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
海上畫派產(chǎn)生于我國封建社會末期。隨著封建政治的腐敗和經(jīng)濟的衰退,西方文化的大量涌進,中國繪畫從封建文人的遣興自娛逐漸面向商品社會,從過去的“孤芳自賞,清高自居”走向社會市場的需要。因此,海上畫派畫家的作品摒棄了過去文人士大夫那種過于疏冷、淡泊、含蓄的意境,汲取了徐渭、陳淳、石濤、八大、揚州八怪等諸家之長,又受清代金石學的影響,以清新明麗的色彩、通俗的藝術語言,在視覺感官上迎合廣大人民所喜好,取材于平常生活,符合一般市民的審美情趣,形成亦雅亦俗、雅俗共賞、俗中寓雅、大雅大俗的作品。
閻麗川在《中國美術史略》中有這么一段:近代的繪畫(主要指中國畫),在精神面貌上也有新的變化。雖說題材范圍沒有更多的突破,但在有些人的筆底,卻繼陳淳、徐渭、“揚州畫派”之后出現(xiàn)了一種結實、活潑茁壯之氣,逐漸掃除了清代“文人畫”正統(tǒng)的那種清淡秀潤的萎靡不振之風。也有些人吸收了東洋(日本)、西洋畫法的某些特點,在造型上、在渲染扶襯上,顯得渾厚結實,形體和空間關系更為實在。也就是說吸收融化外來的影響中,表現(xiàn)方法上又豐富、發(fā)展了古代的傳統(tǒng),使明清以來日益衰退的藝術表現(xiàn)力,開始有了新的轉(zhuǎn)變。在各方面比較有影響的畫家,從趙之謙開始算起,在上海、蘇州一帶有“四任”、虛谷、吳俊卿等被稱為海派。
開派人趙之謙
趙之謙(1829-1884年),字益甫,號冷君,后改字撝叔,號鐵三、憨寮,又號悲庵、無悶、梅庵、思悲翁、笑道人等。祖籍為浙江東部嵊縣(今浙江紹興嵊州)。書法初學顏真卿,后師北碑。工花卉,自成一家。畫風繼承陳淳及“揚州八怪”中李復堂的長處,并融合金石篆刻于一爐,筆法沉雄、流動,結構新穎,是海上畫派的開拓者。鄭振鐸先生在《近百年中國繪畫的發(fā)展》中對趙之謙的評價是:“常以濃艷豐厚的色彩,布置了全幅的牡丹花、桂花等等的季節(jié)性花卉,雖是滿滿的一幅,卻毫不顯得擁擠,更沒有雜亂之感。他是在艷裹濃妝里呈現(xiàn)出他自己所特有的、下筆如風的、既緊密又瀟灑的、奇妙的結構,他給予人的影響是很大的。”
現(xiàn)藏于釣魚臺國賓館的《三秋圖》是趙之謙藝術風格成熟時期的作品(見圖1),用寫實和寫意相結合的手法,畫秋菊、雁來紅、蜀葵用沒骨法,筆法以書入畫,靈活多樣,構圖豐滿,疏密有致,生動自然(見圖2)。趙之謙在用色上富麗多彩,對比性強,善于把紅、綠、黑對比強烈的三重色交相運用,使畫面更加艷麗奪目。此幅作品與過去文人畫相比,色彩要瑰麗得多;與宮廷畫家的設色花卉相比,筆墨要生動、灑脫得多,達到了既有形似又有氣韻的效果。
畫面右上方自題“崇山一兄大人屬,同治十一年三月八日趙之謙畫,時將南行”,下鈐白文“趙之謙”印(見圖3)。史料記載,同治十一年(1872年)十一月,趙之謙43歲時,得到了“國史館譽錄議敘知縣”這樣一個文筆小吏的職務,被分配到了江西省。此圖應為臨行前之作,此后走上仕途便歇筆,由于官場不得志,年僅55歲的趙之謙卒于南城官舍。
趙之謙在書法上的成就不亞于繪畫上的成就,也可以說他的書法成就極大地幫助了他的繪畫成就。早年受帖學影響,主要得法于“二王”、顏真卿,后受鄧石如、包世臣影響轉(zhuǎn)9幣北碑。好友胡澍在其《六朝別字跡》序文中說:“其作隸書有延熹建寧遺意;今體純乎魏齊?!?/p>
