唱歌。小靜當即答應。鎮(zhèn)上只有一家KTV,不過大小包廂也有十來個。小靜選了最大的。李向前開始不愿去,小靜連哄帶勸要他去,他就去了。又是唱歌又是喝啤酒,大家越來越嗨。邀小靜跳舞的也很多,小靜從未如此興奮過,跳得幾乎全身冒汗。李向前則坐在沙發(fā)的一角悶悶地喝啤酒。尤奇邀小靜跳舞的時候,他大度地要他女朋友邀李向前跳舞——他不曉得李向前腿不好。李向前自然拒絕了尤奇的女朋友,不是友好拒絕,而是表情有點兇地拒絕,讓那個漂亮女孩一臉的不高興。尤奇很會跳舞,帶得小靜如跑如飛。迷離炫目的燈光中,小靜似乎失憶了原來的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輕盈如燕,奔放無羈,像一個天外來客,似乎隨時會乘風而去,又像一個異國女郎,熱舞一曲后,就會被白馬王子牽手而去,走向開滿玫瑰的地方。奇怪的是,她還竟然覺得尤奇不那么討厭了,甚至覺得他會跳舞,會做生意,他女朋友跟著他,不見得就不幸福??磥恚硕际亲兓?。散場時,李向前已在沙發(fā)上爛醉如泥,而小靜突然像瘋了似的,當著所有人的面哭得一塌糊涂。大家嚇壞了,還真以為她精神出了問題。小靜邊哭邊說:“沒事,我喝了點酒就喜歡哭?!逼鋵嵥緵]怎么喝酒。
一過十八歲,李向前就催著去打結(jié)婚證,說是李愛金答應了的,可以改年齡。小靜不肯,說女人一般都往小里說,我卻往大里改,一改就覺得自己好老了。李向前說你還是十八歲,只是紙上改個數(shù)字。小靜說那我也不愿意改,等到了二十八歲,紙上就變成三十歲了,太可怕了。我們還是發(fā)狠賺兩年錢再結(jié)婚吧,等到二十歲,相信結(jié)婚的錢就差不多了,這樣我們可以好好辦個婚禮,聽說現(xiàn)在有婚慶公司了。李向前只好依她。 又過了幾個月,李向武回家探親,在家無聊,就到小靜店子里坐。李向武早不是飛機頭了,是部隊式樣的板寸,不過看起來仍然很帥。小靜要他叫嫂子。李向武說你比我小還叫嫂子啊。小靜笑著說輩分擺在這兒,這是沒辦法的事。李向武就大著喉嚨叫她嫂子。小靜皺著鼻子說:“你還來真的???”倒是李向前聽了扯著嘴巴嘿嘿笑。李向武很健談,說了好多部隊里的糗事新鮮事,新兵不聽話被老兵整得要死要活啦,有些富二代吃不了苦拉練時將屎尿都拉在褲子里啦,有次救火時他救出了三個小孩一個大人自己卻差點葬身火海啦,他們六個戰(zhàn)友打賭到大學校園里去追女大學生啦……聽得小靜咯咯咯直笑,又問李向武追女孩子的結(jié)果怎么樣?李向武說六個中有三個追到手了。小靜說三個中包括你不?李向武說腳后跟也曉得啦,我這么帥,要是沒追到多沒面子啊。說著也哈哈笑起來。小靜說那要怎么才追到手呢?李向武說那當然要技巧啦,現(xiàn)在女孩子也不是那么好追的,不過,向前哥就不用學了吧,你們已經(jīng)跳過那個朝代了。小靜輕嘆了口氣說是啊,我都還沒嘗被追的滋味就被你家哥哥逼著要結(jié)婚了。李向武說知足吧,現(xiàn)在還有女追男的呢,只要我哥對你好就行了。小靜說那倒是。說著,伸手拉了一下李向前的手。李向前也把另一只手移過來,覆在小靜的手上,臉上溢出幸福之光。小靜笑了一下,對李向武說何時把你的大學生女朋友帶回家給我們看一下。李向武說明年復員帶回來吧。小靜說復員后準備做什么???李向武說她還要兩年才畢業(yè),我就在她大學附近找工作吧。小靜說你就肯定她畢業(yè)后還會跟你在一起?。坷钕蛭湔f不管她以后愛不愛我,年輕人嘛就是要賭一把拼一把。小靜說嫂子想早點喝你們的喜酒呢。李向武說還是先喝你們的喜酒吧,輩分擺在這兒,這是沒辦法的事。三個人都大笑起來。
16
那天,也就是李向武回部隊的第三天,小靜突然毫無征兆地消失了。
李向前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沒人。他當時也沒在意,以為小靜起來做飯了。久沒動靜他才發(fā)現(xiàn)異樣,起身到廚房廁所看都沒人,這才有些急了。然后是小靜娘家,李向前老家,麻將館,鎮(zhèn)上馬軍的店子和李向前堂姐的店子,都沒人。有人問李向前是不是兩人昨天吵嘴了慪氣了打架了?李向前連連搖頭。事實上昨晚上兩人還枝繁葉茂地溫存了一番。但李向前沒說出來。然后看裝錢的抽屜,錢似乎并沒有動,至少還有一大疊碼在抽屜的一角,兩個存折更沒動。再然后,打電話給馮一花,馮一花說都個把月沒跟她聯(lián)系了;打電話給尤奇,尤奇和女朋友還在床上睡覺,他說還是那次生日時看到她的;打電話給李向武,李向武說她根本就沒要我的手機號,我也沒有她的手機號。
一個豬販子收了一車豬經(jīng)過“小靜商店”,看到一堆人嘰里哇啦的,就歇掉火下來看熱鬧。聽了半天,豬販子似乎聽出了點門道,他對眾人說:“我黑早從鎮(zhèn)上那邊來的時候,倒是看到一個女的朝鎮(zhèn)上跑去,腿長長的,胸脯一顫一顫的,跑得蠻快,一晃就過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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