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邊緣的沉吟與歌唱

訪談人：王可田 受訪人：遠村

王可田：九十年代初，你一口氣就出了三本詩集：《獨守邊地》《回望之鳥》《方位》，但這肯定不是瞬間的爆發(fā)，而是長期積累的結(jié)果。那你最初的寫作應(yīng)該是在八十年代吧，那時你的生活狀態(tài)和寫作狀態(tài)是怎樣的？

遠 村：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在一年內(nèi)出版了三本詩集。在當時確實影響不小，許多詩界名家對其評價極高。當然，也有些不同的聲音。他們的疑慮是，會不會因短時間內(nèi)完成這些詩歌作品而出現(xiàn)雷同，甚至重復(fù)寫作。我現(xiàn)在告訴你，其實我在八十年代中期就寫了不少的作品，編選成油印小冊，送朋友交流。其中的作品先后都發(fā)表在一些省級文學(xué)期刊和詩歌報刊上。正是因為有點名氣，《延河》才借我到編輯部工作。到了《延河》，我非常珍惜這個機會，我總是用百倍的力氣和心思去揣摩、學(xué)習(xí)、寫作詩歌。我甚至犧牲了一個正常人應(yīng)該擁有的生活，離妻別子，孤身一人，在西安古老的城墻角下，奮筆疾書。有時通宵達旦而毫無倦意。正好有出版的機會，就把這些曾經(jīng)發(fā)表過的作品結(jié)集出版。

王可田：這三本詩集單從書名看，詩人的精神姿態(tài)以及這種姿態(tài)指向的那個“家園”都是很明顯的。詩人寫作，離不開記憶，或者說，詩人寫作就是對回憶的提煉、加工和想象。如果追溯這個記憶，就會指向詩人的出生地。故鄉(xiāng)對一個詩人的影響，不僅是生活經(jīng)歷的影響，還會是一種文化的浸染。當然這種家園意識也不是膚淺的鄉(xiāng)情，它是一種根源性的尋找。談?wù)勀愕年儽?，或者說你詩歌的陜北。

遠 村：我很同意你說的家園意識，是一種根源性的尋找這個判斷。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詩界流行鄉(xiāng)土詩，許多人把我的詩歸為此類，弄得我有口莫辯，其實我的詩歌中不斷出現(xiàn)的鄉(xiāng)土意象，僅限于我于家園的精神指向，因為，我始終把自己置身于城市與鄉(xiāng)土文化的臨界點上，我是帶著某種叛逆的目光，審視曾經(jīng)生活的記憶和現(xiàn)在還在進行的城市巨變。事實上，我對二者都充滿疑惑和不信任。正因如此，我才沒有被鄉(xiāng)村的麥浪淹沒，也沒有被城市的喧囂壓垮，我一直以一個冷靜的思考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詩歌中?？梢姡娭械年儽?，也只是一個文化符號和精神指向。

王可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中國社會的轉(zhuǎn)型期，人們的生活觀念、生活方式和心理都在經(jīng)歷某種程度的裂變。這其中有陣痛，有迷茫，也有尋找和呼喚。城市文明的崛起和農(nóng)業(yè)文明的隱退在詩歌領(lǐng)域留下了很深的烙印，這對更年輕的一代詩人來說，并沒有那么深刻的印象和體會。可不可以這樣說，《回望之鳥》和《方位》兩本詩集，正是在這個大的時代背景下對精神家園的尋找和確認？

遠 村：我們這代人，都有很強的家園意識，我們的寫作也是一種根性寫作。大地幾乎是我們賴以存活的唯一理由。無論社會怎么變，我們總是要把目光投向來路，而不是虛幻的未來。這是我們不同于朦朧詩人的根本特點。因為朦朧詩人處在一個極度壓抑的政治化時代，他們是把自己交給未來的一代人。而我們生活在一個急劇變化的時代，一個一切皆有可能的時代，同時我們是敢于面對過去的一代。而更年輕的一代，則是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一代人，即在路上的一代。就拿我自己來說，就是一個例子。我曾在一首詩中寫道“風(fēng)從遠方吹來/風(fēng)吹過我瘦小的頭顱”。就是這樣，我坐在城市邊緣，風(fēng)吹著我，我該如何是好，大量的詩歌就是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書寫出來的。