趙之謙的篆刻成就比其書法、繪畫有更高的地位,對后世影響深遠。其篆刻初學浙派,繼法秦漢璽印,復參宋、元及皖派,博取秦詔、漢鏡、泉幣、漢銘文和碑版文字等入印,形成章法多變、意境清新的獨特風貌。近代的吳昌碩、齊白石等大師都從他處受惠良多。齊白石從趙之謙偶為之的“丁文蔚”一印中得到啟發(fā)(見圖4),將這種單刀寫意篆法繼承和發(fā)揚。
趙之謙在“書、畫、印”方面都取得驚人的成就,達到了開宗立派的地步。他的藝術極大影響了之后的任伯年、吳昌碩等人。
前期領袖任伯年
任伯年(1840-1896年),名頤,原名小屬,初名潤,字伯年。后號“次遠”,字“伯年”,早年因?qū)W費小樓仕女畫,又自稱“小樓”。祖籍為浙江山陰(今紹興)。自幼從父任鶴聲(淞云)學習“寫真術”,后又從任熊、任熏學畫,并從民間、西畫中汲取長處,尤其受陳洪綬的影響最深。擅畫肖像、花鳥、人物,間作山水,畫風清新、活潑、明快,構圖新穎,是海上畫派畫家中的佼佼者。由于他長期居住上海以賣畫為生,故其作品極具時代感,深受社會的歡迎和贊譽。
任伯年的花鳥畫,初學任熊、任熏,上追陳洪綬,直至宋人,因而其早期的作品具有工筆的情致?!渡虾?h續(xù)志》載:“(任伯年)畫人物花卉,仿北宋人法,純以膠墨勾骨,賦色極厚,近老蓮派。”現(xiàn)藏釣魚臺國賓館的《藤蘿雙鴨圖》創(chuàng)作于同治十一年(1872年),是任伯年客居上海第四年所作(見圖5)。用雙勾填色法畫紫藤、水草,用沒骨法畫雙鴨,畫面線條簡練而沉著,有力而瀟灑,設色淡而不薄、雅而不浮,清新活潑、意趣生動(見圖6),從風格上看正是其轉(zhuǎn)折時期的作品。畫面右下方自題“同治壬申嘉平伯年任頤寫”,下鈐白文“頤印”(見圖7)。
任伯年講究古法用筆,曾自言“作畫如頤,差足當一寫字”。他以書法用于畫中,并參于畫意,給人以驚奇不凡之感。如現(xiàn)藏于釣魚臺國賓館的《月季、麻雀》,畫中葉片、花瓣、羽毛的描寫都能看出闊筆墨跡中的按、提、頓、挫等多樣手法,極細之畫,必懸腕中鋒,筆筆生動,點虱之間胸有成竹(見圖8、圖9)。任伯年對鳥類的觀察相當細致,不但造型準確,還善于捕捉瞬間的姿態(tài),從稍縱即逝的動勢中來寫神傳情,將花卉和鳥兒有機地結合到一起,動靜相宜,極為傳神(見圖10)。
任伯年的花鳥畫在用色方面吸收了西畫尤其是水彩畫的一些表現(xiàn)方法,賦色濃麗,色階豐富。如《天竺石頭》這幅作品,充分體現(xiàn)了他在掌控水與色、水與粉的能力,水色濃淡任其交融(見圖11、圖12),而層次清晰,明麗雅致,珠圓玉潤。
任伯年晚期的花鳥藝術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田園風趣圖》是其晚年的作品,在畫面賦色的方法上與前期又有很大區(qū)別,開始出現(xiàn)了一種沒骨重彩的美。徹底打破了傳統(tǒng)繪畫“水墨為上”的理念,大膽地以色帶墨,講究色與色之間的節(jié)奏、色與色之間的碰撞,從色彩的變化中表現(xiàn)出更客觀的世界(見圖13~圖15)。
任伯年是一個天才型畫家,花鳥、山水、走獸、人物以及寫照,無一不能亦無一不精,而且工、寫皆擅,大小咸宜。吳昌碩、王一亭、徐悲鴻等都受其影響頗深,他對海上畫派的形成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對中國近現(xiàn)代美術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后期領袖吳昌碩
吳昌碩(1844-1927年),初名俊,后改俊卿,初字香樸,中年以后更字昌碩,亦屬倉碩、蒼石,別號缶廬、老缶、老蒼、苦鐵、大聾、石尊者等。祖籍浙江孝豐縣鄣吳村(原屬安吉),長期寓居上海賣畫。擅篆刻、詩文和書畫,尤善石鼓文和寫意花卉。畫風受趙之謙、八大、石濤等影響,以金石篆籀的筆法入畫,落筆豪放渾厚,氣勢雄偉,具有濃厚的金石意趣,對近代寫意花卉影響很大,為海上畫派中重要人物。
