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因斯坦等
我心目中的世界
我們在這世界上,每個人都是短暫的過客,但不知為什么,卻又自以為此程有什么神圣的意義。
我們從日常生活中,知道有一件事是千真萬確的:人是為其他的人活著——主要是為了我們所關(guān)心的人的笑靨和生活,此外也為一些并不相識的靈魂,因為同情的絲帶把我們與他們的命運系在一起。每天有許多次,我都體會到我的內(nèi)在生活和外在生活,建構(gòu)在有關(guān)的人們身上,無論是去世的還是健在的。我必須急切地努力,將他們給我的一切東西還回去;我從他人那兒得到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每想到此,便心情沉重,為之不安。
人總要有某些理想,來作為他努力和判斷的指南;常常閃耀在我面前,使我的生活充滿快樂的理想是真、善、美。我從未想到把舒適作為標的,因為建筑在這種基礎(chǔ)上的生活,和禽獸并沒有不同。
如果我不感到我是和一群心智相近的人,合作去追求藝術(shù)和科學永難窮盡的目標,我的生活將是空虛的。我從來就看不起庸俗事物加諸人類雄心的限制;財富、虛名和權(quán)勢,我永遠是不屑一顧的。我相信一個淳樸而謙虛的生活,對每一個人身心都有益。
我的政治理想是民主。每個人應該被看成一個“個人”來尊敬,但不必被人們奉為偶像。我已被許多人過分稱羨與尊敬,這真是與我心愿相違的命運?;蛟S這種過分的稱贊,是因為我微弱的力量,曾改進了幾許觀念,而這些觀念,正是大家想去了解卻未能如愿以償?shù)摹?/p>
我很清楚地了解,要達到一個確定的目標,必須有人出來領(lǐng)導,啟發(fā)思想,從事指揮,并負擔大部分的責任;但被領(lǐng)導的人卻不應該被驅(qū)策,他們應被允許選擇他們自己的領(lǐng)袖。在我看來,把社會分成許多階級的種族區(qū)別都是虛假的;這些區(qū)別,分析到最后,都是依靠強力的。我相信每個寡頭的暴力制度,一定造成墮落;因為暴力無可避免會引來一些道德低下的人。由于這些理由我堅決反對專制的軍國主義。
我們所能獲得的最美經(jīng)驗是奇奧與神秘,這是真正的藝術(shù)與科學的泉源。如果一個人對宇宙的這種奧秘所引起的情緒,感到陌生,不再感到驚異與惶恐,他又與死何異——他早閉上了眼。這種對生命神秘的透視,固然常伴隨著恐瞑,但也產(chǎn)生了宗教。
有人想象上帝對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東西會加以賞罰,這么說上帝似乎又具有某些目的,這真令我無法想象;一言以蔽之,這樣的上帝只是人類心靈的弱點的反映而已。我不相信人在軀殼死后,還能繼續(xù)活著。然而有些脆弱的心靈,因為恐懼和自私,的確抱有這種想法。對我來說,只要能夠做到下面的事,就不再感到遺憾了:去沉思那生生不息的生命的秘密,去思考那宇宙奇妙的構(gòu)造,并謙卑地試著去了解那在大自然中所展現(xiàn)的知識的最小部分。
胡同文化 汪曾祺
北京城像一塊大豆腐,四方四正。城里有大街,有胡同。大街、胡同都是正南正北,正東正西。北京人的方位意識極強。過去拉洋車的,逢轉(zhuǎn)彎處都高叫一聲“東去!”“西去!”以防碰著行人。老兩口睡覺,老太太嫌老頭子擠著她了,說“你往南邊去一點”。這是外地少有的。街道如是斜的,就特別標明是斜街,如煙袋斜街、楊梅竹斜街。大街、胡同,把北京切成一個又—個方塊。這種方正不但影響了北京人的生活,也影響了北京人的思想。
胡同原是蒙古語,據(jù)說原意是水井,未知確否。胡同的取名,有各種來源。有的是計數(shù)的,如東單三條、東四十條。有的原是皇家儲存物件的地方,如皮庫胡同、惜薪司胡同(存放柴炭的地方)。有的是這條胡同里曾住過一個有名的人物,如無量大人胡同、石老娘(老娘是接生婆)胡同。大雅寶胡同原名大啞巴胡同,大概胡同里曾住過一個啞巴。王皮胡同是因為有一個姓王的皮匠。王廣福胡同原名王寡婦胡同。有的是某種行業(yè)集中的地方。手帕胡同大概是賣手帕的,羊肉胡同當初想必是賣羊肉的。有的胡同是像其形狀的,高義伯胡同原名狗尾巴胡同,小羊宜賓胡同原名羊尾巴胡同,大概是因為這兩條胡同的樣子有點像羊尾巴、狗尾巴。有些胡同則不知道何所取義,如大綠紗帽胡同。