王可田：說到詩歌語言，我記得上世紀九十年代，在《詩神》上讀到你的詩，里面有這樣幾句：“面朝北方 ?我把雙手插進大地//陜北呵 ?我要回到你的面前/我向所有的河流下跪/我也是一滴水 ?我不該滴在異地”很純粹很明朗的語言，卻直抵人心。這種語言效果是如何達成的？

遠 村：在我的詩歌里，語言很單純，達不到純粹，但也沒有蕪雜的東西。從一開始我就是這么做的，經(jīng)過長期的摸索更老道一些。語言是需要最直接的，不需要任何修飾，非常直接。恰恰是這種直接才鑄就了詩人要表達的精神的那種明朗，一個詩人不能因為語言的繁瑣而把你表達的精神遮蔽了。但是大部分詩人寫到最后，語言成了負擔，成了閱讀的障礙。所以我覺得語言是應(yīng)該十分直接的，盡量把語言簡化到生命本身。

王可田：寫詩是幸福的，同時也可能備受煎熬。無論是在社會轉(zhuǎn)型的巨大變革期，還是當下遭遇物質(zhì)主義擠兌和漠視的年代，詩人都要承受來自寫作和生活的雙重責(zé)難，以致難以為繼。但話說回來，寫詩也不是最終目的，尋找生命真相和人生的意義并將詩歌精神貫穿在日常生活中，才是最重要的。這些年，作為詩人的遠村逐漸淡出了，而作為書畫家的遠村又以獨特的藝術(shù)個性進入人們的視野。能否這樣說，書畫藝術(shù)是你對詩意的延續(xù)和某種形式的拓展？

遠 村：近幾年，隨著我的書畫作品逐漸跟人見面，有朋友就不斷向我提這個問題，其實，詩書畫對于一個詩人來說是一回事，正如先賢所說“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還有人說，我從詩人到書法家和畫家的華麗轉(zhuǎn)身是不是意味著我是受某種潮流的影響。我說不是，因為詩書畫這三種藝術(shù)樣式，對我來說，只是一個詩人的三種狀態(tài)。它更能多角度地展示我詩意地審視世界的藝術(shù)魅力。

王可田：《向上的頌歌》是一本詩書畫的合集，各種藝術(shù)形式交相輝映，相互詮釋和印證，很有特色。新近出版的《詩經(jīng)的味道》則是以書畫的形式書寫你對這部詩歌經(jīng)典的理解和感悟，那么你都品出了哪些味道？

遠 村：說起來頗有些自嘲意味，一個寫詩多年的人，對《詩經(jīng)》的沉迷，竟然是因為練習(xí)書畫的需要。在毛邊紙上，我無數(shù)次寫過蘇軾的《赤壁賦》和駱賓王的《滕王閣序》，后來又寫《莊子》《老子》和《詩經(jīng)》。然而最讓我愛不釋手的還是《詩經(jīng)》，就像一個饑餓的流浪漢，終于回到了故鄉(xiāng)，陶醉于新鮮的空氣和泥土的香味。繼而，我又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tài)，對《詩經(jīng)》中的詩歌進行了一番冷靜的梳理。得出一個令我驚訝的結(jié)論：《詩經(jīng)》不僅僅是一部詩集，更是精神史和文明史。只有細嚼慢咽，才能品出其中真正的味道。概括說來，至少有三種味道：一是人性與情愛的自然法則，二是仁德與王道的文化同構(gòu)，三是抒情與敘事的獨特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