《菊石圖》是吳昌碩六十歲以后所創(chuàng)作,水墨渲染,湖石上下秋菊兩叢,以篆書寫枝干,以草書寫勾花點葉,一氣呵成,淳樸自然。巨石以大筆鋪寫,行筆無棱角,柔中帶剛,酣暢淋漓,給人以雅拙之感(見圖16)。吳昌碩早年受八大影響,晚年多畫未經(jīng)雕飾的巨石,即如此作。畫面右上題跋曰:“秋菊燦然白,入門無點塵。蒼黃能不染,骨相本來真。近海生明月,清談接晉人。漫持酤酒(去),看到歲朝春。寄山仁兄屬畫,庚戌三月俊卿。酒下奪去字,缶又記。”下鈐朱文“蒼石”“否老”、白文“古鄣”印三方。畫面右上五行題跋,全以篆書筆法出之,以高古蒼茫為宗,不計較點化之工拙與墨菊虛實相生,相得益彰。吳昌碩的菊花有“寫菊取有傲霜骨”之說,以表現(xiàn)他偉岸不羈的性格,此圖無論從畫的內(nèi)蘊還是畫中的題跋,都有這種寓意。
《珠光》這幅作品為吳昌碩晚年之作。他以金石草篆筆法施于線條,形似萬歲枯藤,縱橫恣肆,氣勢雄健,凝重樸茂,一改清代正統(tǒng)派軟甜靜凈的沉靡畫風,增加了畫面的蒼渾厚重之氣(見圖17)。
吳昌碩用色上喜用趙之謙那種濃麗對比顏色,畫面效果強烈而不刺激,設色古厚,色中帶墨,墨中帶色,色彩層次遞變自然。如《赤城霞》中,花瓣皆屬紅色(見圖18~圖20),但區(qū)別于冷紅、暖紅、深紅、淺紅等……潘天壽在評述吳昌碩的繪畫時說:“昌碩先生在繪畫設色方面,能打開古人的舊套。最顯著的例子,是喜用西洋紅。他大刀闊斧地用大紅大綠,而能得到古人用色未有的復雜變化,可說是大寫意花卉最善于用色的能手?!?/p>
在吳昌碩的作品中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大雅”與“大俗”相結合。他的詩句中曾有:“紅時檻外春風拂,香處毫端水佩橫。富貴神仙渾不羨,自高惟有石先生?!保懲獾拇猴L吹拂著色彩艷麗的牡丹,水仙的香氣染透了筆端。牡丹象征著富貴,水仙象征著神仙,它們我都不羨慕,我只羨慕清奇、堅貞的石頭。)《美意延年》這幅作品是吳昌碩晚年之作,梅蘭竹菊謂之雅,牡丹吐艷稱之俗(見圖21、圖22)。水仙和梅蘭竹菊一樣高雅為文人所推崇,而石頭的個性吳昌碩非常喜歡,至于鮮紅嬌嫩的牡丹,為了迎合市場的需求,也將其融入畫中。此時的畫面中出現(xiàn)了兩個對立的因素:一個是雅(水仙頑石);另一個是俗(色彩艷麗的牡丹)。吳昌碩巧妙地將牡丹、水仙和石頭三者融為一體,施以蒼厚的筆墨來彌補胭脂之輕浮,又不失古厚樸茂之風格,達到了寓雅于俗的地步,形成了雅俗共賞的藝術格調(diào)(見圖23、圖24)。
海派繪畫是中國繪畫史上的重要篇章,也是中國近現(xiàn)代繪畫史的轉(zhuǎn)折點。自趙之謙開派,以任伯年、吳昌碩為領袖,開創(chuàng)海上畫壇空前的繁榮格局。他們?yōu)榱隧槕獣r代發(fā)展的趨勢,敢于打破封建地主階級的美學觀和審美情趣,以清新明麗的色彩,通俗的藝術語言,給中國繪畫以新的氣象。海上畫派的出現(xiàn),不僅是中國古典繪畫向現(xiàn)代繪畫過渡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也對推動中國繪畫發(fā)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成為我國近代繪畫史上的一面光輝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