胡同有的很寬闊,如東總布胡同、鐵獅子胡同。這些胡同兩邊大都是“宅門”,到現(xiàn)在房屋都還挺整齊。有些胡同很小,如耳朵眼胡同。北京到底有多少胡同?北京人說: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沒名的胡同數(shù)不清。通常提起“胡同”,多指的是小胡同。
胡同是貫通大街的網(wǎng)絡(luò)。它距離鬧市很近,打個醬油,約二斤雞蛋什么的,很方便;但又似很遠,這里沒有車水馬龍,總是安安靜靜的。偶爾有剃頭挑子的“喚頭”(像一個大鑷子,用鐵棒從當中擦過,便發(fā)出噌的一聲)、磨剪子磨刀的“驚閨”(十幾個鐵片穿成一串,搖動作聲)、算命的盲人(現(xiàn)在早沒有了)吹的短笛的聲音。這些聲音不但不顯得喧鬧,倒顯得胡同里更加安靜了。
胡同和四合院是一體。胡同兩邊是若干四合院連接起來的。胡同、四合院,是北京市民的居住方式,也是北京市民的文化形態(tài)。我們通常說北京的市民文化,就是指的胡同文化。胡同文化是北京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即便不是最主要的部分。
胡同文化是一種封閉的文化。住在胡同里的居民大都安土重遷,不大愿意搬家。有在一個胡同里一住住幾十年的,甚至有住了幾輩子的。胡同里的房屋大都很舊了,“地根兒”房子就不太好,舊房檁,斷磚墻。下雨天常是外面大下,屋里小下。一到下大雨,總可以聽到房塌的聲音,那是胡同里的房子。但是他們舍不得“挪窩兒”——“破家值萬貫”。
四合院是一個盒子。北京人理想的住家是“獨門獨院”。北京人也很講究“處街坊”?!斑h親不如近鄰”,“街坊里道”的,誰家有點事,婚喪嫁娶,都得“隨”一點兒“份子”,道個喜或道個惱,不這樣就不合“禮數(shù)”。但是平常日子,過往不多,除了有的街坊是棋友,“殺”一盤;有的是酒友,到“大酒缸”(過去山西人開的酒鋪,都沒有桌子,在酒缸上放一塊規(guī)成圓形的厚板以代酒桌)喝兩“個”(大酒缸二兩一杯,叫作“一個”);或是鳥友,不約而同,各晃著鳥籠,到天壇城根、玉淵潭去“會鳥”(會鳥是把鳥籠掛在一處,既可讓鳥互相學叫,也互相比賽),此外,“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北京人易于滿足,他們對生活的物質(zhì)要求不高。有窩頭,就知足了。大腌蘿卜,就不錯。小醬蘿卜,那還有什么說的?!臭豆腐滴幾滴香油,可以待姑奶奶。蝦米皮熬白菜,嘿!我認識一個在國子監(jiān)當過差、伺候過陸潤庫、王垿等祭酒的老人,他說:“哪兒也比不了北京。北京的熬白菜也比別處好吃——五味神在北京。”五味神是什么神?我至今考查不出來。但是北京人的大白菜文化卻是可以理解的。北京人每個人一輩子吃的大白菜摞起來大概有北海白塔那么高。
北京人愛瞧熱鬧,但是不愛管閑事。他們總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觀。北京是民主運動的策源地,民國以來,常有學生運動。北京人管學生運動叫作“鬧學生”。學生示威游行,叫作“過學生”。與他們無關(guān)。
北京胡同文化的精義是“忍”,安分守己、逆來順受。老舍《茶館》里的王利發(fā)說“我當了一輩子的順民”,是大部分北京市民的心態(tài)。
我的小說《八月驕陽》里寫到“文化大革命”,有這樣一段對話:
“還有個章法沒有?我可是當了一輩子安善良民,從來奉公守法。這會兒,全亂了。我這眼面前就跟‘下黃土似的,簡直的,分不清東西南北了。”
“您多余操這份兒心。糧店還賣不賣棒子面?”
“賣!”
“還是的。有棒子面就行……”
我們樓里有個小伙子,為一點兒事,打了開電梯的小姑娘一個嘴巴。我們都很生氣,怎么可以打一個女孩子呢!我跟兩個上了歲數(shù)的老北京(他們是“搬遷戶”,原來是住在胡同里的)說,大家應該主持正義,讓小伙子當眾向小姑娘認錯。這二位同志說:“叫他認錯?門兒也沒有!忍著吧!——‘窮忍著,富耐著,睡不著瞇著!”“睡不著瞇著”這話實在太精彩了!睡不著,別煩躁,別起急,瞇著,北京人,真有你的!
身價 歐·亨利
北京的胡同在衰敗,沒落。除了少數(shù)“宅門”還在那里挺著,大部分民居的房屋都已經(jīng)很殘破,有的地基柱礎(chǔ)甚至已經(jīng)下沉,只有多半截還露在地面上。有些四合院門外還保存已失原形的拴馬樁、上馬石,記錄著失去的榮華。有打不上水來的井眼、磨圓了棱角的石頭棋盤,供人憑吊。西風殘照,衰草離坡,滿目荒涼,毫無生氣。
看看這些胡同的照片,不禁使人產(chǎn)生懷舊情緒,甚至有些傷感。但是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在商品經(jīng)濟大潮的席卷之下,胡同和胡同文化總有一天會消失的。也許像西安的蝦蟆陵、南京的烏衣巷,還會保留一兩個名目,使人悵惘低回。
再見吧,胡同。
一九九三年三月十五日
傍晚,一位身穿灰色衣服的女孩,又來到了小公園安靜的角落里,坐在一張長椅子上開始讀書。她的臉看起來很秀氣,衣服卻很普通。小伙子知道,這一段日子,她每天都是如此。
小伙子慢慢地走到她旁邊,就在這時,女孩手中的書滑落到了地上。小伙子順勢撿起書,禮貌地遞給她,寒暄了幾句后,就靜靜地站在一邊。
女孩看了一眼小伙子,一身儉樸的衣著,一張并不引人注目的臉。
“坐下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光線太暗了,看不了書,我愿意聊聊天?!?/p>
“你知道嗎,”小伙子說,“你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我昨天就看見你了?!?/p>
“不管你是誰,”女孩冷若冰霜地說,“都得記住,我受過良好的教育?!?/p>
“對不起,”小伙子說,“都是我不好,我太冒昧了,我的意思是,來公園的女孩很多,你知道,當然,你不知道,但是……”
“我當然知道。還是談點別的吧,講講這些來來往往的游客,他們要去哪兒?為什么那么匆忙?他們高興嗎?”
小伙子一下糊涂了,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扮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
“我之所以經(jīng)常來這里,就是因為在這里可以和游客們近距離地接觸。我跟你講話,就是因為我想找一個天性善良,對錢看得很淡的人聊一聊。你不知道,我太討厭錢了,也討厭我周圍那些腰纏萬貫的男人。我不喜歡珍珠寶石,對游山玩水也沒什么興趣。”
“可我總是認為,”小伙子說,“錢是個好東西?!?/p>
“當你有了一百萬之后,就只好兜風、看戲、跳舞、赴宴去了。我可不想過這種日子?!?/p>
小伙子詼諧地看著女孩,說:“我很喜歡研究和探聽你們富人的生活。”
“有時候,”女孩繼續(xù)說,“我想,如果我要戀愛,就要愛一個普通的小伙子——告訴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就是個普通人,但是我希望我能出人頭地。你剛才說的話當真嗎?你會愛一個普通人?”
“當然啦!”她回答。
“我在一家小飯館工作。”小伙子說。
“該不會是個跑堂的吧?”女孩問。
“差不多?!?/p>
女孩馬上看了看手表,然后站起身,說:“你怎么還不去工作?”
“離上班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呢。我們……我們下次還可以見面嗎?”
“不知道……哦,我得走了,晚上我還要去赴宴,還有一個音樂會,司機在等著我呢?!闭f到這里,她朝公園門口的那輛白色小轎車指了指,“那是我的車?!?/p>
“我看到了?!毙』镒恿w慕地說。
“再見!”
“天晚了,”小伙子說,“不太安全,要不,我送你?”
“謝謝,你還是再坐一會兒吧。”說完,女孩朝著公園大門走去。小伙子看著女孩的身影,不緊不慢地跟在她后面。
到了公園門口,女孩從那輛白色小轎車旁走了過去,橫穿馬路,走進一家小飯館,打了卡,然后換上侍應生的制服,開始工作。
小伙子在街上慢慢地走了一會兒,然后,徑直走近那輛白色轎車,鉆進去,對司機說:“去夜總會,亨利?!?